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庆祝出营,重发一下编译版《大饭店》 -- 万年看客
十
一笔意外的收入使奇开匙米尔恩的精神重新振作起来。
一早,奇开匙把昨天为了用计而购买的货物退还给了梅森布兰奇百货商店。事情很顺利,商店客气地立即把货款退还给他。这同时使他摆脱了累赘,也消磨了一个小时,反正也没事可干。还要等好几个小时才能拿到昨天在爱尔兰隧道锁匠那里定做的那把特制钥匙呢。
他正要离开梅森布兰奇百货商店时,交了好运。
在底层一个柜台旁,一位穿着时髦的女顾客在掏信用卡时,把一串钥匙掉在地上了。除了奇开匙,她和任何别人似乎都没有注意到丢落钥匙。奇开匙便在邻近的柜台旁徘徊,观看着领带,一直等到这位女顾客离开。
他走过了那个柜台,然后,仿佛突然看见这串钥匙似的,停下把它拾了起来。他立即发现,除了汽车钥匙以外,还有好几把看上去象是房门钥匙。尤其重要的是其中有一样东西,他那富有经验的眼睛一眼就看出来了,那是一个小型汽车牌照标签。这种标签是由退伍残废军人寄给汽车主人的,如捡到不慎失落的钥匙时,便于归回原主。从这块标签上可以看出是路易斯安那州的车号。
奇开匙大大方方地拿着这串钥匙,急急忙忙地去追那个正要离开商店的女顾客。这样,倘若刚才有人看到他拾钥匙,那么他现在显然正急着把钥匙送还原主。
可是,一走入坎内尔街上拥挤的人群,他就合上手掌,把钥匙放进衣袋里。
这个女顾客还在前面,奇开匙尾随着她,小心地跟她保持一定的距离。走过了两条马路,她越过坎内尔街,走进一家美容院。奇开匙从外面看见她和一个招待员交谈,招待员查看了预约簿,然后,那个女顾客便坐下来等待。奇开匙得意洋洋地马上去打电话。
从市内电话局询知,他所需要知道的情况可向州首府巴吞鲁日查询。奇开匙打了个长途电话要求接机动车管理处。接线员立即给他接通了他所要的分机。
奇开匙把这串钥匙放在面前,念出了小标签上的车号。一个不大耐烦的职员告诉他,汽车登记者是一个名叫佛利德拉蒙德的人,住在新奥尔良的湖光区。
在路易斯安那州,同美国北部的其他各州和各地一样,机动车车主的记录是公开的,通常打个电话便可以问到。这种颇有价值的知识,奇开匙以前早就有效地利用过了。
他又拿起电话,拨了电话簿上列着的佛利德拉蒙德的号码。正如他所巴望的,铃响了很久,没有人来听。
行动必须迅速。奇开匙盘算了一下,他可以有一个小时,也许还可以多一点。他叫了一部出租汽车,很快就到了他自己的汽车停放的地方。从那里,他依靠交通图驱车开往湖光区,毫不费力地找到了他草草记下来的住址。
他从半条街外观察了一下这所房子。它是一所保养得很好的二层楼住宅,有一个双间停车房和一个宽大的花园。车道被一株大柏树掩蔽着,那大柏树正好挡住左邻右舍的视线。
奇开匙大胆地把汽车停在树底下,然后走到前门。他拿出第一把钥匙一试,马上就把门开了。
房子里面静悄悄的。他大声喊叫,“有人在家吗?”要是有人答应的话,他早已准备好一套理由,说是大门半开着,他看错了门牌号码。可是没有人答应。
