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河风吹老少年人——沅江河上的排古佬(九) -- 大叶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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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河风吹老少年人——沅江河上的排古佬(九)

    河风吹老少年人——沅江河上的排古佬(一至八)

    九、鱼死不闭眼

    排古佬从事的是高风险职业。生命对于他们,是很脆弱的。朝不保夕的危险,时时处处,都会不期而至。生死就在须臾间!故而,排古佬只看重生前的一切,抱着‘今朝有酒今朝醉,哪管明日饭有无’的人生态度。

    行中有句俗话,讲得是极粗鲁,也露骨:“要死卵朝天,不死做神仙!”“要卵没得,要命有一条!”再加上他们的收入高,有一定的经济基础,所以,只要是享乐的事,吃喝嫖赌,无所不为。所谓:“不嫖不赌,枉到世间走!”是挂在他们嘴巴上的一句常话。

    排古佬有钱的时候,浑身作痒,用起钱来,是一掷千金,毫不吝惜,挥金如土,阔绰大方得很!等到身上没了钱财,成了个“干哥哥”,也会自我解嘲:少吃一碗,慢行一步!

    排古佬的风险来自于水上。俗话说:“会枪的枪上死,会刀的刀上亡!”

    在水上讨生活的人,最怕的就是水!不明就里的人,会以为我故弄玄虚。其实,我小时候见过很多的排古佬,都是我父亲的熟人,朋友,就是因为水上的事故,而丢掉了性命!

    我们家住在沅江河边上。这条河几乎年年都要发大水。河里一涨大水,我们就得搬家。因此,靠近河边的人家,年年都要搬迁一次或好几次,暂时借住在别人家里。

    因为这个缘故,父母一直不置办家具。家具多了搬家特麻烦。所以,每年涨水搬家,我们家因为家具少,很快就能搬完。得了这个便宜,我便有更多的时间呆在河边玩。

    大河一涨水,河岸上土壤里的蚯蚓怕水淹,便万头攒动,拱出土层往上面爬。爬来爬去,涌成一堆一堆的,看得肉麻。每逢这时,上河的木排便成堆,成片地涌来。

    说涌来了,毫不夸张。因为,这不是正常的顺江而下,而是一路上被大水冲下来,排筏沿路碰碰撞撞,已经是撞得七零八落,不成块排了,更多的则是漫江漂流,不断线的零星木头。

    更令人心悸的是,那龟缩在半边棚子里的人,还有那落在水里边,有气无力抱着根木头的求生的人,用半死不活,哀哀的哭腔,向岸上的人们发出的求救声:

    “救命啦!伙计!我已三天三夜没吃饭呢!”

    “帮帮忙啦!伙计!救我一命吧!做个好事啦!。。。。。。”

    尤其是深更半夜的时候,万籁俱静,漂荡在夜空中的求救声,越发地显得悲凉凄惨,听得人鼻子里头一阵阵的发酸。

    有么得法呢?岸上的人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人,随着狗也咬不着的流水飞速地远去,唯有空嗟叹而已!

    望着那湍急的流水,还有那一个接连一个,吞得人进去的漩涡,谁也没有胆量,也没有把握,拿生命作赌注,敢于当个英雄,去救那些垂死的人!

    大家心照不宣,都明白,这些木排,还有那些人,一旦进入常德下边的湖区里头,便连尸骨也寻不着了。

    这便是上河的排古佬。

    我们这里的排古佬,这当儿也是辨子搭桥——忙得莫奈其何!

    水上职业有个特点:越是危险越要出去。这也是父辈们所讲的:人家往屋里跑,排古佬偏要往外边跑!越是发大水,越不得安静!

    尽管洪水滔滔,上河冲下来的排,能收的还得收!收不到的,那就没办法,天要落雨,娘要讨人——由不得我,尽它去!

    收排是极其凶险的工作,讲究的是眼快!手快!腿脚更要快!

    当流速极快的木排冲过来的那一刹那,会发生剧烈的碰撞,随之产生一连串的连锁反应。这时候,你要把双眼睛鼓大起,千万莫眨眼睛,要紧紧盯着冲过来的排筏,尤其是一双腿脚要立稳起,注意呀!小心啰!切莫把双腿脚伸到排档里头了!要是那样的话,哥哥!那就不得了呢!这一辈子你就莫想找媳妇了啰!把双腿脚别断了,哪个女的看得上你啰!

    湾排靠的是篾缆。当对方把篾缆递给你之后,你要麻利一点,迅速地寻找个合适的地方,把缆绳系好起。当篾缆子吃了劲崩紧了的一刹那间,会弹起好高呢!会产生一股力量。这股力量横扫一切!搞得不好,一缆绳弹着你,把你弹出几丈开外,或者几丈高处!你想想后果会如何?危不危险?

    如果落在水里头,流速的快慢且不讲。只讲一件事,这沿河十几里地的水面上,首尾衔接,比比相连,湾泊全是排筏。人掉入水里面,想伸出头来换口气的空间都没得一点点,想想看,倘若是光有出气,没有进气的话,这水里面的人能憋好久?时间长了,还能活下来吗?

    这只是打个比较,事实上,类似这等事也不是没发生过,只是少见而已。

    故此,排古佬只重生前,不重死后的。人,活着便是个人!倒落地,连条狗都不如。一条狗死了,还有人拢上前,翻过来,扒过去,看狗身上有几斤肉,值不值得烧锅水,把毛刮了。人死如灯灭。只有活着,人生才有意义!所以,排古佬想得远,看得穿,身上有几个钱就要花。不花搞么得?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圣人云:食色,性也。斯文人说:饮食男女。排古佬不讲斯文,议论起男女则毫不掩饰,说起来赤裸裸的:人活起,为的就是“两个巴”!“上边为嘴巴,下边为鸡巴。”或者说:日里有煮的,晚上有杵的!

