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杨迪笔下的邓华上将(之十一)邓司令要厨师 -- 史文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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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再贴一段朱苏进在《炮群》中的精彩描写,以为脚注

炮团团部距师部八十多公里,会议上午9时开始。苏子昂和驾驶员起个大早,扒了两碗炊事班下的面,六时三十分驾车出发。他们赶到师部小礼堂,外头的停车场还是空着的。苏子昂提起皮包下来,看见师政治部一个干事站在小礼堂门口吸烟,两眼蛮有精神。苏子昂朝他走去,干事急忙把大半支烟虚握到左手掌内,迎上前敬礼,脸上浮现接待专用的笑容:“苏团长到啦。到得早。”抢先两步接过苏子昂的皮包,陪着进人小礼堂。苏子昂注意到那支烟仍然虚握在干事左手掌内,没舍得扔。他叫不出那干事的姓名,人家既然这么熟悉他,他反而不便问人家姓名了。他与干事聊几句过渡性质的话,搞清了其他各团领导都没到。炮团驻地远,所以到得早,不敢像其他团那么从容。苏子昂瞟见干事左手掌老在冒烟,急道:“你忙去,忙去。”

小礼堂实际上是一幢大会议室,苏子昂看看桌椅安置的格局,估计自己的座位应当是在某处,便过去坐下,摘除军帽,按规定摆好。看墙上石英钟,还差二十分钟才开始会议,他感觉自己挺嫩,到得像公务员那么早。他肆意打量,面前整齐地安放着笔盒,十六开白纸,两种墨水,回形针和刨笔刀等物,每个座位前都有一份。其规格和样式与大军区党委会议室相同。他知道它们主要不是供来使用,而是用来提供一种严肃气质,一种会议氛围。偶尔也被人摆弄几下,以示沉思不已。四周字画不多,但都很大,很猛。一幅苍鹰图高悬于正面墙中央,其实偏向一侧会更有味道。苍鹰方眼弯缘,翎羽乍起,仿佛听到口令正扑翅欲起,墨色渲染得极为霸气。间隔数米处是一幅行草,苏子昂先数清楚它有多少个字形,再一除,判别出每句五字,不会弄乱喽,才在心里按住它念。终于念出内中两句,“宁为百夫长,不做一书生,”暗笑它绝对是书生意气,书生笔墨,讨壮士喜欢。再间隔数米是一幅竹,苏子昂见它就烦,凡是会议室必有此物,略去不看。再下去是一幅行楷,录苏东坡《赤壁怀古》,竟是宋泗昌手笔。苏子昂暗惊,他也雅到这地步啦,肯定好,不好怎敢挂?心头一快,眼顺得很,一字字猜着认下去。直觉是前半幅气韵磅礴,后半幅是在竭力磅礴。他想大概是写到后头,让人家喝彩声扰乱了手劲。不过,落款那块“泗昌”二字虽小,仍是一身劲道。苏子昂追着这二字想,摹然佩服了:宋泗昌大胆!敢写不算,还敢挂在这块。别的军区领导谁敢?怕人追究其中渊源,和这个甲种师有何特殊关系。宋泗昌就不怕犯忌。再想,苏子昂连刘华峰也一道佩服了,他敢在师的核心部位高悬宋泗昌的字,此人一向谨慎从事,居然也这般爽朗起来。仿佛故意爽朗似的,偏叫你看,偏叫你跟不上他的境界。

外面有渐近的汽车引擎声,一辆北京吉普驰人停车场。远处,还有几辆正在道口拐弯。苏子昂知道各团的领导到了,看表:9点差几分,人家才叫好素质呢。所有车辆俱不鸣笛,熟练地进人停车位置。苏子昂起身相迎,他在本师的实力表格上已熟知各团领导的姓名,但彼此从未会过面。他期待有个人替自己介绍一下,左右望望,周围只有几个公务员。他只好硬着头皮出门,预备自己将自己推荐给他们,再亲热片刻,总之,弄得自然点。他看一眼头辆吉普车的牌照,三团的,便高声朝刚从车内下来的上校喊道:“吴团长到啦,哈哈哈。”热烈地笑。

