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祖国Vaterland(一) -- 道孙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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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祖国Vaterland(十八)

太阳像一个破碎的蛋黄,悬挂在西方的天际。东边的天空已经变成紫蓝色。金星已经升上北半球的天穹。马赫坐在出租车的后座上,透过车窗向外望去。他们正在一座公路高架桥上,居高临下,可以看得很远。前方,从高速公路通往航站楼的出口处,许多车正在那里排队。

赫尔曼·戈林国际机场的跑道上和停机坪上全是最新一代的喷气式客机。泛美航空公司蓝白相间的波音707和DC-8;英国海外航空公司的新式“彗星”-300,机尾喷着米字旗,刚从伦敦飞来,准备飞往开罗和开普敦;法国航空公司飞往达喀尔和里约热内卢的容克式飞机;多尼尔,亨克尔,福克-沃尔夫,还有德国航空界的最新奇迹——安装四台迈巴赫发动机的容克-800巨型双层宽体喷气客机,机身上画着汉莎航空公司的黑鹳,机尾是大德意志帝国的红白黑三色国旗。

柏林有两个主要机场。年代久远的坦普尔霍夫机场位于市中心,跑道长度有限,只能起降国内航线的短程飞机。崭新的赫尔曼·戈林国际航空中心位于大柏林市的东北方,古老的神圣罗马帝国勃兰登堡边区境内,周围森林和湖泊环抱。这座世界上最大的航空枢纽站落成于1960年,专供远程国内航线、以及国际和洲际航线使用。它也是从纳粹欧洲各国前往世界各地的门户中转站。

赫尔曼·戈林国际机场的中心航站楼是一幢气势宏大的钢结构建筑,正面长度足有两公里,在暮色之中灯火辉煌。它由纯粹的直线条构成,外观简洁刚劲,巨大而壮观,设计者是——还能是谁呢?——阿尔伯特·施佩尔。大厅的墙壁上画着李林塔尔、里希特霍芬和齐柏林伯爵这些德国航空英雄的画像,他们默默地俯视着光亮的大理石地面。到处都是巨大的落地玻璃窗,不锈钢和镀铬的各种设施闪闪发亮。抵港大厅门外是帝国空中英雄汉娜·莱契的铝制塑像,由大战中被击落的喷火式、兰开斯特式、野马式和“空中堡垒”的残骸融化铸成。在她脚下是由五种语言写成的标语:“柏林,大德意志帝国的首都,欢迎您”

马赫付了出租车费,还给了司机一笔小费。他提着行李厢,踏上人行匝道,向离港大厅的自动门走去。外面的空气感觉冷冽,夹杂着刺鼻的气味——在低空积攒了一天的航空煤油和汽车尾气味道。头顶上,一架飞机越升越高,翼尖上的两盏小灯忽闪忽灭。

自动门在他面前打开,然后嘶的一声关上。外面的噪音一下子被隔断。人造的纯净空气取代了被机油污染的自然空气。人类活动的声音取代了机械的声音。

“飞往纽约的汉莎LH401次航班开始登机,旅客请前往八号登机门办理手续……”

“最后一遍登机呼叫。飞往提奥多里亚斯哈芬的汉莎LH1014次航班……”“荷兰航空公司飞往巴格达、曼谷和巴达维亚的KL677次航班已经停止登机……”

马赫在汉莎航空的柜台拿到了机票,然后去办理登机手续。他的护照被一个金发女职员翻来覆去地仔细检查。她穿着汉莎公司的制服,左胸上戴着名牌,“吉娜”;翻领上别着一个小巧的钻石别针,上面是纳粹党徽的图案。“二级突击队大队长先生要托运行李吗?”“不,谢谢。我只带了这个。”他拍拍那个尺寸不大的手提箱。

她把护照递还给他,里面夹着登机牌。她脸上是那种职业微笑,又亮又无表情,就像霓虹灯里的人儿。“三十分钟后登机。祝您旅程愉快,二级突击队大队长先生。”“谢谢你,吉娜。”“不用谢。”“谢谢。”“不用谢。”他们谢来谢去,就像一对互相鞠躬的日本商人。坐飞机旅行对马赫来说也是件新鲜事,一个完全陌生的领域,有它自己的奇怪礼节。

马赫沿着标志找到洗手间,选了最里面一个隔间,走进去,锁上门。他打开手提箱,拿出那个皮革手提袋。他盖上马桶,坐下来,脱下脚上的长统靴。白色的灯光照在镀铬的衣钩和卫生纸抽筒上,闪闪发亮。他脱得只剩短裤,把军装和长统靴塞到手提袋里,把那把卢格手枪藏在衣服中间,拉上袋子拉链,然后锁上。

