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祖国Vaterland(二十三) -- 道孙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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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祖国Vaterland(三十四)

4月19日,星期日

无论这场战争如何结束,我们都会战胜你们。你们不会有人活下来充当目击者。甚至即使有人活下来,别人也不会相信他讲的故事。会有怀疑和讨论,历史学家会深入研究,但是没有人会得出结论,因为我们会把所有的证据,连同你们,一起消灭掉。甚至哪怕留下了一些证据,你们其中一些人得以幸免,人们仍然会说,你们描述的那些事太可怕了,无法令人相信:他们会说,这些是盟国炮制的虚假宣传,是神话。他们会相信我们,而不是你们。我们将否认一切。我们才是讲述集中营正确历史的权威。

——一位党卫队军官对奥斯维辛集中营犹太囚犯的训话,引自普里莫?列维(1919-1987,意大利犹太裔化学家、作家、诗人,大屠杀幸存者):《被淹死的和被拯救的》

今天,他们已经制造了一个名为“大屠杀”的神话,并把它置于真主、信仰和先知之上

——马哈茂德·艾哈迈迪内贾德,伊朗总统,2005年12月

1953年7月,当时马赫刚刚三十出头,还是在汉堡码头区抓妓女和皮条客的一名初级探员,他和克拉拉曾经共同度过一个假期。他们在KdF(通过欢乐获得力量)的连锁办事处租了一辆车,从黑森林山脚下的弗赖堡启程,沿着莱茵河向南开,然后转向东边,一直开到博登湖区,住在湖滨的一座小旅馆里。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天空挂着彩虹,他们播下了爱情的种子,那颗种子后来变成了皮利。

他现在还能回想起那些景色:围着铁栅栏的阳台,俯瞰着莱茵河谷,河面上那些又短又肥的拖船懒洋洋地移动着。旧城的城墙,老教堂,克拉拉的裙子,向日葵黄色,一直遮到脚踝。

他还能回想起另外一些东西:一公里之外,莱茵河上的一座铁桥。德国和瑞士的边界。

不要尝试从主要的航空港或者海港逃跑:他们会像保卫帝国总理府一样严密地注意那些地方。不要尝试从其他地方偷越边界。法国、比利时、荷兰、丹麦、克罗地亚、塞尔维亚、意大利……这只不过是从监狱的一个院子翻墙跳入另一个院子罢了。不要尝试把这些文件邮寄出帝国:邮政部门会打开所有寄往国外的包裹进行检查。不要试图把这些文件交给柏林的其他人,他们只会面临同样的难题,而且这些人,像夏莉说的那样,并不比一条响尾蛇更可靠。

瑞士边境是最好的机会。那座铁桥在向他们招手。

现在,把它们藏起来。

他跪在地毯上,铺开一张棕色厚纸。他把文件边缘对齐,精心地叠成一堆。他从钱包里掏出魏斯一家的照片,看了一眼,把它和那些文件放到了一起。他把这些文件严丝合缝地包好,用胶布一圈一圈地粘上,这包裹摸起来就像一块棕色的坚硬木头或者砖块。

一个长方形的小包裹,十厘米厚,摸起来很牢固,没有任何可疑凸起或者沙沙响声。

他呼了一口气,很好。

在包裹的外面,他裹上了一层金光闪闪的礼品包装纸,上面印着花哨的字眼,“好运”和“幸福”。很好。现在这个包裹看上去就像送给新郎新娘的新婚礼物。

他打开布勒的记事本。里面附带的帝国地图上标着高速公路里程。

从柏林到纽伦堡:500公里。纽伦堡到斯图加特:150公里。从斯图加特开始,穿过符滕堡的河谷和森林,直到莱茵河畔的瓦尔德斯胡特:150公里。总共八百公里。

“多少英里?”

“五百。你认为你能应付得了吗?”

“当然。十二个小时。也许还用不了。”她坐在床边,身子向前倾。她身上裹着一条毛巾,头上缠着另外一条。

“不要太匆忙。不要超速驾驶。你有二十四个小时的时间。当你觉得已经和柏林有一段安全的距离之后,给瓦尔德斯胡特的美景旅馆打电话,订一间房间。现在不是旅游旺季,应当没有困难。”

“美景旅馆,瓦尔德斯胡特。”她点点头,背下这些字眼。“那你呢?”

