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历史色盲讲故事——故事,过去的事儿(129) -- 江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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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历史色盲讲故事——故事,过去的事儿(130)

逐还是不逐,应该不是问题

自从商鞅实行军功奖励制度以来,秦国的宗族就生活在水深火热当中,如果不上战场玩儿命的话,很快就会被注销王族户口,成为一个普通的庶人。

这些血统高贵的人,要是对这个可恶的制度由衷的唱赞歌,那就得先把地球变成金星,让太阳从西边升起。

不过呢,秦国的领导人却一直很迷恋这一套东西,就连颇不待见商鞅的秦惠王,也不折不扣的全盘接受了商鞅的那一套。

秦国那如日中天的形势,也像磁铁一样,吸来了无数的东方士子,哪怕是只留着一道门缝,也能让秦国淘换到不少宝贝(参见范雎的发迹史)。

估计这些外来人员往家里写信的时候,在信的结尾都会附上这么一句“钱多,人傻,速来”。

那个时候,“到西部去”是天下读书人的最大梦想,差不多能赶上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洋插队。

汹涌的外来人员,就像今天的农民工,挤满了咸阳城的大街小巷,也把秦国的宗室成员,挤到了十七层半地狱,让他们整天生活在没有阳光的日子里。

后来等到穰侯管事儿了,总算是把那些可恶的外来人员,挡在了秦国的大门之外。但是,外戚们也没有让宗室成员过上好日子。

秦昭王去世后,庄襄王即位,吕不韦主事儿。

还有孝文王呢。

孝文王?

秦国有他什么事儿吗?

外来户吕不韦主政期间,这厮依旧是大量任用外来人员,还是不给秦国的宗室成员一点儿机会。

天可怜见,吕不韦终于翻船啦。一眨眼,一百多年都过去了。

吕不韦翻船后,一百多年来一直没有动静的秦国宗族,发出了自己的声音。他们建议刚刚正式当家的秦王政,把那些外来人员全部赶出秦国。

引进外来人才,是秦国奉行了一个多世纪的基本国策,这些宗族成员也不敢拿吕不韦招募宾客来说事儿,但是他们之所以吃了熊心豹子胆晒出这个点子,还是因为国际小气候的配合。

话说当年秦昭王去世后,各个诸侯国都派使者前来吊唁,这也算是国际惯例,只有韩国的领导人韩桓惠王是个例外。不是说这小子有多么牛,秦国人在办丧事,他在家里唱大戏庆祝,而是他老人家穿着丧服,亲自前来奔丧。

韩桓惠王穿的丧服,还是最高等级的斩衰。

这就有点儿看头了。

古人的丧服分为五等,也就是通常所说的“五服”,分别是:斩衰(cui)、齐衰(zi cui)、大功、小功、缌麻。这五种丧服的质量是由低到高,相应的等级则是由高到低。

这五种丧服可不能随便穿,要根据本人跟死者关系的远近,适当选择,在葬礼上穿错了丧服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弄不好是要掉脑袋的。

关系最近的莫过于父子,相应的,子女在父亲葬礼上要穿质量最差、等级最高的斩衰。并不是所有的子女都得穿斩衰,儿子们肯定是要穿斩衰,女儿们则视具体情况而定。如果还没有出嫁,那得要穿斩衰,如果出嫁后不幸被丈夫休了,回到了娘家住,也得穿斩衰。出嫁后,过幸福生活的女儿们穿齐衰就行了。

跟父亲与子女的关系相比,母亲与子女的关系,一点儿都不差,但是在丧服上却要低一个档次。没法子,那是一个父系社会。

关于丧服,基本上都是晚辈为长辈穿,或者是为早亡的平辈穿,但是有一个例外。

如果是嫡长子不争气,让父母白发人送了黑发人,那就要乾坤倒置,父亲要为嫡长子穿斩衰,母亲为嫡长子穿齐衰。可见,嫡长子在家族中,那是相当的不一般啊。

观摩葬礼的人,打眼一看各种丧服,就知道每个人跟死者关系的亲疏。在葬礼上,那些不穿丧服负责打酱油的,肯定跟这家没有亲戚关系,也就是俗话说的,出了五服不是亲戚。

丧服等级不仅是维系家族的纽带,也是国家政治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国家领导人去世后,非但他的儿女们要没什么例外的穿斩衰,大臣们、附属国的领导人也要穿斩衰。

