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罗长裿和清末西藏的乱局(一) -- 王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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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刘曼卿《康藏轺征》(三十六——四十)

三十六 协耶桥(即嘉玉桥,在怒江上)

自那达起沿途均有石制小屋,状如内地之土地庙,屋中树石牌,上标里数以志路程。行三日,翻宜阻腊山(即纳贡山,藏名安初拉山),意云六上六下,为康藏间最长山路。策马踏溪而过,水结冰,上覆雪,马行常左右侧,如舞却斯狐步。乘者有时身斜至八九十度,心危力疲,苦不堪言。

及岸登山,大风迎面灌来,呼吸为之碍窒。稍住出干饼火酒飨随从,一乌拉娃且啖且叹,谓二十年来未得醉饱如此,日狂饮过量,遂昏沉不知事,据石横陈,状如死尸。众主弃之而去,予良不忍,出醒酒药洒其面,徐行俟渠来,晚间果追踪而至,叩头呼恩人不已。是日计程一百八十里,费时十九句钟,劳倦可知。

翌日翻夷达拉山,下午三时抵协耶桥,有藏中官吏设卡收税,税制甚奇,人一头马一头各抽藏钱一枚,是直视人畜之值相等矣。香客担夫均如例,否则亦须纳什物当其数,有无力输缴者,则徘徊桥头不敢即过,更屡日屈卧岩穴中以筹此币,状甚可悯。我等因属政府官吏,特予减免,商人辈多有求为临时仆役以避之,各取箱笼担荷而过,落尾者卒被查出,倍罚之。虽由予婉为之解说,无效也。

当晚提早住步,次日过落宗县,仅有居民一百余户,县长某为后藏人,时值进藏述职,未得见。代行拆者系两青年,餽予牛肉黄油等,夜间煮米饭炒中国式菜,入口甘芳,不忍遽咽,因未尝此味已数月矣。

二十日进则都,因当地羊肉特肥美,乃以白携麦面作水饺,越日过说班多(一作硕板多,硕般多),亦属县城。中有汉人,自云被藏军强为乌拉娃,望皇帝往救,言已哭不成声,予为之恻然者再。后予出发,攀辔送行者数十人,分袂时犹有无限依恋。经巴熟拉兹,出典巴而至鸣坚单大,为夏供拉山(即夏贡拉,也叫丹达山)山根,有佛庙,据云乃西藏之门户,此佛即司阍,出入必以为告,于是孔君等相偕祝之,予不以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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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皮袄轿子

夏供拉上下各九十里,计途长一百八九十里,山中无居人,必朝发而夕逾之,峰峙如利刃,有天柱之称。康民歌以纪之,略谓吾非不欲至拉萨圣地,奈天柱横梗不能插翅飞过,其险峻可知。予等行时,先以五人开路扑去积雪,有时旋扫旋布,后来者仍不辨途径。两旁又多深窖,跌入断无幸存者。予曾陷落两次,一仅及胫,一已及腹,每度均胆落魄失。

至半山大风骤起,护送排长风帽被括去,徒步追之,失足倒地,滑下数丈,予揭面幕觇之,而而幕又随之去,大家急为逐捉,状至可笑。所谓风帽,为四川制,封顶阔尾,有两耳可系之腮下,予于东南未之见,不识将作何名。面幕如傀儡戏之假面具,棉制,眼鼻口留小孔,画眉作微笑状,但吹气成冰,孔为之塞,直熟视无睹。

逾山垭见冻死人畜数具,半没雪中,而大风过耳,如虎啸龙吟,雪花击面,不啻针刺刀剖。开路者皆反向,哀恳俟明日雪霁,愿多出人力扫雪辟路,劝令暂回。予计所行已及其半,退后等于前行,而翌日不敢期其晴明,费时徒劳,良有不值。乃诓众曰,吾为国事来,果山而有神,必将佑予,再进无害。

于是悬重赏,尽倾宿物予众,作背城借一。孔君闻言亦有难色,吾用汉语责之,谓不得惰军心,乃默然无言。食竞皆去乘,众议以长绳系予腰,两人前曳,两人后推,分寸前移,卒至山顶。但予之足与腰如遭拳击,不能转动,及绝巅势难再下,亦以油滑不可住足。从者乃脱大皮衣,以革覆地,嘱予坐毛丛中,于四隅结绳后,提而前牵之,顺势而下。

晚住那借曷,主人问予行程,代为吐舌者久之,谓方有数商人来此,闻前行有失事者,遂裹足不敢往,公以贵人,竟能冒如此危难也。过山时常见顶砌石堆,此时得间,乃问之。谓行人祷山神,检石供之,且有悬以布印经片者,将至必大呼佑我顺利,佑我顺利,果回忆吾党夫役曾闻此声。

