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淘鱼 -- 履虎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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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淘鱼

那是俺插队第二年的冬天。

(一)

一连三天的北风烟儿雪,把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全赶回窝里去。生产队轰轰烈烈的学大寨、大积肥运动也被迫中止。老少爷儿们白天猫在家里睡觉,天黑了,就到队部去看节目。

听说今晚队里请来了一个“黑”戏班子,俺和几个同学(插队知识青年之间,永远互称同学),吃过晚饭,急急忙忙往队部跑。

队部里,一盏汽灯点的铮明瓦亮,一铺大炕烧的直烫屁股。队里的老少爷儿们鞋也不脱,稳稳地盘腿大坐在热炕上。俺嫌屁股烙得慌,就斜坐在炕沿边儿上。

屋地中央,一个男艺人坐在凳上拉胡琴,一个女艺人站在前边,边唱边扭,他们正在表演那首著名的民间小调――《高梁地》。

(女唱):七月里个七,

八月里个八,

骑着个毛驴俺回娘家呀――

我的大娘啊。

(老女白):回娘家咋的啦啊?

(呵呵,这句插白其实是拉胡琴的男人捏着嗓子,发出老女人般的又尖又哑的声音)

(女唱):八月里个八,

七月里个七,

半路上遇到个当兵的――

我的大娘啊。

(老女白):当兵的咋的了啊?

(女唱):这个当兵的

不是好东西,

他把俺拖进了高粮地――

我的大娘啊。

(老女白):那你没跑吗?

(女唱):高粮那个深,

豆角那个稠,

一跑俺绊了一个大跟头――

我的大娘啊。

(老女白):然后又咋的啦啊?

(女唱):头朝那个东,

脚朝那个…………

俺正听的入神,有人在后面拍我的肩膀。

回头一看,原来是“二驴子”振家,振家说:“别听了,这JB玩艺啥听头!哎,春生,想不想弄点鱼回家过年啊?”

俺说:“当然想啊,可上哪弄去啊?俺又没钱。”

振家说:“有办法,走吧,外头继林和素青在等着呢。”

俺和振家来到屋外,果然继林和素青两个小子抄着手弓着腰,在房檐底下站着呢。

俺说:“继林,上哪弄鱼去啊?”

继林说:“东大泡子呗。”

俺说:“能行不?”

继林眨巴着那对小眼睛说:“咋不行,当然行。”

俺说:“还要预备点啥的不?”

继林说:“你快领振家去你们那贴一锅大饼子,别的你就别管了。”

(二)

俺领着振家回到青年点,立马和了半盆苞米面。振家蹲在灶坑前边帮俺烧火。锅里的水响边儿了,俺左右开弓,在大锅沿上贴了一圈十几个大饼子。

振家烧完火,又从俺们的咸菜缸里捞了几根咸胡罗卜,放案板上晾着水。

不到半小时,大饼子出锅了。继林和素青抬着一个大罗筐也到了。俺们四个一人捧着一个热乎大饼子,一边嚼着,一边向村东头走去。

(三)

东大泡子其实就是一个大水塘,泡子周围,是一大片沙滩荒地。夏天的时候,泡子里长满了蒲草。水里游的,不是孑孓,就是蚂蝗;空中飞的,不是蚊子,就是小咬;地上蹦的,不是青蛙,就是拜蛤蟆。生产队的青麻,总是在这里沤上一夏,秋天来洗麻的时候,那股直冲鼻子的臭气,就别提了。

“就这地方,还有鱼?”俺问继林。

“当然有了。”

“那俺夏天怎么没瞅见?”

“你当鱼是傻子啊?它们都在深处猫着呢。”

说话的工夫,素青和振家已经取出罗筐里的铁锨,把冰上的积雪清出了一大片。继林双手抱着冰穿子,开始凿冰。几分钟的工夫,凿出了井口大的一个冰窟窿。

继林凿好冰窟窿,又抄起铁锨,用碎冰和积雪,在离冰窟窿有三米来远的地方,堆起一道两拶高的埂子。

这时候,素青和振家两人提着罗筐里的那只水桶过来了,振家笑着说:“春生,你先看着。”就和素青两个开始从坑里向外淘水。

原来,淘鱼用的水桶就是平时打水用的那种。不同的是,多了两道一丈多长的绳子。一道绳子在上边,绳子中间栓在桶梁上;另一条绳子在下边,绳的中间用铁丝牢牢地栓在桶底上。素青和振家两个在冰窟窿两边对面站着,每人的双手各拉住一根绳头。绳子放松,水桶落在了冰窟窿里,水满了,拉着桶梁上绳子的那只手用力,把水桶从窟窿里提出来。提出来后,双手一齐用力,把水桶甩到前边去;这时,拉着桶底绳子的那只手再发力,把桶中的水泼到埂子外面。水泼到冰面上,没流出多远,就结成了冰。