韩桓惠王穿着斩衰,亲自参加秦昭王的葬礼,就表明了一个重要的态度,韩国是秦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至少也是秦国的附庸。

秦昭王去世后,秦国的最高层开始了走马灯,这也让韩国上下起了鬼心思。在嬴政即位的第一年(前246年),韩国派一个水利工程师,郑国,来到了秦国。

郑国来到秦国后,就找到了秦国的主事人,也就是吕不韦,说是要帮着秦国修建一条水渠。

看着这个来自绝对友好国家的水利专家,秦国上下也没有想太多,就按你说的办。

古往今来,不管是大规模的机械化农业生产,还是微型规模的小农生产,都离不开一样重要的东西,水。只要有了水,农作物的产量就有了基本保证。

风调雨顺,一直是农耕民族发自内心的期盼,几乎每个中国农村都有龙王庙。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老天爷有时候也是相当不靠谱的,十年九旱或者十年九涝是常有的事儿,我本人就在老家多次见过求雨的场面。

在这里我要忏悔,当时年少轻狂,曾经打着破除封建迷信的幌子,去求雨的现场捣乱。今天我明白了,那是一群卑微的人,在绝望中的最后一丝祈求。

既然老天爷不怎么靠谱,那就只能靠自己了。我们的先人充分利用自然条件,修建了无数的水利工程,有的直到今天还在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如都江堰。

修建都江堰之后,没过多少年,在郑国的主持下,秦国又开始了另一项水利工程,把西边泾河里的水,引到东面的洛河,正经的西水东调。

时光在流逝啊,一晃十年过去了,郑国还在忙活,这工程还有完没完啊。

秦国人觉得这里面肯定有事儿,经多方调查取证,秦国人发现,这个工程从根儿上就是一个阴谋。

原来是韩国人知道秦国特别喜欢建造大型工程,就派郑国来帮着他们修建水渠,让他们把有限的精力都投入到无限的工程建设当中去。

这还了得,啥也别说了,拉出去,咔嚓了。

郑国先生并没有誓死不屈,反而是实话实说,刚开始,这个工程的确是一个阴谋,不过……

中国话里的干货都放在了转折词的后面,郑国认为,如果这条水渠能够顺利竣工,对秦国那是好处大大的。

秦国是一个实用主义泛滥的国家,只要最后能弄个好结果,并不在乎你的原始动机有多么龌龊。再说,前期已经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这会儿杀了郑国先生出气,只会造就一个伟大的烂尾工程,那才是正经的中了韩国人的奸计。

没用多少合计,秦国继续让郑国先生主持剩下的工程。

水渠完工后,秦国一下就增加了四万多顷的高产良田,这些土地的亩产量,远远高于同一地区(黄河中游)其他土地的产量。

秦国人也没有惦记郑国先生的原始动机,把这条水渠命名为郑国渠。

郑国渠建成以后,关中地区的秦国人可以连老天爷都不尿了,不管他是几年几旱(涝),关中都是旱涝保收。从此,东方各国坐着光速飞船,也追不上秦国喽。

自己派出的间谍,反而帮着对方完成了最后的产业升级,韩国领导人的头脑,真的很绝。

韩国人紧打自己的算盘,让秦国人腾不出手来折腾自己,在原则上,实在说不上有什么大错,但是你的方法得对头啊。

韩国就是一个整天受大块头欺负的麻杆儿,这个麻杆儿为了让大块头腾不出手来,就把大块头领到了健身房,让这个大个子在那里挥汗如雨。

大块头在健身房里紧忙活的时候,的确是没闲工夫搭理那个麻杆儿,但是他一出健身房,那肌肉块儿就升了不止一个档次,麻杆儿的日子还能过得下去吗。

春秋战国时期,为了破坏对手的安定团结,经常使用两招:送上大把的美女,把他的领导人拴在后宫,让他的朝堂充满乌烟瘴气(传说中的西施就是干这个的);派人劝说对方进行消费性建设,什么豪华宫殿啊,国家公园啊,能建的都让他建造。

