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生欢——论自杀 -- 王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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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梦行者

梦行者

  我喜欢梦。

  我的身体不好,这不好,要归因于梦。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只要一睡觉就开始做梦,日复日,夜复夜的不断绝。

  睡到一半,起来,上洗手间,再回到床,一抱住枕头,就等于抱住了自己的梦。

  我们的人生的构成,是一连串不断绝的感觉,视觉嗅觉味觉听觉等等等,即便有时候我们在慨叹,我像要死去了,这声音之所以发出来,也是因为感受。

  梦,总是那么的真实不虚,因为有时候梦醒来,会痛,整个心激烈的痛,像耗尽的所有的力气。

  昨晚,就做了一个这样的梦,之前很长很长的梦都忘记了,之后,有一缕光照亮起来,我走在学校之中,这个学校是东山一中,是十年前的一中,是十五年前的一中,是二十年前的一中。

  我在这个学校出生,在这个学校长大,一春一秋,草木生焉没焉,我都看见。我这个学校呆的是那么久,久的都不知道用什么样的言语去描述它,因此,能不说的时候,就不说。

  我很少回忆,因为我的人生不值得回忆,我只是在描述一个梦,描述梦中的这个学校。

  这个梦,是那么让我的心,痛,是那么荒凉的一个梦,是那么孤独的一个梦。它并没有什么具体的情节、故事,它只是在我的脑中重现出来,慢慢地延伸出一个庞大的空间。

  我走在梦里头了,看着整个学校沿着中轴线向着两边延展,我现在三十一岁了,我现在看见的是二十多年前的那个一中——

  路的左边是操场,很小的操场,大约跑道是三百米的操场,操场的旁边是一座宾馆,东山宾馆,那是当时整个县城最好的宾馆,在宾馆与操场之间,有一堵围墙,在我的那个年龄,它相当于是万里长城了,这城墙,一处处的,都是花,都是草,还有各种我到现在还不明白的昆虫爬虫,能叫出来名字的,有蝴蝶有蜗牛有蜻蜓有蜜蜂。

  路的右边,则是一个小山坡,很高的小山坡,我这里所谓的高,其实就是两三米的高度,但是在我那时候的见识里,已经高的要不得了,这小山坡,自然又比万里长城更有趣了,我怎么描述它呢,我描述不来,那是一个完整的世界,一样的有花有草,甚至有玫瑰,玫瑰的花瓣很好吃,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爱情是什么,也不知道友情是什么,然而,那时候的我,一点也不孤单。我会一整天在这里流连,我好像在寻找什么,然而实际上这寻找是没有什么目的。就像现在的我,一直在写字,但其实也并不明白,自己的字,到底都在写些什么,也许寻找就是寻找的本身,写字就是写字的本身。

  再顺着路走下去,是学校的教室,木梁,红瓦,雨水顺着瓦片下来,一点点连成线,一线线挂起来,就是这样的教室里头看出去的天,就觉得干净,那么是阴天雨天,也是那么的干净。

  老师的宿舍则是延风楼,这楼还在,但是窗子破的破,就好像一个老太太张开了掉光牙齿的嘴。一楼一楼的走上去,住的都是新来的教师,都不认识,我看过母亲在延风楼上的的一张照片,照片里头,她在踩针车,也就是缝纫机。黑白的照片,后面的阳光很亮,亮的光都要从照片里头冲出来,那时候,妈妈在照片上是那么的好看,真人又比照片好看。

  我做了很多梦,各种各样的梦,但是很少梦见妈妈,越来越少了,也许对一个人,白天想的多了,她就不会在梦里打扰你了。

  延风楼后面是一个占地300多平米的植物园,我的父亲是生物老师,教动物教植物教生理卫生教劳技的老师,他有时候会抱怨,以前的学生不这样,不把生物课体育课当成是多余的课,对任何的老师总之尊敬。然而他这个抱怨是那么宽厚,他是个和任何学生都不亲近的老师,是个和家人一点也不亲近的父亲。我曾经说过,他是个庄子一样的人物,子女的上学工作婚姻,从不闻问,在家里,他是他,我们是我们。

  所以我很喜欢那个植物园,但是从来没有向他要过钥匙,我常常爬过植物园的围墙,一个人在植物园里头。我叫不出那些植物的名字,那时,我已经读了很多书,家里也有很多关于植物的资料图片图书。我只要一翻开,就可以找到他们的名字,但是我一直不乐意去找,在心里,我的玫瑰不是书上的那朵,在手上的虞美人,也不是书上的虞美人。后来,我读诗经,读楚辞,看到很多很稀奇古怪的植物的名字,反而喜欢,喜欢这些植物的名字是我没有办法在现实中想像,现实中找到。

  总之,我喜欢植物园,喜欢和它们在一起,我会在三百平米里头,走来走去。这朵花是香的,是臭的,在这么多年后,会不知觉的时候来到鼻端。

  后来我家又从延风楼搬下来,搬到学校正中央的三株龙眼树下,二十年前的学生,除了特别大胆的,没有一个敢去随意采摘龙眼,现在,龙眼树只剩下一株了,往往还没有到成熟的季节,就被学生们摇落一空了。

  妹妹越来越大了,大哥也从仙游回来了,要养活那么多的人,靠父亲的工资、妈妈的缝纫显然是不成的。于是妈妈开起了学校的第一个杂货店,买各种各样的零食,她很忙,有很长一段时间,她每天只睡4个小时,甚至更少。她的脾气越来越大。而我,我正在读初中,读初中是我人生最不愉快的时候。读小学的时候,我是自由的,每天步行到附近的顶西村小学,在那里打架被打,游泳,嬉闹,还能保持全校前三名的好成绩。

