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翻译原创】美国特种部队“红翼行动”战记:孤独的幸存者 -- 李沉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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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美国特种部队“红翼行动”战记:孤独的幸存者 13

我没有指南针,只有一块手表,因此必须依靠星星来辨认方向。现在厚厚的乌云已经飘散,星星仁慈地出现在天空。我找到了北斗星,然后沿着斗柄的指向找到了北极星。我们曾在海豹基础水下破坏训练课程中学过这样辨别方向。

如果我面向北极星,平伸出左臂,那么左手所指的方向就是正西,也就是我要走的方向。这时候我觉得自己似乎开始产生幻觉。当你无法分清现实与梦幻的时候,你就会产生这种古怪的感觉。

像大多数海豹队员一样,我以前也有过这种感觉,那是在“地狱周”的后半段。但现在我头晕得厉害。我是一头在荒野上被围捕的孤独野兽,假装我的兄弟们还活着,想象着我们四人编成战斗队形,丹尼在我的右翼向上攀登,艾克斯在左翼,迈克殿后指挥。

我假装他们就跟我在一起,只不过我看不见他们而已。我想我就要到达自己的极限了。但我不停地让自己回想“地狱周”,告诉自己这只不过是又一次“地狱周”而已;那时候我挺过来了,这次我也能挺过来。不管这些混蛋玩出什么花招我都奉陪到底。我会挺过去的。我也许已经失去了理智,但我仍是一名海豹队员。

但我不能否认一个事实——我开始气馁了。有那么一会儿,我的追捕者们安静了下来,这时我突然发现了一棵大树,树下横着几根粗大的圆木。我爬到一根圆木下面休息一下,躺在那里,为自己感到莫可名状的悲伤。

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哼唱托比凯斯的经典乡村歌曲《美国士兵》中的一小节。我记得自己躺在那里,默默地在心中低唱,如果我必须死去……“我将佩戴上荣誉勋章。”

我整夜都在默唱那些词句。我无法告诉你这些词句对我的意义有多么重大。但我可以告诉你,正是像这样的小东西能够给你坚持下去的勇气。但虽然如此,我还是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我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我可以就停在这里,把这里作为自己的最后一站。但我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在我的心中,我仍然牢记艾克斯最后的嘱托:“你要活下去,马库斯。告诉辛迪我爱她。”如果我最后在这座荒山的山坡上被炸成碎片,我就无法把艾克斯的遗言告诉辛迪。而且那时候谁会知道我的兄弟的事迹呢?谁会知道他们战斗得多么艰苦,多么勇敢呢?不。这都得靠我。我必须冲出去,向人们讲述我们的故事。

我感到很舒服,而且我非常非常累,但是干渴迫使我继续前进。去他妈的,我打定主意,站起身来,蹒跚地在这片比较平坦的土地上向前走去。现在大约是早上六点钟,天开始渐渐亮了。我知道再过六个小时,太阳会转到南方,但那时太阳几乎正在头顶,因而难以辨别方向。我开始想自己会在什么地方再次看到北极星。

就在此时,我发现自己走在一条小路上。脚下坚实的地面说明这条路常有人走,这意味着附近肯定有人,我行动时必须加倍小心。没过多久,我看到正前方有一座房子,可能甚至有三、四座房子,但在这么远的距离上看不清楚。

我首先想到的是一个水龙头或者一口井。如果别无选择,我会闯进一座简陋的房子,把里面的人都干掉,然后就可以清洗我的伤口,可以喝水。但当我靠近时,我发现那儿有四座房子,彼此间的距离非常近。我很可能得杀二十个人才能拿到他们的水,我可不愿意杀这么多人,于是我选择继续前行,一面祈祷再过一会儿我就能碰到一条河或者一条山间的小溪。

但我没有。太阳出来了,天气开始变热。我又向前走了四、五个小时,幻觉越来越强烈了。我一直想问迈克我们该怎么办。我的嘴和喉咙几乎失灵了,焦干的舌头紧紧地粘在上颚上,几乎动弹不得。我担心如果硬要活动舌头会扯下一层皮。我必须找到水。

我身体里的每一根骨头都叫喊着要休息,但我知道如果停下来睡着的话,我就必死无疑。我必须继续走。奇怪的是,正在夺取我生命的干渴同时也化作动力,驱使我坚持在这段漫长、绝望的行程上走下去。

