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我何以选择哲学――迎新致词 -- 邝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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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我何以选择哲学――迎新致词

在文科基地经过三年半的学习之后,我终于还是选择了哲学。尽管我有时会有些彷徨,不知道出路在何处;有时我发觉自己是在绕圈子,在不知不觉中踏进了理性的圈套之中;我也曾因为心中原始的激情的褪去而迁怒于我所选择的道路,然而,凡此种种,终于还是没能改变这结果。

我受友人之托来谈谈哲学这门专业,而且还是对新来的人谈。其实我对于新来的人并没有太多的话要说,有什么可说的呢?我们前所未有地缺乏共同语言,我们越发不能从属于相同的类别,我们为某种共同的理念而激动已几乎没有可能。说实在的,你究竟为什么听我说?我并不真的很关心。

我和我的这位友人不同,他一直致力于人民大众的共同进步(我不是在开玩笑),而我从来都是一位精英主义者。在我看来,时代从来都不是以它的全体而获得意义的,时代总是因它的杰出代表而获得意义的。换言之,如果你能做到优秀,那么你不必问别人为什么,因为你就是自己的尺度;但如果你做不到足够优秀,那么你也不必问为什么,因为你不是他,你又怎么会懂?也许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向他人寻求过答案,但最终你会发现,真正的答案只能由自己给出。

人在某些时候就是如此孤立无援,我并不是说有一条界限,即使是界限,这界限也不是区别,而是共性。我们的共性不再是“人类的”,而是“属人的”。这一字之差在于前者忽略了语词的生成性,将这个类本质加诸于所有人的头顶而成为规范;而后者则表明:每个人在作选择的时候都是在为人类立法,告诉他人,在这个世界上,有人以与自己截然不同的方式存在着,他的遭际可以与自己毫无关联,但一样会令人为之感动。因为,自由成就了他独一无二的意义。

人的一生如此短暂,他终无可能穷尽人之为人的一切可能。在开始的时候,我们总习惯于将人生看作是一个过程,我们为这个过程拟定计划,并付诸实行。你相信,当你实现了人生的伟大目标,你的自我价值就得到了证明。而在这个目标实现之前,你所做的一切只是一种准备,而你所放弃的则被称为代价。可是,你的遭际不断地重塑着自我,并且不断地改变着长远的人生计划,到后来你开始觉得迷失起来,甚至觉得曾错失的那一切方才是你要找寻的。在你我身处的时代,已很少有人会去追问超越全部生活之上的永恒。当这种永恒还是一种信仰的时候,人们可以在上帝的脚下栖身,将现世看作走向天国的行程。如今人们已不再翘首以待末日审判的来临,因为于自我而言,死亡即是末日。死亡不是生命的延长线上某处的一点,不是人生大计划的终止符,它随时悬临。村上春树说:“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海德格尔则说:“在生的各个环节上都浸透着死。”从自我觉醒到死亡,即是人的全部历史,对我而言,亦是世界的全部历史。然而人并不拥有过去,过去属于虚无;人亦不拥有未来,未来从来都不是真实存在。换言之,你我只是在当下感受到存在,只是因为你我还拥有当下,所以你我方才拥有一切。那么,为何让当下成为不可预期的未来的代价?如果生命终止在每一瞬间,你是否都能有不可磨灭的价值?还是说,只是赶趟车凑个热闹而已?人不需为未来准备些什么,人只须在每一个当下竭尽所能实现最大的可能;人亦不必在选择的关头患得患失,因为没有人可以代你作选择,就像手捧一汪清水一样,无论你如何小心,一切总会流失;也就像身处飞驰的列车,无论你望着哪一边,非此即彼,错失的永远是一半的可能。无论你想成为谁,最终你只能是你自己。那么,做你想做的吧,别再犹豫。

许多人一生力图避免想得太多,避免陷入哲人的深刻;当然亦有人喜欢永无止境地追索。我不关心你怎么想,反正你也不会告诉我。生命是只流传一次的绝唱,我自唱我风华绝代,我自唱我颠沛流离,当我听到我自己的声音,我知道,那即是完美。