    虽然这话说得粗鲁了一点,却把古人关于人生的哲理应用发挥到了极致。

    早年间,木排到了汉口,排筏多停泊在鹦鹉洲一带。

    为何要停泊在此呢?一是因为水缓流不急,便于湾泊;二来么,也是为排古佬们上岸方便。

    当打鼓佬的心里明白,自己的手下,多是些跌倒了卵浆直彪的年青后生。排筏从家门口开拔起,已有好几个月的时间。这一路下来,天天守在这几块排上,与流水木头打交道。眼睛里头见到的,尽是清一色的男人。

    年青人长时间不沾女人边,心里头一定烦燥不过。如若不给个机会,放他们上坡去,寻个女子,泄泄火,恐怕那“火”便会惹到自己的身上来。

    于是,待排筏一泊定,打鼓佬便对手下的伙计发了话:“排湾鹦鹉洲,三天不动。岸上有老相好的,有私窝子的,尽管去。但丑话说在头里,我坐在这里只等三天。三天期满,天一亮就开头。到时候赶不回来的,自己雇只船请人送上排来!”

    众人早就巴望着打鼓佬开“金口”。如今得了他老人家的准许,有些人连忙梭进棚子里面开始换行头。等到出了棚子,一看,穿得焕然一新,像个新郎公相貌,俨然一副阔少爷的打扮。

    知情的明白,这人在此地有个私窝子。大概是好久没会面了,今日相逢,必然要做出个发财的样子,也让相好的高兴,高兴:自己的眼角子不差,从打成堆的排古佬中间,千挑万选,到底还是搂了个有来头的。从此以后,人前人后,也讲得起大话了!

    头一回来的半大小人儿六毛,年纪不大,刚满十八,愣头愣脑的,不知深浅,也不明究里,像个魔货(傻瓜,楞头青)。正歪起脑壳,瞄见一个个像发了神经的,梭进棚子里头,洗的洗脸,洗的洗澡,忙得莫奈其何。

    还看见平日里那爱灵醒的,手里头拿了个亮晃晃的小镜子,一照过来,一照过去,把头上的几根毛发,梳得平平崭崭。临了,还用巴掌匀了点水抹上去,生怕那头发不听招呼,嘶哩猛董地耸起来,还特地用手掌拍上几拍。直拍得头发抻抻妥妥了,服服帖帖了,这才罢手。

    六毛正疑疑惑惑,摸头不知脑时,有人走过来,往他肩头上一拍:“六毛!我的个崽伢子!想不想上坡“抵劲”去?想的话,就跟着我梯(去)啦!”

    “想呢!只有‘苕脑壳’[蠢]才不想!”

    “想梯(去)就跟我来啦!”

    六毛早就听人讲过,花花绿绿的汉口,几多地好玩!从前只是听人讲起,夜里做梦都想!如今到了眼前,还有不上坡的?于是,六毛也连忙拱进棚子里头,从紧包袋里翻出那套织贡呢的青衫子褂儿,手忙脚乱地穿上身,又摸了摸内袋袋里头揣得烫手的几块光洋,这才放心大胆地走出棚子,跟着前面那些人,一摇一晃,走过撑着排筏的独木桥,神气呼呼地跟了上去。

    这当儿,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前头走的人因为来得多,轻车熟路。哪里有私窝子,哪里是窑子,心里开了扇窗户,亮堂堂的。

    初来乍到的年青人六毛,跟着他们七弯八拐,八拐七弯,来到江堤后面一条小巷子内,走了不远,跨进了一户人家的大门。

    一脚才迈入门槛,有人连忙出来打起招呼:

    “稀客!稀客!好久没来了。今日吹的是么得风,把湖南的贵客送上门!这回来哒,怕莫要多住些日子啵?”

    “不长,也就是两三天!”

    说话间,有女子端茶敬客。

    几个人正低头捧着碗喝茶,不提防,屋里头突然窜出几个堂客,一拥上前,围着几个熟识的排古佬,拍是拍,打是打。口里面打情骂俏:“你这没良心的东西!抽八儿不认人的家伙!你晓不晓得,一年多了,望你望得眼睛穿啦!那晓得,没良心的,一出门,屙扒尿都不朝这一方!真是没良心啦!这不,都一年多了。你还晓得来看看老娘呀。。。。。。”

    一边说,一边用手撩起旗袍,顺势就骑上排古佬的一双大腿,两只白如葱根的肥手巴掌,绞起来紧紧箍住男人的颈项,嘬起涂得血红血红的一张嘴巴,放肆地在男人脸上啃来啃去。

    坐在旁边的后生子六毛,被这突如其来的场面,骇得不知所措,憋得一脸通红,把双手不晓得往何处搁,搞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把头低下,不看他们嘬嘴巴皮。

    排古佬被骑在腿上的女人,几哆几哆,再加上两条大腿,两半屁股用力地摩擦,弄得小腹内一阵阵的滚烫起来。几个月未沾女人了,实在有些按捺不住,只想快些搂进房里去,爬上床泻泻火。于是,一手挽了婊子的腰,起身进房。一边走,一边回过头来,对老虔子吩咐:

    “我这小兄弟,初来乍到,还是个未经人事的童儿!我要快活去了!拜托您老人家,安排个晓事的主,今夜晚好好地招呼,招呼!”

    老虔子听说是个“童儿”,一脸笑得稀烂,连忙回应:

    “晓得!晓得!你尽管快活去!莫一心挂两头!不用你提心吊胆的!我自会安排妥当的,包这小兄弟今晚上快活似神仙!连湖南都不想回啰!”

