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文摘】lyynnm:历史小说:建安十五年(一) -- AleaJactaE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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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历史小说:建安十五年(二)

四月

  清明时分。

  没有雨,凉风挟着江上的水气,席地卷来。江岸边的青草坡上,刘备坐在一座新坟前,久久地对着墓碑出神。黄土下是不久前病故的夫人甘氏。这个女人从小沛起就跟着他颠簸流离,没过过几天安稳日子。前年十月长阪坡的仓皇逃命啊,若不是赵云,她母子俩早已丧生在曹操的铁骑下了。甘氏死里逃生,与丈夫重逢后,竟是一句怨言也没有,一直到死。想起当时丢妻弃子,刘备一阵内疚。

  刘备不愿回府中去面对新娶的孙氏,虽然那女孩儿正值妙龄。年过半百的他宁肯在这坟前多坐会儿,陪陪这位患难的妻子。

  诸葛亮在远处久久注视着主公已略显苍老的背影,心头沉重。他终于走过去,轻声劝道:“主公,天色晚了,回府吧。”

  刘备站起身,叹了口气:“回府……唉,还不如这里自在些!”

  诸葛亮听说刘备和新夫人并不和睦,就试探地问:“主公莫非对孙夫人心存疑忌?”

  刘备苦笑笑:“她对我也是一样。”

  在回公安城的路上,诸葛亮劝刘备:“主公还是不要冷落了夫人。两家联姻,本是一桩好事。孙权进妹固好,也是想借重主公,防备曹操。我看不会有其他的意思。”

  刘备点点头:“我谅他也不敢有其他的意思。他不过是看我攻下了江南四郡,人马渐壮,对我有所忌惮罢了。孔明啊,对孙权我到是不担心,只是。。。”

  说道这里,刘备转过身,面对大江,渐渐锁紧了眉关。

  “主公是担心周瑜?”

  刘备不语,轻轻点头。

  诸葛亮沉默了,这何尝不是他的担心呢?

  “孔明啊,我闯荡半生,阅人多矣。”刘备边走边说,“这一年多来,我深知周瑜厉害。此人颇有当年小霸王与天下争衡的雄心,又含而不露,其胆略才干胜孙权多矣!我能感觉出,周瑜对我深怀戒心,是断不会看着我在荆州坐大的。”

  诸葛亮不语,半晌才缓缓地说:“周郎虽然雄心可畏,只可惜他不是小霸王孙策。”

  “哦?”刘备不解地望向诸葛亮。

  “主公不要忘了,周瑜不过是江东一将而已,说到底他还是要受孙权节制。依我看,孙权对他有所顾忌。”

  “军师分析得有理!”刘备的眉头渐渐舒展,“功高主疑,我怎么忘了这句话!”话一出口,刘备立刻就后悔了,忙偷眼去看诸葛亮,年轻人坦荡荡的脸上并无异色。

  两人说着话,不觉已回到公安城中,刘备的府衙在望了。他这时的心情已开朗许多,笑道:“军师提醒得对,从今后,我要善待娇妻了。”突然,他好象又想起了什么:“孙权主动嫁妹,来而不往非礼也。烦请军师备些厚礼,我也应择日携夫人入吴省亲,顺便借地。”最后一句话,刘备是压低了声音说的。

  孔明沉吟:“周瑜一向防范我们,他若知道主公赴吴借地,必然不快。说不定还会劝孙权把主公羁留江东。若如此,则受制于人矣!”

  刘备摆摆手:“不会,孙权现在还需要我,谅他不敢对我如何。何况,正象军师所言,孙权对周瑜心怀顾忌。我在荆州帮他牵制周瑜,孙仲谋怕还求之不得呢!”

  “总是一招险棋,亮还是有些担心。”孔明面带忧色。

  “险则险矣。然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刘备已经是一副坚毅的神色:“备已年近半百,仍功业遥遥,岂能终身受困于江南!”