当你亲历这一切时再说吧,我不知道那时你会说些什么,但我敢肯定,你所要说的肯定与现在有所不同。

PS:这是我在就读研究生期间面对本科新生的致词,现在看起来当时的确很有点书生意气。虽然随着成长,那份曾经的桀骜不驯已经渐渐褪去,但是我对哲学的执著信念还是没有什么改变。宏大叙事结束之后,哲学不再是人类的事业,它也和艺术一样,不可避免地沦为了一种私人爱好,而门外的人看来还有可能是一种怪癖。但是无论怎样,我还是会沿着来时的道路,走下去。

以下是答复汇总。

※1※

其实这并不是一篇哲学文章了,可是人们一看到这个title可能就先入为主地退避三舍了。。。

名词?呵呵,让我来问你,雪个,你对氨基酸、基因或者维他命这样的名词感到陌生和畏惧么?恐怕不会吧?即便你是学习文科的,这样的名词你也会知道;不要说你,即便很多没有学历的老太太也知道。可是为什么呢?开始听到这些名词不也是如此晦涩而不知所云么?如果不是从事这方面专门研究的人大概也不能确切知道这些名词所指吧?为什么当它们走进我们视域的时候我们却能够如此寻常地就接受了呢?

其实,人们不爱看哲学文章那不是因为哲学名词晦涩,而是因为哲学不是我们的生活。我们如今的生活被(科学)技术把握了话语权,(科学)技术作为最大的迷信深入每个人生活的一切细节。其实与此同时哲学以另一种方式诠释着生活的真相,但是很少有人能听到它。

一句话,如果你使用它,它也就和你手边的任何一个发卡或者钢笔帽一样亲切,若是你戴着技术的有色眼镜去看它,那么它对于你也就不会有什么益处。

至于有用没用,那正是典型的技术评判法则,真正的“哲学的头脑”不会陷入无益的语词之争,它会认真审视自己的生活,审视所有被当作理所当然的标准,也包括它自身。

有时候,换了一个视域,几乎就等于多了一次人生。不是么?我很愿意和大家讨论一下这个其实“非常生活”的话题。

※2※

我谈到这些现象的时候没有个别针对性啊,呵呵,只是就一般情况而言的。一般大家看到哲学两个字就头大了,更不必说讨论了。听到有人希望我多多谈论,我如何不高兴呢?

我在文章里说了,这不是哲学文章,更多的是私人的感想,所以觉得不知所云那也很自然哪。若是问我为什么在新生会上这样说,原因很多,除却当时的自己也比较年轻,对中国社会哲学现状也多少有些不满之意之外,还有更重要的原因。

你说新生会被搞蒙,呵呵,那正是我的本意。你要知道,并不是哲学这东西真的那么困难,所以学生不接受它,事实上对哲学的恶感往往来自于哲学本身之外(特别是政治教科书)。因此,新生们来到这里,心中早有对哲学的成见,这时候对他们谈论哲学,这既不是我的职责所在,也不会有什么效果。想象一下,他们都准备洗耳恭听一番哲学这个东西(以便确认自己对哲学的恶感是非常合理的),无论你如何形容,他们都只能在自己原先的框架(那个被现状所深深侵染的框架)内来接受你的说法,这根本无济于事。

而我则回避这个课题,把哲学当作感性的对象来谈论,我抒情而不讲理,这大概会出乎新生的意外。当他们听到一个完全出乎意料的东西就不能如此理所当然地在框架内进行分类了,他们必须重新审视这个被我称为“哲学”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只要他们能放弃原先的有色眼镜,那么一切都将成为可能并且变得容易。

所以,他们其实不是被我搞蒙的,他们更多的是被自己原先的框架搞蒙的,不是吗?试想如果他们对哲学一无成见(这对谁都不可能而只是一个假设),他们的感觉就是新奇而不是“蒙”。而我正是要打碎那些既定的东西,给大家一个重新审视自己的机会。对新生来说,也许我这么说是不全然对的,但是如果他们要试图反对我说的,那么他们就首先必须开始真正的哲学学习,而不是只要站在原先框架里对付我就足够了。那些事先准备好的东西并不管用。

