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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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汉文化扫盲(119):自由

  陈毅诗词挺好看的,与史笔的粗犷豪迈不一样,陈老总也许是个细腻的、多少有些忧郁的人。这是他的诗词给我的印象。如“露湿衣被夏犹寒,树上唧唧鸣知了。满身沾野草……粮食封锁已三月,囊中存米清可数。野菜和水煮……”写得很动人。他诗词中虽有些豪情奇志,似乎有些强打精神,不同于毛泽东的满不在乎。

  现在这个社会,陈毅们革命的献身精神是难有了,我没有。每个人都在经营自己的小日子,过的不好的想过得好些,好的想维持下去,或者想过得更好。似乎没几个人觉得过得还不赖。这要说也不错。天行健,君子当自强不息么。这个强是勉强、强迫的意思,读“抢”。早上想赖床,自己强一下,起来了。自己和自己对着干。是这意思。养生之道在于“逆”,生命生命,要生生不息才有命,难受着痛苦着才有命。否则太舒服了,就免不了死球了。这是辩证法。

  譬如清乾隆时期,那时天下的人民似乎比现在舒服。我以为不应该只看后来的宣传,诸如封建统治文字狱理学压迫等等,这也许只是知识分子们闻鸡落泪对月伤心而已。所谓智识阶级,自古到今都是大惊小怪的一群。或者是出于政治目的来胡说。最近翻了翻利玛窦的几本书,有些描写令人向往,俺不嫌烦劳,抄打一些:

  “凡是人们为了维持生存和幸福所需要的东西,无论是衣食用品还是奇巧物与奢侈品,在这个王国的境内都有丰富的出产,无须由外国进口……花草之丰盛确实令人不能再有什么奢求了,中国有很多种花是我们从不知道的,它所产生的美感深深打动了人们,并显示出造物者慷慨的恩赐。……硝石…大量用于制造焰火……我在南京时曾目睹过为了欢庆春节而举行的焰火会,……在这一场合我估计他们消耗的火药足够维持一场相当规模的战争达数年之久……我相信这个民族是太爱好戏曲表演了……毫无疑问这是这个帝国的一大祸害……简直是罪恶的渊薮了……凡盛大宴会都要雇用这些戏班……客人们一边吃喝一边看戏,并且十分惬意,以致宴会有时要长达10个小时。……这座都城叫做南京……在中国人看来,论秀丽和雄伟,这座城市超过世上所有其他的城市,而且在这方面,确实或许很少有其他城市可以与它匹敌获胜过它。它真的到处都是殿、庙、塔、桥,欧洲简直没有能超过这些的类似建筑。……这里气候温和,土地肥沃。百姓精神愉快,彬彬有礼,谈吐文雅。……”

  “中国天生好奇与乐观,它整个看来象一座大花园,并有无可形容的宁静与安详。陆地上充满着果树、森林、蔬菜,大部分整年一片青绿,充满着广大的良好田地和丰盛的庄稼……各处淡水河流分布其间,……这些河流真是非常的宁静,两岸的树木成荫,真是柳暗花明,处处一片青翠,……这些少许我所见到的真是太美了,街道修得笔直,铺地砖,牌坊处处有,……由于这些牌坊,使城市变得更加庄严,显出国家治理得好,工程伟大,……这不能不算是一个最幸福的土地……这土地上的人既不相信,也不希望伊甸园,他们视自己现世所有的土地就是人间天堂了。……中国土地是很清洁健康的,记得在那里没有发生过瘟疫和传染病,所以充满各处的是白发老人,虽然这事我们可以归功给良好的政府。也有些人可能整天企图在浪费金钱,彼此拜访,相互宴请,饮酒作乐,……人们都很爱好吃喝声色之乐,且有专门书籍,……有舞蹈和音乐、还有作乐的处所、钓鱼的池塘,和其他消遣的处所等。……中国政府的治国的能力超出其他所有的国家,他们竭尽所能,以极度的智慧治理百姓,……我看希腊的哲学家柏拉图,在政治理论方面也不如中国人。”

  这写的还是黑暗堕落的、摇摇欲坠的明末。不知道康乾的时候又美好成什么样。其实若知道些历史,不听他那些宣传,我们自己估摸着也能了解一些,和现在的生活会有个比较。

  李鸿章时海军没钱训练,一颗炮弹就是几两黄金,财政负担不了,那时建个小破园子上上下下吵架。现在一颗坦克用的穿甲弹也得一两万,也是二两黄金。现在怎么用得起呢?不扯什么经济学,简单的原因,是因为现代社会的生产效率提高了。一是生产效率高,二是人民忙碌。而李鸿章时期的中国社会,则是相对低效并且缓慢的。