  五月

  日暮苍茫的西陵峡口。长空舒展,江水漫流。

  江边的一个叉弯里,一字排列着十几艘战舰。居中的一艘斗舰上,甘宁正与四五个亲随将校饮酒。都是他的巴东同乡。十几年来,和他一起做劫匪,一起依黄祖,一起投江东,战赤壁。转了一圈又回到西陵峡口。

  甘宁微熏,抬起头,冲着夕阳沉落的方向。想当年带着一群游侠少年,呼啸而来,呼啸而去,挟弓带铃,锦帆横江,是多么自在的日子!锦帆将军不由豪兴大发,用川话和众人行起酒令来。船头上一时闹声喧天。

  “兴霸……兴霸……”

  “嘘……”甘宁突然停杯,侧耳倾听。

  “兴霸。。。”

  “是都督的声音!”甘宁兴奋地叫起来。

  “不会吧,将军怕是听错了,都督不是在江陵吗?”

  甘宁早已奔到船舷边,睁大了眼睛望去。没错,江岸上那高大的身影不是周瑜是谁!

  甘宁高兴得长呼一声,纵身一跃,从船弦上翻身跳了下来,稳稳地落在周瑜面前。几个将校也都紧随其后,翻身跃下战舰,身手矫捷,如飞燕一般,周瑜心中暗暗赞叹。

  甘宁叉手施礼:“甘宁拜见都督!”

  周瑜向甘宁当胸一拳,“甘兴霸,你躲在船上喝酒,让我好找!”

  “嘿嘿,”甘宁有些不好意思,“都督,你怎么说来就来了,也不打个招呼,好让我迎接一下。”

  “我就是要突袭一下,看看你在干什么,”周瑜板起脸,“果然是贪杯误事!”

  甘宁急欲辩解,“都督,宁虽好饮,误事却是没有的……”

  “行了,”周瑜拍拍甘宁肩膀,凑过去低声道:“我长途远来,你也不问我渴不渴。还有酒吗?”

  夜色紧紧地裹住了长江。

  斗舰中灯火通明。甘宁已吩咐重开酒宴,为周瑜洗尘。席间只有两人,边饮边谈。

  “都督的箭伤怎样了?”甘宁一落座就关心地问。

  “已经痊愈。哦,还不改口,我早已不是都督了。”周瑜提醒道。

  甘宁皱皱眉:“那叫您什么,偏将军?太守大人?从一入吴跟着您讨黄祖起,我就叫您都督了,一时还真改不过来。还是别改了,好象还在大军里一样,多好!”

  周瑜摇头,无可奈何地笑笑。

  “兴霸啊,听说你日夜在江边操练水军?”

  “都督的消息真是灵通!来,尝尝这个!”甘宁为周瑜夹菜,“这是桃花鱼,味道极鲜,只产在秭归的香溪里,南郡可是不会有!”

  “恩,果然不错。”周瑜点头赞道。

  甘宁接过刚才的话题,“都督不知,这西陵峡口,江流湍急,险滩密布,不比下游的江阔水平。在这段江面上,别说是作战,光是行船就得有一身硬功夫。所以,宁一到夷陵,就选出几百健儿到江中操练。”

  周瑜盯着甘宁,沉默了片刻,问道:“甘兴霸,我当初只让你坚守夷陵,什么时候说过要操练水军了?”

  甘宁狡黠地冲周瑜一笑:“都督亲镇南郡,夷陵自然无忧。把末将放到这西陵峡口来,都督的意思,嘿嘿,锦帆贼还是能领会的。”

  “哈哈哈哈哈!”周瑜高兴地放声大笑,连连拍着甘宁的肩膀,“知我者,兴霸也!”