放着现成的经验不用,韩国领导人非得走不同寻常的路,结果……

韩国领导人自摆乌龙,非但给秦国送上了一份大礼,还给秦国的宗族送来了炮弹,打击外来人员的炮弹。

借着韩国间谍事件,秦国的宗族发起了凶猛的反扑,他们对秦王政说:从诸侯来秦国的那些人,大部分都是为了他们自己的国家给秦国捣乱,把他们全部驱逐出境吧。(诸侯人来事秦者,大抵为其主游间于秦耳,请一切逐客。

出于对吕不韦本人发自内心的恶感,恨屋及乌,秦王政对吕不韦门下的那些门客,也没有什么好感,很痛快的下了逐客令。

就这一点,已经加冠的秦王政,还不如当年还未成年的秦惠王。

来自楚国的李斯,没有例外的也在被驱逐的行列。就在离开咸阳之前,李斯怀着满腔的激情,给老朋友秦王政写了一封奏疏,至于管不管用那就只有天知道了,死马权当活马医吧。

这封奏疏就是有名的《谏逐客书》。

在中国历史上,奏疏这种政治性文件,多如牛毛,基本上都是就事论事,说理性超强(也有不少是强词夺理的),文学性基本谈不上,可读性超级差。

不过李斯这封奏疏,就不一样啦,说理清晰,论证严密,堪称政治文件中的翘楚。这封奏疏的文学性更是冠绝千古文章,文辞优美,修辞恰当,排比排得气势如虹,对仗对得如同律诗,其中这一句“太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更是广为流传。

文必秦汉,诗必盛唐,诚哉斯言!

收到李斯这封政治性、文学性都超一流的奏疏后,秦王政那有点儿发昏的头脑,清醒了不少。前面的那些祖宗并不比他缺心眼,为什么还费劲巴拉的招募外来人才啊,还不是因为这些外来人员,对秦国以及领导人本人有好处啊。

在整个战国时代,秦国本土并没有出产多少拿得出手的人物,现在秦国正在忙活着一统天下,这些外来人员,正是秦国急缺的优质资源。要是让这些优质资源流失了,以后,秦国的苦日子就来喽。

我不止一次说过,秦国是个实用主义渗透到灵魂的国家,只要有好处,并不在乎什么朝令夕改。

看完李斯的奏疏后,秦王政想都没想,立马就废除了刚刚开始实行的逐客令。

平息了逐客这个小小的风波,秦国这辆战车又行驶在了正常的轨道上。

如今,秦国要做的是前无古人的一统天下,目标直指所有的国家。三晋一直都在秦国的家门口碍手碍脚,不用动脑子也知道,第一刀肯定是要招呼在他们身上。但是,先拿哪一个国家开刀,是摆在秦王政面前的一个不大不小的难题。

这个时候,李斯站了出来。

李斯跟范雎有英雄所见之处,他也认为不该小看那个看上去人畜无害的韩国。在李斯看来,只要国内国际环境,稍微出现一点儿对秦国的不利变化,韩国的脑后肯定会长出反骨。

李斯认为,只有彻底摆平了韩国,才能谈其他的。

秦王政点头同意,拿韩国开刀,除了是在完成自己的战略目标,秦王政也想干点儿私活。他想见一个人,韩国的公子,韩非。

秦王政能够跟韩非结缘,要归功于他的好学。秦王政是一个学习型领导人,在工作之余很注意提高自己的理论素养。有一天读到《孤愤》、《五蠹》这两篇雄文后,秦王政不仅感慨万千:唉!我要是能够跟这个作者交往一下,死了都值!(嗟乎,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

旁边的李斯看了一眼,立刻就明白是谁的手笔了:这是韩非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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