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祖国Vaterland(二十三) -- 道孙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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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祖国Vaterland(三十二)

在旅馆外面不远的地方,菩提树下大街北边,有一家昼夜营业的杂货店。它的主人——像所有的产业一样——是个德国人,但是日常经营却交给了一伙罗马尼亚人。只有他们才穷得愿意二十四小时营业。店里的东西堆放得满满的,就像中东的巴扎市集一样:锅子、长袜、婴儿食品、贺卡、文具、玩具、胶卷……柏林庞大的外籍工人群体给这家杂货店带来了相当忙碌的生意。

他们分头走进去。夏莉先进去,和那个穿着厚裙子的罗马尼亚大娘说了些什么,她消失在货架后面,不一会儿拿着一堆瓶子回来了。马赫从另一个店员那里买了一本小学生的作业本、两卷棕色的厚马尼拉纸、两卷礼品包装纸和一卷胶带。

他们走出杂货店,沿着弗里德里希大街往北走了两个街区,来到弗里德里希大街车站。他们登上了往南开的地铁列车。车厢里都是普通的周末乘客:手拉手的情侣,逛完商场的一家老小,去酒吧狂欢的年轻人。没有人,马赫可以确保这一点,对他和夏莉流露出哪怕最细微的关注。不过,尽管这样,他还是等到车门即将关上的那一瞬才把夏莉拉下来。他们站在坦珀尔霍夫地铁站的月台上。从这里搭乘35路电车,他们在10分钟后就可以到达坦珀尔霍夫机场。

沿途他们一言不发。

克拉科夫

1943年7月18日

(手写)

亲爱的克里青格,

以下是你所要的名单

奥斯维辛 50.02N 19.11E

库尔姆霍夫 53.20N 18.25E

贝尔泽克 50.12N 23.28E

特雷布林卡 52.48N 22.20E

马伊达内克 51.18N 22.31E

索比堡 51.33N 23.31E

希特勒万岁!

(签名)

布勒

与赫尔曼·戈林航空港比起来,坦珀尔霍夫机场显得又老又小,陈旧而过时。它的航站楼建于战前,只有两层。楼里到处挂着早期航空旅行时代的照片:巨大的飞艇客舱里,身穿白色西服的侍应生在弹奏钢琴;汉莎航空公司的老式“容克”三引擎客机,机身上覆盖着波纹型的蒙皮;戴着护目镜、身穿翻毛领皮夹克的驾驶员,从舷窗伸出胳膊,翘着拇指;戴着钟形女帽、提着圆形提包的女乘客。多么纯真的年代!

马赫站在航站大楼的入口大厅里,假装正在欣赏那些照片,偷偷观察着四周。夏莉一个人走向租车柜台。

突然,她面露微笑,作着抱歉的手势,试图打动租车公司的柜员:她错过了航班,她必须马上和家人团聚……那身穿草绿色制服的男柜员翻弄着表格,摊开双手,仿佛在说“一辆车也没有了”。有一阵,气氛似乎僵持在那里,但是接着那柜员就投降了。是啊,小姐,我来想想办法。像您这样有一双美丽眼睛的小姐,当然不应当失望……他舔了舔铅笔,开始填写租车表。小姐,您的驾照……

她把驾照递了过去。那是前一年颁发给玛格达·福斯小姐的。年龄二十四岁,住在柏林-马林多夫。五天前在自己的婚礼上被谋杀的那个女孩。耶格尔把它和施潘道枪杀案的其他物证一块儿忘在了抽屉里。

马赫挪开目光,强迫自己盯着一张旧日的坦珀尔霍夫机场航空全景照片。跑道上用白色的石子拼写出“BERLIN”的字样。当他回头时,那个职员正在详细地向夏莉解释租车合同中的细节,露出色迷迷的傻笑。

这个策略并非没有危险。明天早晨,一份租车合同的副本会自动交到警察局存档。甚至低贱如民警,都会纳闷为什么一个被谋杀的妇女会去租一辆车。但是明天是星期天,星期一是元首日。而到了星期二——民警最早发现这份租车合同不对劲的时候——马赫和夏莉也许早就逃到了安全的地方,要么已经被盖世太保逮到,要么已经死了。

十分钟之后,和柜员最后一阵眉来眼去之后,她拿到了一把钥匙。那是一辆普普通通的黑色奥佩尔四门轿车,已经跑了一万多公里。又过了五分钟,马赫也来到停车场。她开车的时候,他为她指路。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她坐在方向盘之后。在繁忙的车流中,她表现出异乎寻常的专注,他对此觉得很陌生。