  甘宁自从投归江东后,曾多次和周瑜谈起过蜀中山川形势,风土民情。那时周瑜便有取蜀之意。但当时中间还隔着荆州,他也只是一直暗中留心罢了。

  酒宴过后,甘宁派人取出一幅地图,展呈给周瑜。虽然知道甘宁自幼转徙巴山蜀水,十分熟悉川中地理,但今日看他居然拿出一幅详尽的图来,周瑜不由暗暗称赞:“兴霸表面粗直,到真是个有心计的人。”

  “兴霸且慢。”周瑜并不急于看图,“还有一个人也有一幅蜀中地图,大家不妨对照着看。”说罢,周瑜走到门边,轻声吩咐了侍从几句。一会儿工夫,外面进来一位样貌精悍的武将,甘宁见了觉得面熟,一时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正在诧异,就听见那人插手施礼道:“末将习肃参见偏将军,参见甘将军!”

  “哎呀!我说怎么那么面熟,原来是袭将军!”甘宁恍然大悟,“早就听说你带兵来归,没想到居然在这儿见到了你!”

  “哦,两位竟是故人?”周瑜也没有想到。

  “偏将军不知,”袭肃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肃当年屯兵巴东江津,常为甘将军的锦帆船队所扰,着实头痛了很久!”

  “哈哈哈,原来如此!”周瑜走到两人中间,一手拉着甘宁,一手拉着袭肃,“真是世事难料。当年的对头,今日成了帐下同僚。袭将军,你放心,兴霸再不会为难你啦!”

  三人言笑过后,袭肃取出地图,与甘宁所绘的地图并排平铺在案上。三人凑过去仔细查看。两份地图所绘的山川关隘都大致不差,唯一不同的是袭肃的图上还标出了每处关隘守将的姓名和驻防兵马的数目。

  “太好了,我最想知道就是这个。”甘宁边看边兴奋地说。

  “袭将军,这些都是什么?”甘宁指着地图问:“这些隘口边浅浅的记号是什么意思?”

  袭肃望了一眼周瑜,见他点头,这才说:“防守这些隘口的都是末将的生死至交。刘璋谙弱,任用小人,蜀中大将多被发落到边地小镇,不予重用。大家早已心怀不满,我走前都已暗中约好,吴军若到,大伙儿会一起响应,弃暗投明,今后跟孙将军干一番事业!”

  甘宁两眼冒出兴奋的光芒,他重重地捶了袭肃一拳:“行啊,真有你的!”

  夜已深了,周瑜还与甘宁在舱内长谈,毫无倦意。袭肃退下后,甘宁问了一个他最关心的问题:“都督,这次取蜀打算带多少兵将?”

  “两万”,周瑜小声地说。

  “才两万!”甘宁出乎意料地低声惊呼起来。但转念一想,赤壁拒曹时兵力更为悬殊,吴军还不是大获全胜。

  周瑜平静地说:“此次取蜀,贵在神速,待刘璋发觉时,已众叛亲离,而我大军沿江西上,早已迫近成都矣。”

  甘宁又问:“除了南郡的士卒,都督还打算征用哪位将军的部曲?”

  周瑜摇摇头,“南郡的兵卒转战经年,需要休养,不宜远征。何况南郡也要留重兵防守,以备曹仁、刘备。从攻乌林和江陵的诸将,此次也都不宜征用。”

  “那?”甘宁有些疑惑,“究竟兵从何出?莫非都督已经意有所属?”

  周瑜点点头: “我打算邀仲异一同入川。”

  “奋威将军?”甘宁问道。

  “正是。”

  甘宁还想细问,但见周瑜不愿多说的样子,就转过话题,问起南郡的情况。

  “听说这几个月来江陵很有起色,百姓陆续返乡,田里又长起了庄稼,与年初时大大不同了。”

  周瑜笑道:“这都是士元之功。”

  “就是那位荆州名士庞统?我在黄祖手下的时候,听人提起过他,听说是个人才。”

  周瑜颔首赞叹:“士元的确是难得一见的俊才。政令所出齐整,颇得民心。南郡一应政务全都由他打理,我只是垂拱而已。对了,庞士元与你我所见略同,也极力主张趁势取蜀。”

  “那都督入川,此人可一定要带上。”

  周瑜点头道:“士元胸怀九洲,有论帝王之术,取蜀之后,我当向主公引荐。”

  甘宁又问:“都督,刘备那边怎样?”