他迅速地侦察了一下底层的房间,然后上楼去。楼上有四间卧室,全都没有人。在最大房间的一个壁橱里有两件皮大衣。他把它们拉出来,堆在床上。另一个壁橱里是些箱子。他挑了个大的,把皮大衣塞进去。在梳妆台的抽斗里发现一只珠宝盒,他把里面的珠宝全倒进箱子里。他又把一架摄影机、一副望远镜和一个手提收音机塞进箱子。他关上箱子,拿到楼下,然后又把它打开,放进一个银碗和银盘。最后临走时,他发现一台录音机,就顺手把它拎上,另一只手提着大箱子,走向汽车。
奇开匙在房子里总共只停留了十分钟。他把箱子和录音机放进他汽车车尾的行李箱,就开车走了。一个小时之后,他把战利品窝藏在歇夫曼多尔公路上的汽车旅馆房间里,把车子又停放在城里的停车处,洋洋得意地走回圣格雷戈里饭店。
路上,他带着一些幽默感,按照雏型汽车牌照标签上所要求的,把这串钥匙投进一个邮筒里。发出这个标签的组织一定会履行其诺言,把它送还原主的。
奇开匙算了一算,这笔意外的收获一下子使他捞进了上千元。
他在圣格雷戈里饭店的咖啡室里要了一杯咖啡和三明治,吃罢就走到爱尔兰隧道的锁匠铺子。那把总统套房的房门钥匙复制品已经做好了,索价虽然过高,他还是高兴地付了。
他一路走回去,感觉到阳光从万里无云的晴空里暖洋洋地照耀着。这个,加上今天早上的意外收获,都是好兆头,预示着即将下手的那个重大盗窃活动一定成功。奇开匙觉得他那固有的自信和战则必胜的决心又悄悄地恢复了。
十一
从城市的那一边,悠闲而零零落落地传来了新奥尔良中午报时的钟声。钟声的复音旋律隐隐约约地传进了九楼总统套房的窗口——为保持空气调节,窗户紧闭着。克罗伊敦公爵哆哆嗦嗦地在倒一杯苏格兰威士忌酒加苏打,这是他今早的第四杯了。他听到钟声,看了看表,对对时间。他将信将疑地摇摇头,喃喃自语地说,“就是这样了吗……有生以来……最长的一天了。”
“总会过去的。”他的妻子正坐在沙发上,想集中精神读威哈奥登的《诗集》,可是读不进去。她回答的口气不象前几天回答时那样严厉了。从昨晚以来,公爵夫人也一直提心吊胆地等待着,只知道奥格尔维和那辆牵连到他们的汽车已经朝北开走了——可是开到了哪里了呢?克罗伊敦夫妇与饭店侦探长最后一次接触到现在,已经十九个小时了,可是一点消息都没有。
“天哪!这个家伙不会打个电话吗?”公爵在起居室里心神不宁地走来走去,今天一早以来他一直断断续续地这样走来走去。
“我们讲好不联系的,”公爵夫人提醒他,口气仍然很温和。“这样要安全得多。而且,如果象我们所打算的那样,在白天把汽车藏起来的话,他也许现在正躲在什么地方呢。”
克罗伊敦公爵仔细察看着一张摊开的埃索公路图,这个图他已经看了不知多少遍了。他用手指在密西西比州梅肯附近地区划了个圈圈。他有点自言自语地说,“很近,该死的还是那么近,今天一整天……就是等呀……等呀!”
他离开地图,喃喃地说,“这家伙可能会暴露的。”
“肯定他还没有暴露,不然的话,我们一定会听到消息的。”公爵夫人身旁放着一份下午版的《州报》,她吩咐秘书到下面门厅里去买早晨版的。今天整个上午,他们还收听了每小时一次的新闻广播。现在收音机里又在轻轻地播音,报告员正在报告马萨诸塞州一场夏季暴风雨所造成的损害,前一条新闻是白宫关于越南问题的声明。报纸和前几次的广播都提到过车祸的侦查,可是只说现在正在继续侦查之中,还没有发现新的线索。
“昨晚汽车只不过开了几个小时,”公爵夫人接下去说,仿佛在安慰自己似的。“今天晚上可就不一样了。天一黑他就可以开车,到明天早上,就一切太平无事了。”
