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罗长裿和清末西藏的乱局(一) -- 王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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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刘曼卿《康藏轺征》(六十——六十二)

六十 刺探

哲孟雄本属西藏,今则改隶英国,故一过竹莫后,吾等之行旅供给顿无照拂。予原为平民,尚可安素守常,若藏中贵族过此,能无禾黍之感欤。哲孟雄民间装束颇为混杂,如腰间裹大布,作印度式,而头部则略带西藏味,但分梳两辫,略不同耳。女子操作甚勤,除农业外,大都织布织毡织,带日无暇晷,孜孜不倦。

达赖舆夫送至竹莫仁金杆已为逾境,依礼遣回,并附呈达佛一文,述途中靖吉,广受渥遇等事。致龙虾函,辞意略同。慈典临去大有依恋之情,予为之感动。道中尽系石块,马行至费力,时已上喜马拉雅山,有山岭甚多,故镇日山行,非上岭即下岭,非如过去山行越一岭即得一平地也。当晚宿山腰,地名容若,计程得十三英里。

次晨大雨,因渐近热带,非如藏中之经年无雨滴,为从者购二伞,以入印则常遭泽沛。天气温暖,薰风拂面,人马两疲,如醉麴蘖,均昏昏无其知觉,晚抵则路,入一藏人小旅店就宿。因数日来食宿诸事均须自动,店狭而浊,共有屋一椽,正中且置大灶,有烟突十数具,住骡夫二二十人,纵横陈列,如腊鸭铺之货架。予所异于众者,即多一行军床。

主人为一妇人,尚知周旋,主人有一小女孩,好与众人逐笑,母不以为迕。闻某老夫人言,印民每以毒物置食品中供客,谓杀之可以取彼福寿,疑不之信。孔君等大惧,常不敢进食,予每膳必使主人先食少许以侦验之,亦未免过于小心也。

过春邳地方,满山森林,景致绝优。见众正伐树,芸田凡有荒地,俱成熟土。较之十数年前予为幼儿时所见,已进步多矣。人夺天工,良可敬爱。闻各乡村生产能力俱大进步,回视吾国,惭软何如。六月十三进至棕踏巴地方,正值星期五日,为赶集之时,男女麕集,衣饰无素色,红绿斑驳,顿成奇观。多于头上顶箩筐,两手摆动自如,鼻尖穿一孔,扣以金属小环。诳语孔君,云彼可以绳引之而行。

渠等对印人略带畏却态,如某次马逸食人稻苗,彼恶声相诋,称蛮子不置。予以不纯熟印度话答之,乃瞠目而去,而孔等则远颺。见有人额上敷白粉,眉贴米粒,知为印度教徒,为印度平民地位最高者。余则回教、拜火教、拜鬼教等。宗派极复杂,非予记忆所能及,但各教徒众于装束上于举动上俱有显然之歧异,令人一望而知。八惹一带婚俗尤奇,新郎乘马至女家,以白布裹新妇,抬之而去,如救护伤兵之状。

在山上可尽望棕踏巴全景,山行毕即逾喜马拉亚而入印度旧界。过棕踏巴不远,即北洞。红头阿三强要予索护照,告以须至加尔各答始能在华领处取得,今初出藏境无须此物。谓官厅有令,不敢轻纵。问官厅为谁,知即联典司,笑告予于联典为旧识。遂悄然放予行,抵加仑布,距城七里许有汽车路,可乘摩托直达只昔札火车站。

先拟见班禅驻印办事处处长司康,故仍至加仑布,一行往司康家,坚欲留予住渠家,以褊狭不便,嘱代觅旅店。承送至熟人某寓,专为予备两室,甚清洁可居。留谈少顷,常欲谈进藏结果及见达赖情形,漫应之,不举实告。住此地两日未出,而一般新闻记者及军政各界人士,造访者络绎于途。嘱店主举病告,悉屏不见,盖恐偶漏消息,为英人侦知。

赴当地华侨马先生之邀,马太太为藏人,精明善居积,现成巨富,平民皆敬礼之。马与当地权贵多友善,亦间以言刺予经过,坚不告之,彼似不豫也。席间有一英国老人陪坐,自称曾两度至拉萨,达赖奔英,亦曾竭力招待,著有藏事书两册,上卷已出版,下册则将插入吾之此行,约后日过其家,取吾一独身小照呈英皇备览,谈时随呼先觉先觉,盖以予为中国女子使藏第一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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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一 舌战

加仑布有华侨甚多,约计一百余家,且多能谈中印英藏四种语言,故能应付自如。二十四日始行,留此适为匝旬,司康太太亲来欢送,厚赆有加,由此乘汽车至只昔札火车站为十一英里,在哲国未携贰时,由藏往大吉岭均为中国境,今则属诸大不列颠矣。

过铁桥即达车站,车身甚,小午后三时开行,逾四时始抵西热古热,换大车,敷轨甚密,分往大吉岭加仑布各地。晚十一时又前进,从人感于坐客拥挤,不能就椅假寐,乃出乾牛脯大嚼,旁座之印度教徒因不喜与肉食者伍,多稍稍避去,乃得隐几合眼。次日正午抵加尔各答,住某藏人旅店,主人敬咖啡牛乳,从者皆不惯食,欲烹藏式咸茶,店主辞不便,众悻悻然。