  一提到刘备,周瑜的脸色就立刻暗了下来。

  公安始终是他的一块心病。

  自从夏口初会刘备,周瑜便总有不安之感。对这位皇叔的大名,他早有耳闻。颠簸半生,屡战屡败,而又能屡败屡战,天让其受尽磨难而不死,周瑜知道这决不会是个寻常人物。

  那时他刚刚被北军追迫,在长阪坡丢妻弃子,仅以身免。在夏口,那是一个狼狈的皇叔,须发灰白。可是有一刹那,那眼中深藏的精光让周瑜悚然心惊。也是这一刹那,他想起了枭。那是一种残忍的猛禽,幼鸟长大之后,反食其母。刘备曾寄寓于吕布和曹操。吕布后来死在刘备的冷笑声中。曹操也对他恨之入骨,五千铁骑从襄阳直扑而下,必欲杀之而后快。

  战乱中,为了逃命,屡屡抛下妻子,一副怎样异于常人的铁石心肠!

  第一次见面,周瑜就有意流露一点凌人的傲气,他要让刘备知道,联盟可以,但江东有雄烈的武将,不比刘表的荆州。

  乌林之役,刘备差池在后,周瑜不去理会。反正也不想让他沾手。

  江陵苦战,刘备却趁机袭略了荆南四郡。“动作好快!”消息传来时,周瑜心头咯噔一下,无奈江陵城下鏖战正酣,无法抽身。

  血战得来的南郡,刘备也要来分。主公为示联盟交好,让周瑜分出南岸。虽不情愿,周瑜也只能从命,但从此更加处处留心公安的动静。刘备寄寓荆州时,结识了刘表手下不少部将。战乱平息后,有些人逃离襄阳,绕过江陵去投奔刘备。周瑜也不让手下兵士阻拦,只是看着刘备声势渐壮,暗暗忧心。

  就在前不久,刘备亲自过江,向周瑜借地。理由是众人投奔,地少不足以安民。

  “玄德公何不把他们安置到荆南四郡?”周瑜给了刘备一个软钉子。

  望着刘备怏怏而去的背影,周瑜知道他不会就此作休。“看来,三方僵持荆州的局面只有靠迅速取蜀才能打破了。”周瑜意识到自己必须马上到夷陵来了。

  甘宁虽然身在夷陵,也一直关心着荆州的事态。看到周瑜脸色凝重,陷入沉思,料想荆州局势一定棘手。半晌,小心翼翼地问:“都督,听说刘备带着孙夫人入吴省亲去了?”

  周瑜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面带忧色地说:“绸缪恩记,顺便借荆州。”

  “那怎么可以!”甘宁一听就火了,“荆州是我东吴将士浴血得来的,凭什么让他来占?”

  周瑜苦笑一下,“他说自己是汉室宗亲,又是以刘琦的名义,应把荆州归还故主。”

  “什么故主!”甘宁愤愤地,“刘琮不是已经降曹了吗?这荆州早就不姓刘了!主公也是,这么怕他,还把自己的妹子嫁给这个老头!”

  周瑜笑着拍拍甘宁的脊背,“兴霸莫急,我已经上书主公,分析了荆襄局势,并建议主公借此良机,把刘备软禁在吴中。”

  “若真能那样就好了。”甘宁自言自语,“只怕主公没有这样的魄力。”

  周瑜沉默了。甘宁道出的,何尝不是他的忧虑。

  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静夜里,响得特别清脆。

  “都督,南郡探马来报,刘备已携夫人回到公安!”