    老虔子送走了那几对,便一摇一晃,如风摆柳地踱上前来,一只手扳了六毛的肩,一只手掐了他的腰,直往里走。来到一间房前,老虔子说了声:“去吧!等你的人望得涎水直流!等哈哈你就晓得,神仙是个么子味啰!”一边说,一边把他朝房里头一推,返过身便把门儿锁了。

    房里头乌七抹黑的,伸手不见五指。六毛站在原地,怯生生的,心里头正划灰灰。

    突然间听到里头有人开了腔:“喂!喂!我在这里。快点来沙!怎么像个打懵了的鸡呢?一站站个坑,紧顿(站)在那里等么得?想等扒糖鸡屎吃,是啵?快上床吧!我都等得不耐烦哒!”

    “点个亮好不好!我看不见路。”

    “点个么得亮咯?看不见莫还听不到嘛!我已经脱得精打哈噜光哒!一点亮,被你瞧见了,几得不好意思哟!”

    看来,只有摸着上床了。

    年青的排古佬六毛,也就客随主便,循着那娇滴滴的声音,像水里头摸乌龟的,一步,一步地摸到床边,慢慢地踩上踏板。

    人刚挨着床,女人的一双手早就巴上来,连拉带扯,三下五除二,几下,几下,便把一身行头,剥得干干净净。末了,这肥嘟嘟的一双手,又伸进他的胯裆里头,一把捏住那不争气的家伙,放肆地揉弄起来。

    未经人事的六毛,早就撩发得血脉贲张,腰胯间热烫得要胀裂开来。怎还经得起女人把双手不停地在那地方揉来揉去,此一时是再也忍受不住,便如猛虎下山的,呼地一下,翻身扑上那女人的身子。立马间,俩人便翻江倒海,吼成一团,险希希把张床震垮。

    片刻功夫,云收雨散。黑夜中,耳鬓厮磨间,排古佬六毛问起女人,叫什么名字。

    女人娇嗔嗔地喃呢道:“你问起搞么得!莫非是想把我赎出去,讨我作堂客不成?”

    排古佬说:“不晓得名字,今后来汉口,怎么寻你呢!”

    女人吃吃一笑:“真是说的比唱的还好听!男人哪,都是些漂儿糖!想起女人那地方时,便讨女人的欢心,说得是瓜儿甜,籽儿蜜!巴不得叩头作揖喊我三声娘。等到那点子穷水放出来,抽了八儿就不认人哒!男人嘛,有几个好的啰!”

    六毛受了委屈,连忙申辩:“我是真心的!人和人不同。未必这世上就寻不出一个好男人嘛!”

    女人听六毛这样子讲,觉得眼前这后生还算得个有情有义的,便伸手在他脸上摸来抚去,试探道:

    “看起来,你还算是个有良心的啊。还晓得问个名字,记得以后好寻找。我就不晓得,你这话是从心里头烂出来的呢,还是嘴巴里头讲出来的!”

    六毛抱着她的头,用牙齿轻轻地啮着她的耳朵,郑重地表示:“我是真心实意!如果是讲假话,哄骗了你,以后打水跟头死!”

    男人的话吐出口,女人受到震动。好半天,她没有吱声,只是把双手,紧紧地箍住伏在自己上面的身子。女人晓得,水上漂泊的排古佬,最忌讳的话就是“打水跟头死”。这话是轻不容易从自己嘴巴里头吐出来的。如若是说出来,便是发了重誓!倘若是旁人说出口,那就犯了大忌讳。有人为“打水跟头死”这么一句话,曾经动过刀子,拼过命!一想起身上伏着的这男人,对一个初见面的女子,不怕犯了忌讳,发出这样的重誓,可见多半不是假心!

    想到这里,女人半是欢喜,半是忧愁,忍不住涕泣起来。

    六毛隐隐地感觉到,身子下面的女人在啜泣,于是,腾出一只手,帮女人擦拭起泪水来。

    这女人想的是,自从踏入欢场二年多,还从未见过对她动了真情的男子。

    到这里来的男人,十个有十一个是出钱买欢的。上了床便如狼似虎,从不顾惜女人的生死。只要把自己那点子穷水泄了,不是鼾鼾大睡,便是匆匆走人。

    如今,伏在自己身子上的男人,怕莫是真的喜欢上她了。果真如此的话,那还不如随了此人去。哪怕是随他走遍天涯海角,哪怕是跟随他吃糠咽菜,也比这“天天妆新娘,日日迎新郎”的婊子生涯强似百倍,千倍!

    于是,打定主意,她开口说话了:

    “你若是真心实意,不嫌弃我的话,我也就把真话托给你。我是湖北黄陂的,因为家里欠了人家的债,逼得爹娘走投无路,只好将我抵债了事。十八岁场卖到这里,来了二年多。接的客人,有可怜我的,有同情我的,平日陆续暗中塞了些钱给我。二年下来,也积攒了两百多块光洋,算起来,自己赎身的本钱还是有的。你若是真心待我好,我也愿意跟你去。赎身的钱不要你出分文,多的钱我也一并交把你,跟你回湖南,当你的堂客!要得,要不得,就等你一句话!要得的话,天一亮我就跟妈妈说,交了赎身钱就出门,跟你走!砍脑壳的!要得,还是要不得,你说句话沙!”

    六毛被这嘶里猛咚,拦腰杀出的程咬金,一下子搅得满脑壳的浆糊,不打想自己的一句真心话,竟然撩得这女人动了真情,要当自己的堂客,还愿意跟着自己回湖南。

    静下心仔细一想,自己也是因为家里穷,田土少,没得法哒才下河当了排古佬。真要靠自己攒钱娶堂客的话,那还不晓得是猴年,还是马月。如今有个女人投怀送抱,铁了心跟我,又还不要我花一个大子儿,这是打起灯笼都寻不着的大好事啦!管他娘的,老子先答应了再说。

    这就真的是应了那句老话啦:屙尿捡个钱——靠的是鸡巴的运气!今朝不是鸡巴发痒,又怎能碰到她呢!

