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河风吹老少年人——沅江河上的排古佬(九) -- 大叶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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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河风吹老少年人——沅江河上的排古佬(十)

十、打鼓佬

“打鼓佬”是干什么的?

打鼓佬是排古佬当中的重量级人物。按工作性质讲的话,是一个批次的木排编扎和运输的总管理,总负责人。

为什么叫这么一个稀奇古怪的名子——打鼓佬呢?干吗不叫其他的名称呢。

说起这个事来,话就多了,不是一两句话讲得清白的。先讲这“打鼓”二个字的含义。

从前那个年代里,江河里头放木排,主要是靠自然漂流。不像后来,有了轮船,可以用船拖着前行。

排筏在江中漂放,是一块,一块地连接起来,组成长长的编队,这编队占据着河面很宽,很大的一块面积,形状像条长龙,很不听招呼的。况且,江,河,湖,水道的宽窄弯曲都不尽相同,表面水的流速和水下的暗涌流速有快有慢,呈现出不规则的变化。

排筏运行到这些地点时,排头与排尾必定出现忽左忽右的摆动。如不加以控制的话,就会出事故。轻者是撞坏排筏,扫坏过往的船只;重者则会死人!无论轻重事故,都不是小事情。

同时,排筏在江湖中行进,除借助顺水漂流的自然力外,有时,也得采取主动,动用人力,进行锚泊定位绞行前进,以加快排筏的航行速度。

这种方法虽然古老,却是流传上千年的传统办法,也是唯一的主动方式。这种方法有效,但,操作起来,也是相当的麻烦。

木排在行江[运输途中]的时候,前后操作的人员相距很远,还有许多艘游离于排头,排尾数百米,有时距离一两里地甚至更远的地方,专门负责摆锚,抛锚的仗船。木排上的人与这些点上的互相联络和指挥调度,用嘴巴喊是根本听不见的。

从前那个时候,又没有无线电,也没有对讲机和高音喇叭。怎么办呢!

活人是不会被尿憋死的!

从老祖宗开始,排古佬们就想出了一个好办法。他们借鉴古人的战阵之法,仿效古代先人鸣金收兵,击鼓出战的方法,用鼓点子和耍旗帜,来指挥调度分散在前后左右各处的人员。

打鼓佬按照事先约定好的鼓点曲排,根据木排行进中的变数,打出约定的曲排,来指挥分散在前后左右的人群,安照事先定好的预案,统一行动。

这就好比是拍发电报,鼓点子便是电报的密码,至于密码要表示的字符,事先都已经知晓,鼓点要传达的意图,事先都已经明白,所以,听到什么样的鼓点,该如何处理,各自都非常清楚。

人们对这个打鼓击点子,发号施令的人,尊称为“打鼓佬”。

一句话,打鼓佬便是管理,运输这一个批次的木排的总头头!

当一个打鼓佬,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要想当一个好的打鼓佬,就更不容易。

打鼓佬不光是鼓要打得好,还有人格,资历,经验,威望等各个方面的条件要求。

“河风吹老少年人!”有的人在河里搞了一世,甚至是一直干到死,也不见得就能混上个打鼓佬当当。而有的人下河没干几年,就当上了打鼓佬。因此,端了排古佬这碗饭的人,人人都想当上打鼓佬。不想当个打鼓佬的,没得!

因为,当上打鼓佬,不仅工钱比别人高好多倍,还非常地受人尊重,是十分有身份地位的人。

打鼓佬是排筏上的总经理,是主宰整个批次的发号施令者。除了威风凛凛之外,还意味着滚滚的金钱,无上的荣誉和崇高的地位。

别人领光洋,只能数块块。可打鼓佬领光洋呢,要用袋袋装!

无论是什么人,看到打鼓佬一袋子叮当作响的“袁大头”,哪个又不眼红呢!只有咽下唾沫,“屙屎攥拳头——暗中使劲”,朝这个目标努力!

除了钱,地位自然是不消说的。当打鼓佬的,无论走到哪里,都吸引眼球。围在身前身后,摸罗拐的,捧六指姆的,呵卵捧球的,傍大腿的。。。。。。多的是。单讲打鼓佬喝茶的板眼,就与众不同。

打鼓佬人才走到茶馆的门口,一满屋的茶客忙不迭地赶快起身。隔无远八里地,便一脸灿烂,装出个笑脸,打起招呼来:“某某先生,请这边来,坐上座!这里早就给你人家留了个好位子!老板!某某先生的茶钱,记在我的名下!另外,上几盘花生,葵瓜子。有上好的糖食糕点,尽管端来!你是怕我不给钱!是啵!莫慌神,等会我一起会帐!”

