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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文摘】纵使超然也钟情(对一位外国教授的回忆)(1) by 蓝极 -- 海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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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文摘】纵使超然也钟情(6)

纵使超然也钟情

蓝极

6

记得有一次做实验时忘记穿上白大褂,不小心让硫酸溅到衣服上。Frank在一旁安慰

我,说这对他是常有的事,回到家里,Jeannie会在洗衣服时发现烧出的洞口。他略

微有些脸红,不好意思但带着幸福的口吻说:Jeannie老是责备我毁坏她精心给我买

来的衬衣。

虽然Jeannie没有多少科学上的教育背景,Frank却经常给她介绍自己的研究领域及其

进展。每次Frank需要做报告或讲座前,她作为唯一的听众,反复好几次给Frank的

演习提供必要的参考意见,因为在Frank看来,对一个精深理论的阐述只有当该领域

之外的人能够明白的时候,才真正体现了讲述者的水准。

一开始就让我惊叹不已的是,Frank对Jeannie总是以“小妹”相称,而不是惯常的

sweetie或honey。他的“小妹”照料着财政、家务和他的健康,使得他能够从第一次

失败婚姻所带来的忧伤与消沉中走出来,全副身心地投入到研究之中。Jeannie则对

我一直强调,Frank并不仅仅是她的丈夫,还是指导她生活的良师益友、给予关爱的父

亲式人物以及提供百科全书式知识的源泉。在她陷入父亲去世之后的悲伤而无法自

拔的时候,Frank买来钢琴作为她的生日礼物,让音乐的旋律帮她逐步从哀伤中走出。

1996年初,Frank、我还有几个来学校讲学的人一起参观一个导弹博物馆。馆里存放

着美国在50年代末期到60年代初开发出来、目前仍是最大的第二代液体燃料推动洲

际导弹(ICBM)提坦二号(Titan II),博物馆里的发射基地是美国在1963年底装备完

毕的54个基地之一,也是目前美国唯一一个对外开放的基地。在随后的二十年冷战

期间,基地上装有核弹头的导弹一直处于待命状态,一旦总统下令,即可在一分钟

之内发射。在地下发射井中的控制台,讲解员介绍着在总统发布命令之后的各个发

射步骤以及按钮的功能。

Frank对当年生活在核威胁的状况不无感慨地说,即使不提象发生在6千5百万年前那

样的宇宙灾难,就是人类自己偶尔也会失去太多的理智,让地球上所有人类以及其

他生命笼罩在灭绝的恐怖之中。古巴危机就是那样的例子,只是当时地球上绝大多

数人并不知道悬在自己头上的达摩克利斯(Damocles)之剑罢了。他说的宇宙灾难是

指一颗直径大约10公里的陨石撞击在墨西哥Yucatan半岛上Chicxulub海湾并导致包

括恐龙在内的70%地球上生命灭绝的事件。其实,生命所包含的死亡对每个人来说也

算是一把终究要降临的达摩克利斯剑吧。

1997年2月初,在实验室里讨论到生活中的迷信话题之后,他又专门写一封电子邮件,

将迷信定义为一个社会中的一些理所当然却没有经过验证的信念:这些信念常常渊

源流长,扮演着数学中“定理”的角色,解释着世界如何运转,框定着人们思维的

格局与深度。他开列的迷信单子中有这样的句子:

知识,或者“真实”,总是存在并且有益的。

真实要比谎言强大,并最终能够战胜谎言。

自然律令是存在并终归会被我们所掌握。

“一见钟情”确实存在。

我的心上人应该是独一无二的,并一直等待着我。

......