馆舍主孺子牧牛,拾得一鸟,藏名贡加,不知汉译应作何名,羽毛甚美,肉亦可口,藏人甚敬爱之,不敢作食物。予以藏钱一枚买得之,就火烹炙,群惊呼以为不可,意甚怪予饕餮。为详释杀者不在我,食之自无罪。彼犹云前见汉人诡谲异常,为青草加一名,即举而啖之。盖旧时汉人,睹可食菜蔬取烹之,彼认为大奇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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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有理的质问

计尚有半月之行,即可至拉萨,此去路道渐渐平夷,心中少慰。在即借曷一宿,过阿拉夹哥,进农退拉(一作怒贡拉,鲁贡拉,为丹达山的一部分)雪山。此山平时积雪亦有五六尺,幸未遭风,故经过时不如前此之吃苦,意者霜露频经,寒威已无从肆虐耶。联日所行,常逾百里,惟藏以英里计,估量不甚准确,行来实无定规。

沿途逢香客甚多,去者归者熙熙攘攘,途中已不似往昔之寂寞。康藏人以一至拉萨为毕生大幸,怨家仇人在圣地相值,亦顿释嫌恹。在哥哩知达赖已派人来探听消息,嘱访者先告之,便早备迎迓。

道值信使某女孩,徒步彳亍行山中,默识予等,昵就与语。问子何故乘骏马,服羔养,予则跣跌作走卒。吾闻之顿觉颜赧,婉谢曰,我自内地来,日行百里,道出雪山,步伍不足至,体温不易保,故自遇略厚,未敢特优于君等。伊闻内地二字,顿欣然色喜,谓如某可居之否,我若为公服役,公能携我去否?戏要之云,子能往,予亦与骑尔以骏马,衣尔以锦绣,至内地后,尔不但可住华屋,食膏粱,且可择温柔郎君为配。

渠始而喜,继而忧,终淋淋泪下。惊问之,答吾父母早即世,遗予祖孙二人,祖母年八十,身弱多病,且家无恒产,而政府抽派差税无已时,我去祖母不惟无以谋生,而徭役之催逼,亦足可致其死命。予见其孝思纯笃,深敬爱之,慰之曰,子有善念,将获善报,人生贵贱本无常,吾之忽忽,与君之忽忽等耳。今速前,恐误尔事,闻言惊觉提足驰去。

乃转问从者,藏人年八十尚纳差税耶?告云凡平民即有为乌拉娃之义务,自幼弱至于老死,家三人二之,家一人一人供役,惟于次数有稀密,遇疾与私事必雇人为替,所谓丁口不分男女,故女子亦为乌拉娃也。纳税分两种,一致喇嘛寺,一交藏政府,税值自百分之十至百分之五十,其苛重有如此者。闻达赖佛爷旧有令禁止之,而小吏则作威福如故,兼以员厮过境,尽所需取给,略无限制。如团长一员来,所居天篷、帷幕、坐垫、卧褥俱须崭新,一不如意,则施重罚,故官吏一过,即骚扰不堪,藏中小民殊可怜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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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神早知道

二月三日抵拉热,此地方言习惯与康地歧异,土人出辞稍速,则啁啾不可辨。而妇人之服装尤为奇特,戴氆氇小帽,仅覆头尖,反沿,而于右边留破口,另以长针锁之发上,使不易坠。着长背心,梳双辫下垂至胫,以前藏人之服饰为不美观,可见康藏本地服饰语言,亦至不统一也。

人民有汤饼会,则以生铁及小刀为赠品,以祝小孩长大后之勇武。惟此地所制之刀,亦特锐利,康人每乐购之。出产有线毡,花纹色素咸称精美,贵族妇女恒用以拦腰作为围裙。复有特马呢,细致一如哔叽,藏地纯为手工业,而产品佳美有如此者。

次日将行一女乌拉姗姗迟来,谢欧拉初与为礼,后复猛击之,予速叱止,以藏钱一枚慰之,欢忭无既。此后藏中人民即盛傅予之仁慈,每至一处无不热烈迎候,盖以既少责罚,且能略得赏赉,较之藏官,实高出万万。六日至宫口巴拉山根,此为入藏最后一山,过此即得拉萨大平原,麓有邮差房,可容三人,过道者得借地炊茶,但须略给资。藏政府对于邮差,有特别之待遇,每人年可得青稞面四十钵之津贴。一钵当中国半斤,即人得廿斤数,虽微末,较普通乌拉娃之被蹂躏与毫无代价,则有霄壤之别矣。

穿宫口巴拉平原,景物历历在目,与往成都之过龙泉驿近似。到莫竹宫曷(即墨竹工卡),藏方已沿途派人侦候,探予等何时到何时离,状殊缜密。莫竹为一县治,市上已有洋货,闻由拉萨转此。当地气候较途中稍暖,想因入于盆地之故。村落渐多,十余里即有数家,亦非康地屡日不见烟火可比。惜地土不甚肥沃,故茫茫大野,种植殊少。