俺看了一会儿,觉得挺好玩的,就说:“振家,让俺试试。”

俺接过振家手中的绳子,一手紧拉住一根,同对面的素青齐心协力,淘起水来。

刚开始,俺还不习惯,两只手很难配合,不是用力过猛,就是用力不够。淘了二十几下后,渐渐地就习惯了,左右两只手一张一弛,居然有板有眼的。淘了七八十下后,俺的后背开始冒汗。口中哈出来的热气在眉毛和眼毛上结成了一层白色的霜。

继林说:“差不多了,你们俩歇一会儿,咱们一替一班。”

(四)

又轮换了几次后,俺忽然想起一件事:“啊――坏了!继林哪,这东大泡子起码有百十亩大小,这种淘法,啥时候才能淘干啊?”

素青和振家一起笑了起来,素青说:“是啊,你才想到啊?”

振家说:“到明年开春,就差不多了吧。”

继林咳了一声,也笑着说:“俺们仨都傻,就你精啊,哈哈……”

俺被他们说的“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还是素青实在,说:“继林早就算计好了,这旮瘩是个‘涡子’,一上冻,好象是个锅底儿,别地方的水流不过来,这旮的鱼也逃不掉,等天亮,情等着拿鱼吧,”

天实在是冷的邪乎,水溅到身上,立马就结成了冰。俺的棉鞋棉裤外边,好象是挂了一层冰甲,走动起来,嘎吧嘎吧直响。俺不停地跺着双脚,说:“早知道今晚掏鱼,俺该买一斤老白干来,抗抗寒气。”

继林淘着水,说:“得了吧,不喝酒,冻不死人;要是喝了酒,等酒劲儿过去了,非冻死你不可。”

轮换了几次后,继林说:“春生,这次回城,顺便给俺买点儿鱼钩吧。”

呵呵,俺明白了,怪不得这回淘鱼居然叫上了俺,原来这鬼小子是有求于俺啊。

(五)

继林是队里有名的小能人,除了下地挣工分,还经常搞点儿小外快。套兔子,挖鼠洞,逮“黄皮子”,样样精通。为此,没少被队长训斥,什么“不务正业”啊,专走“歪门邪道”啊,“吊儿榔当”啊,如此等等。好在继林家的祖祖辈辈是贫农,苦大仇深,队长也不能把他怎么样。换了别人,但分成分高一点,怕就要悬。

套兔子,是继林的拿手好戏。大雪封地后,动物们没了吃的,经常到村里来。有时候,农户家的柴禾垛,也成了兔子们偶尔光顾的餐厅。本来,农村家家都喂的有狗,兔子们是不敢挨近村子的。这几年,美帝苏修亡我之心不死,形势非常严峻。关东地区,地处反帝反修的前沿,到处都在“战备”,准备打一场全民皆兵的游击战争。而狗的最大特点,是沉不住气,一有风吹草动,就要“汪汪”乱叫,在战时非常容易暴露目标。所以,根据上级的指示,狗被全部被消灭光了。这样一来,冬天饿急了的兔子,慢慢的就敢进村了。当然,兔子们精着呐,从不往村子里边跑,只在村庄外围转悠。兔子虽然行动机灵,跑的又快,可俗话说得好:“兔子再狡猾,也斗不过好猎手哇!”留在雪地上的脚印,却暴露出了它的行踪。兔子出门有个规律,不管跑出多远,回窝的时候,总是按来时的路线跑。继林等“能人”就用马尾编个活套,放在村子外边兔子的来路上。等兔子吃饱了,回家了,一不小心,就钻进了套子里。每个冬天,继林都能套到三五只兔子,打牙祭解解馋。