我当时想,在这么高的地方可能不会有水,所以决定回到山下略低的山坡去,希望能够在岩石间找到一条小溪。灼热的阳光照在我身上,酷热难当,但我头顶上的山头仍然白雪皑皑。基督保佑,肯定有融化的雪水。这些水一定流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必须找到它。

向山下走了一段之后,我来到了一片绿意葱葱的树林中,它美的让我怀疑它只是一片幻影。树林里到处生长着蕨类植物、青草和高大的常绿树木,一派郁郁葱葱、生机勃勃的景象。耶稣基督,这里肯定有水。

我不时停下脚步,专注地倾听流水的声音。但四周一片高原上特有的寂静,既没有横贯的道路,也没有机器的轰鸣和污染。这里没有汽车、拖拉机、电视机、收音机,甚至连电也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有大自然。在这片美得惊心动魄但又充斥着仇恨的土地上,大自然数千年来一直保持着它的风貌。

不要误解我的意思。这里的山坡依然十分陡峭,我艰难地穿过一条条山沟,在树林中努力前行。大多数时候我是在用手和膝盖爬行,以此缓解左腿的剧痛。老实说,我当时真地认为自己要死了。我已经彻底绝望,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昏厥了。我开始祷告,祈求上帝的帮助。

我虽然行过死荫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为你与我同在,你的杖,你的竿,都安慰我。

这是《圣经》中《圣咏集》的第二十三篇。我们把它当作海豹队员的诗篇。在每次宗教仪式上,每次葬礼上,我们都会重复这一诗篇。我对这一诗篇坚信不疑,相信即便死后自己也不会被抛弃。

在我敌人面前,你为我摆设筵席;你用油膏了我的头,使我的福杯满溢。我一生一世必有恩惠慈爱随着我,我且要住在耶和华的殿中,直到永远。

这就是我的一切,是对佑护我的上帝的哀伤的呼喊,因为我渐渐看不清他的路。我从几乎必死无疑的险境中逃生,而且到现在还拿着我的步枪。但我不知道除了继续努力前行外,自己还能做什么。

我离开了那条小路,再次向山上爬去。我知道在某个地方一定有水,我竖起耳朵,竭力想听到水声。我在一座悬崖边用右手扶住一棵树,向外探出身体。我会听到淙淙的水声?还是命中注定要渴死在这里,而且美国人将永远找不到我?

我在心中反复默念《圣咏集》的第二十三篇,努力让自己坚持住。我没有藏身处,也没有衣服,天气冷得刺骨,心中充满恐惧,而我只是在心中默念:

耶和华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至缺乏。他使我躺卧在青草地上,领我在可安歇的水边。他使我的灵魂苏醒,为自己的名引导我走义路。

我刚刚把赞美诗念到这里,就第一次听见了水声。我简直不敢相信。但水就在那里,错不了,在我下面有一条小溪,甚至可能是一个小瀑布。在山间清新的空气中,在可怕的寂静中,水在欢畅地流动。我必须找出一条下到水边的路。

那时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不管什么样的灾难降临到我的头上,我不会被渴死了。此时此刻,整个生活都一幕幕地展现在面前。我想到了家,我的父母,我的兄弟和朋友。他们了解我吗?发生了什么?也许他们以为我死了。也许有人已经告诉他们我死了。在那短短的一刻,想到这对我的妈妈意味着什么,想到妈妈总是把我叫作她的天使,一种巨大的悲伤让我心碎不已。

我后来才知道当时所有的人都认为我已经死了。在美国,现在已经是6月29日星期三的清晨,几个小时前,一家电视台已经宣布一支四人的海豹侦察小队在阿富汗北部山区执行任务时全体阵亡。我的名字也在其中。

这家电视台与全世界的其他媒体一样,报道了一架MH-47直升机坠毁,机上八名海豹突击队员和八名来自第160特种作战航空团的人员全部遇难,总共造成二十名特种部队官兵死亡,是到当时为止特种作战行动最惨重的损失。我的妈妈晕倒了。

星期二的午夜,人们已经来到我家的农场,其中有邻居,也有我们的朋友,他们想陪着我的父母,看有什么能够帮忙的。他们开着卡车、小汽车、越野车或摩托车来到我的家,说的话几乎一模一样:我们只想来陪着你。

大门外的院子简直像个停车场。到了午夜,总共来了75个人,其中包括艾里克和阿龙鲁尼,他们的家族拥有东德克萨斯的一家大型建筑企业;大卫和迈克尔桑贝里,他们在当地经营地产、畜牧和石油生意,他们的父亲约拿丹也来了;我童年的玩伴斯利姆、凯文、凯尔和韦德奥尔布赖特,他们大多是农业大学的学生。