  “知道了。”

  甘宁注意到,一阵痛苦的表情在周瑜的脸上瞬间略过。

  周瑜背手踱到甲板上,甘宁紧随其后。

  初夏的夜色怡人。萤虫在风中起舞,涧水冲刷着青石上的月光。微风送来远处水田里稻花的清香。江水仿佛也安静了下来,只缓缓地拍打着江岸,让泊在岸边的船轻轻摇动。不知哪里飘来笛声,断断续续,若有若无。

  听见这笛声,甘宁灵机一动,想起了一个能让周瑜高兴的话题。

  “都督,我听说您驻防柴桑的时候,每逢闲暇,常让军民对歌。对歌的那座小山,还得名“唱歌岭”,已在当地传开。真的有这回事吗? ”(1)

  周瑜的脸上果然浮起淡淡的笑容。他望着山谷中的明月,仿佛又回到了在鄱阳的那段日子。

  “我自幼喜爱音乐。带兵打仗,常年在外,发现各地的山歌村笛也有动听之处,因而常常留意。在宫厅湖边时,又发现鄱阳的山歌别有韵味,人也热情,闲暇时就让军士们和山民对歌,两边到也其乐融融。”

  甘宁不懂音乐,却仿佛也看到了这幅画面,不禁有些神往。他兴冲冲地建议:“眼下正是好时季,都督何不也让南郡的军民对对歌呢?

  “南郡,唉!”周瑜苦笑着,“南郡的百姓恨我入骨,哪还有唱歌的心情!”

  “怎么会?”甘宁诧异,“都督一任南郡太守,不就立即开仓赈民,救济孤穷吗?这几个月来,又多有举措,养民生息。都督怕是过虑了。”

  周瑜摇头,“兴霸啊,你别忘了,赤壁江上的鲜血,江陵城下的白骨,多是荆州子弟。这种仇恨,怕是今生今世也化解不了。”

  周瑜举起双手,在月光下端详:“本应是一双抚琴弹筝的手,血污却越沾越多,洗也洗不掉了。”

  甘宁端详着周瑜,平日里言议英发的大都督,此刻竟显得有些憔悴。他悄声问:“都督后悔了?”

  周瑜轻轻摇头。

  甘宁对周瑜一向有些好奇,此刻终于按捺不住,问道:“都督既有悲愍苍生之心,为什么还要投身戎武呢?”

  周瑜笑笑:“还不是和你一样,要建功名。”

  甘宁摇摇头:“我总觉得都督和我们是不一样的,却不知道为什么。”

  周瑜抬起头,目光投向不远处的西陵峡口,许久才缓缓道:“山之为山,江之为江,难道又是为了什么?”

  这轻轻的一句话,突然震撼了甘宁。望着脚下日夜不息的江水,他有生以来第一次问自己:“我作锦帆贼,杀人劫货,后来甘愿被人驱使,四处征战,辗转流离,又是为了什么呢?”

  最终是周瑜打破了沉默,他总是能很快从自己的情绪中回到眼前的世界。

  “兴霸,看来我要回一趟京城了。”

  “建议主公取蜀?”甘宁的思路也是一样敏捷。

  “对。不过临走前,还有一件事,要你帮我办好。”

  “都督尽管吩咐!”甘宁利落地说。

  “陪我到蜀中走一遭。”

  “什么?”甘宁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征伐在即,为将者去探察一下地形,也值得这样大惊小怪吗?”周瑜责备道。

  “路途凶险,都督单身入川,怕有不测。”

  周瑜还是那样自信的笑了笑:“无妨。川江上下总有商贾往来,即便战时也不曾断绝。你我及从人可假作白衣商旅,若被盘查就说是商船好了。”

  甘宁本就是个胆大的人,天性喜欢冒险,听到这里已在频频点头。

  周瑜突然问:“只是不知我们的船上要贩些什么货色?”

  甘宁不假思索地回答:“蜀人最爱吃吴中的泡菜,来往商旅中,这是最常见的货色。只是……一时之间,到哪去找一船的泡菜呢?”

