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罗长裿和清末西藏的乱局(一) -- 王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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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刘曼卿《康藏轺征》(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六)

二十四 官之威武

在莽里某山,与送者分袂,一行仅馀吾及孔先生与二隶圉,计主仆四人,茕独孤苦,相依为命。山上即见人家数处,渐近知为藏军所守城,通称兰敦(南墩)者也。惟所谓城似是而实非,因仅有高大门楼故也。骑马过一官署,走卒喝命下乘,予即遵嘱,释繮牵马,踽踽行市中,以人地生疏,几有茫茫无所之之概。

道旁观众,都呈疑忌之态,偶语者相接于途。久恐生变,予乃操藏语呼老兵问之。渠闻予出辞纯为拉萨音,乃坦然相就,问欲何之,告以新从内地来,将向拉萨去,携有满囊福音,飨藏人也。渠闻之欣跃,先为吾等指一旅店,并允引晤驻军长官,从之见百长于署中。

伊据高位,命予就座前短榻息足。首问予受班禅旨意否,答吾与班禅素未谋面,何言意旨。又问子为班禅姪女非事实耶?予颔之,谓无有叔姪不相见者,今直告汝,吾奉命中央政府,抚慰西藏而来也,吾带有信节,伊始深信而起敬,且谓吾来甚善,彼等亦时思中国与西藏有复合之时。遂允明日以快驿禀之冷卡营官,为吾先导。

谈话时旁有书记用竹笔就昌渣记录之,昌渣者,以木板数方,用髹漆涂之,使光滑,行文时扑粘性之粉质于其上,竹笔走划,粉去而露板成字。藏人于作文前,每以为草稿,机密文件即直书其上,不复誊录,谓便于危急时灭去之。

言毕返寓,值藏中富商邦达昌之第四子,此君既为孔先生之旧识,又握两藏商业之大权,故乐与周旋,以侦藏中经济情形。按邦达昌原为村名,后因富显,故以为商行字号。先是邦达村与普那村冲突,互相杀戮,普村直被灭族,邦达亦仅馀一子,名不疑江,潜遁赴藏,作某阁员侍从。稍有积蓄,遂入印营商,利又倍蓰。

光绪中,达赖奔印度,穷极无聊,而邦达昌倾家助之。后事已返藏,乃许渠以经商特权,不受普通法令限制,以势之所在,利亦趋之,故彼有彼今日之煊赫。邦达昌现有四子,均曾远走内地及东西各国,故藏人多视之为多见多闻之人也。既与语,坚邀吾等进住其家,允以明日踵谒之。

兰敦有大喇嘛寺,供燃灯佛,当地人民及过道商侣无不走绕之,云可以祈福。沿庙四週有栏杆,上缚皮包,可以拨动,包中储经咒,意欲轴转之音,代人讽诵也。年老者不能与少壮齐步伐,故多不拨经包,而于手中持转辘,且行且摇以为代。

庙内佛像坐位甚高大,昂首不能见其足,膜拜者乃攀登而上,长跪膝前,而以头抵之。至绕庙之理由有二,一为修苦行,一为消灾难,绕之次数,各视其发心与年龄,然多出后者。二十即二十之,三十即三十之,以石子为筹,週行一匝,则置一枚于堆上,绕后铢铢数之,以知实数。前有藏军某团长住庙中,日必行数週,但渠动步时即屏人于外,于是后至者半日不得插足,人皆苦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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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多夫制

自空子顶(即前文所述打噶顶)以来,地势渐高,气候亦渐寒。二十三日出兰敦,由巴送行之护士二人,又于今日捨我等而去,双骑遥征,清冷何如。约行三十里,邦达昌住室已在望,当勒马抽黄绢一端,令阿当先致意,予与孔君殿之。及闾,邦达主人已立候于门,迎入客室,见陈设颇富丽,有古玩画片甚多,屋虽作康式,而玻窗纱橱等则兼汉洋而一之,殊称奇突。

邦达有四子二媳,为西藏多夫制之实行者。问其理由,则不出合家产聚而不散。予告以内地人士对此颇多恶评,彼辈反讪笑云,多妻何异于多夫,且妇人多妬,纳二女于一室,自不相能,男子固坦荡荡也。予笑谓内地男子亦不甚坦荡荡,故子之理亦可适用于中原之多妻制。盖谈者中有一人以前曾一度断发为尼姑,出辞亦有所激而云然欤。闻伊本有旧所欢,今犹时时系恋之,致不容于家。足见藏人对妇人贞操甚重视,非如内地之独尊处女。