“太平!”她的丈夫愁眉不展地又呷起酒来。“我觉得还是关心一下眼前的事吧,而不是去关心过去的事。那个女人……那个孩子。还有照片……你都看到了吧。”
“这个已经过去了。再提也没有什么用处了。”
他好象没有听见。“今天下葬……今天下午……至少可以去一趟。”
“你不能去,而且你自己也知道你是不会去的。”
这个雅致、宽敞的房间里,出现一阵静默。
刺耳的电话铃声,突然打破了房内的静默。他们两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想去听。公爵脸上的肌肉一阵一阵地抽搐着。
铃又响了,然后停了。从过道门里他们隐隐约约地听到秘书在分机上听电话。
不一会秘书敲敲门,小心翼翼地走进来。他看着公爵说,“阁下,是本市一家报纸打来的电话。他们说,他们得到了”——他因一个陌生的词而踌躇了一下——“一条电讯,好象和你有关。”
公爵夫人好不容易地使自己镇静下来。“我来听。你把分机挂上。”她就近拿起了电话听筒。只有留神观察才能注意到她的双手在颤抖着。她等分机卡嗒一声挂断后,才开口说道,“我是克罗伊敦公爵夫人。”
一个男人的清脆声音回答道,“夫人,我们是《州报》本市新闻采访部。我们收到了美联社一条电讯,刚才又收到了补充报道……”声音停了一停。“对不起。”她听见对方性急地说,“那个该死的东西到哪里去了……嗨,把那个新闻稿扔给我,安迪。”
电话中传来纸张的沙沙响声,然后那个声音说道,“对不起,夫人,让我念给你听。
伦敦(美联社电)——此间议会方面今日提名英国政府著名的解决困难问题能手克罗伊敦公爵为英国下一任驻华盛顿大使。各方面初步反应良好。预计不久将正式宣布。还有别的消息,夫人。我就不多念了。我们打电话的目的就是想知道你的丈夫是否要发表声明,如蒙同意,我们想派一位摄影记者到饭店来。”
霎时间,公爵夫人闭上了眼睛,听任宽慰的波涛象镇静剂一样冲刷她的全身。
电话里又传来了声音,“夫人,你还在听吗?”
“在听。”她竭力使自己的头脑清醒过来。
“关于声明,我们是希望……”
“目前,”公爵夫人突然打断话头说,“我丈夫没有声明,在任命正式宣布之前,他也不打算发表声明。”
“既然那样……”
“对于拍照也是如此。”
电话里的声音感到失望。“当然,我们要在下一期发表我们的东西。”
“那是你们的权利。”
“那时,如果正式宣布了,我们希望取得联系。”
“要是正式宣布了,我相信我丈夫会乐于接见新闻界的。”
“那么,我们可以再通电话吗?”
“当然可以。”
放下电话听筒,克罗伊敦公爵夫人笔挺地坐着,一动也不动。终于她的唇边浮出了一丝微笑,她说道,“事情成了。杰弗里成功了。”
她丈夫怀疑地瞪着眼睛。他舔了舔嘴唇。“华盛顿吗?”
她把美联社电讯的要点又讲了一遍。“可能是故意把消息透露出来,试探一下反应。反应很不错。”
“我简直不能相信,就算是你哥哥……”
“他的影响起了作用。当然还有别的原因。时机,需要一个有你那种背景的人,政治上的配合。也别忘了,我们是知道有这个可能性的。幸运的是,巧事都凑在一块儿了。”
“既然事情成了……”他停止不讲了,不愿意再想下去。
“既然事情成了——怎么呢?”
“我想……我能渡过这一关吗?”