腓特烈·卡尔亲王饭店的大堂空无一人。住宿客人们都出去享受柏林的夜生活了。他们经过登记柜台走向楼梯的时候,柜台里的女孩低下了头——显然,这对男女是贝克尔先生的小秘密之一,最好还是不要知道得太多。

他们的房间没有被搜查过。马赫临走前夹在门和门框之间的棉线还挂在那里。他从床底下拽出路德的皮箱。那根头发还挂在锁上。

夏莉脱光了衣服,围上一条浴巾。在门厅旁边的小浴室里,光秃秃的电灯泡发出暗黄色的光芒。浴室里有一个破旧的搪瓷浴缸,底下是四个铁爪子。

马赫走回卧室,再次用椅子顶上房门。他把公文箱里的东西分门别类放在梳妆台上:地图,不同的信封,备忘录和往来公文,报告和统计表,其中一份用特别大的打字机字号打印而成。有些纸张由于年代久远而变黄发脆。

马赫还记得在这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他和夏莉坐在这间房间里,听着外面繁忙的车流。他记得自己是如何一次又一次地读着这些证据,最初是激动,接着是震惊,然后难以置信,然后沉默,直到最后他们从信封里抽出那些照片。

现在他需要系统性地整理这些东西。他拉过椅子,在那堆文件中清理出一小块地方,然后打开作业本。他撕下了大约三十张纸,在每张表格纸的顶端,他写下年份和月份,从1941年7月开始,到1944年1月结束。他脱下外套,搭在椅子靠背上,然后开始埋头清理那些资料,用清晰的笔迹记下日期和事件。

一张抬头印着Deutsche Reichsbahn-Gesellschaft(德意志帝国铁路公司)的铁路时刻表,用战时那种质量糟糕的黄色纸张印刷:

日期:1/26 车次:Da105 始发站:特雷辛施塔特 开车时间: 终点站:奥斯维辛 到达时间:

日期:1/27 车次:Lp105 始发站:奥斯维辛 开车时间: 终点站:特雷辛施塔特 到达时间:

日期:1/29 车次:Da13 始发站:柏林 开车时间:1720 终点站:奥斯维辛 到达时间:1048

日期:1/29 车次:Da107 始发站:特雷辛施塔特 开车时间: 终点站:奥斯维辛 到达时间:

日期:1/30 车次:Lp108 始发站:奥斯维辛 开车时间: 终点站:特雷辛施塔特 到达时间:

日期:1/31 车次:Lp14 始发站:奥斯维辛 开车时间: 终点站:扎莫希奇 到达时间:

日期:2/1 车次:Da109 始发站:特雷辛施塔特 开车时间: 终点站:奥斯维辛 到达时间:

日期:2/2 车次:Da15 始发站:柏林 开车时间:1720 终点站:奥斯维辛 到达时间:1048

日期:2/2 车次:Lp110 始发站:奥斯维辛 开车时间: 终点站:密施罗维茨 到达时间:

日期:2/3 车次:Po65 始发站:扎莫希奇 开车时间:1100 终点站:奥斯维辛 到达时间:

日期:2/4 车次:Lp16 始发站:奥斯维辛 开车时间: 终点站:利茨曼施塔特 到达时间:

……

周而复始,直到二月的第二个星期,出现了一个新的始发站。现在差不多所有车次都有了具体的出发和到达时间,精确到分钟。

日期:2/11 车次:Pj131 始发站:比亚韦斯托克 开车时间:0900 终点站:特雷布林卡 到达时间:1210

日期:2/11 车次:Lp132 始发站:特雷布林卡 开车时间:2118 终点站:比亚韦斯托克 到达时间:0130

日期:2/12 车次:Pj133 始发站:比亚韦斯托克 开车时间:0900 终点站:特雷布林卡 到达时间:1210

日期:2/12 车次:Lp134 始发站:特雷布林卡 开车时间:2118 终点站:格罗德诺 到达时间:

日期:2/13 车次:Pj135 始发站:比亚韦斯托克 开车时间:0900 终点站:特雷布林卡 到达时间:1210

日期:2/13 车次:Lp136 始发站:特雷布林卡 开车时间:2118 终点站:比亚韦斯托克 到达时间:0130

日期:2/14 车次:Pj163 始发站:格罗德诺 开车时间:0540 终点站:特雷布林卡 到达时间:1210

日期:2/14 车次:Lp163 始发站:特雷布林卡 开车时间: 终点站:沙芬威塞 到达时间:

……

就这样,一直延续到月底。

一根生锈的别针夹在时刻表的边上。它夹着一封德意志帝国铁路公司东部地区总经理的电报,日期是1943年1月13日,收件地址是柏林。

电报的开头是一长串收报人名单:

帝国铁路公司董事会诸理事

柏林,布雷斯劳,德累斯顿,埃尔富特,法兰克福(美茵),哈勒(南),卡尔斯鲁厄,柯尼斯堡(普),林茨,美因茨,奥珀林,法兰克福(奥得),波森,维也纳

东部铁路中央指导部,克拉科夫

帝国保护国铁路局,布拉格

交通管理总局,华沙

帝国交通管理局,明斯克

接下来是正文:

事由:1943年1月20日至2月28日期间运送重新安置者的特别列车

随信附上1943年1月20日至2月28日这段时期的特别列车(包括Vd、Rm、Po、Pj和Da)的编制表,1月15日在柏林审核通过。同时附上车厢的轮流使用计划。

每次轮流使用列车车皮时,都要留意车厢的编组情况,不要打乱原有的编组次序。每次全程运输结束后,车厢要进行清洗和消毒,以便下次使用。车厢的数目和种类取决于上一次的列车编组情况,并且应当用电话向我汇报确认。

(签字)雅各比博士

33 Bfp 5 Bfsv

明斯克,1943年2月9日

马赫重新翻阅那些时刻表,仔细地研究它的日程安排。特雷辛施塔特至奥斯维辛,奥斯维辛至特雷辛施塔特;比亚韦斯托克至特雷布林卡,特雷布林卡至比亚韦斯托克……这些音节在他疲惫的大脑里不断地跳动,仿佛车轮在铁轨上发出的有节奏声音。

他的手指沿着竖栏往下移动,试图研究出其中的规律。这么说,一列火车将在早餐时间在比亚韦斯托克装上人,午餐时间抵达特雷布林卡——不是所有的旅途都这么短,他注意到从柏林到奥斯维辛需要十七个小时——接着,在下午,卸空的车皮将被清洗消毒,晚上九点返回比亚韦斯托克,凌晨时到达,准备在早餐时间装载另一批乘客。

二月十二日,这个日程被打破了,空火车没有返回比亚韦斯托克,而是去了格罗德诺。途中经过了两天,然后在黎明前的黑暗之中再次启程返回特雷布林卡,这次车上装得满满的。午饭前后,它抵达终点站,清空车厢,然后再晚上再次离开,这次是去比亚韦斯托克西边的帝国城市沙芬威塞(Scharfenweise),它从前的波兰名字叫奥斯特罗韦卡(Ostroleka)。

作为柏林刑事警察的一个探员,从这些证据中还能推论出其他的什么结论吗?

数字,他可以推算一下数字。

假设每节车厢装六十个人,每列火车挂六十节车厢。推论:每次可以运走三千六百人。

在1943年二月,差不多每天都有一次列车。这么说,每周向特雷布林卡或奥斯维辛运去两万五千人。推论:每月十万人。每年一百二十万人。

这还是以冬季运送能力为基准估计的数据。中欧的冬天,大雪覆盖铁轨,冰霜冻坏道岔,出没在森林中的游击队员往铁路上安放炸弹的冬天。

推论:春天和夏天的数字会更高。

他站在浴室门口。夏莉穿着黑色拖鞋,背对着他,俯身探向洗脸池。她的头发被打湿之后,个子显得更小了。在她按摩头皮的时候,那白色的肩膀上出现了几条纤细的肌肉。她又冲了一次头发,然后向身后伸出一只手。他把毛巾递给她。

她在浴室里放了一堆奇怪的东西:一对绿色的香蕉手套,一个刷子,一个碟子,一把勺子,两个瓶子。马赫捡起瓶子,研究上面的标签。一个瓶子里装的是碳酸镁和醋酸钠的混合物,另一瓶是双氧水。在镜子旁边放着一本灰绿色封皮的护照,上面印着第三帝国的万字雄鹰。马赫打开护照,玛格达?福斯那双无忧无虑的眼睛正在瞪着他。

“你肯定这方法能管用?”