“死亡”只是孤立的事件:你要么死去,要么活着;并且在跨越那个门槛之后死亡

是不可逆转的。

由于觉得一般人有关死亡的看法是“迷信”的态度,他一直有些固执地认为死亡--还

包括爆炸事件--在理论上是“可逆”的,虽然实际上不现实。他似乎肯定麦克斯韦

妖魔(Maxwell's Demon)是存在的,并且死亡与活着之间并没有截然的界线,而是一

系列连续的状态。他认为,人们之所以广泛认为死亡是对生命的否定,仅仅是因为

西方源自埃及六千年前的“灵魂”(Ka)观念以及历史悠久的二分法所带来的思维故

障所致。我们为此在谈话和电子邮件中有过不少的争执。

在Carl Sagan去世之后,Frank也曾跟我提及在科学界极其知名的Sagan,后来也讨

论过由Jodie Foster主演的电影Contact。记得Frank在实验室里谈到死亡时,他半

开玩笑地说,虽然热力学第二定律强调封闭系统中熵的递增,从而从有序到无序的

演进,但宇宙是否封闭仍然未知,再说局部的熵减地球上到处都在发生。

“你的意思是,在将来的某个时刻--比如几亿年之后--或许会有另一个Frank降临人

间?”我坐在SGI终端前的高脚凳上,回过头来看着Frank。

“为什么不可能呢?既然无数原子可以组成分子,再诞生出一个人,为何在一个人死

去之后,那些元素就不能再次重组而构成同一个人?不是说概率为零的事件并不意

味着不会发生,对吧?”Frank手里端着刚刚在微波炉里热过Jeannie为他准备的午

饭,倚靠在门框上微笑着说。旁边是红色的灭火器和那部白色遥控电话。

“就算是如此,你总不至于期待着两个同时代的人再次在遥远未来的某个时刻一起显

身,从而两个零概率事件同时发生吧?”虽然觉得我们俩在做着梦游一般的交谈,

我也不是那种在辩论中轻易失去立场的人。实际上,一个人不仅仅是作为物质元素

的组合以及遗传信息,更包含在相应环境下的发育和学习。因此,即使某个麦克斯

韦妖魔在未来能够完全重组现在的某个人,那也仅仅是不考虑时间因素的物质意义

上的另一个“人”,而不是真正重复现在的这个“人”。

比如,假设当“我”失去一只胳膊之后,“我”还是不是“我”?一般人会觉得这

根本不是个问题。但这或多或少会影响后来的生活历程,所以从这个角度说,又确

实会在某种程度上改变原先那个没有失去胳膊的潜在的“我”。这样的逻辑可以一

直延伸到其它器官甚至大脑,何况对于个人的自我身分认同,除了身体组成的元素

之外,还必须有相应的遗传因素、发育成长以及学习的环境。

“哈哈哈哈......即使到时候我们同时显身,或许你是教授,我成学生了。”我们

之间的争执和故意抬扛就在笑声中灰飞烟灭了。其实,我早已习惯他那些在不合常

规甚至显得极其古怪的念头,这也正是他作为科学家独特而杰出的地方,因为他那

些独创性的工作即萌芽于看似荒诞实却隐含着深邃洞见的想法。

四年前我还在毕业后离开学校的飞机上,Frank就给我发了一封电子邮件,描述他头

天晚上的天文观测结果。那时金牛座(Taurus)中最亮的一等星毕宿五(Aldebaran)正

好从月球后面穿过。波斯人在大约五千年前认为金牛座是光明之神公牛密特拉(Mithras)

的化身,毕宿五则是密特拉的眼睛,被当做是区分春分、秋分、夏至和冬至的标志

以及守护天球的四柱(Four Guardians of Heaven)之一,所以英语里有Bull's Eye

(靶心、鹄的)的说法。

那天晚上,Frank用一个放大72倍的数字式VCR录下毕宿五穿过月球时的“眨眼”情景,

然后用初等几何知识即算出距离地球只有60光年的毕宿五的直径应该在5千4百万英

里之内,而天文学家们用干涉测量法(interferometry)获得的数据是4千万英里。于

是他浮想连翩:要是地球上人人都象他那样,在那天晚上录下毕宿五“眨眼”的数

据,我们就可以通过毕宿五投射的光线获得月球在地球上的阴影大小,更可以度量

得到月球上一些山峰比较精确的高度。

这样的浮想连翩对Frank来说是经常的事情。在调整身体睡眠与苏醒的生物钟研究上,

人们已经知道平均节律略微多于24小时,但尚未有任何大规模的人群实验来验证他

的一个理论:通过光刺激可以实现人的身体与地球绕太阳运转的周期同步。在他看

来,只要找一群愿意合作的人每天按照身体本身--而不是社会--的节律行事并记录

下作息时间,我们就可以有一份完整生命节律的实验证据,然后按照他的假设用光

线根据社会时间进行校准。由于缺乏参与实验的人群,这个未能实现的验证是他终

生引以为憾的事情。

Frank的母亲在生前为自己拥有一个杰出的儿子而自豪,并常常为Frank校正文章里的

语法问题。有一次我困惑于不同文章中在逗号(,)与后引号(”)的先后关系上的不

同用法,向Frank请教,他查阅出母亲的电子邮件作为权威答案。当他母亲以73岁的

年龄于1996年圣诞节在Frank抵达之前去世的时候,他在奔丧的间隙写给我的电子邮

件中说,他是跟母亲通话的最后一个家人。他母亲的骨灰后来撒入大海。

他的父亲现在已经85岁了,做过一次心脏搭桥手术,仍然生龙活虎地在全球旅行,

做着生意。我想,Frank对自己的寿命一定有过基于父母遗传上的预期,同时他一直

坚持锻炼,或者游泳,或者跑步,有理由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充满自信。虽说死亡是

人生必须抵达的终点,可健康状态下的理智清醒和坦然毕竟与逼近死亡时的面对有

所不同。毫无疑问,Frank一定对骤然降临的厄运完全措手不及。可是,生活真有那

么多机会让人从容不迫地面对或走向危机,何况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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