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祖国Vaterland(二十三) -- 道孙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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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祖国Vaterland(二十九)

然后他看见了他。

一个老年男人,带着厚框眼镜,穿着一件松松垮垮的外衣,从帝国大会堂里走了出来。他停下脚步,环视四周。他的手摸着一根柱子,好像怕它跑掉一样。接着,他犹犹豫豫地沿着台阶往下走去。

马赫发动了汽车。

夏莉和奈丁格尔背对着那个人。他向他们走去。

拜托,拜托,看在老天爷的份上,回头看一一眼!

最后夏莉转了过来。她看见了那个老人,认出了他。路德举起了胳膊,好像一个游泳者试图爬上岸边。

马赫突然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头。有什么地方出错了。有什么地方我没有想到……

路德离他们还有五米远。他张开嘴想要说什么。他的脑袋突然消失了。消失在一团突然炸开的红色血雾中。他的身体向前倾倒,然后翻转着滚下台阶。夏莉把手挡在脸前,试图挡住飞来的血浆和脑浆。

一声,接着又是一声。狙击步枪的清脆爆音在阿道夫·希特勒广场上回荡,吓走了那群鸽子。它们像一群灰色的树叶一样,穿过广场飞走了。

人群开始尖叫。

马赫飞快地挂上档,打着转向灯并入车流。别的司机在愤怒地按喇叭,他置之不理,一道又一道地并线,在车流之中穿来插去。他的开车方式就好像他的车不会被撞坏一样,好像信念和意志能够让他避免撞车一样。他看到尸体旁面马上围上了一小群人,血和脑组织正沿着台阶慢慢向下流淌。十多辆深灰色的宝马轿车从不同的方向开到了广场上,急刹车停了下来。穿黑制服或皮夹克的秘密警察钻出汽车,从四面八方跑向那个地点——在他们当中有格洛布斯和克雷布斯。

奈丁格尔搀扶着夏莉,试图把她拖离现场,拖到路边,马赫猛踩刹车,大众轿车的四条轮胎和柏油马路摩擦,发出刺耳的尖叫声,停在了台阶底下。那外交官打开车门,把她塞进后座,然后自己也挤了进去。车门砰地关上了。大众轿车飞也似的一溜烟跑掉了。

我们被出卖了。

十四个人出席了那次会议,现在十四个人都死了。

路德伸出了胳膊。他的脖子后面突然出现红色的喷泉。他的脑袋爆炸了,身子向前栽倒。格洛布斯和克雷布斯在奔跑。那个重大的秘密,无论是什么,已经随着路德的脑组织一起流向了广场人行道的阴沟里……

被出卖了……

他把车开到罗森大街,绕过如今已经拆除的犹太会堂,拐进了柏林证券交易所附近的一处地下停车场。这里是他常用的会见线人的地点。在周末,还有比这里更冷清的地方吗?他从入口处的机器里拿了一张停车卡,然后沿着匝道向下面开去。轮胎摩擦着混凝土,车头大灯照着地上的陈年油迹,以及一道道碳黑色的轮胎擦痕。

地下二层空空荡荡的。在周末和节日里,柏林的金融区荒无人烟。马赫把车停在被柱子遮掩着的一处角落里,熄了火。一片寂静笼罩着停车场。

谁也没有开口。夏莉还在使劲地用纸巾擦着她的外套。奈丁格尔靠在靠背上,闭着眼睛。突然,马赫用拳头猛捶着方向盘。

“你告诉谁了!?”

奈丁格尔猛地睁开了眼睛。“谁也没告诉。”

“大使?华盛顿?驻这儿的间谍头子?”

“我跟你说了,谁也没告诉。”他的声音里带着愤怒。

“你抵赖也没有用。”夏莉说。

“真是又荒谬又滑稽。老天爷,你们俩……”

“想想其中的可能性吧。”马赫数着手指。“路德背叛了他自己——荒唐。比洛大街的电话亭被窃听——甚至盖世太保也没有本事去窃听柏林的每一处公用电话。很好。那么,是昨天晚上的谈话被人偷听到了?不太可能,我们自己都几乎听不清当时说的是什么。”

“为什么一定是阴谋呢?也许路德被跟踪了。”

“那他们为什么不直接把他抓走?为什么在接头的前一刻,在公共场合把他打死?”

“他当时在直盯盯地看着我。”夏莉痛苦地用手捂住脸。

“不一定是我。”奈丁格尔生气地说。“一定是你们俩当中的某个人泄的密。”

“怎么泄?我们整晚都在一起。”

“哦,我敢肯定你们俩是在一起。”他吐出这几个字,扭头看着车窗外面。“我本来不必接手这摊子烂事,夏莉。你最好和我一起回大使馆。马上。今天晚上我们会让你搭飞机离开柏林,耶稣保佑,要是盖世太保没发现你与这事有联系的话……”他停顿了一下。“拜托。”

她坚定地摇了摇头。

“如果不是为了你自己的话,那也要想想你的父亲。”

“我父亲和这事有什么关系?”