然后,他们会看到,我这么说其实是有道理的,当他们确然能够找到我这么说的界限的时候,他们已经不会再试图像原先那样反对了,大家在真正的哲学中达到了彼此的了悟。因此我说,到那时候你不管要说什么,你要说的肯定和现在有所不同。

所以,也请这里的每个读者耐心想想看,你是否对哲学早有不亲的先见呢?如果你尚不知道哲学在说什么,那么就让我们首先从放弃先见腾出空白开始吧。

※3※

讨论是一种双向选择。只是我们看待事情,总是带着我们各自的眼界,很少能回过来看到我们自己而已。我不知道你所遇到的那些“喜好哲学的人”究竟是怎样跟你谈论哲学的,但是就你所提供的这段引文来说,我不得不遗憾地说那没什么好奇怪。呵呵,我无意为谁辩护,这里还是首先希望你看到我力求中肯的表达,若是你能耐心看下去,我将非常欣慰。

学哲学的人谈论“主义”或者“理论”就像学数学的人谈论方程或者函数,像学化学的人谈论化合或者分解,像学经济学的人讨论资本或者利润……纵然我本人并不认为谈论“主义”或者“理论”就是谈论哲学唯一的方式,但是我不能否认那至少也还是个合法的方式吧。不论怎样定义哲学,至少被普遍同意的是哲学谈论的是人的思想,因此它相比起其他的学科(尤其是应用科学)来似乎离我们“质料的生活”更加遥远。范畴、概念是它基本的单位,如果有“喜好哲学的人”如此谈论哲学,我想我也没有什么可以埋怨的。

如果说你不喜欢这样的谈论,那是没有什么可争议的,个人偏好当然是自由的,因此你完全可以不和他们进行这样的谈论,这是你的选择。

但是问题在于,他们这样的谈论本身并无过错。很可能他们对哲学其实一知半解,很可能他们口臭或者具有与他们所谈论的东西不相匹配的德行,很可能他们并不善于和别人讨论(没有人规定学哲学的人必须口才好,像如若那样的赞誉是委实不敢当的),也很可能、只是可能,这样一种谈论方式具有一定的性别偏向,等等,但是凡此种种,我们不能因此就归咎于哲学本身不是么?其实很多男人听到女人讨论化妆品皮包之类也头大如斗,可是我想他们不能就此说女人说的不是人话对吧?

划清了这个界限,我们再来谈谈个人偏好。其实,很多时候个人偏好只是一个借口,尤其是当一个人对某些事情并不知悉的情况下,选择就难免会盲目。

我们这样来看待哲学:如果说面对同样一棵树,生物学家说那是二球悬铃木,化学家说那是有机物,经济学家说那是私有财产,社会学家说那是一种文化界标……那么我们从这个描述得相对简单的例子中就发现,对每个不同的人而言,他们所看到的东西是不一样的。虽然我们说“眼见为实”,但是一旦我们要表述我们所如此这般“看到”的“事实”,我们却有各自不同甚至对立的结果。这就是“视域”。如果说各种“视域”是对这个世界(包括自我)的不同“看”法的话,那么哲学就是对这些不同“视域”(包括哲学自身)进行审视的“视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哲学被看作是诸学科之极,那并非自居什么统治地位,那完全是由其自身性质决定的。

在这里我不是试图要定义哲学,我仅仅是想说,如果你把哲学“看”作是一个怪物,那么除了那些顶哲学之名的事物的确可能给你这个感觉之外,还包含你自身的眼界因素在内。如果我们看遍天下却唯独不看自身局限的话,那么其实我们将会缺乏收获。

感谢你耐心读到这里,其实我很了解上面那样严肃的讨论固然不无道理却还是很难令人愉悦,其实我也不是缺乏将话题变得轻松的办法,不,以后你会知道并非如此。但是我们首先要知道做一件事情必然有其界限,凡是真正高的境界,通达它的道路也势必正大光明。所谓入门须正,法乎其上,在探寻真理的开端之处,我希望我还是尽可能的保持严肃。雪个你虽然看上去活泼,但是我还是看到过你在某些特定时刻的庄严,因此我想你对此定能谅解。

如果我这样的谈论方式还不至于令你头晕的话,欢迎继续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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