吴团长诧异,苏子昂趁势道:“我刚到炮团工作,苏子昂呗。”

“噢!苏团长,大名鼎鼎。”吴团长奔过来握手,然后推着苏子昂走向其他几辆车,“老刘,这是炮团的苏团长,这是一团刘奋团长。老孙,过来呀,见见老苏……”

苏子昂相当轻松地和各团领导认识了,亲切寒暄,仿佛上一辈子就相熟。都是团一级的干部,谈笑便相当放得开,相继掏出烟盒,彼此从对方盒里拈一根抽,又抢对方的精致打火机,佯嗔假怒,粗豪地笑。苏子昂为配合感情,也叼上支烟。他挺感谢吴团长替自己介绍,不费什么事就进了圈子。摹地有人跺了一脚,几乎是忍痛叫着:“苏团长,你真年轻啊。”众人立刻哑然。

苏子昂从外貌上看出,他们岁数普遍比自己大。正想挖苦自己两句,忽然发现他们笑容都硬在脸上了,再过会,又一起松开笑了。如先前那样攀谈,只是偶尔投来含蓄的一瞥。吴团长道:“快开始了,咱们进去吧。”拽住苏子昂胳膊。苏子昂随他人内,再次暗谢他解脱自己。他俩挨着落座,苏子昂凑过头去:“老吴,哪年兵啊?”吴团长告诉他自己是哪年兵,顺带把其他几位团领导的岁数、兵龄也告诉了他。介绍中,他口角始终保持些许微笑,眼睛却毫无笑意,末了“啊哟”一声:“你看你看,光顾介绍别人,老兄你还没把我对上号呐……”有意停顿凝视他。

“你不是吴团长么?!”

“我叫黄水根,三团政委。吴团长探家了。”

苏子昂大窘,心想这筋斗栽得丑。其他几位团长正诡笑着望他。他对黄政委又恼恨又佩服,自己叫他“老吴老吴”叫半天了,他现在才暴露身份,镇定得叫人害怕。苏子昂刚刚和各位见面,就为自己的自信付出了代价。他想,道歉哩还是反击哩?又想,道他妈的鬼歉,他把我当呆子展览。“哎哟老吴,不不老黄——看我都难改了,你可真沉得住气,无怪乎别人说,你要提师里政治部主任了,我完全相信。”

“嘻,肯定是你们周兴春散布的,非让他赔酒不可!回去告诉他,主任这位置,我上不去,他也上不去,”又一次停顿凝视,许久才道,“可能是从外头调人。假如我站在全局角度考虑,也是这样最妥当。”

此语一出,苏子昂真的有点喜欢他了,他整人整在明处,看问题不避忌讳不惧惨痛,一步到达终点。在这类人身上,不会有什么质量不高的苦恼。苏子昂心头乱算,却默然无语。面前若是个带敌意、才气很足的家伙,他会侃侃而谈机锋不绝;但他如果喜欢面前这人,稍受点感动便立刻口拙。

师机关的科长们杂沓地来到小礼堂门口,略让一让,再一股脑儿挤进门框,有十好几位。已坐定的团领导们或起立或欠身,忙着朝各方向握手、颔首、欢笑,仿佛竞赛似的,看谁更忙得厉害。苏子昂也做出亲热表情,不管认识与否,人家伸手他就握,肩膀也被人拍了好几下,对话都是半截对半截,才说到半道上就被下一位科长揽走。众人热闹一阵后,各寻位置坐下。虽然没有规定座位,但一落座职级就明朗了。团领导坐在当中宽大会议桌旁,科长们坐在外围窄条会议桌旁,师领导还没来,但麦克风已摆在铺着蓝色天鹅绒的台面上。四周茶杯盖叮当响,公务员执壶沿途充水,接着是各种拉链哧溜哧溜响,会议气氛陡然扑面。苏子昂测览几眼小本上的汇报提纲,忽觉身畔寂静,再朝前方望时,刘华峰和姚力军已经到位了,简直跟一道阳光落地那样又庄严又无声息。刘华峰个子矮,身段却益发挺拔地坐在藤椅内,目光缓缓绕场一周,速度均匀,没有在任何人身上留连。扫视完毕,便静坐不动。他的姿态一下子影响到全场,大家也陆续进人凝定状态。刘华峰身边的位置是师长的,此刻姚力军正立在这位置上,用目光点验人员,点罢坐下时,把藤椅稍稍往边一拉,再坐进去。这样,他就全不引人注意地从原先位置上偏开半米多,很自然地使刘华峰居于会场中心。