    越想越兴奋,越想越来劲,于是,忍不住又爬上女人的身子,抱着她撒起野来。

    天亮了,嫖客们,婊子们,都起来了。

    年青的排古佬六毛寻着带路来的那人,把从天上掉下来的这桩好事,一五一十地讲给他听。

    老嫖客一边听,一边笑,一边连连地点头:“好事一桩!好事一桩!六毛儿,你这个堂客硬是搭帮(幸亏)我啦!要不是我把你带起来,你碰得到吗?这么办,你要谢我的大媒!要整两桌酒请客!”于是,老嫖客喊来老虔子,又把这事儿对她学说了一番。

    末了,排古佬对老虔子说道:“老话说得好:宁拆一座庙,不毁一门亲!我劝你老人家多行善事,收了人家的赎身钱,放她一条生路!你做了好事得好报,将来养个没屁眼的儿!”

    老虔子晓得这事拦阻不住的!如若是当真不肯的话,腿脚是长在她身上的,她瞅个空悄悄地跑了,你放了兔儿跟狗赶!反落个人财两空。倒不如放她个顺水人情,里里外外都落个好字。

    主意打定,心花怒放,老虔子把双手朝排古佬扬起,装出要打的样子,两个人满屋子追赶起来。

    排古佬进窑子,未花一文钱,玩了婊子又还捡了个堂客,这消息像长了腿的,随着打转身回湖南的排客,传得飞快。半个月功夫,小镇上人人皆知。

    后来,这女人跟随着年青的排客六毛,回到小镇附近的乡下,安了家。

    小镇上的人待人厚道,见了这女人,都喊她“湖北佬”。 无论当面还是背后,都不扯起从前的事情。

    “湖北佬”人长得不错,待人和气,也很会为人。一直到死去,从未与周边的人,无论老少,还是男女,发生争执。

    通宝推:奔波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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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河风吹老少年人——沅江河上的排古佬(十二)

      十二、往下江

      下江,指的是武汉[过去,排古佬称汉口],镇江,扬州,南京,上海等地方。从沅水上游运下来的木材,做成大排后,要统统送到这些地方去。

      所谓“大排”,是相对于洪江,沅陵等地的排筏而言。

      在陬市,河洑两地重新编扎过的木排,每节长约八到十丈,宽三丈六尺。每节装载约四到五百立方米木材。而上河下来的排筏,两节一联。一联排也就装载个百二三十立方米。相比之下,下河的木排,当得了上河排筏四联八节了!你看,这排大不大!

      往下江运送的一个批次,共有同样大小的木排十二到十六节,即使是枯水时节,至少也是八节到十节。运行时,两节排一联,首尾相接,一共是六联到八联。

      一联排长约八到十丈,六至八联排衔接起来,长约两百余米,面积约五百平方。占据了河面偌大一块水域。

      这么多的排筏,组成一个批次,装载约六千到八千立方米的木材。

      运往下江去的木排,装载量的多少和节数的多少,则依据春夏秋冬,四季水情的变化而定,并非一成不变的老套路。

      夏季,是桃花汛期,雨水多,雨期长,水量大,上游下来的排筏集中,数量也多。本地水面就那么几块,排筏来得多了,塘口安排不过来,唯一的办法便是空塘口。

      空塘口只有两个法。

      一个法子是,把上游送下来的排筏集中成片,转移运送到沅江一带的死水套里头去,抽调人马,在当地安营扎寨,就地编扎,做好了就从那里启运。

      余下没得别的,只有增加人马,多开塘口了。于是,打鼓佬发了话:下河干了两,三年的,能降住人的角色,先试试看。这意思是说,各自去招兵买马,喊几个人来,搭个小塘口。

      有的人早就望着出头露面的机会,如今打鼓佬开了“金口”,真的是“梁山伯,巴不得!”,收了工,夜饭也不吃,打起撩脚便往回赶。回去后,打发父母,堂客和子女,把姨儿的崽,舅舅的儿,姑妈的郎,一齐喊来,如此这般地一鼓噪,这年青的哥哥们便动了心。

      都晓得下河当个排古佬,是个来钱的行当。更何况,下了河舍得出力拼命,好好地干,倘若是一下被打鼓佬瞧入了眼,从此,也就有个出头之日了。

      即使是退一万步想,下河拿把抓钩,跟着皮打混,挣几个活钱,也强似守着这一亩三分地,总比脸朝黄土背朝天,累得黑汗水流,土巴里头刨食要强!而且,搞得好的话,还可以跟着老表,下汉口,去镇江,逛南京,游上海,开开眼界,长长见识呢!到了那时,便真的是,乡巴佬儿上了街,颈项都望歪!

      于是,第二天起,这河面上新开了许多的小塘口,增加了许多的新面孔。啾的,喊的,比开庙会赶集还要热闹!