“你能,而且你也一定会渡过的。我们都会渡过的。”
他不相信地摇摇头。“时机已经过去了……”
“时机还有呢。”公爵夫人尖着嗓子命令式地说,“今天等一会你一定得接见新闻界。还有其他事情。你说话必须始终保持前后一致。”
他慢慢地点点头。“……尽我最大的努力吧。”他举起杯子,准备呷酒。“不行!”公爵夫人站了起来,把她丈夫手中的杯子夺走,走进浴室。他听到杯中物被倒进水盆里。她从浴室里走回来,说道,“不许再喝了。懂吗?什么酒都不许喝。”
他似乎要抗议,终于认输道,“也许……唯一的办法。”
“如果你再倒一杯酒,我就把这些酒瓶一古脑儿都拿走……”
他摇摇头。“我会不喝的。”显而易见,他下定决心集中思想。象前一天一样,他那反复无常的本性又表现了出来。现在看上去他的神态要比刚才神气得多了。他沉着地说,“这可是个很好的消息。”
“是的,”公爵夫人说。“这意味着一个新的起点。”
他向她走近了半步,然后又改变了主意。不管是什么新起点,他深知不可以那样轻佻。
他的妻子已经在高谈阔论了。“我们一定得改变去芝加哥的计划。从现在起,你的一举一动将成为密切注意的目标。如果我们一起上那里去,芝加哥的报纸就会突出地加以报道。把车子送去修理时,可能会引起人家好奇。”
“我们总得去一个。”
公爵夫人决断地说,“我一个人去。我可以稍稍乔装一下,戴上眼镜。只要小心一点,人家不会注意我的。”她的眼睛转向办公桌旁边的一只小公文包。“我要把剩下的钱都带走,需要时可以派用场。”
“你是估计……那个人准能安全到达芝加哥。可他还没有到呢。”
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想起了一个已经忘掉的恶梦。她低声地说,“啊,老天爷!现在……最要紧的是……他一定得安全到达!他一定得到!”
十二
午饭后不久,彼得麦克德莫特抽空溜回他的公寓去换衣服。他换下在饭店工作时一直穿的那套正式制服,穿上亚麻布裤子和一件薄茄克衫。他回到办公室去了一会儿,签署一下信件,在离开时,顺便把信件放在弗洛拉的办公桌上。
“今天下午我要迟一点回来,”他对她说。他临走又问了一下:“奥格尔维有没有消息?”
他的秘书摇摇头。“还没有。你要我打听一下奥格尔维先生有没有告诉什么人他到哪里去了。唉,他谁也没有告诉。”
彼得咕哝了一句,“我就料到他不会。”
“只是有一个情况。”弗洛拉迟疑了一下。“也许不重要,可是似乎有点奇怪。”
“什么情况?”
“奥格尔维先生开的车子——你说过是一辆捷豹吗?”
“对。”
“那是克罗伊敦公爵夫妇的车子。”
“你能肯定别人没弄错?”
“我也觉得奇怪,”弗洛拉说,“所以我又叫车库再去核实一下。他们叫我去问一个名叫库尔墨的人,他是车库的夜班管理员。”
“对,我认识这个人。”
“昨天他是夜班,我就打电话到他家里。他说奥格尔维先生是拿了克罗伊敦公爵夫人亲笔写的条子来取车的。”
彼得耸耸肩膀。“那么,就没有什么问题了。”可是想到奥格尔维会使用克罗伊敦夫妇的车子,感到有点奇怪;而感到更奇怪的是,克罗伊敦公爵夫妇怎么竟然会与这个粗笨的饭店侦探长有密切关系。显然,弗洛拉也一直在想这一点。
他问道,“车子开回来了没有?”
弗洛拉摇摇头表示没有。“我想是不是应该去问问克罗伊敦公爵夫人。后来想想还是先问你一下。”
“这样做很好。”他想,去问问克罗伊敦夫妇知不知道奥格尔维的去向,那是最简单不过的事了。既然奥格尔维用他们的车子,看来他们是可能会知道的。他踌躇了一下,还是不去问好。星期一晚上自己与公爵夫人发生了小小的冲突,彼得不愿意再去冒引起误会的风险,尤其是不管你去问什么,都会被忿怒地认为是个人的侵扰。而且承认饭店连自己的侦探长的下落都不知道,那也是很没面子的事。
他对弗洛拉说,“暂时等一等吧。”
彼得想起还有一件事没有办完——那就是赫比钱德勒。今天早晨,他曾打算把昨天逖克逊、杜梅尔和其他两个人的交代告诉沃伦特伦特。他们的交代牵连到侍者领班,说他也参与了星期一晚上的强奸未遂案件。可是,由于饭店老板显然心神不定,他决定不去谈了。现在,彼得认为最好还是自己和钱德勒谈谈。