等打鼓佬屁股才挨到板凳,同桌人喊的茶水,瓜子,花生,糖食糕点等等,一齐送上桌来。这当儿,一满屋的茶客,像是被人钳住了嘴巴,鸦雀无声,统统把个头朝向打鼓佬这方,对他一起痴望着,等着打鼓佬开金口,看他说些么得。

打鼓佬把双眼睛一睃,望见一屋的人都屏声静气,等他发话,也自提足精神,装起大来。

先自抿了口茶在嘴巴里头,却不急着咽下,鼓起个腮帮子,转动起舌头,咕嘟,咕嘟一阵,然后,仰起头,伸出脖颈,突地“卟”一声,把口里头的水吐出老远。

旧社会里头,这叫“作派”。凡有作派的人,大多是有身份,有地位,且兼之有钱的人。

接下来,便是喝茶。

打鼓佬晓得,一屋的人等他开口。吃过几块糕点,磕了一把瓜子,干咳了几声算是清清嗓子,这才与大家一唱一和,神吹海侃起来。

所谈的话题,无非是牛年马月的陈谷子,烂芝麻。不是出南京的某回,碰到些什么,然后又怎么怎么的;便是那一回,在湘阴的灵官嘴,一个锚没摆好,稍排扫了某老板的大洋船,东家赔了多少,多少的光洋,等等。

众茶客陪坐在各自的茶桌旁,听得眼睛一鼓起,嘴巴一嘬起,哈拉子一流起,都装出津津有味,蛮入神的样子。

这时候的打鼓佬,神气摆眼特足。

到了正午时分,要吃午饭了。打鼓佬起身,要回家去。

这当儿,少不得有人出面,一把拽住:“您这就是见怪了,好不容易见您老一面,想巴结你都来不及,今日无论如何,也要给个面子,赏光,赏光,走!去哪里?由您点!”于是,有人作东,恭请我们的打鼓佬去益德胜饭庄或荣福楼酒楼坐席,请他品尝酱爆肚片,秘传白蹄,文火鳝丝等南北大菜

一簇人拥着打鼓佬,前呼后拥,谈笑风生,去到馆子里,划拳猜谜,喝酒扯闲谈。

打鼓佬的东家——木材行的老板,虽然财大气粗腰杆壮,但对于打鼓佬,却如同捧的一盆火,小心翼翼的,不敢有丝毫的得罪,事事如待上宾,另眼相看。

至于每一批次排筏运费的多少,所需物资的数量,人员的确定,都是打鼓佬开金口,一锤定音,老板从不多言,也不敢说半个不字!

要知道,一个批次的排筏,装载的木材几千立方米。从遥远的大山里头买到手,已然是花费了不菲的价钱。又从千里之外的洪江一带运到小镇的河里,又是一大笔巨额开销。还要从小镇启运,过洞庭湖,下长江,历经千难万险,还得开支大笔,何况,这一路下去,难保不死几个人。到了那时,出头露面,摆平是是非非的,还得靠打鼓佬!

商人出门做生意,千里迢迢,为的么得呢?无非是将本求利,赚取钱财。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平时不放春风,焉能收回夏雨?

放排是专业行当,内中的风险和技术,名堂多多,来不得半点的霸蛮(硬上)。自己一介商人,完完全全的门外汉一个,要想赚钱,靠的是打鼓佬带领一班弟兄,顺顺利利,平平安安地把木头运到汉口,南京,上海。只有东西拢了岸,才能换成金条,美钞,袁大头。

何况,这湖南人本来就不善,排古佬当中,多是“青红帮”中人,惹毛了,少不得也干些杀人越货劫财夺命的勾当。对于这些人,躲都来不及,焉敢轻易得罪的?

故而,打鼓佬无论在外在内,都是派头最大,神气最足的人!尤其在家乡。如果某个家族出了个当打鼓佬的,整个家族都感到荣耀,都觉得要高人一等。

当打鼓佬的人头脑灵活,善于学习,胆大心细,遇到危险能处变不惊。且对沅江,洞庭湖和长江水道,水情了解透彻。对一年四季的风向,风势也心中有数,何时,何处可以停泊湾排,何时不可都了如指掌。

能当打鼓佬的人除了上面的一些,还得有胆量,有气魄,敢担当,讲义气。尤其在凶险的场合,能奋勇当先,豁出性命!