      这新来的人,便是季节性的“排古佬”,他们人数众多,属于打短工的一类。

      大水季节里头做成的排筏,装载量较多,一般每节排堆码四到五百立方米的木材。

      春冬季,是枯水时节,河里,湖里的水量小,木排行江怕搁浅,装载量也就少了许多。

      装多装少,还有另外一个重要的因数,那要看走那一条水路。

      如果是汛期,江河里头的水量大,这时节,便从沅江的挖口子漂湖而过。排筏的节数也多,吃水也深。因为穿湖而过,走的是笔直的一条水路,转弯抹角的地方少,而且,时间也短。行话称作“走西湖”。

      如果是春冬季节,西湖水浅,排筏不能穿行,便要沿着绕过沅江县城的内河行走。这内河的河道不仅狭窄,而且弯弯曲曲的,转弯抹角的地方也特别的多,出险情的地点不少。为着安全起见,不仅是排筏的装载量减少,排筏的节数也减少了两至三节,使之显得短小精悍,伸缩自如,灵活了许多。

      排筏行走的这条线,行话称之为“走东湖”。

      跟上河排的称谓一样,下江排也有头排和尾排之分。不同的区别在于,上河排首尾相联,一共是两节;而下江排呢,却有六到八节之长。而且是两节并联,宽度增加了一倍。

      和上河排不同的另外一点,就是头排上不搭棚子。下江的棚子是搭在第二节排上的。此外,下江的尾排也称作梢排。

      另外不同的是,下江的头排和梢排上,每一节都安装了两个“擂”,两节并联共是四个擂。

      并联的第二节排,每节搭得有棚子。一个棚子是专门住人的,另外一个棚子,除了住打鼓佬和作饭的大师傅外,还兼作伙房和储藏室,堆放油,盐,柴,米等物资。

      并联的两节排,长度是一样的。这在制作的时候,已经预先安排好了。这样作的目的是便于运行途中,排筏的转弯抹角。

      节与节之间的联结不同于上河排的“磨盘渡”,用的是“对口渡”。对口渡也是从木排底部的横梁穿过,它的好处是有利于转弯抹角时木排能灵活转动,伸缩自如。

      还有一点区别,上河排像只船,两头翘,中间沉。而下江排呢,是整体吃水一般深。因为这个不同,所以,下江排筏的头排与梢排的前面,都特地搭建得有一长溜的平台。这平台往前面伸出去五尺宽,便于排筏行江和湾泊时,工人站在上面收发篾缆。

    • 家园 送花
    • 家园 【原创】河风吹老少年人——沅江河上的排古佬(十一)

      十一、塘口

      “塘口”是排古佬的专业称谓,类似于现在的“作业区。”

      由“塘口”二字,我们可以联想到“池塘”的景象。

      成片联结的木排当中,空出一二块排的位置,就像个小小的池塘。这空出来的水面,便是排古佬编扎木排的工作地点,也就是所谓的“塘口”。

      塘口分大,小两种。

      同一个老板或一个单位的同一个批次,称之为“大塘口”。一个大塘口的下边,又划分为若干个小塘口。

      一个大塘口的总负责人为打鼓佬。打鼓佬负责这一个批次的木排的重新编扎,并保证安全运送到目的地。

      小塘口的负责人称班头,也叫作“掌头钩的”。由打鼓佬指定一个班头带四至六人,负责编扎一节木排。

      这此掌头钩的角色,多是打鼓佬的兄弟伙,也是信得过的心腹。

      这些人的待遇低于打鼓佬,但比打工崽要高得多。正因为如此,这些人对打鼓佬忠贞不二。关键时刻能两肋插刀,豁出命来!这也是排古佬所谓的“义气”!这是行帮组织的一大特点。

      从洪江,沅陵发送至陬市,河洑的木排,经过上游几百乃至上千里的急流险滩,无数次的碰撞之后,木排大多受到损伤。捆扎木头的篾缆大多已断裂,如果不进行重新的编扎,势必经受不住再往下去,数千里江湖更为凶险的风浪。

      同时,往下游运送的木排,要加大载重量。一者是节约运输成本,二者是增强木排抗风浪的能力。

      因此,一个批次的木材总装载量大约在六千个立方米左右,相当于上游的六十联到七十联木排。

      过去,塘口开工要选择黄道吉日良辰,打鼓佬雇请的塘口所有员工都须到场。

      开工那天,要杀猪宰羊,祭告天地,求神拜佛,祈求万事大吉,诸事如意。事毕,打鼓佬要请所有到场的员工和前来恭贺的宾客喝酒。这个场面非常隆重也非常热闹。

      开工之前,所有的木排已由打鼓佬带领帮手,逐一地进行过检查。

      如果基础条件还好,没有受到损伤,或很少损伤的木排,则作为底排。损伤严重的,统统拆除。

      拆除后的木材,又一层层地装载到底排上面。装载的时候,要预先留好位置,作为成排后穿渡,倒梁,扎擂等后续工作的安排。

      预留的方法,便是按照尺寸规定,在木排上打桩。打桩的目的是隔开木头,留出缝隙,预防以后层层叠叠的木头把缝隙掩盖,造成不便。

      这木桩要等到一块排完全成功后方能取出。

      开工后的塘口最为热闹。一个大塘口,上百的人做事。尤其是几个大塘口挨在一起,木排联结,盖住了半边河,好几百人聚在一起,啾的啾,喊的喊,比开庙会还要热烈。

      排古佬的功夫,嗓子要占一半。这又是何解呢?

      做排要靠集体的力量。试想一下,要把一根又长又大又粗的木头,从水中拉起来,拖到预定的位置,放得稳稳当当,一个人能行吗?得靠好几个人同心协力才行!好几个人要协调一致,必须听口令行动。这口令就是排号。

      排筏业界有句话,叫作:“号子半边价”!意思是说,啾得一口好的排号,便值得一半的工价!所以说,排古佬的功夫,嗓子要占一半,这话一点也不过分!而且排号啾得好,在打鼓心中也有分量,今后的提升也比旁人快得多!

      啾号子中气要足,最好是沙喉咙,(这个可能就是传说中的金属嗓音吧,大家可以想像一下李扬)。沙喉咙啾出的号子,声音洪亮,听起来荡气回肠,悠扬婉转,传得远远的,压倒半边河!