“去问一下,钱德勒今天晚上是不是上班,”他关照弗洛拉说。“如果上班,通知他六点钟来这里见我。如果不在,就明天一早来。”
彼得离开总经理套房乘电梯到下面的门厅里。过了几分钟,他走出幽暗的饭店,踏上了明亮的午后阳光照耀下的圣查尔斯街。
“彼得!我在这儿。”
他回过头去,看到玛莎坐在一辆白色敞篷车的驾驶座上向他招手。车子挤在一排等候生意的出租汽车中间。机灵的饭店看门人一个箭步抢在彼得前面走过去,打开车门。彼得钻进玛莎身旁的座位时,看见三个出租汽车司机咧着嘴在笑,其中一个还色迷迷地吹了一声长长的口哨。
“嗨!”玛莎说,“你要是再不来,我就只好去载别人了。”
她穿了一件薄薄的夏装,看上去永远是那么使人愉快,但是,尽管她轻松愉快地招呼他,他还是感到她有点腼腆,也许是由于他们俩昨晚所经历的事吧。他冲动地拉着她的手,紧紧握住。
“我喜欢这样,”她使他放心地说,“尽管我答应我爸爸我一定用双手开车。”出租汽车司机帮忙,把汽车往前往后开动,腾出了空地,她才把敞篷车驶入了车道。
他们在坎内尔街口等绿灯时,彼得心里想,似乎他常常乘着由漂亮女性驾驶的汽车在新奥尔良兜风。不就是在三天之前,他和克丽丝汀还驾着一辆大众到她的公寓里去吗?也就是在那天的晚上,他第一次见到了玛莎。好象已经不止三天了,这也许是因为玛莎在这个时间里曾向他求过婚吧。他不知道,在大白天里,她会不会比较理智地来重新考虑这个问题。可是不管她怎么想,他决定只字不提,除非她自己再提起这个问题。
尽管如此,彼此坐得这样近,使他感到兴奋,尤其是想到他们昨夜分别时的情景——亲吻,温情脉脉,接着由于无所拘束,情焰愈燃愈旺;他把玛莎当做是少妇而不是姑娘时那种销魂的时刻;他曾紧紧地搂着她,感觉到她肉体上的迫切欲望。他现在偷偷地看着她:她那热情似火的青春,她那动作轻快的四肢,她那裹在薄薄衣衫里的苗条身材。如果他伸手去……。
他勉强地克制了自己的感情冲动。在自我克制的情绪下,他提醒自己,到目前为止的成年生活中,只要与女性厮混而失去了理智,准得栽生活失检的筋斗。
玛莎把注意力从前面来往的车辆移开,向旁边看了一眼。“你这会儿在想什么?”
“历史,”他扯了一个谎。“我们从哪里开始?”
“古老的圣路易公墓。你没有去过那里吗?”
彼得摇摇头。“我从来也不想和公墓打交道。”
“在新奥尔良,你就应该去。”
汽车不多一会就开到了贝辛街。玛莎熟练地把车子停在南面,他们跨过林荫大道走到了有围墙的公墓——圣路易一号——公墓大门口有几根古老的柱子。
“许多历史都从这里开始,”玛莎说,一面挽着彼得的手臂。“十八世纪初期,当法国人建立新奥尔良时,这块地大部分还是沼泽。如果没有堤岸把河水拦住的话,即使今天,这里可能还是沼泽。”
“我知道这个城市下面都是水,”他同意地说。“在饭店的地下室里,我们每天二十四小时把废水抽上来,而不是排下去,然后送到城市的排水道里。”
“过去还要潮湿得多。即使在干地,掘地三尺就见水。因此,掘墓穴的时候,棺材还没有放下去,里面就已经涨满水了。有这样的传说,掘墓穴的人往往站在棺材上,用力把它们压下去。有时候,他们在棺材板上钻几个洞,使棺材沉下去。人们常说,如果你还没死,那也得给淹死。”
“听起来真象恐怖电影。”
“有些书上说尸臭常常会渗到饮水里去呢。”她做了一个厌恶的怪脸。“不过,后来法律规定一切墓穴必须建在地面上。”
他们走过一排排构造特殊的坟墓。这个公墓与彼得见过的迥然不同。玛莎指着这些坟墓说,“这都是在法律通过之后造的。在新奥尔良,我们都管这些坟墓叫死人城。”
“这可以理解。”
他想,它确实象个城市。曲折的街道,迷你房屋一样的坟墓以砖块灰泥砌成,有的还有铁制的阳台和狭窄的走道。“房屋”有好几层。没有窗户是唯一一致的特征,但代之以无数的小门。他指着说,“这些可真象公寓的入口。”
“它们实际上就是公寓嘛。而且大多数租期都不长。”
他好奇地看着她。
“这些坟墓都是分成一个个小间,”玛莎解释道。“普通家庭的坟墓有二到六间,大一些的家庭还要多一些。每一间都有各自的小门。当下葬时,事先打开一道门。把原先在里面的棺材出空,棺里的尸体被推到后面,然后通过一条狭槽掉入地里。把旧的棺材烧掉,把新的棺材放进去。放一年之后,又来那么一套。”
“只有一年吗?”