  周瑜笑笑,“兴霸不用发愁,这些我都已带来了。”

  甘宁大笑:“都督,原来你早知道!那,我们什么时候去卖泡菜呢?”

  “明天!” (2)

  注1:古柴桑旧治在今九江县荆林街一带。据考,周瑜当年在此驻守宫厅湖。当地今尚有马回岭、唱歌岭等山名,传皆为周瑜所留遗迹。

  注2:忘了在哪见过一篇文章,终三国之世,吴蜀之间贸易不断。吴人爱穿成都蜀锦,蜀人喜食吴中泡菜。当年商贾贩运的多是这两样东西,即便战时,川江上下依然商船不绝。

  六月

  京口北固山。

  沿江的一条山间小道上,一骑正沿着山麓疾奔,风驰电掣,身后腾起阵阵烟尘。北固山并不大,跑过数十圈后,那人渐渐地放松了缰绳,拨转马头,朝山上的铁瓮城走去。

  孙权自从迁到京口后,每日总要在这山间策马飞奔一阵,已养成了习惯。还是早晨,天就热起来,孙权下马,发现自己已是一身大汗。接过侍卫送来的手巾,擦去头上和颈间粘粘的汗水。他并不急于回城,就站在城外的高台上面对大江而立。

  江风浩荡。他最喜欢站在这里,看不尽的长江从天边滚滚奔来。北固山下江天一色,沙鸥点点,白浪粼粼。站在这里,一种君临天下的豪情总是会从孙权的心底油然生起。不久前,刘备在这里与他并肩而立,也是由衷地大声赞叹:“此乃天下第一江山也!”

  “刘备,刘备……”孙权边往内殿里走,心里边默念着这个名字。到现在,他也不知道放走刘备到底是对是错。这位妹婿刚到京口,孙权就接到了周瑜和吕范的密信,都是劝他羁留刘备。身边的鲁肃却竭力反对,认为应多加安抚,共抗曹操。公瑾和子敬,这对老朋友居然也会意见相左,而且是在这么关键的大事上!孙权发现,在这两个人中间,自己现在更倾向于鲁肃。

  可他还是一直犹豫着。从见到刘备的那天起,孙权就知道周瑜的担心是有道理的。他甚至有些后悔把妹妹嫁给了他。短短的几天,妹妹没有机会和他单独说话,但是孙权看得出,她在荆州的生活并不如意。实际上,谁都能看得出,这是一对不和谐的夫妻。

  刘备一直在向他提借荆州的事。孙权始终支吾着,拿“还要和公瑾商量”这样的话遮挡着。那些天,他的衣袖里总是藏着公瑾的那封信。“刘备,枭雄也,关羽、张非熊虎之将……今割土地以资业之,使三人俱在疆埸,恐蛟龙得云雨,终非池中物矣!”公瑾的警告,他已烂熟于胸。有几次,这些字句把他从梦中惊醒。

  然而他还是犹豫着。直到有一天,江边的守卒飞马传报,刘备已不辞而别,沿江西上!

  “追!”一刹那间,他下了决心。

  当孙权的飞云大船赶上刘备时,已到湖口。刘玄德强作镇定,在甲板上拱手相迎,身边站着孙权的妹妹,用哀怨的眼睛看着她的兄长。孙权的心有些乱了,他听见自己在说:“玄德匆匆而别,权特意追送一呈,为妹婿饯行。”

  席间,两人各怀心事,无趣地喝着酒。若不是鲁肃不停地寒暄,早就冷了场。

  “主公,前面是夏口了,我看就在这里送别玄德公吧。”鲁肃提醒着。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孙权在心里对自己说。

  “啊,夏口!”刘备突然大声感慨,“备前年就是在这里与周郎会合,共击曹公的!”