五分钟后,走出洗手间时,他已经换上了便装。浅灰色的西装,白衬衫,淡蓝色的领带,棕色皮鞋,一个身穿黑制服、腰别手枪的雅利安超人变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年商人。他从周围人群的眼光里就能看出这种巨大变化。人们看他的方式不再是惊恐的一瞥。

行李托运处的那个职员也像对待老百姓那样板着面孔,态度很是粗暴。他接过那个旅行提袋,把托运凭据递给马赫。“别弄丢了!丢了的话,别回来再找我要。”他朝旁边的标语扬了扬头:“警告!只有出示凭据后方可领取行李!”

在护照检查处,马赫闲逛了一会儿,观察着保安人员的工作。第一道关口:检查登机牌是否与签证不符;第二道:检查出境签证。三个“Zollgrenzschutz”(边防警察),站在通道两旁,斜挎着冲锋枪。排在马赫前面的那个老头引起了检查人员的注意,他们仔细检查了半天,海关官员打了一通电话,才挥手让他通过。这么说他们仍然没有抓到路德。

轮到马赫时,那本护照引起了检查员的一阵困惑。一个二级突击队大队长,只有24小时的出境签证?通常这样的军衔和身份很容易放行通过,现在却把他弄糊涂了。海关官员脸上显露出好奇和巴结兼而有之的奇特表情。考虑到自己面对的是一位党卫队中级官员,最后还是那种卑躬屈膝的奴性占了上风。“祝您旅途愉快,二级突击队大队长先生!”

接下来的安检手续证明马赫的审慎不是没有道理的。所有的手提行李都要用X光机检查一遍。他被仔细地搜了身,然后被要求打开手提箱。里面所有的东西都被拿出来检查。盥洗用具袋被打开,剃须霜被拧开盖子,试喷了几下。检查人员一丝不苟,因为他们知道,如果有一颗炸弹或者一个劫机者在他们眼皮底下被放过去的话,他们接下来的五年就要在集中营里度过了。通过了所有的安全检查之后,马赫拍了拍衣袋,确定那封信还在里边,黄铜钥匙在另一个口袋里。然后他走进酒吧,要了一大杯威士忌,同时又点着了一支香烟。他在起飞前10分钟登上了飞机。

容克-720是一种用于短途国际航线的飞机,客舱里每排有六个座位,中间是过道。这是当天从柏林飞往苏黎世的最后一个航班,坐满了穿着三件套西服的商人和银行家,翻着《华尔街时报》、《法兰克福日报》和《欧洲经济评论》。舱内禁止吸烟的灯还没有亮,有的人嘴里叼着雪茄。空中小姐走来走去,检查头上的行李架。

马赫的座位靠窗,旁边的位子是空的。他把手提箱塞到行李架上,盖好,坐下,系上安全带,然后闭上了眼睛。机舱里播放着巴赫的《勃兰登堡协奏曲》。右边的发动机开始轰鸣,接着是左边的。襟翼放了下来。飞机向前窜了一下,接着开始慢慢沿着滑行道向前移动。灯火通明的航站楼转到了飞机的后方。

过去三十六小时中,马赫有三十六小时没合眼。现在那音乐起了催眠曲的作用。机身的颤动则像摇篮一样。飞机还没进入跑道,他就睡着了。他错过了安全演示,也没有注意到一个人坐到了他的身边。飞机的起飞也没有打扰他的梦境。

他迷迷糊糊地睡了大约三十分钟,直到飞机已经到达一万米高空、机长宣布飞到莱比锡上空,他才睁开眼睛。空中小姐正俯身问他要什么饮料。他想说“威士忌”,但是注意力却从空中小姐的身上引开了。坐在他旁边、正在假装阅读杂志的,是夏洛特?麦吉尔。

他们在士瓦本阿尔卑斯山脉上空飞行了一段时间,莱茵河突然出现在机翼下面。在夕阳照耀下,河面粼粼闪着红色和桔黄色的光,好像一道熔化的金属,向西奔流。这条被德意志诗人反复歌颂的大河发源于帝国南部边界的群山中,流过阿尔萨斯大区与巴登大区之间的富饶河谷。在科布伦茨的德意志角,在威廉皇帝的塑像脚下,它与摩泽尔河会合,然后继续奔流北上;经过灯火通明、高炉林立的鲁尔区——那里已经成为一整座长90公里、宽60公里的巨大城市,创造出大德意志帝国六分之一的财富;最后再度转向西方,在荷兰境内流入北海。马赫从来没有从空中俯视过这条河。

Lieb' Vaterland, magst ruhig sein. Fest steht und treu die Wacht, die Wacht am Rhein!