后面有人搭话,“这差不多够了。可是有的时候也会长一点——要是下一个不忙于进来的话。蟑螂也会帮着干哩。”
他们转过身来。一个身材象个水桶、穿着褪色的斜纹布连衫裤的老人,高兴地看着他们。他摘下老式的草帽,用一块红绸手帕擦了擦秃头上的汗水。“真热呀,是吗?这里边要凉快多了。”他用手随便地拍了拍一个坟墓。
“要是你这样认为的话,请便吧,”彼得说。“我宁可热一点。”
那个人咯咯地笑了。“早晚你得进去的。你好,普雷斯科特小姐。”
“嗨,科洛迪先生,”玛莎说。“这位是麦克德莫特先生。”
这个看坟的人和善地点点头。“到家里看看吗?”
“我们正要去,”玛莎说。
“那么,走这边,”他回头来大声说,“在一二个星期以前我们大扫除了一下,现在看上去可好哩。”
他们鱼贯穿过那些狭小的所谓的街道,彼得看到了不少古老的日期和名字。他们的向导指着一块空地里正闷烧着的一堆瓦砾,说道,“正在烧掉一些。”彼得从烟雾中可以看见棺材板。
他们在一座有六间的坟墓前停下来,这座坟墓造得象传统的克里奥耳人的房屋一样。坟墓漆成白色,而且保养得比周围的大部分坟墓都好。在久经日晒风吹的大理石石板上,刻有许多名字,大多数都是普雷斯科特家族的。
“我们是个古老的家族,”玛莎说,“在下面的灰堆里一定挤满了。”
明亮的阳光斜照在坟墓上。
“挺漂亮,是不是?”看坟的退后一点站着,赞赏地说,接着指指靠近顶上的一个门口。“下一次该开这个门了,普雷斯科特小姐。你爸爸将从那里进去。”他摸了摸下一层的一个门说,“这个是给你准备的。不过,恐怕轮不到我把你送进去了。”他停了一下,若有所思地补充了一句,“这种事总是来得比我们想得早。不管怎样,不要把光阴虚度了,可不要,先生!”