奈丁格尔钻出了大众轿车。“我本来不应该让自己用这种口气说话的。你是个傻瓜。和他一样!”他朝马赫点点头,“他已经是个死人了。”

他大步离开轿车,脚步声在空荡荡的车库里回响,一开始很清晰,但是后来变成模糊的一片回音。最后是沉重的金属门撞击的声音。他走了。

马赫从后视镜里望着夏莉。她看上去很娇小,蜷缩在后座上。

远处传来了动静。车库入口的栏杆被提升起来。一辆车在向下开过来。马赫突然警觉起来,十分紧张,仿佛得了幽闭恐惧症——他们的掩蔽所也可以很好地成为抓捕他们的陷阱。

“不能停在这儿,”他发动了引擎。“我们必须继续跑。”

“那样的话,我准备拍更多的照片。”

“你必须这么做吗?”

“你已经收集了你的证据,二级突击队大队长。我准备收集我的。”

他又瞥了她一眼。她扔掉了纸巾,用一种脆弱的挑战眼神瞪着他。

他把脚放在了离合器踏板上。如今格洛布斯一定已经从那个交警那里知道了他的长相和车牌号,并发觉其中的奥妙。直接穿过柏林城是个很危险的做法,这毫无疑问。但是还能去哪儿呢?躲起来等待盖世太保来敲门?

他开车绕着停车场转了一圈,接着向出口开去。在他们身后出现了车头大灯的亮光。

他把车停在哈维尔湖畔,和她并肩向岸边走去。马赫指给她发现布勒尸体的地点。像四天前的斯派德尔一样,她的相机也发出了许多下“喀嚓”声。不过,在现场并没有留下多少可供拍摄的东西。泥地里还残留着几处脚印。布勒的尸体被拖上岸的地方,有几处草丛被压倒。再过一两天,连这些痕迹也会消失的。

她转过去望着湖面,裹紧了风衣。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到布勒的别墅去也非常危险,所以他把车停在了天鹅岛的入口附近,让发动机运转着。她探过身子,拍了几张岛屿入口的照片。红白相间的栏杆被放了下来。没有看见警卫人员的影子。

“就这么多吗?”她说,“《生活》杂志可不会为这种照片付钱的。”

他想了一会儿。“可能还有一个地方值得一看。”

格罗斯万湖56-58号坐落在别墅云集的绿林区,是一座建于19世纪的白色大房子。这座带门廊的房子坐落在一座花园里,有三层楼高。战争结束后,国际刑警组织已经从这里搬走了,一所女童学校搬了进来。

马赫站在别墅的雕花铁栅栏大门外,东瞧瞧西看看,仔细打量着浓荫遮蔽、通往大厦的的碎石车道。两个小天使雕塑点缀在车道的两旁。门廊前面是一座圆形的大花坛,粉红色的花朵正在大片大片地盛开。他推了推大门。没有锁。很好。他向夏莉做了个手势,示意她跟上自己。

“我们是马赫先生和太太。”他一边推开大门一边说,“我们有一个女儿……”

夏莉点点头。“是啊,当然。海蒂。七岁了。梳着辫子……”

“她不喜欢现在的学校。别人向我们推荐了这里。我们想参观一下。”马赫关上了大门,他们沿着车道向大厦走去。

她在继续自言自语:“当然,我们很抱歉就这么直接闯了进来……”

“但是马赫夫人看上去不像是有一个七岁女儿的年纪?”

“她还在年幼无知的时候,就被一个英俊的侦探给引诱了……”

“很有趣的故事。”

碎石车道围着花坛绕了一个圈。马赫试图想像出这里在1942年1月时的样子:地上积满肮脏的积雪,或者笼罩上一层薄薄的寒霜。光秃秃的树丛。几个警卫站在门口。挂着政府牌照的公务轿车一辆排着一辆,停在弯弯的车道上。一个公务员向警卫致意,登上门廊台阶,走进敞开的大门。施图卡尔特:年轻而潇洒。布勒:他的公文包里满满地塞着法律文件。路德:那双狡黠的眼睛在厚厚的玻璃片后面眨动。

还有海德里希。他是像主人一样提前到达这里呢,还是像主子一样最后来到这里呢?一月里湖畔的寒气会不会给那苍白的、狐狸一样的脸颊带来一抹红色呢?

这座房子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夏莉照了一张大门的照片,马赫踏进墙根下的灌木丛,扒着窗户向房屋里面窥探。一排排小人国尺寸的桌子,上面倒放着一列列小人国尺寸的椅子。两块黑板,上面写着教小孩子向党感恩的祷词。第一块:

餐前——

元首,我的元首,上帝把您赐予我们

在我们的一生中保护我们,看护我们

您把德国从深深的不幸和穷困中拯救出来

今天,为了每天吃到的面包,我感谢您

希望您能长久地守护我们,不要抛弃我们

元首,我的元首,我的信仰和我的光明

万岁,我的元首!