  突然,刘备趁众人不注意时,凑到孙权面前,压低声,又好象有些酒醉似地说:“周公瑾文武筹略,万人之英。顾其气量广大,,恐不久为人臣尔!”说完,冲着孙权意味深长地一笑。

  刘备精于心计。一句话,就击中了孙权的要害,救了自己。这些天,孙权每想起刘备临别时的一笑,心里便恨恨地。那暧昧的笑容,分明是在说:“我看透了你,你能奈我何?”然而,更令孙权不安的是,连刘备都看出了自己的心思,那足智多谋的周瑜呢?

  “公瑾到哪儿了?”孙权问身边的人。

  “回主公,周将军昨天船经夏口,在沙羡程老将军处留宿。估计今晚就该到京了。”

  天色很晚的时候,周瑜的船才慢慢靠岸。

  孙权一直在码头上等着。快两年没见了,他此刻的确有些想念这位功臣。

  周瑜远远看见孙权站在夜色浓浓的岸上,不禁心头一热。

  孙权一直把周瑜送到馆驿,执意让他先好好休息一晚,明日再入殿议事。孙权刚走,鲁肃就来了。老友重逢,分外亲热。鲁肃看着周瑜的满面风霜,感慨道:“公瑾,乌林一别,快两年了。听说你在江陵吃了不少苦……伤势怎么样了?”

  “放心吧,全好了。”

  鲁肃摇头:“消瘦了许多,脸色也苍白。说实话,真的好了吗?

  周瑜无奈地笑笑:“真的好了,就是阴雨天还有点疼罢了。”

  两人都有意回避荆州的话题。一切都等明天再说吧。鲁肃怕周瑜劳累,特意早早告辞了。

  刚要休息,侍卫通报,丹阳太守孙瑜侯见。周瑜立时倦意全消,快步迎到门外,大声道:“仲异呀,你不在丹阳镇守,怎么跑到这来了?”

  “听说公瑾今晚抵京,我就特意赶来了。反正丹阳也近,两三个时辰的工夫。”

  孙瑜是孙权的堂兄,刚过而立之年。虽是宗亲,待人一向彬彬有礼,有君子之风。

  建安年间,孙权刚刚统政时,麻屯和保屯聚集了一万多人,占山为寨,时常掳掠附近村落。孙权多次派人征讨,反反复复,不能平定,渐渐地成了疾患。建安十一年,孙权根基已稳,周瑜请兵和孙瑜一起征讨麻、保二屯。两人配合默契,行动利落,不到十天的工夫,就把渠帅的人头悬上了城门。负责江东防务的周瑜上表孙权,把归附的一万多人全部划归孙瑜部下,而自己不要一兵一卒。从那时起,两人就结下莫逆之交。

  “公瑾,这两年我一直打听你的消息。”一见面,孙瑜就说,“你现在可是名扬天下啊!”

  “仲异取笑了。”周瑜谦逊地摆摆手,“仲异在丹阳不也是干得有声有色?”

  “咳,跟公瑾相比,我简直是无所作为。”

  “仲异不要过谦。听说你的丹阳兵是越来越精猛了?”

  孙瑜面露一丝骄傲的笑容,嘴上还是谦虚着:“丹阳兵本来就是天下骁勇,公瑾当以丹阳兵助伯符成就大事,应该最清楚了。不过,这两年我也没敢闲着,一直在你当年开的练湖里教习水军。

  ”(3)

  “好!”周瑜赞许道,“不知仲异手下现在已有多少兵将?”

  孙瑜不假思索地回答:“建安十一年前已有一万人,讨麻、保二屯又得一万余人,再加上这两年在丹阳征讨山越所募,一共三万有余。”

  “仲异如今是兵强马壮啊。”周瑜颔首而赞。

  “咳,兵强马壮又有什么用!”孙瑜发起牢骚,“仲谋也不让我助你西征,公瑾在乌林、荆州建功立业,而我白养了这么多兵马,却无尺寸之功!”