  社会财富的本质是劳动量,现在因为科技发达,劳动效率高,而且劳动时间长了几乎一倍,财富总量要比过去高许多,现在的黄金就不那么值钱了。所以甲午战败,只因为当时中国社会的生产效率比日本低。这个生产效率上不去,怎么样也要败的。就算甲午战争侥幸赢了,再有什么乙未战争、丙申战争,早晚是个败。这结果应该不在于修还是不修颐和园,也应该不关慈禧李鸿章什么事。他们也努力过,无奈倒霉,摊上了。

  中国社会的相对低效和缓慢持续了几千年,除了短暂的战乱时期,中国人自给自足,乐天安命,一直生活得很安逸,甚至可以说幸福。科技发展社会逐渐变得高效,为什么在欧洲日本而不是先在中国出现,就是因为当时他们比中国贫穷。中国富了几千年,日本欧洲则穷了几千年。贫困导致疯狂,发源于欧洲的科学技术根本就是发疯,是欧洲超长期的极端贫困的产物。欧洲几千年的贫困则源于其一向无能的政治。

  而富足则意味着悠闲和停滞。这种悠闲和停滞成为古中国坚固的社会观念,没有人愿意折腾。凭啥要折腾改造社会?中国人会说,难道我们一直以来生活得不好吗?

  现在人们度过一生,相比过去和平时期的随便什么时候,则要辛苦得多。而且有越来越辛苦的趋势。不但辛苦还充满忧虑。相比中国的过去,现在的世界是疯狂不理智的。人们在这种环境中变得浅薄,变得急切浮躁,心乱如麻。我们已经不愿意再看什么京戏了,因为京剧的节奏太慢,和这个时代人心是不合拍的。现在我们看些粗制滥造的电影,看过一遍就不想再看第二遍。而过去的一出戏一唱就是几百年。

  所以,在康乾时期甚至清末,企图按照西方模版改造中国的所有努力都被广泛排斥,这阻力来自中国的人民。唆使人民从原来富足闲适的、优雅的状态中脱离出来,换一种类似现在的疯狂激烈的浅薄活法,没有疑问,所有的人都会认为你脑子有毛病。这种转变,只能在人民一贫如洗、饱尝屈辱之后开始发生。

  这么说不是复古派,古中国有缺点,譬如野蛮的宦官制度、常见的溺婴,譬如程朱理学的问题。理学的确比较讨厌。理学的可恶在于不平等。并不是理学鼓吹节欲,打倒理学,我们就要纵欲,不是这样。打倒理学打倒的是不平等。孔孟讲的也是不平等,所以毛泽东说“孔学名高实秕糠”。孔孟之学的不平等只是对现实存在的不平等的妥协,因为无法消灭,则只能试图规范它,使它在可控范围之内,这本是无可奈何的事。到了理学这里则他妈的成了“天理”,把这不平等给强化又强化了。不能否认,古中国是个缺乏平等的等级社会。

  可即便是这样,古中国社会的不平等及各种苦难的烈度也比现在轻微许多,因为毕竟过去是温和、舒缓、宁静与淡泊的。

  南怀瑾回忆故乡说:

  “我从小生长在滨海的一个乡村里,其中的居民,过的是半农半渔的生活。这个东南海滨小角落的乡村,也是一个山明水秀、朝岚夕霞、海气波澜的好地方。……乡村里长年累月都是平平静静地过,没有什么警察或乡长、村长。只有一个年纪比较老的‘地保’, ……不过,都是熟人,他保他的正,一句大家了不相干,除非衙门里来了公事,他出来贴布告,或者找上门来打一声招呼。偶然听到人们乱哄哄的谈话,找‘保正’出来,那一定是那一家的鸡被人偷走了。地方上来了偷鸡贼,这比以前长毛造反还要新奇,还要可怕。……这种江南村居生活,一直延续到二十世纪初期,历代除了兵乱或饥荒外,几乎从来没有变化。宋代诗人就描写得很诗情画意,如范成大的田园诗:

  绿遍山原白满川,

  子规声里雨如烟。

  乡村四月闲人少,

  才了蚕桑又插田。

  尤其是雷震的一首《村晚》:

  草满池塘水满陂,

  山衔落日浸寒漪。

  牧童归去横牛背,

  短笛无腔信口吹。

  每当斜风细雨或黄昏向晚的时候,我站在自家门口,真看得出神入化,很想自己爬上牛背,学一学他们的信口吹笛。……”

  人们在生活过于满足的时候会空虚的,甚至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干些什么。如利玛窦书里写的,当时“中国文人学士们向往延年益寿已经发了狂”。当然,现在的人似乎更怕死。我以为现在的怕死只是一种单纯的恐惧,与某些中国皇帝的怕死而追求永生是差不多的。如晚年的汉武帝,嗜杀成性又十分怕死,这是因为他纵欲无度,男女之事毫无节制。纵欲会造成严重的心理伤害,会使人变得残暴昏聩,莫名其妙的忧惧如影随形,挥之不去。现在的人贪生怕死与忧虑也一样,我们也在纵欲,虽不尽为男女之事,可我们每天看的听的享受的,要比过去丰富多了。当时“中国文人学士们”的怕死则要复杂得多,有对现实的留恋,也有虚荣的面子问题,就象现在的某些专业高手比较有面子,过去把长寿和永生也当做一种技术,此类专业指导书籍可谓汗牛充栋。此中人士则谁活的越长谁越牛B,越有面子似的。

  清康乾时代的辉煌灿烂无疑把中国人两千多年的幸福推向了顶峰,这时期的读书人居然感慨“不做些无聊之事,何以遣此有崖之生。”如此的陶醉,以致于听起来令人莫名恐惧。于是同样在这个时期,伟大的《红楼梦》诞生了。

  乾隆皇帝与《红楼梦》有些瓜葛,较为熟知的典故乃是皇帝说此书写的明珠家事。还据说皇帝欲禁此书,多亏和珅宛转周旋得免。不妨揣测,不晓得乾隆皇帝第几次通读《红楼梦》的时候,也许皇帝忽然明白了,这书写的是大事,并不是些鸡毛蒜皮。这部悲剧所预示的前途,与时代格格不入的没落悲凉气氛,使皇帝内心起了不安。他认为这书 “危险”。

  与《红楼梦》同时出现的,还有一种可怕的事情,这就是鸦片。那时的帝国,正仿佛现在那些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的富人,需要一种新的刺激,来使生活有些滋味。现在有些有钱人吸毒,我是理解的,什么都腻了,太没意思了,可总得活下去不是。我要是钱多的花不完,没准也得吸毒。

  现在的富人痛苦到吸毒,穷人和永远无法满足的人则闷闷不乐地每天进行着“异化劳动”,他们不是劳动和学习的主人,而是被极度功利化的劳动和所谓的学习折磨着的奴隶。现在的劳动远不是“第一需要”,很少有人喜欢自己的工作和学习,他们只是没办法。劳动者和孩子们迫切需要休息,可一旦闲了下来,他们则更难受。

  这个世界是怎么了?我不知道“现代文明”、“进步”、“发展”、“进化”,这些词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们中国人自古以来对自由的生活倾注了无限的热情。我们比任何别的民族更向往自由。于是中国历史上出现了一些自由自在的代表性的人物和思想。譬如《桃花源记》和陶渊明。虽然并不生活在桃花源,陶潜仍是有史以来少数几个拥有绝对自由的人之一。他和他的思想是中国的灵魂的重要组成部分。

  这个贴快写完了,为了纪念逐渐离我们远去几乎已经死球掉的自由,敬录陶潜诗一首,如下:

  饮酒其一·责子

  白发被两鬓

  肌肤不复实

  虽有五男儿

  总不好纸笔

  阿舒已二八

  懒惰故无匹

  阿宣行志学

  而不爱文术

  雍端年十三

  不识六与七

  通子垂九龄

  但觅梨与栗

  天运苟如此

  且进杯中物。

  革命战争时期,毛泽东对于《红楼梦》有这么一段讲解:“……《红楼梦》里写了两派,一派好,一派不好。贾母,王熙凤,贾政,这是一派,是不好的;贾宝玉,林黛玉,丫环,这是一派,是好的。《红楼梦》写了两派的斗争。……”

  假设大观园隐喻的是某个庞大群体,宝玉黛玉等这一派“好的”,则是此群体的灵魂。他们失败消灭了,这个群体的灵魂则死去了。虽然最终的结果“兰桂齐芳”,贾府家道“复兴”,而此时,此大观园已非彼大观园矣。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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