由于9点钟才开始会议,上午就不再“休息”了,会议紧凑地开到吃饭时间,姚力军才宣布散会。满场椅腿嘎吱嘎吱响,大家起身展臂弯腰。苏子昂感觉饿得舒畅,开会比操炮更耗费体力。他随着团领导们朝招待所餐厅踱去,注意到科长们渐渐朝机关食堂方向去了,并没有谁挽留他们一道吃,他想这大约是惯例。刘华峰和姚力军最后出门,团领导们站下,一齐朝他们喊“留下吃吧”、“唉呀呀别走啦”等等,刘华峰微笑着摆摆手:“陈副参谋长陪你们,”简略应一句后,继续朝前走。陈副参谋长站在餐厅门口邀请大家:“请进吧,比不上你们团里油水厚哇。咱们吃宽敞点,六人一桌吧。”

团领导们步人餐厅,先不落座,站在桌边观看。六个八寸碟,摆成朵大梅花。当中是红艳艳的海蟹,周围分别是:红烧四鸡腿、清蒸鲜黄鱼、辣子鸡丁、凉拌猪肚丝、菜心香菇烩虾仁。品种虽不多,但是分量充足用料扎实,地道的团级干部传统。陈副参谋长笑眯眯地两手撵鸭子似的挥着:“坐啊坐啊,不够再添。”黄政委摘下大檐帽,就手朝屏风顶上一挂,众领导也随他脱帽挂到屏风顶上。苏子昂看见不远处有衣帽钩,但他不愿脱离群众,也把帽子挂到屏风立柱顶上。黄政委伸手朝桌面画了一圈:“老陈啊,你到咱三团时,三团待你是什么感情?你还差点意思嘛。”陈副参谋长连忙正色解释:“欠着欠着。下午还开会,规定不许上酒。各位想喝,晚上到我家去,茅台西凤我拿不出来,绵阳大曲还有半打,不满意你们就把我劈喽。”

黄政委又笑:“急了吧。我要的就是这份感情,酒算什么。”

苏子昂忽觉胳膊被人一拉,不由地随那人坐下去。刘奋团长在他耳畔说:“别听他们扯淡,咱们开始行动。”说着用餐巾纸揩筷子。苏子昂才发现那一大盘田鸡腿正在自己面前,而清蒸黄鱼距刘团长最近。原来这桌面不会旋转。

吃罢饭,团领导们又在院内闲站。黄政委摸出几根牙签,一人领了一根去,边剔边啐,聊了不少时间,快上班时,众人才回屋和衣小卧片刻。下午是各团汇报,团领导们都不愿先谈,因为大家才睡过午觉,精神还没恢复,会削弱会场效果。于是便按序列,一团在前,团长刘奋只好先谈。苏子昂应当是最后一个谈,他有些担心准备好的观点被人家先谈掉了。很注意听,越听越放心,便端过茶杯轻辍慢饮起来。无意间和端坐首位的姚力军目光一碰,才晓得姚力军一直在注视自己,目光里有警示意味。看看周围,人家都在拿笔记录,惟有刘华峰和自己光听不记,但刘华峰面色严谨,显然句句都吃下去了,惟独自己潇洒到了轻慢地步。苏子昂提笔在小本子上画了几笔,再看姚力军,警示目光没有了。

苏子昂慨然感叹:力军非当师长不可,否则,他自己都不会饶过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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