      当河下工人们干得一包子劲的时候,打鼓佬往往是坐在河岸上,手里头抱着个“水烟袋”,嘴巴含着烟管,吸得里头的水,咕咚,咕咚地直响。而把双眼睛盯着各个塘口,看着各人的表现。耳朵却一直竖起的,在仔细地聆听每个班头啾出的号子。心里头在暗暗地打分,评判着各人的高下。也在想着,这当中的某人,将来可以接替自己。

      河下各个小堂口的班头,都早瞧见了打鼓佬荫在河岸的柳树下,正鼓起眼睛看着,张起耳朵听着。

      班头们心照不宣,都有意要露一手给老头子瞧瞧,好让他高看自己一眼。于是,越发地啾得起劲了。

      排号有好多种。什么样的活路,便有什么样的排号!

      比如,从水中起木头,啾的排号便是这样:

      班头,也就是掌头钩的,为着提醒大家:注意了!便扯开嗓子啾:

      呵呃呃啰哟。。嗬。。哟。。啊。。呵 ,班头这么一喊,大家便知道,又开始工作了。于是,都跟随班头走。

      到了排边,班头把钩一伸出,站在下手的一人早就作好了准备。待班头看准一根木头,拿钩一扒,下手迅即出手,将钩一下钉住。这叫“稳像”。

      因为木头不是通杆笔直的,一般都带点弯曲。要想拉得顺利,就得按照木头的弯曲,顺其自然,不然的话,既吃力,又不讨好。等像稳住后,其他的人便纷纷出手,将钩刹在木头上,使之稳稳当当。

      然后,掌头钩的班头发声喊:

      “呃喂耶。。哟嗬以呀。。喂!呀啦喂。。,呵啊。。啊嗬,起来了呢。。唉。。咳!

      待号子一住声,大家伙齐用力,那木头就拉上了木排。稍稍歇息一下后,班头又啾起来:

      “呃诶以哟。。拉过来哟。。哦呵。。哟嗬!”。走过一段后,稍停。接着,又啾:

      “呃诶喂。。依呀啊。。喳啦歪。拉过来哟哦。。!”。经过这么几次三番的动作,木头便拉到位了。

      如果拉的木头太大,人员又少,这时候啾的排号不能过长,故此,班头的号子便啾得短促而有力。号子太长只会使大家的力量松懈。

      如果是拉捣横梁的大木头,需要的人手多,掌头钩的便发声喊:

      “过来的了走哇”,众人便和:

      “呃衣喂”,

      领头的“走哦!”,

      众人:“呃。呃。”

      领头的:“走[读:周]呵!”众人:“哟啰呵!”。

      如果是捣大梁,发号子的则是手拿木棰的人,一般都是老师傅。这种号子是即兴随时,见子打子。比如,木排上有个洗衣的妇人,发号的想戏弄她,便随口而出:

      领号:“太阳那个出山呢。。”

      众人:“嘿。嗬!”

      领号:“一点呢。红呃!”

      众人:“嘿。嗬!”

      领号:“清早那个洗衣呢。”

      众人:“嘿。嗬!”

      领号:“为么呢,得也?”

      。。。。。。

      到了最后,要上劲的时候,发号的把调子一转:

      “呀喝呀喝嘿啰喝和,嘿啰喂”,

      众人:“喂,喂呀衣”,

      领号:“嘿啰喝嘿呀嗨”,

      众人:“嗨呀歪歪子嗨”,

      领号:“嗬!耶啰喝和!”,

      众人:“耶啰喂,喂呀衣”

      领号:“嘿啰嗬嘿呀嗨!”

      众人:“嗨呀歪歪子嗨!”

      到了最后,领号的又转:

      “嗨嗨哟!”,

      众人:“嗨嗨!”

      其实,真正的排号子很多,这里只是举二个例子。所以,当河里汇聚了几个大的塘口,有着好几百人做排时,各个塘口的排号此起彼伏,就像是山歌比赛,你方唱罢我方唱,那个场面,真的是令人终身难忘!

    • 家园 【原创】河风吹老少年人——沅江河上的排古佬(十)

      十、打鼓佬

      “打鼓佬”是干什么的?

      打鼓佬是排古佬当中的重量级人物。按工作性质讲的话,是一个批次的木排编扎和运输的总管理,总负责人。

      为什么叫这么一个稀奇古怪的名子——打鼓佬呢?干吗不叫其他的名称呢。

      说起这个事来,话就多了,不是一两句话讲得清白的。先讲这“打鼓”二个字的含义。

      从前那个年代里,江河里头放木排,主要是靠自然漂流。不像后来,有了轮船,可以用船拖着前行。

      排筏在江中漂放,是一块,一块地连接起来,组成长长的编队,这编队占据着河面很宽,很大的一块面积,形状像条长龙,很不听招呼的。况且,江,河,湖,水道的宽窄弯曲都不尽相同,表面水的流速和水下的暗涌流速有快有慢,呈现出不规则的变化。

      排筏运行到这些地点时,排头与排尾必定出现忽左忽右的摆动。如不加以控制的话,就会出事故。轻者是撞坏排筏,扫坏过往的船只;重者则会死人!无论轻重事故,都不是小事情。

      同时,排筏在江湖中行进,除借助顺水漂流的自然力外,有时,也得采取主动,动用人力,进行锚泊定位绞行前进,以加快排筏的航行速度。

      这种方法虽然古老,却是流传上千年的传统办法,也是唯一的主动方式。这种方法有效,但,操作起来,也是相当的麻烦。

      木排在行江[运输途中]的时候,前后操作的人员相距很远,还有许多艘游离于排头,排尾数百米,有时距离一两里地甚至更远的地方,专门负责摆锚,抛锚的仗船。木排上的人与这些点上的互相联络和指挥调度,用嘴巴喊是根本听不见的。

      从前那个时候,又没有无线电,也没有对讲机和高音喇叭。怎么办呢!

