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罗长裿和清末西藏的乱局(一) -- 王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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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刘曼卿《康藏轺征》(三十一——三十五)

三十一 入昌都

孔君今晨因行路不慎,滑跌坠岩,几及于难,同行人俱代之危惧。于是共约各怀土一包,遇不能着足处,以泥末洒之,乃无倾侧之苦。进至披从,地已入昌都境,宿阿运,为昌都第一站。翌日本可直晋昌都,而加本强欲住加曷,予虽心憾之,终莫可如何。

再次日正午即达昌都(康人亦呼察木多),为西康西部重镇,兵家所必争,旧汉军政务官守康定,而军事长官则住昌都,取形胜也。城在两水之间,庙宇伟大,高出民房一倍数倍有差,共六处,规模略似。

及渡桥,观者蝇集,障马足不能前移,使二人牵马,一人前行分路,始得进。闻有窃窃私议者,若截发殆女尼欤?若乘马藏装,殆吾之类欤?有云女钦差亘古所无,必佛菩萨之化身也。纷纷萦萦,耳不暇听,目不遑视,旁立者多吐舌为礼,尊予进于官与神之间。道上无隙地可立,于是屋顶窗前俱满载探奇辈,予含笑点头,从容从人海中涉过。

既至馆舍,萨汪所派招待员某排长已先在,少顷总部秘书与交际官连袂至,以十六人杠食物来,如米油等是。问所需,予答已足,后有匮乏,自另请贻。送礼夫役均一律着新式制服,岂欲在新中国使人之前示新西藏之精神乎?当地有汉人数十家,招待员以予久习于汉俗,命汉人出其椅凳菜蔬以为给。向例汉人在藏不出差徭,今我从汉地来,汉人亦乐于应接。

住处甚舒适,以其所布置均仿内地式。翌晨先以洋绉丝绢贿交际官,午后一时,往晤萨汪晴布。所在地左侧为一喇嘛寺,地势甚高,门前立卫兵二名,先有数吏迎于户外,既入,群犬起逐,予几以惊惶失仪,不知何以官署亦须养狗防贼也。先入一休息室小住,侍者先致歉意,谓总官方病足,见时或不能起立迎候,幸勿见罪。

进内萨汪果由两仆曳之欠半身,为状甚苦,请坐一椅上,与对面,向为接见高级官吏之礼,予亦不辞。彼先欲视予证信,然后语事,否则予直无与彼谈中藏问题之资格。出文官处委状及政府致达赖函相示,由一牟姓汉人译意告之。牟君名继三,予父旧识也,初到时曾一度来访谈,后乃知之近为总部汉文秘书,萨汪一切性情,由渠告我不少。

萨氏见予委状狭而小,惊谓何不同于清制之硕大盈数尺,予告以民国近制,只求其简切轻便,一类繁文耨节,均废弃无余。验照毕,缓谓女士藏人,回桑梓返故土,本无请命而行之必要,惟子所衔者国家使命,事关重大,能否直到拉萨,吾尚不能自主也。且迩者冰天雪地,女士以一闺秀,虽云有勇可贾,在吾人甚不愿子再冒艰难。予身为总官,有转递应接之权,可否即全权讬予向达赖佛转致。

予思所过三处,所遇三藏官均异口一辞,当系有计划之应付,前两处既行过,今亦应以婉辞动之。乃云内地与西藏为姊妹,为兄弟,断不能离散。以前姊妹兄弟相失,各号泣走觅,今既有相见相亲之机会,彼此何可狐疑。况中央政府在国际上已渐渐争得平等,在国内已获到多数民众之同情,眼见不数年之内,中国即为世界上有数的强国,西藏忝为中国一份子,此而坐视,不惟未尽一份子之天职,且有逆亡顺昌之惧。目下内地未始不可出强力以制边民,总以此为自伤和气之举,抑而不行,故进而遣使与西藏通好,使知中央德意。君为西藏望人,智识超于侪辈,即达赖不允,君且应力争之,安可从中阻挠?苟因此汉藏亲善失败,子能辞其咎否?彼答以容作熟思,盖已动其心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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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低头合掌

留昌都匝月,谒萨汪不下二十次,曾数度值其进食,堂下击铜锣鸣喇叭,三复而后咽之,彼众自称曰三吹三打,取亡清制盖亦,古人侑食之遗意也。予入藏见妇人所着龙袍,有为明制,而官僚所戴冠缨,则有为清制,可谓极光怪陆离之致。萨汪所居,室为长方形,宗教制度如此,两旁各置泥佛多尊,佛前供银底金边灯,中注牛奶油,炬行比列,状甚严肃。

某日偶语至孙总理奉安,彼即详问总理事迹,并询何以遽得全国人之信仰。予谓孙先生之所以使人信仰者,以其有坚忍不拔之志,人之所以信仰先生者,以其有博爱怀人之慈,非偶然也。及其崩殂,寰宇同悲,故归道山时,举世来吊,惜西藏不与耳。渠蹙额相告,谓近方有人责斥之,正苦于应付不易。盖青海孙连仲氏,使人来责苞茅之不入,藏人甚恐。