——“亲爱的祖国,请你放心。守望者坚强屹立,莱茵河上的守望者!”

儿童时代耳熟能详的旋律突然从他的脑海中浮现出来。在一间四面透风的室内运动场里,一台钢琴弹奏着激昂的曲调。这首歌是谁谱写的来着?他记不起来了。

飞机越过莱茵河,就意味着他已经离开了帝国的领空,进入了瑞士。从远处的朦胧暮色中可以看到蓝紫色和灰色的山脉。飞机下面则是精耕细作的整齐田地,深色的松林,红色屋顶的村庄和小小的白色教堂。

他醒过来时的惊异脸色令夏洛特捧腹大笑。你见过上百个罪犯了,她说,还跟党卫军和盖世太保打过交道。可是你从来没见识过美国媒体的本事。

他小声咒骂,但是她用那双大眼睛望着他,装成无辜的样子,看上去就像耶格尔的女儿一样天真纯洁。一次深思熟虑的行动被她给搅成了一场闹剧。他有一部分怒火是针对自己的。

她坚持要解释,不管他听不听。她两手比划着,端着一个一次性塑料杯,里面是半杯威士忌。这事很容易。他告诉她当天晚上要飞到苏黎世去。晚上只有一个航班。在机场,她对汉莎航空的人解释说她是和二级突击队大队长一道的,不过迟到了。她能不能和他坐到一起?他们同意了,她知道他已经上了飞机。

“然后找到了你,睡得像个婴儿。”她总结道。“要是他们说没有叫马赫的旅客呢?”“那我也要去苏黎世。”她不理会他的怒气。“听着,我现在已经差不多知道了所有的情节。艺术品盗窃。两个退休的大官死了,第三个在潜逃。一次未遂叛逃。一个瑞士银行的秘密账号。还差一点。我得去苏黎世的那个银行看看。没准我的魅力能打动佐格先生,让他接受我的专访呢。”“我不怀疑。”“别愁眉苦脸的,二级突击队大队长。我不会提到你的名字的。”

苏黎世离莱茵河只有二十公里。它不是一个繁忙的空港城市,飞机在苏黎世湖上空兜了一个小圈,就开始下降。马赫喝完了威士忌,把空杯子还给服务员。夏洛特也把杯中的残酒一口喝完,和马赫的杯子放到一起。“至少我们有一个爱好是相同的,二级突击队大队长先生。我们都喜欢威士忌。”她望着前方,嘴角露出微笑。

他扭过头去,看着窗外。这是她的技巧。让他出丑。先是没有告诉他施图卡尔特打来的那个电话;然后被他“逼着”闯入死者的公寓。今天早晨跟那个美国外交官谈论什么瑞士银行。现在又是这个。马赫现在的感觉就像有了一个粘在屁股后面的小孩——一个锲而不舍的、足智多谋的、老让人出丑的、狡诈多端的、危险的小孩。他偷偷摸了摸胸前,检查一下那封信和钥匙是否还在那里。趁他睡觉的时候把这两样东西偷走,这种事她肯定干得出来,他深信这一点。

马赫觉得耳朵里涨鼓鼓的。容克客机开始降落。瑞士乡间的黄昏景色从窗外掠过,就像电影镜头:田地里停着一辆拖拉机;公路上一辆孤零零的小货车,开着车灯;远处村庄的窗户里透出暖黄色灯光……砰的一声,接着又是一声,机身剧烈颠簸,飞机着陆了。

苏黎世机场大大出乎他的预料。跑道和机库后面是一片树木葱郁的小山。没有城市的踪影。一时间他以为格洛布斯发现了他的意图,命令这架飞机返回德国迫降。可能他们在符滕堡或巴伐利亚的某个空军基地降落了?飞机转了一个弯,进入滑行道。他望见了小小的航站楼,以及楼顶上的大字:苏黎世。