  “此言差矣!丹阳是我江东心腹之地,奋威将军镇守一方,讨伐山越,主公无忧,其功非小啊!”说到这儿,周瑜从案前站起身,拉着孙瑜的手,语重心长地:“如今天下扰攘,征伐不息,仲异乃主公至亲,又拥精兵强将,何愁无功可建!”

  孙瑜望着他英气勃发的面容,心有所会,不禁有些激动:“公瑾,莫非有用我之处?”

  周瑜郑重地点点头:“事关重大,明日还要与主公相议。仲异既然来了,且多留一日,静候佳音!”

  不出周瑜所料,孙权很痛快就同意了他的取蜀方案。

  孙权放虎归山,为了安抚周瑜,早就精心准备好了应对之辞。谁知周瑜没有一句怨言,先是向他汇报荆州近况,然后便提出了那个雄心勃勃的计划。

  在讲述了作战部署和荆州防务的每一个细节之后,周瑜又象两年前那样,再一次向他请缨出征:“瑜愿与奋威将军俱进取蜀,得蜀而并张鲁,奋威将军固守其地,与马超结援,瑜还与将军袭取襄阳,以戚曹操,则北方可图也!”

  “公瑾!”周瑜的话音刚落,孙权便站起身来,一把抓住了周瑜的双臂,那兴奋的眼神早已表明了他的态度。十年前,鲁子敬曾向他论帝王之术,刚刚践位的孙权觉得“天下”还是一个太大的话题。此刻,望着周瑜,他感到这一切已近在咫尺。一股雄视天下的豪迈之气,在孙权的心头汹涌澎湃,竟让他坐立不宁。自从那年挥剑断案,下决心与曹操决战之后,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激情了。他发现言议英发的周公瑾总是能激起他的雄心壮志。每当周郎慷慨陈辞,年轻的孙权总仿佛是立在北固山巅,浩荡长风扑面而来------他真的是喜欢这种热血沸腾的感觉。

  孙权实在没有理由不答应这个计划。在心潮澎湃的同时,他精明的头脑里也在迅速分析着每一个细节。南郡、江夏按兵不动,严密防范曹仁和刘备。所需兵力都将出自出丹阳,正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他还注意到,在周瑜的部署里,除了蜀人甘宁,没有一个是随他转战过荆州的旧将。他心里已经很明白,周瑜是在有意避嫌。也许,推荐孙瑜出征也是出于同样的考虑?

  在孙权的记忆里,这些年除了赤壁的危急时刻,周瑜每次出征都是与孙氏宗亲同行。孙贲的豫章,孙辅的庐陵,甚至孙瑜的丹阳,都是周郎的战利品。他自己从不邀功,总是又毫无怨言地出现在下一个战场。这次远征西川,又要带上孙家兄弟,是小心,还是已经养成了习惯?想到这些,孙权突然觉得有些对不起功高劳苦的周瑜了。

  孙权沉吟半晌,终于下了决心: “公瑾,仲异兄声望尚浅,将来还是由你镇守西川比较妥当。”

  周瑜连忙摆手:“主公,我与仲异相交多年,深知其才干品行,足以令主公托付重任,镇守一方。何况,周瑜并无守土之才,唯愿军中效力,为主公争夺天下。”

  看着周瑜诚恳的面容,孙权想起这些年来自己对他的猜忌,心里更加过意不去。这位碧眼紫苒的吴候竟有些动情了:“公瑾为江东征战十几年,开疆辟土,视死如归,而现在却只有半个南郡。孤若是再不报答公瑾,全天下都要说我孙家薄戴功臣了!”

  周瑜笑笑:“主公真想报答周瑜,不如早日平靖四海。届时,瑜若尚在,当向主公乞一块清净的竹林,闻弦赏音以终老。”

  孙权津津握住周瑜的手,由衷地感叹:“周公瑾啊,你真的是上天赐给孤的一份厚礼!”

  注3:今江苏丹阳有练湖农场,当地人告,周瑜曾在这里操练水军,该地因此得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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