他再一次擦擦头上的汗,轻松地走开了。
尽管是大热天,彼得还是打了个哆嗦。象玛莎这样年轻的人,就有人给她准备好了安葬之地,这使彼得感到苦恼。
“并不象看上去那样可怕嘛。”玛莎瞧着他的脸,他又一次感到她颇能懂得他的心思。“在这里,我们从小就把这一切看做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仅仅如此而已。”
他点点头。怎么说都一样,反正这个墓地他已经看够了。
他们向外走着,快近贝辛街的大门时,突然玛莎抓住了他的手臂。
门外有一队汽车停了下来。车门打开了,里面走出许多人,他们聚集在人行道上。从他们的外表上看,显然是送葬的行列,正要走进公墓。玛莎低声说道,“彼得,我们得等一会了。”他们走远些,但仍旧看得到大门,不过不那么显眼。
这时,人行道上的人群分开了,让出一条路给几个发丧的人。走在前面的是一个肤色灰黄、外表油滑、样子象殡仪员的人。
他后面跟着一个牧师。在牧师后面是六个扶棺者,他们肩上抬着一口沉甸甸的棺材,慢慢地向前走着。后面又有四个人抬着一口小白棺材。棺材上面放着一小枝夹竹桃花。
“哎呀,真惨!”玛莎说。
彼得紧紧地抓着她的手。
牧师吟诵着,“愿天使带你进天堂:愿殉道者在路上欢迎你,带领你进入圣城耶路撒冷。”
一群送丧者跟在第二口棺材后面。单独走在前面的是一个青年男子。他穿着一套不合身的黑衣服,手里尴尬地拿着一顶帽子。他的眼睛好象紧盯着那口小棺材。泪水从他的脸颊上淌下。在后面的队伍里,一个老年妇人在抽泣,另一个人扶着她。
“……愿天使的歌声迎接你,愿你和在尘世受尽苦难的拉撒路一起,得到永恒的安息……”
玛莎低声说,“他们就是在那起车祸中被撞死的人。一个母亲,一个小女孩子。报上登过的。”他看到她也在流泪了。
“我知道。”彼得有身历其境之感,也有分担悲痛之感。星期一夜晚碰巧看到的那个情景真是惨不忍睹。而现在他对这个悲剧的感觉似乎更深、更接近于现实了。当送丧行列继续往前走时,他感觉自己的眼睛也有些湿润。
在家属送丧者后面跟着其他一些人。使彼得吃惊的是,他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过了一会他才认出是索尔纳切兹。这个年老的房间侍者由于星期一晚上冒犯了克罗伊敦公爵夫妇而被暂时停职。彼得在星期二早上派人把纳切兹叫来,传达了沃伦特伦特的命令,叫他这个星期里不要来饭店上班,工资照付。纳切兹从对面向站在那里的彼得和玛莎看了看,可是没有招呼。送丧行列已走进公墓里面,看不见了。他们等着,直到所有的送丧者和旁观者都走完。
“我们现在可以走了,”玛莎说。
突然地一只手在彼得的手臂上碰了一下。他转过身去,看到是索尔纳切兹。这么说,他是早已看见他们了。
“我瞧见你在看,麦克德莫特先生。你认识这家人吗?”
“不认识,”彼得答道。“我们碰巧也在这里。”他介绍了玛莎。
她问道,“你不等葬礼结束吗?”
这个老年人摇摇头说,“有时候真是太惨了,不忍看下去。”
“这么说,你认识这家人喽?”
“老交情了。真是非常非常不幸的事情。”
彼得点点头。似乎没有什么话好说了。
纳切兹说道,“星期二那天我没有机会说,麦克德莫特先生,可是我感谢你出了力。我是说你为我说了好话。”
“不用谢,索尔。我认为不应该责怪你。”
“想起来,这事也真奇怪。”这个老年人先看看玛莎,再看看彼得。他似乎不愿意离开。
“什么事奇怪?”彼得问道。“这一切。这个车祸。”纳切兹指指送丧行列走去的那个方向。“这件事一定发生在我星期一晚上遇到那个麻烦之前不久。想一想,当你和我说话时……”
“是呀,”彼得说。他不想叙述他后来在出事地点亲眼目睹到的情况。“我想问一下,麦克德莫特先生——对于公爵夫妇这件事,还听到了什么没有?”
“什么也没有。”
彼得觉得纳切兹,象他自己一样,讲些葬礼以外的事,心里能感到宽慰一些。
这个侍者沉思地说,“我在事后想得很多。好象他们是故意找岔子似的。真是莫明其妙,至今还想不通。”
彼得记得纳切兹在星期一晚上说过跟现在差不多一样的话。他想起了侍者当时的原话。纳切兹提到克罗伊敦公爵夫人。她轻轻拉了我的手臂。要不是我对他们比较了解的话,我可以说这是故意的。后来彼得也有这样一个笼统的印象:公爵夫人想把这件事弄得人人皆知。她说过些什么话呢?说什么他们在房间里度过一个宁静的晚上,然后在附近马路散散步。她说他们刚刚回来。彼得回忆起当时他就怀疑,她为什么要强调这一点。
后来克罗伊敦公爵叽哪咕噜地说什么他把香烟忘在汽车里,而公爵夫人怒气冲冲地把他顶了回去。
公爵把他的香烟忘在汽车里了。
可是,如果克罗伊敦夫妇是一直呆在房间里,然后只是在附近马路散散步……
当然,香烟也有可能是在这一天早些时候忘在汽车里的。
彼得总觉得事情并不是这样。
彼得想得出了神,竟忘了身旁的两个人。
为什么克罗伊敦夫妇要隐瞒他们在星期一晚上用过他们的汽车?为什么要装作——显然是假装——他们一晚上都在饭店里没有出去?抱怨番茄洋葱虾仁泼在身上,是不是有预谋的诡计——有意识地想连累纳切兹,再连累彼得——目的是要证明他们这一套不是假的?要不是公爵进来插了一句话,惹恼了公爵夫人,彼得是会相信她的话的。
为什么要隐瞒他们用过自己的汽车呢?