晚住拉莫一富翁家,将联日所积垢衣悉数浣涤之,劳作后虽精力已不支,然心中则尚舒适。过德紧达赖迎候使者数喇嘛及虾素团长莅止,称今年法神圣人告语,谓将有女子从东方来,造福于藏人,今果应。法神者,喇嘛寺一种降神之仪式,有专人司之,服特制衣帽,胸前戴护心,神来则彼人昏沉不知西东,坐高位侃侃发辞,问者即匍伏而前,以头触法神者之护心,敬询休咎,神必一一告之,旁有记室将所语尽录入简册,若所卜者为国事,必印刷广宣之,令通国知晓。予来也奇突,故彼人常以诡说附丽之。

虾素先返,予与喇嘛随之,将进雅鲁藏布江(此处有误,疑为乌苏江或德庆),与拉萨仅一水之隔,旧戚来候者麕集,两不相识,而渠等见予为官吏,又不敢近认,窃窃私议。予偶闻之,乃召前与语,问及故旧,多已丧亡走散,诚有少小离家老大回之感。

达佛闻予自奉甚简,衣饰及所乘马均鄙陋不堪,先嘱人渡江省候之,请尽易其旧者。予惭于邮差女孩之言,即此以为过,婉谢之。知藏中风声太大,恐多烦扰,故轻骑先至以避之,拟急行入拉萨,故渡江时殊急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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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刘家的姑娘

濒行即考虑入拉萨时之服饰,以为衣藏式衣,不足以显中朝之官仪,但苦于政府对女子礼服无规定,故只好采用长袍革履。沿河立人如麻,闻此仅临时凑合之辈,昨日来候者因不能久待已散去,本应与迎者一一为礼,以方去外套,冷风淅淅,僵冻难忍,故不能不策马速行,藉谋温暖。立稍远之,观者因不能一睹颜色,咨嗟四起。

抵江滨,舟子急屏众人,为予开渡。因守候者过多,若依秩序,予等即须延宕半日方可开船。船夫自谓系受藏王明令,公来特许先进。舟制甚奇,形长方,而于舷首置鹿头,镌刻甚精,载者均以哈达上之,意欲求其默佑,或者此即水神欤?既济,见岸上张白幕,戍卒荷枪屯守,旅客过去,一一搜检之,势甚紧张。问知藏尼间近方起误会,尼有进兵窥藏意,故此间戒严,以防之登陆。

时观者群聚,卫士持鞭击之,得隙即兔逸。计迎者送者共六骑,电闪而过,穿柳林,渐近拉萨城。时当严冬,弱柳空余枯干,状至萧索。闻春末夏初,枝条复茂时,藏中一般贵介平民,各携眷挈樽,共赏章台。想斯时景物,当不让江南专美于前也。柳林所占地亩甚宽,纵望无涘,春夏之交,薰风动绿叶,当浩淼如烟海矣。

行至清真寺一带,汉人回教徒多以四川土话相告,嗄刘家的姑娘呀,予回头觇之,又避入人丛中。素知藏中回回分两类,一即汉人落籍者,一属缠头。清季两派势力俱胜,而尤以汉人教徒为最,差役赋税均免。今已渐被褫削,且常由藏方派人为监察,即如此寺,亦有藏人为树护,且时饮酒食豚肩,醉饱走卧大殿。回回自以为深忌,但终莫奈之何。

拉萨週围无城郭,两面临河,一面倚山,惟一隅有少许堡垒,略如城门。进至寓所,为达赖先期预备之崔过团长公馆,因崔君出发西康,眷属均随去,宅内甚清静整洁。藏方招待官虾素团长久候于内,既至笑靥出迎,略寒暄,被引至二层楼,示予所居室,外有套间,内划小屋,供吾安寝。一切设置,均甚妥贴。方住定,门外吼声大起,虾素急驰往视,盖尼泊尔领事馆厮隶强欲入内,司阍者阻之,闭大门以拒,渠遂举石撞门,几户为之穿,纠纷间虾素叱退之。

尼人在藏营商者甚多,数十年前,即在拉萨设有类似领事馆之机关以治理之,他国无有也。彼辈多横悍,喜与人殴斗,故所雇藏仆亦效之,平民恒被其欺压。小帝国主义之小刁蛮,殊为可恨。原尼人居藏,多娶藏妻,藏政府以渠妻仍为藏籍,命纳人头税如例。尼人认为出嫁即出籍,坚不致税,故过去即多纠葛,今番两地几以兵戎相见,此亦其远因也。

王树:刘曼卿《康藏轺征》(四十一——四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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