飞机刚一停下来,那些飞行常客就解开安全带,齐刷刷地站起来拿行李。她也站了起来,拽出一个小手提箱,还有那件蓝风衣。他慢了一步,只好站在她身后伸手够自己的提箱。“对不起。”她耸了耸肩。“接下来去哪儿?”“我去我的饭店,小姐。您去哪儿是您自己的事。”马赫有点幸灾乐祸。他前面有一位胖胖的瑞士人,正在磨磨蹭蹭地往一个黑皮文件夹里塞一摞单据。马赫从他身边挤了过去,推开通道上的乘客,挤到了舱门旁边。身后的人在抱怨,马赫没有回头。

比起宏伟巨大的赫尔曼·戈林空港,苏黎世机场的到港大厅简直就是一个玩具小屋。马赫神采奕奕地走向护照检查处,在那里他重施故伎,设法加塞穿过长长的队伍,排到了前面。那些遵纪守法的德国和瑞士公民们诧异地看着他。他听到身后传来一阵骚动和抱怨声。这么说她在试图追上他。

接过他护照的那个瑞士海关官员是个表情严肃的年轻人,留着小胡子。“公务还是旅游,马赫先生?”“公务。”当然是公务。“请等一会儿。”那年轻人拿起电话,拨了三位号码,然后转过身去低声说了些什么。“是,是,当然。”接着他转过来,把护照还给马赫。

他们一共两个人,在行李领取处那里等着他。马赫在五十米之外就把他们辨认出来了:大块头,剃着平头,穿着黑色的警用皮鞋和系带风衣。全世界的便衣警察看起来都是一个样子。他从两人旁边走过,看都没看一眼。凭着直觉,他知道他们跟上来了。

他没有什么东西要向瑞士海关申报,所以穿过了绿色通道。他走出了航站楼。外面的天已经全黑了。出租车。出租车在哪儿?身后传来了高跟鞋的声音。得笃,得笃。外面的空气比柏林要低几度。得笃,得笃。他无可奈何,转过身来。她站在那儿,蓝色风衣,提着手提箱,歪头看着他。“离开我,小姐。您没听明白吗?难道要我把这几个字写下来吗?回美国去,把您那蠢故事登报。我还有正经事要办。”没等她开口,他就回过身来,拉开出租车的后座门,把提箱和旅行袋丢进去,然后钻进车里。“湖滨饭店。”

他们离开航站楼,开上通往市区的高速公路。马赫回头,看见另一辆出租车紧紧跟在后面,离他这辆车只有十米远。再后面是一辆没有标志的白色奔驰轿车。老天!这场面可真够滑稽的。格洛布斯在追路德,他在追格洛布斯,麦吉尔在追他,现在瑞士警察在追逐他们两个人。他又点了一支香烟。“您没看见吗?”出租车司机指了指车里的告示。“请勿吸烟,谢谢。”“欢迎来到瑞士。连禁烟告示都比德国的文明。”马赫小声自言自语。他把玻璃摇下几公分,让车里的烟雾散出去。

苏黎世这座城市比他想象的还要漂亮。它那古老的市中心让他想起童年时的汉堡。湖边环绕着古老的建筑。绿白相间的有轨电车咣啷咣啷地从街道中央驶过。马路两旁咖啡馆、餐馆、影院鳞次栉比,商店灯火通明,橱窗里堆满了琳琅满目的外国商品。街上的行人个个都显得富足而悠闲。

司机在收听“美国之音”。在柏林,这个电台受到官方的干扰,只能听到一些沙沙的杂音,在这里却听得很清楚。“I wanna hold your hand”,年轻的英国声音(注:《I wanna hold your hand》是甲壳虫乐队的成名歌曲之一),“I wanna hold your ha-a-and”。背景里,上千个女孩在尖声狂呼。“以上是正在汉堡演出的英国乐队‘甲壳虫’,四个英国小伙子凭借独具一格的演唱风格,在第三帝国受到了年轻人出人意料的欢迎……”

湖滨饭店离苏黎世湖只有一条马路之隔。车费是23瑞士法郎。马赫心算了一下,给了司机一张五马克的钞票。“不用找了。”帝国马克在全欧洲都是受欢迎的硬通货,地位比瑞士法郎还要坚挺。小厮过来为他打开车门。马赫拿起行李,走进了湖滨饭店的大堂。

这个饭店果真像内贝说的一样豪华。他那房间一夜的房费就相当于半个月的薪水。“很适合一个被判死刑的人度过一晚……”。他在住宿登记表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时,余光忽然注意到一抹蓝色出现在大堂里。后面是两个浅褐色风衣。我成了电影明星了,马赫走进电梯时想。走到哪儿都有两个贴身保镖和一个女记者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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