餐既策马即走,未允留宿,后伊曾两度追来送藏鞋,时已隔宵,行数十里,若人真所谓不知劳瘁者也。末次强要予索像及手电筒,均一一与之,又出中国各地风景一巨册饷阅,伊不知者,则略为解释之,翻检至数小时,乃绝麈而去。

古雪与普那间之大山中,见野雉成群,盈千累百,问何以无人弋取之,谓达赖有禁令,军民不敢伤禽犊,有杀鸟兽者,与杀人同罪。前有人射获小豹一只,被察觉后,除追索代价外,且击以牛皮条数百,几毕其命。又问拉萨政令竟能如此贯澈乎,答藏民本柔顺,易于治理,如最近之禁吸鼻烟、纸烟,人民俱奉之惟谨也。兼以此系宗教忌讳,人民有内在之维系,干犯法纪者自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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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烧饭间与客堂

越日抵江卡,屈寓某家烧饭间。藏人待客,除自备有特殊客房可供燕息外,馀均迎入烹调室,以其较暖和,而献食亦易也。事前彼等即拂去灰尘,张以短幕,客中人视之亦以为惬意矣。当地住有藏军营长一人,名希夏文,排长八名,兵五百馀,另有营官(等于内地之县长,与巴塘称土司为营官者不同)一名。晚间因过劳,急于就睡,未能一一走访。

次晨有某加本(一作甲本,甲琫)女眷,以贽见礼来谒。加本者,百长之义,间于内地连排长之间,坚请先至其家。盥洗后,偕孔君造之,同时有二加本鹄候于庭,各上哈达,并赘以藏钱四枚以为寿。予略述来意,即被导入见营长。营长年三十以来,头戴缨冠,如清制凉帽,而边沿加阔,中隆起成高峰,尖端树以松石,而以黄金护之,意即清式之顶戴也。旁立两侍者,不动不语,呆如木鸡。营长欠身让坐,问年龄籍贯綦详,如考学校时之口试。然谈时亦有人以昌渣记录,并覆阅兰敦呈文,核对无讹,始允于六日内用快驿驰报昌都萨汪晴布。萨汪晴布,即总帅或司令官之意,为藏军驻康最高军政领袖,一言可以决行止也。后询以可否让予等随呈文俱进,以免多荒日时,据答以君等任务之重要,及立志之坚决,诚不应留难,奈军令非有批准,不许前进,向例外人入境,即在兰敦候覆,君等多进一程,已属幸事。予又告以我等乃为通知西藏派员出席首都西藏会议而来,今时间已促,恐缓去则西藏将弃出席权。彼仍坚持不可,无已乃就馆舍候之。

继营官夫人请用餐,此君旧曾与邦达昌太太共断发者也,今被寻回,仍享其尊优生活。见予亦短发齐肩,怪问何故,答以内地近来妇女亦多在社会服务,不能以螺髻香鬓害其事,故截去之,使梳洗整理易为功。如西藏妇女之使头部臃肿,真发假鬑,配搭需时,若以经济衡之,宜急改良。渠甚然吾说,且微笑云,予以一时愤怼,不期与新潮流吻合也。更问为何愤怼,答以所天纳一小星,致不相容。藏人祇宜于多夫,不宜于多妻,邦达太太之言或有至理存欤。予戏拨其头侧长垂之假发,问如此青丝,从何处来?答川人旧有输入者,今则渐少,当为女子盛行短发所致。

在此间停滞十四五日,无事时即与各官眷服奇装以相笑乐,一日伊竟至馆舍来访,见予所携什物,觉其件件新奇可爱,遂摩娑询问,不忍释手。后见予所携假金时计,强欲易去一枚,谓彼所有者,乃转辗得之于美教士者,惜其环带已遗失,且玻片亦早破碎矣,旋以之出示。见其制作玲珑,知非寻常物,答以两者太不相值,未敢多取于人,伊反以为吾有意谢却之,快快不释,卒被其自选一而去。后过印度,问之钟表店,云此物可值九十卢比,略当国币一百三十元弱,以少易多,至今犹以为歉。

王树:刘曼卿《康藏轺征》(二十七——三十)

关键词(Tags): #康藏轺征#刘曼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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