十二月二十日,残腊将尽,而呈文达赖之走卒方启行,逆料至速亦须在春后四五日始得覆命。镇日无事,加本太太乃邀往入喇嘛寺礼佛。心中虽不求默佑,然亦消磨时光之一法也。伊初入庙门,即合掌低头,状甚诚虔,予则左右顾玩壁上龛中奇异神像,如村女初入城市,目不暇给。彼偶见状,小语云,如此探索,将作贼耶?对神不敬,必受谴谪。予强应之,而忍俊不禁,几度失声。又轻抚曰,莫玩皮,莫玩皮,渠竟以孩子视我矣。

进至神前,两手突直伸,飘然贴地,如秋风吹落叶,四肢五官无不平置神像下,如献牺牲。按此为最敬礼,汉语所谓拜伏投地者欤。吾后立对佛三度鞠躬,阖寺喇嘛见况大笑,以吾与彼一伏一立,参差不整。群来询问,谓内地亦行跪拜,何以公之仪式,竟树立如木鸡耶?予答以新中国之新仪礼如此,与旧制迥异矣。

次日微雪,加本夫人来辞,云将回江卡,盖此来系省母疾,母已疾死,赋归其时。以彼随行时照拂甚多,乃以绸裹衣一袭,丝带一条赠之,彼喜甚。继复慰其丁内艰之痛,顺问藏人死后风俗。据答,将死前请大喇嘛为之诵破浪,译言开路经,恐其死后不知去向,语多劝勉开导之意,果人而有灵魂,闻之或了悟一二。俟气绝后,扶之坐椅上,理其发使光泽,略为盥沐,然后抑尸头使拳屈,背后骨骼震响有声,并两手比两足以细绳密密缚之,使成弓状,纳入轿中,负至山间,纵火焚之,谓之火葬。或以长木片三张夹持遗体,至适当地段,去木片,支解尸身,散置树间,唤老鹰食之,谓之天葬,意若曰死后犹以身为布施。加本夫人之母即用后者。彼人夫妇甚雍睦,互相敬重,途中遇大劳倦,亦不失态,甚可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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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不倒翁

越日为宗喀巴圣诞,康藏通称为燃灯节,每家此时必点灯八十盏以上,富者以金属制灯,贫者则取萝卜挖空承乏,檐前窗台均满置之。入夜惟见灯火万点,遥闻人声欢腾,内地大都会之国庆节,无以加之而。各喇嘛寺复击鼓吹号,奏乐不绝,四众各食普那面粒,人畜共啜之,一犬一猫不使向隅。

宗喀巴乃青海人,相传来西藏时与四喇嘛偕,因渠天资太拙,常出鼻涕,伙伴甚厌之。愈自刻苦,故学成后能震惊尘寰,康藏至今称其志,足见彼之成名,非纯由迷信使然。是日自萨以下俱来会,共入大喇嘛寺,上油礼佛,卒以萨病未瘳,不克行,予预定之偷拍一照,终以无缘而止。乃偕某排长纵马上山,摄昌都全景以归。

本地红教领袖喇嘛帕谷家请用餐,帕谷年约二十,有妻小,家亦甚富。惟以年龄稚弱,有孺子气,曾出不倒翁一枚,沿桌扑跌之,谓得自汉商,珍视莫名。问其理告,以上轻下重,故抑之复立耳。欲得一大与人等者,以为之伴,请由商人寄往,值之多寡不计也。见予所携照片中有少女像,洋服革履,玉立临风,阅竟大喜,欲攫去,哀恳数四,遂与之。又询若来内地,可见此等人否?予一时竟无以为对。

席间彼示意对中国之挚爱,一有汉人来,无不竭诚迎迓。公前日至,碍于闲言,致未走候,殊歉咎。罢膳询内地衣食,俱学欧西,反不如吾康之能自守不坠。答以事固有经权,择善从美自应然也。

为一戚属走访其妹,偕孔先生及侍从排长以俱,入门见室内布置精雅,有汉人风,心神为之一畅。知伊旧曾嫁汉官,及汉军败走,渠兄送夫东返成都,八年无音息。现已祝发为尼,西康类此者尚有多人,有已另嫁,有仍守贞不字者。足见藏族女子亦有贞操观念,惟视感情之浓淡为去留准则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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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强制瞰饭

应总部各官佐之邀,于一月七日赴约,枯守荒城,竟尔度岁,以时尚不同,彼等固未有年华流水之感。藏俗官场迎宴,先三日即致请柬,予前一日得牒,于礼为失态,故使者再三谢。临行,复闻达赖覆示已到,心暗喜。席在曷竹公馆,彼亦一时权贵也。偕去者孔君及予与谢欧拉(即侍从排长),早点既献,主人前致辞,谓女士离藏久,藏礼或有遗忘,主劝饮,客不能辞,会食不醉,以为不尽欢。