挖鼠洞,也是一笔额外收入。关东的田鼠又肥又大,老乡们都叫它们为“豆猝子”,又叫“大眼贼”。麦收前,几个孩子捉到了一只豆猝子,用绳儿栓着,提到青年点给俺们看。喝,那叫个大呀,从头到尾,足有一尺多长。俺用镰刀剖开它的肚子,腔子里就数“肚”(就是胃)子大,里边塞得满满的,足足有二三两粮食呢。照这种吃法,一只豆猝子一年下来,要祸害一百多斤粮食呢。从夏到秋,豆猝子只管拼命的吃,吃啊,吃啊,吃得肥肥的。到了秋天,豆猝子除了吃外,还忙着往洞里偷粮食,准备猫冬。别看豆猝子肚子贼辣辣的大,它的嘴却很小,跑上一个来回,只能叼回一两颗黄豆或是玉米。俗话说,“小雪封地,大雪封河”,这时候,豆猝子洞里的粮食储备够了,它们就猫在洞里,舒舒服服过上一个冬天,等明年开春了,才出洞呢。挖鼠洞,奔的就是豆猝子们的粮食。把鼠洞挖开了,你会惊叹豆猝子们的聪明才智:睡觉的地方,方便的地方,安排得井井有条,头头是道。田鼠的粮仓也收拾得干干净净,利利索索的:这个洞是黄豆,那个洞是玉米,另一个洞是花生米,全都剥得干干净净的,绝不相混。粮堆里,连跟杂草也没有。运气好了,一个鼠洞能起出十多斤粮食来,顶得上你在队里干上半个来月的了。豆猝子本来是见人就逃的,可是,当你把它的家园破坏掉,把它过冬的口粮全部没收充公了,这些田鼠不但不逃,一只只的直往你身上乱扑――反正也是个死,它要跟你拼命了。继林们抡起铁锨,一阵猛拍,把它们全拍死在当场。据继林讲,那些逃散的豆猝子,过后回到它们家园的废墟,也全都把脖子挂到高梁茬子上,“自缢而亡”。说起来这些豆猝子们也怪可怜见儿的。可是,人吃不饱,也可怜啊。当然,继林可是个明白人,鼠洞里挖来的粮食从来不自己家吃,而是拿到县城去卖掉。

老母鸡是农户的小银行,一年的油盐,全指望老母鸡的屁股门儿了。到了冬天,每当吃晚饭前,家家户户都把那几只鸡赶到屋里去,生怕黄皮子(即黄鼠狼)给祸害了。唯有继林家与众不同,每天晚上,总在鸡窝里留上一只鸡,做引诱黄皮子的诱饵。继林家的鸡窝门口安了个活门,黄鼠狼只要进来了,就别想再出去。继林戴上厚厚的手套,伸进鸡窝,把送上门来的黄皮子生擒活捉。黄鼠狼拼命反抗,又抓又咬,还使出了救命绝着――放屁!??,黄皮子的屁那个臭哇,那是又腥又骚又臭,味儿直呛人的眼睛。屁星子要是沾到人的身上,你就用火碱洗吧,把皮搓破了你也洗不净那股难闻的骚臭味。咱坛上的放屁大王,比起黄皮子来,也肯定是甘拜下风。可是,一张黄鼠狼皮,能卖二十元哪,比队里一个月的工分还多,继林也就乐此而不倦了。

(六)

素青和振家听到继林向我要鱼钩,生怕把自己漏了,也赶忙插嘴说:“是啊春生,多少都是捎,你也帮俺俩捎带点儿回来吧。”

俺村的东边,紧挨着柳河,河虽不宽,鱼却不少。每年夏天,继林都到河里捉黑鱼棒子(就是广东人最爱吃的那种生鱼)。黑鱼棒子在三月份甩籽;五月,小黑鱼孵出来了,一群一群的游来游去。母黑鱼关心自己的子女,紧紧地跟在自己孩子的后面。继林们把一根三厘粗的铁丝打尖,离尖三寸再打个倒钩,安装在长竹杆儿前端,做成了鱼签子。继林们手持鱼签子,在岸边打埋伏。等黑鱼群游过来了,瞄准母黑鱼的肚子,一签子刺过去,运气好了,一条大黑鱼棒子就到手了。可是黑鱼棒子精得很,发现不对就逃,你想逮它,难而又难。所以,往往是守了几天,什么结果也没有。而有了鱼钩则不同了,头天晚上,把一根两三丈长的大绳拦河贴在水面上,大绳上,隔二尺远栓一根细绳,垂一只鱼钩,鱼钩上挂一只小蛤蟆做鱼饵。在河上布置下这样的七八条长绳后,就回家睡觉了,第二天拂晓前,再来起钩,总会有三条两条斤把、二斤重的大黑鱼到手。