      活人是不会被尿憋死的!

      从老祖宗开始,排古佬们就想出了一个好办法。他们借鉴古人的战阵之法,仿效古代先人鸣金收兵,击鼓出战的方法,用鼓点子和耍旗帜,来指挥调度分散在前后左右各处的人员。

      打鼓佬按照事先约定好的鼓点曲排,根据木排行进中的变数,打出约定的曲排,来指挥分散在前后左右的人群,安照事先定好的预案,统一行动。

      这就好比是拍发电报,鼓点子便是电报的密码,至于密码要表示的字符,事先都已经知晓,鼓点要传达的意图,事先都已经明白,所以,听到什么样的鼓点,该如何处理,各自都非常清楚。

      人们对这个打鼓击点子,发号施令的人,尊称为“打鼓佬”。

      一句话,打鼓佬便是管理,运输这一个批次的木排的总头头!

      当一个打鼓佬,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要想当一个好的打鼓佬,就更不容易。

      打鼓佬不光是鼓要打得好,还有人格,资历,经验,威望等各个方面的条件要求。

      “河风吹老少年人!”有的人在河里搞了一世,甚至是一直干到死,也不见得就能混上个打鼓佬当当。而有的人下河没干几年,就当上了打鼓佬。因此,端了排古佬这碗饭的人,人人都想当上打鼓佬。不想当个打鼓佬的,没得!

      因为,当上打鼓佬,不仅工钱比别人高好多倍,还非常地受人尊重,是十分有身份地位的人。

      打鼓佬是排筏上的总经理,是主宰整个批次的发号施令者。除了威风凛凛之外,还意味着滚滚的金钱,无上的荣誉和崇高的地位。

      别人领光洋,只能数块块。可打鼓佬领光洋呢,要用袋袋装!

      无论是什么人,看到打鼓佬一袋子叮当作响的“袁大头”,哪个又不眼红呢!只有咽下唾沫,“屙屎攥拳头——暗中使劲”,朝这个目标努力!

      除了钱,地位自然是不消说的。当打鼓佬的,无论走到哪里,都吸引眼球。围在身前身后,摸罗拐的,捧六指姆的,呵卵捧球的,傍大腿的。。。。。。多的是。单讲打鼓佬喝茶的板眼,就与众不同。

      打鼓佬人才走到茶馆的门口,一满屋的茶客忙不迭地赶快起身。隔无远八里地,便一脸灿烂,装出个笑脸,打起招呼来:“某某先生,请这边来,坐上座!这里早就给你人家留了个好位子!老板!某某先生的茶钱,记在我的名下!另外,上几盘花生,葵瓜子。有上好的糖食糕点,尽管端来!你是怕我不给钱!是啵!莫慌神,等会我一起会帐!”

      等打鼓佬屁股才挨到板凳,同桌人喊的茶水,瓜子,花生,糖食糕点等等,一齐送上桌来。这当儿,一满屋的茶客,像是被人钳住了嘴巴,鸦雀无声,统统把个头朝向打鼓佬这方,对他一起痴望着,等着打鼓佬开金口,看他说些么得。

      打鼓佬把双眼睛一睃,望见一屋的人都屏声静气,等他发话,也自提足精神,装起大来。

      先自抿了口茶在嘴巴里头,却不急着咽下,鼓起个腮帮子,转动起舌头,咕嘟,咕嘟一阵,然后,仰起头,伸出脖颈,突地“卟”一声,把口里头的水吐出老远。

      旧社会里头,这叫“作派”。凡有作派的人,大多是有身份,有地位,且兼之有钱的人。

      接下来,便是喝茶。

      打鼓佬晓得,一屋的人等他开口。吃过几块糕点,磕了一把瓜子,干咳了几声算是清清嗓子,这才与大家一唱一和,神吹海侃起来。

      所谈的话题,无非是牛年马月的陈谷子,烂芝麻。不是出南京的某回,碰到些什么,然后又怎么怎么的;便是那一回,在湘阴的灵官嘴,一个锚没摆好,稍排扫了某老板的大洋船,东家赔了多少,多少的光洋,等等。

      众茶客陪坐在各自的茶桌旁,听得眼睛一鼓起,嘴巴一嘬起,哈拉子一流起,都装出津津有味,蛮入神的样子。

      这时候的打鼓佬,神气摆眼特足。

      到了正午时分,要吃午饭了。打鼓佬起身,要回家去。

      这当儿,少不得有人出面,一把拽住:“您这就是见怪了,好不容易见您老一面,想巴结你都来不及,今日无论如何,也要给个面子,赏光,赏光,走!去哪里?由您点!”于是,有人作东,恭请我们的打鼓佬去益德胜饭庄或荣福楼酒楼坐席,请他品尝酱爆肚片,秘传白蹄,文火鳝丝等南北大菜

      一簇人拥着打鼓佬,前呼后拥,谈笑风生,去到馆子里,划拳猜谜,喝酒扯闲谈。

      打鼓佬的东家——木材行的老板,虽然财大气粗腰杆壮,但对于打鼓佬,却如同捧的一盆火,小心翼翼的,不敢有丝毫的得罪,事事如待上宾,另眼相看。

      至于每一批次排筏运费的多少,所需物资的数量,人员的确定,都是打鼓佬开金口,一锤定音,老板从不多言,也不敢说半个不字!

