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癌症村的社会调查报告——03年大学生暑期社会实践 -- 方解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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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社会实践中的访问记

这些访问记录都是组员做的,其中很多内容可可能在河里诸位大牛看来是完全错误的。但是,这毕竟是当时的记录,反映了一定的现实情况。所以,就让它们“泥沙俱下”吧。

S 县A 村访问记

A 村位于S 县县城东南的40 华里处,毗邻公路.据许多新闻报道和环保局的工作汇报显示, 这里是S 县300 多个地下水受污染的自然村之一.

我是8 月初第一次到这个村进行实地走访的,随行的还有我县关心环保并自发进行环保宣传组织环保团体的霍先生。村支书王林生热情的接待了我们。向我们介绍了他们村的基本情况。

“我们村共2412 人。我从1991 年开始,担任这个村的村支书,原来是这个村的大队会计。在90 年代中期前后,我发现我们村食道癌、肝癌的发生率特别高,结合村中干渠、坑塘已被沙河水污染的情况,我认为这里一定有问题。”

“我们这个地方地下水埋藏深度很浅,平地挖2~3 米就有水,所以我们这个村饮用水主要是浅水井,大多在5~9 米深。最近一两年打的井才达到25 米左右。我家的井深45 米,我一个在县环保局工作的同学对井水进行简单检测后定下了这个深度。这个水可说是地面下渗的水,也就是说,沟里有水,坑里有水,井里才有水,基本上,是坑里沟里啥水,井里啥水。这个水的的质量肯定是没有保证的。”(见图3)

“前几年,上游常来污染水,这受了污染的水经干渠流进村,坑塘里的鱼便都翻了白肚浮上来。当时人们认识不到害处,大人,小孩纷纷去塘里捞鱼吃。其实,那个鱼肯定是有问题的,因为鱼肉有股怪味。”

“这个村的人口,前几年曾出现过负增长,有一年,仅三个自然村中最大的那个村,全年死亡22 人。我们村甚至还有因污染绝户头的,有一户人家,夫妻都死于癌症,孩子送了人。”

我们请求他带我们去看一看庄内的基本情况,他爽快地答应了。

支书带我们去看的第一家相当贫困,低矮的砖墙圈着几间小砖房。墙上满生青苔。男主人名叫王晓红今年39 岁。他一向身体健壮,前几日忽然吐血不止,到地区医院检查,才发现已经到了肝癌晚期。他有一子一女,女儿10 岁,儿子7 岁。女儿稍懂世事,眼睛里和妈妈一样满盛着焦急和忧虑。儿子尚小不懂事,还在和小伙伴们在土堆上摸爬滚打,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他父亲告诉我们,王晓红昨天被送到地区医院经过化验、拍CT 检查后,大夫看看结果,也没收治,就叫他们把人拉回来。“人已经没有希望了,”我想。我们看了他的化验单子。他的父亲和妻子焦急地问我,他到底还有救没救,我沉默了,语塞了,只能告诉他们他应被留在医院里观察,首先应进行手术止血。我简直不敢想象,一个家失去了作为顶梁柱的男主人会怎么样。孩子的教育呢?老人的赡养呢?霍记者要进屋去拍摄病重者,我却踌躇着不愿进去。他的妻子、父亲也一再地说:“他怕的厉害。”我怯于面对这濒死者的病痛,也不想亵渎一个人生命最后的尊严。于是便没有进去。霍记者也感受到了这院里院外死亡的紧张和痛苦,终于没有进去。

从第一家走开,王支书带我们进去看第二家的情况。我们在大太阳底下走了一段路,穿过几个路口,从好几个坑塘边走过,终于,王支书停在一户门前。这家比刚才那家还要穷苦,连院墙都没有。只有一栋小瓦房,大概不到三米高,门低得人要低着头才能进去。王支书喊:“XX,你娘还是那样吗?”一个五十来岁的汉子应了一声,从屋里走出来,把我们领进去。

一进屋,四壁空空如也,只有一张床,墙角放些杂什。一张低矮破旧的床上躺着一位老太太,老太太好像是在侧身休息,我们都没看出什么异样。霍先生问:“你娘怎么了?”那汉子说:“不能动。浑身不能动。”我们细问过程,那汉子讲,他娘两年前开始,先是右手颤,动弹不得,后来发展到左手,又发展到下肢,现在是浑身都不能动了。