作书告卢总领事春芳,约下午五时走访。造庐见门悬国旗一面,不觉颜开,盖予已与祖国国旗分袂经年矣。既晤知卢君为一新青年,侨民均甚敬佩之,外人亦无鄙夷之态。问所携要公,恐英人将劫窃之,嘱拟牢固皮夹盛之,先寄领事署,再由领署加封添戳以杜其觊觎。又思果海关必欲拆阅,则纯委之领馆。语既定,即约次日全部携至,临行复殷嘱言行留心,敬领而还。

二十六日领署全体职员设宴为予洗尘,席间有数欧人,卢佯问公文带来否,漫应曰未。于是注意吾者乃略懈,实则已密递其夫人矣。坐客畅谈中英藏问题,予默不作一言,恐出词不慎,反漏消息也。入市购零星什物,见印女沿街散传单,呼口号,盖作反对英帝国之运动也。有女生挨户立,见有人着洋服吸纸烟而来者,则群趋前叩头,请其毁装戒烟,对方多大感动,当街裂裳,甚或自批其颊以自惩,予睹状亦为之动容。

越三日向领署取出公文,均承卢总领事代为用火漆密封,捆扎甚坚固。联典自大吉岭赶至,坚请相过,正色辞之。盖彼先予回此,度予来,复又纠扰不清,语予云中藏交涉,决不能舍英独举,以英于地势上于条约上均负有中藏居间人之义务,末谓中国不宜以武力制服藏人。予答以中国在西藏本有其宗主权,英为客体,尚望勿劳过问。彼闻言面赤者再。往辞卢君,密告之,并授以名片一,嘱注意其举动,并劝卢君置一熟悉西藏情形之雇员,有所闻即随时报告政府,彼深然吾说。

午余二时至船坞,逻卒果翻箱倒箧,大搜行李,虽一杓一碟之微,必反覆省视之。见予公文,必欲拆阅,且谓自带信件为损害其邮政之收入,出辞汹汹,势不可当。予大怒呼班目告之,尔能负全权,吾即将全部什物信件交尔,否则不许动予一物,某以国家使者,持照过境,竟如彼刁难,大英国法律,其有如此文明乎?彼急叱厮隶去(盖隶僚不尽为英国人),让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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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二 归航

未行前印方报纸褒美备至,此时各报社多派人在海滨送行,并探未尽消息,辞以不能实告之苦衷,且希其对中国新闻或评论,作善意的传播与陈述,勿为谣言所惑。汽笛一呜,众乃引去。所住为二等舱,然亦仅及长江轮之官舱,每室四床位,幸寂无一人,予即蹲据之。船名今生仅,英国小号航船,故设备颇不周到。

初入觉海风腥膻,即已难当,次日又逢大风浪,簸摇不已,高卧床上,偶忘扣皮带,几跌入海中。疲甚致不能兴,三日颗粒不入口,仅嚼水果充饥,较之骑牛逾雪山,其痛苦略相伯仲。兼以比邻无华人,孤零如离行之雁,因船中阶级甚严,从者次一等,不能随时与接谈。

过新嘉坡,来一华妇,联榻而处,听其语音,知为广东人,略不能国语,出辞咿呀不可解,授以笔,稍难之字亦不知点画,间晓一二英语,吾与谈以笔以手以外国语,半日得一句,反较不说为苦。

抵香港一宿,另易舟,七月二十五日达沪滨。来迓者仅一二亲友,相见因喜而泣,均认为幸得重逢。念七日晋京,先谒古文官长,呈达赖覆函及礼物毕,详述经过,蒙大嘉奖,约于国务会议时亲往报告。果于来复一日至国府时,谭胡戴孙王钮诸公俱在座,首叙由川绕康入拉萨之情形,中叙两见达赖及各要人之结果,末陈收抚藏众之管见。内中尤以谭戴两公,问藏事特详,谈话逾九十分钟,皆不以为倦。继以报告书一卷进传,阅后以重要文件性质珍纳之。

不久政府资褒奖状,称为不负轺车,愧赧数日。俄内外两部长钮先生惕生王先生儒堂,假国际联欢社为予洗尘,届时赐临者数逾二百,由古先生介绍,予略述事实,并勉女界之奋发,至晚方散。而中外报纸腾载女杰刘某云云,致予无所措手足,惟有以全副热忱,望国民望女界共谋国家福利而已。

谭胡戴孙王钮,指谭延闿,胡汉民,戴传贤(戴季陶),孙科,王正廷(王儒堂)和钮永建(钮惕生)。戴孙二人都为《康藏轺征》作过序。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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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藏轺征》一书,是作者回到南京后所写,于1931年6月写成,交商务印书馆印刷出版。商务印书馆于1932年1月完工,正要分发,一二八事变发生,日本人专门轰炸商务印书馆,商务损失惨重,印好的《康藏轺征》一万本也化为灰烬。当时各政要名流为此书的题词,从蒋介石以下,到各部长官,党国领袖和各界名流,共三十多幅,也随之化为灰烬,而不可恢复。此书最终于1933年11月出版。

关键词(Tags): #康藏轺征#刘曼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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