  毕业了,来到一中,刚开始很兴奋,然而现实是,我失去了任何玩耍的时间了,我再也没有课间休息的时间,每次下课的钟声一向,我就得匆忙的跑,跑到家里的小店,应付蜂拥而来的学生,那时候,简直恨不得自己是千手观音。很多同学很羡慕我,说我可以每一节课跑回自己的家中吃零食。

  放学了,是不是就有属于自己的时间,是不是可以找属于自己的朋友了,也不是的。还得背着一个铁皮箱子,到学校开办的冰棍厂买冰棍,然后蹲在学校的校门口,卖给往来的人,冰棍有五分有一角,后来是一角五角。

  那时候的冰棍不是你想要,就马上就有的,在冰棍厂等待冰棍装箱的过程中,我会坐冰棍厂的一间小房子等,小房子的床头有一本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红楼梦,红色的封皮,我不知道这世界为什么会有这么难看的书,但是没有办法,因为等待的时间太长了,我终于断断续续地读完了她。我厌恶这本书,厌恶写这本书的人,厌恶书中的每一个人。我厌恶书中和我毫不相干的一切人一切事。

  是的,这个和我毫不相干世界,我厌恶。

  初中读了五年,在五年的光阴里头,没有特别好的朋友,一个也没有,没有一个回忆起来的朋友,参加过一次同学会,很多人认识我,说我是老板崽,那是我整个初中的外号,然而,我对整个班级80多个同学,能叫上名字的,实在是聊聊无几,即便叫的上来,也没有什么感情。以至于后来初中毕业,我去读技校,三年的光阴,照样也没有一个朋友,也许我从那个时候,已经习惯了没有朋友的生活,我不知道怎么和一个朋友相处,我想和他们谈起来的,除了我读的书之外,我想不起任何有趣的话题,问题是没有人像我那么喜欢读书,读那么多没用的书。即便是现在,我和一个人交往,想谈的是我写的字,然而很少有人像我这样,花那么多的时间去写一点没有趣味的字。

  是的,一切无从谈起。也许世界拒绝了我,也许这是我成为一个梦行者的原因。

  初中的五年,也是我人生和妈妈相处最差的时期,她在暴怒的时候,甚至把我吊起来,吊在龙眼树上打,她甚至会在我上课的时候,把我从课堂里头拖出来,当着整个年段整个学校的学生老师面前用皮带狠狠得打。我恨她,我恨我有这样的妈妈。

  多年以后,我在书上看到一个句子,很伤感,很多的眼泪会留下来,我觉得那是写给我母亲——贫穷让一个女人失去所有的优雅。

  我的妈妈原来可以过的幸福的,如果不是因为嫁给我的父亲的话,她会随着家人去香港,她本来是新加坡人,会说马来文,她和奶奶说话的时候,我一句也不懂。然后来到了中国,然后住了下来,然后,爱上了我的父亲,我从来没有听过妈妈说过自己的爱情的故事,现在更没有机会。然而从父亲的口中,我知道她当初是怎么样在全家人的反对下,从一张简易床,一张很小的桌子开始自己的婚姻。而这一张简易床和这一张桌子还都是学校的财产。

  妈妈,在我们相遇之前,你的过去是什么样,我一无所知。在你走了之后,我也从没有去打听,我害怕看到你的照片,害怕想起你。

  年岁渐长,有些过去的事情,就慢慢变得模糊了,模糊的只剩下影子,很遥远的影子,勉强看的见,手却够不着。一根冰棍在日头下融化,化成了水的时候,我们知道,然后化成水之后,我们就不知道了,也不想去知道了。

  最后,我想再说说那个小山坡,他消失了,变成了国际标准的操场,那是在十五年前,学校发起的移山运动,每个班级都有任务,所有的体育课一律取消,甚至星期天整个山坡上都是学生和老师,如果是现在学校出面组织这样的运动,那非得给学生家长骂死了,校长非得下台不可,可是十五年前,却仿佛是理所当然,也辛苦,也很累,然而我怀念这双手劳动热火朝天的气氛,很多人在做一件事,齐心同力,哪怕是做坏事,也让人鼓舞,更不用说是这样一件有意义的事。集体主义是物质极度贫乏的年代的必然,然而我怀念它,没有道理的怀念。因为我现在是最个人主义者,我做的任何事,都好像非常个人的事,我读很个人的书,写很个人的字,过很个人的生活。

  我写了那么多字,我试图想用文字去摸索原因,摸索到我的梦为什么那么痛的原因,是因为人事有代谢而生出来的伤感么,是因为对旧日的一切的追怀么,我并不认为是这样,然而又似乎只能这样。

  我喝了那么多杯的开水,才能慢慢的把这篇文字敲完。我又会问自己,我为什么写那么多字,写给谁看。如果仅仅是为了自己,想,想一下就够了。

  写的过程中,和msn上的一个网友聊天,对话有一句没有一句的清简,

  她:你还在北京吗

  我:不在了,你呢

  她:我在河南

  我:哦,想起来了。

  她:我们几年没聊过了吧

  我:可能,也可能聊过,但是忘记了。

  她:呵呵,亏你还留着没删

  我:为什么删

  她:嗯,忘记也好,不过是个ID

  我:为什么要忘记

  她:你的小说发表了吗

  我:没

  她:还在写?

  我:当然。

  她:专职写?

  我:没有,本不是职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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