霍先生说:“你能不能把她搀扶起来,我给她照张照片?”那汉子坐在床的一头,把老妇人的肩向上托了一托。老妇人嘴里轻轻哼了几声,明显的,她感到难受。霍先生请那汉子把老妇人再抱高一点。那汉子爬上床去,一手托住老妇人的颈,一手扶着腰,把老妇人的上身又抱高了一点(见图4)。我惊讶地发现,老妇人的全身包括颈部都宛如泥塑木雕一般,还是保持着她躺在那里的姿态,双手交叉于胸前,还微微地颤抖着。颈部的肌肉也是僵硬的,面部犹如雕像般表情僵化,可以看出连表情肌肉也失去了活动能力。她微微喘息着,但是没有再呻吟。

这时,屋外传来了什么人的大声说话声,很明显,老妇人是想看看谁来了,但是头颈无法动弹,她只能把眼皮抬起来,失神的目光朝屋门口飘去。我的心里乱作一团麻,看她的样子,活着已成为一种莫大的痛苦,不仅不能行动,甚至连说话、做表情的权利都已被病魔剥夺。我的心里空空落落,努力在记忆中搜寻类似的病症,却一无所获。猛地想起写《时间简史》的霍金,又笑自己,霍金是年轻时即发病了,如果是遗传病,绝不会拖到现在才发作。

但她皮肤的颜色却很正常,衣服虽旧,也还算干净,明显的,儿子侍侯得好。

忽然,老妇人又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她的儿子忙凑过去听听,然后抬起头来,对我们说:“她说,让我给你们找凳子,请你们赶快坐下,别老站着。”

我的心紧缩了一下,忙说:“不用了,我们很快就走。”

临走时,走到门口,我忽然想起来一件事,便站住了。还没等我问,村支书开了口:“你们家的水井几米?”“8 米。”那汉子答。“水吃着怎么样?”霍先生问。“没什么,挺好的。”

回去的路上,我心中一直很沉重,不断地回想在村中见到的情形。由于今年夏天降雨量大,坑塘、沟渠里水几乎满了,看上去水质还可以,但是……但是原先呢?一个40%的面积是坑塘沟渠的村子,被污水包围之后是什么样子?刚才看到的这些,与水污染究竟有无关系?若有,又关系多大呢?

又过了一个周,村支书把去世人口中癌症发生情况的登记表给我送来时,我在长长的名单中找到了王晓红的名字,那两个孩子已经永远失去他们的父亲了……

个人访谈录

小A,郑州工程学院学生,25岁,安徽淮南人。

我们家就住在沙颖河边,出门是河坝,有渡口。我5岁时村里人便不再吃河水了,开始打井。但我经常在河里玩,80年代鱼还很多。

后来河水渐渐被污染,水色有点发黑,没有了龟,仅剩几种鱼。94年95年是污染最严重的时期,河滩10cm 以下有5cm 厚的一层污染物淤积。污染是阶段性的,上游一开闸,下游便漂死鱼。

我们当地也有许多污染源,像造纸厂,油厂,卷烟厂。这些厂不怎 处理污水,仅是简单地澄清一下,排到农田简易水渠里去,等于用污水灌溉。同时,固体废气物污染也很严重,城市垃圾直接运到农村被填了沟渠。

我觉得中国目前的污染状况几十年内不会改观。因为中国目前决策的重心是发展而不是环保,而且我们的资金也是有限的。

S县计生办退休老干部,70多岁

我家就在河边,船闸附近一条小胡同里。这里水很臭。船闸是84年建的,建好后只冲过一回水,淤积的污泥有两米深。我常说沈丘船闸胜过龙须沟。

这里水很毒。大闸边原来有冬青树,现在都被熏死了。94年和95年的时候河两岸的手压井泵出的水都不能吃。

这些年上级领导也来过很多次,但几乎每次都给地方蒙骗了。老百姓说:“放清水,是信号,大官来到。”97年达标时,他们在河里放清水,找了个小孩,用瓢舀了一尾大鱼,拍下照片。这纯粹是骗人。还有以前的大王楼水不能吃,98年八部委来,陆上戒严,让居民杨XX 带着几十只船从水路拉着白布条幅,迎接高层官员。