你能做到,兄弟伙就折服你,危难关头,你便能登高一呼,从者如云!你做不到,人家也不服你,你也就没资格当打鼓佬!

当打鼓佬不光是荣誉和高收入,更多地是责任和风险。

有时候还得讲点运气。

我曾遇到过几个打鼓佬,有的运气好到点得火燃,连着几年放排,都一帆风顺,毛都未伤一根。有的则不行,接手就出落壳(出差错)。不是伤到人,便是打烂排。

1970年,我曾经出过一次批。那是给湖北省木材公司运送木材。

排从陬市出发,是轮船拖运的。一路下去,平平安安。排上大几十号人都暗自高兴。因为,容易出事的地点过了好几处,再往下有好一段水面是平安无事的。

那曾料想,在游巡堂下面不远的虾子沟,我们的排险些出了大事。

在虾子沟这地方,排筏要转一个近乎于一百度的大湾子。

河水流到此处,溶口突然变得狭窄,水流进入溶口后,流速陡地湍急起来。

我们这回的水势比较大,溶口淹没了。问题就出在水大了此,打鼓佬以为没得事,心下坦然。

我们的排有六节长,在河道里头像条懒龙,慢慢地往前拱。

那晓得,轮船拖着木排一进溶口,尾部的梢排被水流一冲,径向一边漂了去,直扫河道右边的航标灯堡。

这灯堡是用乱石和水泥堆砌而成。为了防止洪水淹没它,是按最高水位规划的。故而修建得又高又大。我们的排筏本身吃水很深,又被轮船拖着走,加上这梢排又是被流水推过去的,便产生了一股强大的惯性。这下扫过去,不仅灯堡要连根铲除,梢排也会被打得稀王八烂!

打鼓佬看到木排去的势口不好,急得呼天抢地,只晓得连喊:拐哒!(糟了!)拐哒!在排上弯弯打转。

幸好这回排上去的年青哥哥多,中间有好多人是经过事的。一看排的势口去得不好,不等打鼓佬发话,,拖着拇指粗的钢缆,赶快上船抢滩。

人一上齐,这仗船立马就撑了开去,六把桨划起来,快得像箭标。

到了左岸的草滩上,纷纷跳下水。因为水大,草滩上的水淹齐膝盖。

七八个年青人拖着钢缆绳,手忙脚乱地把钢缆直往爬犁上面套。

刚刚把钢缆套上去,梢排上的老师傅就搭了擂。钢缆一吃劲,爬犁自动地往水下地底钻,像耕地一样,爬犁被排拖得飞跑。

看到排上搭擂的把手一摆,意思是要我们把爬犁往里边扯!于是,大家连忙扯出爬犁,托着钢缆,直往横里斜冲。

跑出十多米,掌爬犁的又赶紧把爬犁扶正起。刚刚才立稳,钢缆又吃上了劲,往空中绷弹起来。这钢缆弹出水面的一刹那,水花如雨点般溅落,把人吓得半死!仗船上的一把木桨,在钢缆弹起的那一刻,刚好搁在它上面,被它弹向天空,齐刷刷地裁成了两截。

这东西要是弹在人的身上,肯定是像把刀儿,会把人硬生生地切成两半的!人身上的皮肉终究敌不过铁硬嘛!

钢缆吊紧后,又绷得笔直,笔直的,像耕地的犁铧,被“牛儿”拖得飞跑!

于是者一而再,再而三,三而竭。大家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接连打了几爬犁,这才把梢排吊正,使之转危为安。不然的话,那天的那个损失,真是了得!

等到上了船,一个个累得七喘八喉,筋疲力尽,像滩泥巴瘫在舱板上,伸长四脚,喘得像牛吼,大家像死过一回的,连说话的劲都没了。

后来,木排进了湘阴境内,河道更加弯弯曲曲,越发地不好行进。

我们的木排在灵官庙一带,接连扫了几只货船,同时,将自己的几块梢排,也扫得狼狈不堪。

因为扫了货船要赔偿,我们的木排在临资口停泊了好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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