予素苦藏人之强制瞰饭,今事前以为言,未知将何以要予,故入席后点滴不入口,以示坚决,因之合座寡欢。孔君既醉,偶露予能讴平戏,于是全堂大哗,恳吾试喉,不然将重惩麴蘖。被强过甚,为之歌坐宫一阕,辞竟掌声雷动,谓与留音机毕宵,惊为多能。不知吾久蛰北平,童騃之年偶拾得牙慧少许耳。终席予幸逃于酩酊,闻藏人自谓一杯为自食,二杯为劝食,三杯四杯即强食,被邀未醉,人皆认为稀有。

问达赖来信所示云何,答尚未拆视,请第二日作覆,而语句间仍微露欲代为转致之意。予疑其有贪功之嫌,责谓若达赖果不欲吾进,即请君等作一理由书交吾,以便回南京复命,并示意明日将不辞而去,取道印度归。回寓即饬侍仆备马蒭面饼,作即行状。侦者告知之,某秘书驰至,挽勿急于一时。盖恐予窃去,将开罪于中央,而受责于达赖。并告以达佛所示,实未嘱公等前进,今公等急切如此,予及总官将负罪纵君去,一切祸难自当之,问何时能就道。予答以行人随时束装,立即放行,立即可出发。允次日备乌拉并为饯。言既定,是晚乃得安眠,数十日焦灼,一旦释然。

清晨出外向各方致谢,过街乃留心市廛,惶急时处处被忽过,市中商业不甚繁,而沽酒庐则遍处皆是。闻此等地兼旅馆歌台妓院而一之,饮者兴起,可召女孩和歌,但此非营业式,邀与被邀,均为客气之酬对,不可以代价得。妓女亦少专门执业,半为荡妇,不容于世而堕落者。据称彼等与人相接,闻即在此类地方,张布幔于屋角为之,恐未必尽然也。

访萨汪,自谓早欲卸职,而达赖不允,例三度请退不准,即不容再渎。己以老弱多病,拟得暇入内地就医。温慰之即辞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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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蛋乡

出昌都城,见驿卒摇铎而至,问送行人,言彼等可分两类,一为步邮,一为骑邮,步邮及站而返,骑邮则易乘,途中三数十里为一站,将至则大振其铃,使站守闻之,为备食整辔,受之复驰去,虽最高官吏不能阻,故由昌都至拉萨,五昼夜已达,步邮则须七日。手持铁标,尖端置利刃,谓遇阻可以制之,碍行程者且得锥刺无以为罪。此纯为英制之驿道,其神速允可惊异。

距昌都二十里为俄尔桥(即俄洛桥),乌拉娃为述故事云,十二年前(即民国七年,1918年)藏军击汉卒,截头五百余颗排列道旁,使长官见而称勇,且将解汉虏入藏,经此以为威胁。事后合葬桥下,诵魔经诅咒之,使汉军永世不再来。

更问彭日昇当日实况,知时有聂帮统者,力主于适可条件下作和,彭疑其有异志,枪杀之。后事败,为之助者,如松朋、诺那二喇嘛,俱被擒,彭亦作降将,所属张营自杀以殉,士兵群投械弹货贝于河,藏军入城追卹聂君之后,赞其伟略。以藏军初无叛将曹某之助,不能必胜,愿插盟言和也。既克城,对汉军遗眷凌虐备至,妇女均剥衣遭鞭笞,掠其产业。今究渠失败之原因,固由于御众无方,而陈遐龄拥兵康东不救,致孤立无援,卒被摧陷。陈方以借刀割腐可以去敌,讵知昌都失而康北数十县遂不可守,今康省大部分地方之入于达赖之手,陈实为之俑。

途中送行排长与孔先生以打靶为戏,于数百步外树木标三尺,画黑圈其上,用短枪射之,圈小色黯,远至几不可见,而两人皆命中。孔先生距核心稍远,众评为负。予怪问渠随手投射,何以准确若此?答康藏人童而习之,幼以石以箭,长以刀以枪,积久遂运用如神。

巴安故事,谓有人以地亩财物召于人,倘愿头顶糌粑,附黏一蛋,彼能击之使蛋去而人不伤,有失则己以地与财予之。人贪其利,诺之,以为纵死可以遗财于后世,安坐为标,任之射。后竟无损,众服其神技,称地为蛋乡云云。

清朝的“六百里加急”,从昌都到拉萨,共需七十二个时辰,即六天六夜。这篇讲骑邮五昼夜可达,感觉有误,“六百里加急”再想加快速度,恐怕没有那么容易。步邮(不是步行,“及站而返”叫步邮)七昼夜,比较正常。

王树:刘曼卿《康藏轺征》(三十六——四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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