河上游的周口市水还没怎么坏,到沈丘就不一样了。即使这样,闸门还要常闭着。不关闸门,水位太低,上游水不够用。

王XX,河南S县大王楼行政村村支书,60多岁

我们这个村子位于县城西面,四面环水,南靠沙河,另两面被西南、东北走向的两条干渠包围。我们村主要是地下水污染和空气污染。槐店闸关闭,上游便成为污水库。前几年污染严重时,夜里刮南风,,老百姓被熏得恶心、呕吐,半夜里也睡不着。有人半夜里爬起来,拿床单或被褥把窗子钉上,在地上洒酒精。沙河涨水时,河水倒灌入干渠,整个村子被污水包围。我们曾取了水样让环保局有关部门化验,发现地下水很多项污染物指数严重超标。村里的手压井抽水管里沉淀了很多黑色物质;水垢严重,买的新水壶,用不了几年,口便被堵了。

我们村村民长期呼吸被污染的空气,使用被污染的地下水,癌症,肝炎,皮肤病的发病率非常高。我们统计过一次,95年96年我们村所有死亡人口中,因癌症死亡者占到40%以上。94年夏抗旱时因地下水水位下降,井中无水。老百姓只得抽河水抗旱;把手插入水中拿出来风干后,上面有白色粉末出现。我们村有个转业军人深受其害。有次抽水管上的莲蓬头掉了,他下去捞,上来后全身红肿,奇痒难忍,不得不入院治疗。从那以后便有肝炎,没几年因肝癌死亡。实际上,逢抗旱季节因下河长一身疙瘩的大有人在。

就是这样的污水,在旱季还要用它浇地;影响这一代庄稼不算,将土壤污染后我们的子孙不就得受害了吗?我们村受污染严重,群众反污染的呼声很高。我们干部按照法规和纪律,很早以前就把情况向上级反映。由村到镇,由镇又到县。但县里管不了这个问题:上游一些排污企业是当地的利税大户。我们一直呼吁开闸放水,但上面不允许。据说有两个原因不能随便放水:一是抬高水位,保证沿河各县市企业和发电厂用水,二是如果污水放下去造成污染事件,下游省市报至中央会影响河南、周口形象。所以只能趁汛期放水稀释污水。

我们也曾向政府抗议过,村里的海外华人华侨见到家乡被污染,曾向国务院等国家有关部门致函反映意见。在各方面的努力和推动下1999年5月中旬,中央台记者周吴兵用三天时间对我们村的水污染进行暗访。中央台把他的调查结果赶在6月5日世界环保日之前做成了节目,连续两天多次播放。6月7日,副省长张文华冒酷暑来我村暗访,调查到了实情。在张省长的亲自干预下,上级拨了近三十万,我们又自筹了29万元,打了一眼500米深的井。深井出水那天,群众放起鞭炮庆祝。村委会为方便群众用水,又投资二十多万铺设地下管道,把清洁的水送到各家各户。;我们村的问题解决了,但这一带仍有很多村庄受水污染之害,我们只能对几个邻村进行一些援助,对于其他村的群众我们爱莫能助。

我们大王楼的“反污染、求生存”之路走到今天遇到过不少困难和阻力,也离不开许多领导的关心和支持。《上海劳动报》记者胡展奋在《宁波日报》上发表了沙河污染的系列报道18期,我们村在宁波的务工人员看到后搜集大半寄回来。我们复印后给县里的领导寄过去。当时的县长打电话说:“你们送来的文件我看了好几遍,看得睡不着觉。”

“97达标”已过去五六年了,现在只能说比97年好一点,沙河依然未成清水。现在,项城、沈丘很多地区污染仍十分严重,不仅危及人民身体健康和自然环境,也会影响当地经济、文化的长久发展。

我们身受污染之害,比较了解这方面日知识和国家有关政策。因此,凡是污染环境、能造成公共危害的企业,我们坚决不办。我们还要告戒乡民 :大家反对污染,就不能自己制造污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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