另一块黑板上:

餐后——

感谢您赐予我们这顿丰盛的美食

年轻人的守护者和老人的朋友

我知道您日理万机,但是不要担心

白天和黑夜,我都和您在一起

请您把头枕在我的腿上

我们坚信,我的元首,您是最伟大的

万岁,我的元首!

房间的墙上挂满了稚气的涂鸦:蓝色的草坪,绿色的天空,黄色的云彩。儿童眼中的世界和那些被元首嗤之以鼻的“颓废艺术”惊人地相似。“如此地反常,必须彻底消灭”……马赫可以闻到学校常有的那种味道:粉笔灰,木地板,还有糟糕的饭菜气味。他转过身来。

隔壁的别墅花园里,有人点起了一堆大篝火。从湿木头和落叶中冒出了一股股白烟,飘过草坪,一直飘到房子后面。这座别墅的后面是通向草坪的宽阔台阶,两只咆哮的青铜狮子盘踞在台阶两侧。站在草坪尽头,透过湖畔的矮树丛,可以望见哈维尔湖那阴暗的湖面。

他们面对着南方。半公里开外就是天鹅岛,但是被树丛遮挡着,只有从楼上的窗户才能望见。如此近的距离,是不是五十年代初促使布勒买下他那座大别墅的动机之一呢?他是不是那种喜欢时不时返回犯罪故地缅怀一下昔日罪行的恶棍呢?如果是的话,那么当年他又犯下了什么样的罪行呢?

马赫弯下腰,从草坪中挖出了一块泥土,把它凑到鼻子跟前嗅着,然后松开手指,让泥土从指缝中漏下去。犯罪的踪迹——无论它是什么——在许多年以前就消失了。

在花园的深处有两个年代久远的大木桶,上面还残留着斑驳的绿漆。女童学校的园丁用它们来收集雨水。马赫把它们翻过来,和夏莉坐在木桶上,肩并肩,两腿随意晃荡着,凝视着湖水。他终于不用拼命赶路了。不会有人到这里来搜捕他。这里似乎有一种什么东西,使得周围的气氛显得忧郁——死寂的别墅,静谧的花园,落到湖面上的枯叶,潮湿木头发出的浓烟……都显得和春天这个季节格格不入。更像是秋天,万物开始枯萎凋敝的季节。

“我和你说过吗,”长久的沉寂之后,他终于开口,“在我去海上服役之前,这座城市里有许多犹太人?等我回来之后,发现他们全都消失了。我问过他们的下落。人们说他们被疏散到了东方。重新安置。”

“他们相信这个说法吗?”

“公开的场合里,当然。甚至在私下的场合里,最好也不要对此表示怀疑。假装相信这是真的。”

“你相信这种说法吗?”

“我以前没有想过。”他沉默了一会儿,继续说:“又有谁关心呢?即使人人都知道那些犹太人的下落,又有谁会关心呢?即使你知道了,那和现在又有什么不同呢?”

“有些人不这么认为,”她提醒他,“所以参加海德里希会议的那些人现在都死了。除了海德里希自己。”

他回头看了看那座房子。他母亲生前顽固地相信鬼魂的存在,和他说过,砖头和墙灰会像海绵一样吸收历史,把它们目睹过的一切都储存起来。在那之后,在他的警察生涯里,马赫看到过许多邪恶的场面,可是他从来不相信这种说法。格罗斯万湖56-58号看起来和别的房子并没有什么不同。看起来就像是商业巨子的豪宅,现在改造成了女校。那么,那些墙壁现在又吸收了什么东西呢?小女孩的嬉笑打闹?少女的情窦初开?几何学课本?考试时的焦虑?

他掏出海德里希的邀请信。“午餐时间的研讨会”。也就是说,从中午开始。在下午三点或四点钟结束。那时候天应该已经快黑了。窗户里露出黄色的灯光。湖面上开始笼罩起薄雾。十四个人。享用着美餐,也许有人已经被盖世太保提供的葡萄酒灌得醉醺醺的了。专车停在外面,等着把他们带回柏林市区。司机们在外面等了一下午,两脚冰冷,鼻子通红……

接着,不到五个月之后,在仲夏的炎热中,在苏黎世的巴恩霍夫大街,像其他许多被吓得发抖的有钱人一样,马丁·路德走进赫尔曼·佐格的办公室,开设了一个账号。四把钥匙。

“我很奇怪,他为什么空着手。”

“什么?”她走神了。他打断了她的沉思。

“我一直在想象着接头的情景。路德提着一个公文箱,或者类似的东西。可是,当他走下台阶、向你靠近的时候,他是空着手的。”

“可能他把所有的东西都放进了衣袋里。”

“可能。”风停了。哈维尔湖的湖面一动不动,看上去就像一块凝固的灰色猪油。一个水银做成的湖泊。“但是他从苏黎世飞回来的时候,一定带着什么行李。他在国外住了一晚。而且他从银行拿走了什么东西。”

风又刮起来了,呜呜地吹着树梢。马赫看了看四周。“他是个多疑的老杂种。他那种人,一辈子都在给自己留后路。他不会冒险把所有的东西一次性全部交给美国人。否则的话,他到美国以后靠什么来讨价还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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