还有乔罗德、安迪马奇、奇赛、大罗恩、我的弟弟奥比和我的兄弟西恩、特雷贝克、拉里弗尔明、理查德泰纳、本尼维利和在鲁卜克市的德克萨斯技术学院的体能教练。

当地的另一位建筑业巨头斯科特怀特黑德也来了。他不认识我们,但还是希望能够去我家。他后来成为我母亲的精神支柱,到现在还每天给她打电话。屡立功勋的美国陆军军士长丹尼尔也身穿制服来到我家,他敲门告诉我父亲愿意尽其所能提供帮助。直到现在他还每天去我们家,好知道我母亲的情况良好。

当然还有我的孪生哥哥摩根,他一路飞奔回农场,根本不相信电视播出的我已经阵亡的消息。我另一个弟弟(跟我不是孪生兄弟)斯科提先到家,他不相信广播中听到的消息,当人们告诉他这一噩耗时才相信我已经阵亡。他几乎跟我母亲一样受到了沉重打击。

我的父亲上网去查找进一步的消息,看我驻扎的基地——海豹突击队驻夏威夷总部有没有发布正式声明。他找到的消息证实了一架MH-47直升机坠毁,另外还有四名海豹队员在行动时失踪。但夏威夷的一家报纸报道我们四人已经全部阵亡。我想我父亲在那时候相信这条消息是真的。

凌晨两点刚过,来自科罗纳多市的海豹队员到达了农场。约翰琼斯海军上尉和克里斯格特罗乘飞机赶到了农场,同他们一起来的还有马特特格吉尔,他是我认识的最强壮的人之一。大卫杜菲尔德海军上尉随后也从科罗纳多赶到了,同他一起来的是约翰欧文斯和杰立米弗兰克林。约什韦恩海军上尉和内森舒梅克从弗吉尼亚的海滩上赶来了。枪炮军士长贾斯汀皮德曼从佛罗里达赶来。我要强调一点,整个事件并没有经过计划、协调。人们来到我家中,其中有我的朋友,也有未曾谋面的陌生人,失去一个兄弟的悲伤使他们团结在一起了。

陪着我的父母的是大个子比利谢尔顿。以前从没人见他哭过。他一直是一副硬汉的样子。

格特罗告诉我父母他根本不理会媒体的报道。尽管海豹小队的四名成员中很可能有人阵亡,但目前并没有任何消息来证实。他知道迈克最后的那个电话:“我的人就要完了”。但没有任何消息证实任何一名海豹队员已经阵亡。他告诉妈妈要有信心,告诉她除非发现了尸体,否则就意味着没有海豹队员阵亡。

随后摩根回来了,他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们我还活着。他说自己一直与我保持着联系,能感觉到我的存在。他觉得我可能受了伤,但没有死。“去他的,我知道他没死,”他说,“要是他死了,我肯定会知道的。”

这是院子里已经来了150个人,当地的警察把整个农场都隔离了。任何人要进入农场必须首先经过这些警卫。通往我家的土路上停了好几辆警察的巡逻车。两名海军牧师在清晨从科罗纳多赶到了我家,我猜他们来是为了防止万一。两位牧师在农场周围的栅栏里主持了简短的仪式,几名警官参加了祈祷。

大约五点钟左右,海豹突击队上尉安迪海费尔和他的妻子克里斯蒂纳来到了我家。安迪对我母亲说,“不管什么事情,只要能帮得上忙,我们都愿意效劳。我们刚刚从夏威夷赶来。”

“夏威夷!”我的妈妈说,“那简直是绕了半个地球。”

“马库斯曾救过我的命,”安迪说,“我一定得来,我知道还有希望。”

我无法解释所有这一切对妈妈意味着什么。她在希望与绝望之间徘徊,她一直说永远不会忘记安迪,也不会忘记他和克里斯蒂纳不远万里来到我家这件事。

一开始只是邻里朋友来到我家,后来更多的人是来自海军特种作战司令部的军人。他们不是只来呆一夜。没有人回家,他们就留在农场,日夜祈祷上帝保佑我。

在过了这么长时间以后,每当我回想起当时的场景,我依然无比感激:这么多友爱、关怀和对我父母的安慰。每当我想起这一幕时,我不知如何表达我的感激之情,只能说只要我活着,无论何时,也无论发生什么情况,我家的大门永远对他们每一个人敞开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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