夏莉把毛巾盘在头发上。“一开始会变红。接下来是桔黄色。然后双氧水会把它漂白成淡金色。”她摇摇瓶子,“十五岁的时候,我是简·哈洛(美国金发影星)的狂热崇拜者。都快把我妈逼疯了。相信我。”

她戴上橡胶手套,把化学品倒入碟子里,用小勺搅拌,直到它变成深蓝色的膏状物。

国家绝密 会议纪要

30份复件 第……号(数字被刮去了)

“下列人员出席了1942年1月20日于柏林格罗斯万湖56-58号召开的各部国务秘书会议,以讨论对犹太人问题的最终解决……”

一下午里,马赫已经读了两遍万湖会议纪要。眼下他强迫自己把注意力再次放到这份文件上。

一开头是海德里希直截了当的发言:“在最后解决欧洲犹太人问题的过程中,牵涉到的犹太人将近一千一百万……”

在会议纪要的第六页,一张黄纸上,列出了详细的统计数字:

A.

旧帝国境内:131800

奥斯特马克:43700

重新归并帝国的东部领土:420000

波兰总督区:228400

帝国民政管理下的比亚韦斯托克地区:400000

波希米亚和摩拉维亚保护国:74200

爱沙尼亚:已解决犹太人问题

拉脱维亚:3500

立陶宛:34000

比利时:43000

丹麦:5600

法国/占领区:165000

法国/未占领区:700000

希腊:69600

荷兰:160800

挪威:1300

B.

保加利亚:48000

英格兰:330000

芬兰:2300

爱尔兰:4000

意大利,包括撒丁岛:58000

阿尔巴尼亚:200

克罗地亚:40000

葡萄牙:3000

罗马尼亚,包括比萨拉比亚:342000

瑞典:8000

瑞士:18000

塞尔维亚:10000

斯洛伐克:88000

西班牙:6000

土耳其(欧洲部分):55500

匈牙利:742800

苏联:5000000

其中

乌克兰:2994684

不包括比亚韦斯托克的白俄罗斯:446484

合计:超过11000000

“……在最后解决的过程中,犹太人应当以适当的相应方式送往东方,作为劳动力使用。把有劳动力的犹太人按性别分开,编为大规模的劳工队,送到这些地区去筑路。许多人在这样的劳动中肯定会被自然淘汰。

剩下来能够存活的人,由于无疑是具有最坚强抵抗力的部分,因此必须受到相应处理。之所以要这样做,是因为应该认为这些经过自然淘汰筛选而剩下来的人,将是犹太民族东山再起的菌床和祸根(参见历史教训)。

在执行最后解决计划的过程中,应当在整个欧洲沿着从西到东的顺序进行……”

“……以适当的相应方式送往东方……具有最坚强抵抗力的部分必须受到相应处理……”官僚机构最喜欢使用的暧昧词语。避免泄露出去后产生不愉快后果的文字润滑油,避免涉及到精确法律责任的文字防空洞。

马赫打开一摞质量很差的复印件。这些是帝国中央保安总局第四处B4组的头头阿道夫?艾希曼在会议之后根据发言纪录整理汇编的纪要草稿,用打字机打出来,上面画满了涂改记号。在靠近下部的地方,有一个愤怒的大叉,马赫分辨了半天,才辨认出那是莱因哈德?海德里希的签名。

在原始记录里,艾希曼写道:“最后,党卫队全国总指挥海德里希问道,处理如此庞大的人口数字时具体有哪些困难。党卫队全国总指挥阁下列举了一些已经用到的方法。由于多方面的原因,枪决被认为是不合适的解决方法。这样处理起来速度很慢。警卫力量不够。在那些等待特别处置的人群中容易产生恐慌情绪。除此之外,这种方法被认为会影响我们部队的士气。他请党卫队二级突击队大队长鲁道夫·朗格博士,拉脱维亚党卫队保安处的负责人,向大家提交了一份目击者报告。

鲁道夫·朗格博士说,最近采取了三种不同的方法来进行对比。十一月三十日,一千名柏林犹太人在里加附近的森林里被枪决。十二月八日,他的人在库尔姆霍夫用毒气卡车进行了一次‘特别处置’。与此同时,当年十月,在奥斯维辛使用齐克隆-B对俄国战俘和波兰犹太人进行了几次试验。在此从处理能力和安全性两个角度考虑,对结果进行了分析。”

在这段话旁边的空白处,海德里希批示道:“删掉!”

马赫拿着会议纪要原件进行了对比。上面那段话,在纪要中被删减成一小句话:“最后,讨论了以不同的方式进行最后解决的可能。”

经过这种“文字消毒”处理之后,会议纪要变成了一份沉闷平淡的档案文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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