在农村,绳子有的是,缺少的是鱼钩。奉天城大东商行里倒是有鱼钩卖,价钱也很便宜,只卖一分钱一只。然而,到了县城里的黑市上,价钱就变了,一只鱼钩要卖到一毛多钱,继林他们实在买不起。前一阵子,继林几次求俺帮他捎点鱼钩回来;可是,队长也几次跟俺说了,不许带鱼钩回乡,免得农村青年“捞鱼捉虾”,不务正业,破坏“抓革命,促生产”,破坏“农业学大寨”。所以,继林他们才想出这个鬼点子,先给俺点儿甜头尝尝,叫俺不好意思推辞,“曲线钓鱼”。

俺不好拂了三人的意,虽然是很不乐意,可又抹不开面子,也只好点头答应:“好吧,每人给你们带一百个回来,不过,你们的嘴都把紧点儿,可千万别让别人,特别是让队长知道了。”

继林等听俺答应了,开心透了,淘水淘得更欢了:“放心吧,俺们决不对第五个人讲。”还纷纷表示,等钓来鱼,一定送俺几条尝尝鲜。

(七)

知识青年同农村青年比较起来,有长处也有短处。比方说吧,讲起摔交,掰手腕,赛跑,跳高,掷手榴弹,农村青年比起俺来,要差上一大截子。至于知识青年的拿手好戏――打架,呵呵,不是吹牛,俺一个能灭了他们仨。然而,要是讲起干农活,不论是铲地,收割,抡镐,垛墙,那可是但凡叫个人,就比俺们下乡知识青年强。继林等三人的个头都不如俺,可是,粮食上仓的时候,二百斤重的麻袋,他们抗在肩上,忽悠忽悠的走上了跳板,连眼皮儿都不眨一下。俺不服气,也抗起了麻袋上跳板,就觉得后腰发软,腿脚发颤,差点从跳板上摔下来,再也不敢抗第二趟了。

今晚淘水也是如此,到了后半夜,俺是又冷又累又困,真想坐地下打个盹,或者干脆不干了,回青年点睡觉去。再看看他们三个,上半夜还是有说有笑的,现在也蔫儿了,嘴闭着,眼睛迷缝着,两只手在机械地运动着。俺知道,淘水俩人一班,可比不得“争上游”,“抽王八”,缺一个人也能玩儿。俺抓起最后的半块大饼子,大饼子都冻硬了,净冰茬子,直硌牙。俺嘴里嚼着,接过继林手里的绳子,又拼命地淘了起来。

我们就这样淘啊,淘啊,也不知掏出了多少桶水,只见水坑对面,淘出的水慢慢的浇成了一座高高的冰岗子。

(八)

天快亮的时候,水终于淘得差不多了,冰层下边没了水托着,渐渐地沉了下去,发出微弱的“咔吧,咔吧”的响声。我们几个又累又饿,混身的衣裤挂满了冰霜,眉毛,胡子还有皮帽子上全是白霜。继林掏出手电筒,趴到冰面上向坑里面照。俺也猫着腰,哆哆嗦嗦地朝坑里面瞅。冰层下面果然是个锅底儿似的水坑。坑中间的水只剩下二尺来深,浅处是一片小鲫鱼壳子,深处是二十几条七八两重的大鲫鱼。鱼儿不知道自己即将灭亡的命运,静静地沉在水中,一动也不动。

继林说:“行了,不用淘了。”转身从筐里取出了长柄网兜。

素青猫着腰,缩着脖子,打着手电筒,继林用网兜一网一网的往外捞鱼,捞出的鱼正好装到罗筐里。鱼儿一出水,还蹦哒几下,可是,很快就冻得硬帮帮的了。

(九)

大年三十晚上,俺家的炕桌上多了一道菜――糖醋鲫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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