纳切兹刚才说过:这事也真奇怪……这个车祸……一定发生在我遇到那个麻烦之前不久。
克罗伊敦夫妇的汽车是捷豹牌。
奥格尔维。
他忽然记起来昨天晚上那辆捷豹从车库里开出来,当它在明亮处稍停片刻时,看上去好象有些异样。他想起来自己注意到了什么。可是,是什么呢?他毛骨悚然地想了起来:是挡泥板和前灯,两样东西都撞坏了。几天以来,警察局通告里提出的要点第一次对上了号。
“彼得,”玛莎说,“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他几乎没有听见。
一定得离开这里,到一个清静的地方去,好让他思考。他必须仔仔细细地,合情合理地,不慌不忙地思考。最要紧的是决不能匆匆地作出带有主观成见的结论。
存在着一些疑点。从表面上看,它们似乎互相关连。但是对这些疑点必须考虑,再考虑,分析,再分析。也许还得全部推翻。
这个设想太不现实了。简直是天方夜谭。可是……
他听到玛莎的声音好象从远处传来一样。“彼得!怎么啦?出了什么事啦?”
索尔纳切兹也奇怪地瞧着他。
“玛莎,”彼得说,“我现在不能告诉你。可是我一定得走了。”
“上哪儿去?”
“回饭店去。对不起。我以后会说明的。”
她失望地说,“我本来打算我们一起去吃点心的。”
“请相信我!事情很重要。”
“你一定要走的话,我开车送你去。”
“不必了。”要是和玛莎同坐一辆车,那免不了要交谈,解释。“对不起,我以后会给你打电话。”
他们站在那里,迷惑不解地目送他离去。
他走到外面贝辛街上,雇了一辆出租汽车。他告诉玛莎他要回饭店去,可现在改变了主意,他把自己的公寓地址告诉了司机。
那里会更安静些。
去思考,去决定他应该怎么办。
当彼得麦克德莫特思考得出结论时,已经近傍晚了。
当你思考某事达二十次,三十次,四十次;当你每次得出的结论全都一样;当问题就是你现在所面临的那种问题;在这种情况下,你自己的责任是不容推卸的。他对自己说。
自一个半小时前离开玛莎以来,他一直呆在自己的公寓里。他强制自己——万万不可激动和急躁——要理智地,仔细地,冷静地去思考问题。他对星期一晚上以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逐个作了回顾。对一件一件事情也好,把所有这些事件串在一起也好,他都作了不同的解释。他发现,除了今天下午突然得出的那个可怕的结论,没有一种解释是站得住脚的或符合情理的。
现在思考完了。是作出决定的时候了。
他打算把自己所知和推测的一切向沃伦特伦特报告。然而他打消了这个主意,认为这是懦怯的表现,是逃避自己的责任。不管要做些什么,他一定要单独去做。
对事情的下一步,他胸有成竹。他迅速地换下浅色衣服,穿上一件深色的外套。他离开公寓,叫了一辆出租汽车,驶过几条马路就到了饭店。
他穿过门厅,一路上向别人点头致意,走进了正面夹层自己的办公室。弗洛拉已经下班走了。他的办公桌上放着一大堆信件,他看也不看。在寂静无声的办公室里,他静坐了一会,给自己鼓了鼓劲。然后,他拎起电话听筒,转到外线,拨通了市警察局的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