      要知道,一个批次的排筏,装载的木材几千立方米。从遥远的大山里头买到手,已然是花费了不菲的价钱。又从千里之外的洪江一带运到小镇的河里,又是一大笔巨额开销。还要从小镇启运,过洞庭湖,下长江,历经千难万险,还得开支大笔,何况,这一路下去,难保不死几个人。到了那时,出头露面,摆平是是非非的,还得靠打鼓佬!

      商人出门做生意,千里迢迢,为的么得呢?无非是将本求利,赚取钱财。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平时不放春风,焉能收回夏雨?

      放排是专业行当,内中的风险和技术,名堂多多,来不得半点的霸蛮(硬上)。自己一介商人,完完全全的门外汉一个,要想赚钱,靠的是打鼓佬带领一班弟兄,顺顺利利,平平安安地把木头运到汉口,南京,上海。只有东西拢了岸,才能换成金条,美钞,袁大头。

      何况,这湖南人本来就不善,排古佬当中,多是“青红帮”中人,惹毛了,少不得也干些杀人越货劫财夺命的勾当。对于这些人,躲都来不及,焉敢轻易得罪的?

      故而,打鼓佬无论在外在内,都是派头最大,神气最足的人!尤其在家乡。如果某个家族出了个当打鼓佬的,整个家族都感到荣耀,都觉得要高人一等。

      当打鼓佬的人头脑灵活,善于学习,胆大心细,遇到危险能处变不惊。且对沅江,洞庭湖和长江水道,水情了解透彻。对一年四季的风向,风势也心中有数,何时,何处可以停泊湾排,何时不可都了如指掌。

      能当打鼓佬的人除了上面的一些,还得有胆量,有气魄,敢担当,讲义气。尤其在凶险的场合,能奋勇当先,豁出性命!

      你能做到,兄弟伙就折服你,危难关头,你便能登高一呼,从者如云!你做不到,人家也不服你,你也就没资格当打鼓佬!

      当打鼓佬不光是荣誉和高收入,更多地是责任和风险。

      有时候还得讲点运气。

      我曾遇到过几个打鼓佬,有的运气好到点得火燃,连着几年放排,都一帆风顺,毛都未伤一根。有的则不行,接手就出落壳(出差错)。不是伤到人,便是打烂排。

      1970年,我曾经出过一次批。那是给湖北省木材公司运送木材。

      排从陬市出发,是轮船拖运的。一路下去,平平安安。排上大几十号人都暗自高兴。因为,容易出事的地点过了好几处,再往下有好一段水面是平安无事的。

      那曾料想,在游巡堂下面不远的虾子沟,我们的排险些出了大事。

      在虾子沟这地方,排筏要转一个近乎于一百度的大湾子。

      河水流到此处,溶口突然变得狭窄,水流进入溶口后,流速陡地湍急起来。

      我们这回的水势比较大,溶口淹没了。问题就出在水大了此,打鼓佬以为没得事,心下坦然。

      我们的排有六节长,在河道里头像条懒龙,慢慢地往前拱。

      那晓得,轮船拖着木排一进溶口,尾部的梢排被水流一冲,径向一边漂了去,直扫河道右边的航标灯堡。

      这灯堡是用乱石和水泥堆砌而成。为了防止洪水淹没它,是按最高水位规划的。故而修建得又高又大。我们的排筏本身吃水很深,又被轮船拖着走,加上这梢排又是被流水推过去的,便产生了一股强大的惯性。这下扫过去,不仅灯堡要连根铲除,梢排也会被打得稀王八烂!

      打鼓佬看到木排去的势口不好,急得呼天抢地,只晓得连喊:拐哒!(糟了!)拐哒!在排上弯弯打转。

      幸好这回排上去的年青哥哥多,中间有好多人是经过事的。一看排的势口去得不好,不等打鼓佬发话,,拖着拇指粗的钢缆,赶快上船抢滩。

      人一上齐,这仗船立马就撑了开去,六把桨划起来,快得像箭标。

      到了左岸的草滩上,纷纷跳下水。因为水大,草滩上的水淹齐膝盖。

      七八个年青人拖着钢缆绳,手忙脚乱地把钢缆直往爬犁上面套。

      刚刚把钢缆套上去,梢排上的老师傅就搭了擂。钢缆一吃劲,爬犁自动地往水下地底钻,像耕地一样,爬犁被排拖得飞跑。

      看到排上搭擂的把手一摆,意思是要我们把爬犁往里边扯!于是,大家连忙扯出爬犁,托着钢缆,直往横里斜冲。

      跑出十多米,掌爬犁的又赶紧把爬犁扶正起。刚刚才立稳,钢缆又吃上了劲,往空中绷弹起来。这钢缆弹出水面的一刹那,水花如雨点般溅落,把人吓得半死!仗船上的一把木桨,在钢缆弹起的那一刻,刚好搁在它上面,被它弹向天空,齐刷刷地裁成了两截。

      这东西要是弹在人的身上,肯定是像把刀儿,会把人硬生生地切成两半的!人身上的皮肉终究敌不过铁硬嘛!

      钢缆吊紧后,又绷得笔直,笔直的,像耕地的犁铧,被“牛儿”拖得飞跑!

      于是者一而再,再而三,三而竭。大家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接连打了几爬犁,这才把梢排吊正,使之转危为安。不然的话,那天的那个损失,真是了得!

      等到上了船,一个个累得七喘八喉,筋疲力尽,像滩泥巴瘫在舱板上,伸长四脚,喘得像牛吼,大家像死过一回的,连说话的劲都没了。

      后来,木排进了湘阴境内,河道更加弯弯曲曲,越发地不好行进。

      我们的木排在灵官庙一带,接连扫了几只货船,同时,将自己的几块梢排,也扫得狼狈不堪。

      因为扫了货船要赔偿,我们的木排在临资口停泊了好几天。

    • 家园 沉宝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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