“我在你后面几个小时的路程。午夜前后会赶到旅馆,和你会合。”

她并不相信他的说法,他能看得出来。但是他不让她有插嘴的机会,继续说下去:“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希望能由你携带这个包裹,还有这个……”他掏出另外一本偷来的护照。保罗·哈恩,党卫队二级突击队大队长,1925年8月16日出生于科隆。比马赫年轻三岁。施潘道枪击案中的新郎。

“为什么你不带着它?”

“如果我被逮捕的话,他们会从我身上搜出这份护照的。然后他们就会推论出你在冒用谁的身份。”

“你并不想跟我一起走。”

“我绝对想跟你一起走。”

“你认为你自己已经完蛋了。”

“不是。听着,我长途跋涉八百公里而不被拦下的机会,要比你少得多。你知道。所以我和你必须分头行动。”

她在摇头。他在她身旁坐下,搂住她的脖子,把她的脸转向自己,盯着她的眼睛。

“听着,你在那儿等我——听我说!——在旅馆等我到明天早晨八点半。如果我还没赶到,你就独自开车过去,不要等我。不要在旅馆里继续等,那样很不安全。”

“为什么是八点半?”

“你应当尽量拖延到九点钟,到那时再穿过边境。”她的脸蛋湿漉漉的,他吻了它们一下。“九点钟,德国人民敬爱的元首要离开总理府,前往帝国人民大会堂。这是元首日的高潮。接下来几个月里,人们都会为此而兴奋。海关的警卫肯定会聚集在哨所里,听广播或者看电视。如果说有哪一天德国海关的警卫竟然会挥挥手让你通过的话,那就是这个时候。”

她站了起来,取下头上的毛巾。在昏暗的灯光照射下,她的头发闪着白色的光芒。

她让第二条毛巾脱落在地上。

白色的身体,白色的头发,深色的眼睛。一个鬼魂。他需要确信她是真实的人,他们都还活着。他伸出一只手,摸着她的皮肤。

他们躺在窄小的木床上,她轻声地对他描绘他们俩的未来生活。他们明天晚上会在纽约的埃德瓦尔德机场(注:即肯尼迪国际机场)降落。他们直接走进《纽约时报》的办公室。她认识那儿的一个编辑。第一件事是复印那些文件。复印数十份。然后就是登报印刷。尽快,越快越好。早早版的《纽约时报》,当天晚上就可以上市。

“如果他们不愿意刊登怎么办?”这种人们可以自由地在报纸上刊发文章的想法对他来说十分陌生。

“他们会刊登的,宝贝。乖乖,他们巴不得呢。万一不行的话,我就站在第五大道上向人们散发复印件,就像那些没法出版自己小说的疯狂作家一样,每人发一份。但是不必担心。他们肯定会刊登的。我们俩将改变历史。”

“但是有人会相信吗?”从打开公文箱的那一刻起,这个念头就在他的脑海里萦绕不去。

不,她解释说,现在我们掌握着证据。证据会改变一切的。没有证据的话,你什么也没法证明。不过有了这些证据——人名、日期、地点、数字、时间、政府公文、备忘录、通知、地图、图表、照片、证词——你所说的一切都有了核实的依据。当然,即使这样,仍会有人提出质疑和否认,或者干脆视而不见。但是,根据心理学的定义,所有这些都是应激反应,是人对已经存在的事实的反应。

“有些人永远不会相信,比如那些反犹太主义者。无论我们有多少证据,甚至把海德里希亲自抓到美国国会去招供,他们都不会相信。但是,大多数人会相信的,这就足以阻止肯尼迪的行程。没有最高峰会。没有第二届总统任期。没有缓和。冷战不会结束。五年之后,也许五十年之后,这个建立在谎言、专制和谋杀上的极权社会就会自行瓦解,分崩离析。德国和欧洲将重新获得自由。建立在万人坑上的政权不会长久。人类的文明不会允许它存在。我相信这一点。你呢?”

他没有回答。

在柏林的晨曦中,他醒了过来。天窗外面,是他熟悉的灰色天幕。

“你的名字?”

“玛格达·福斯。”

“出生日期?”

“1939年10月25日。”

“地点?”

“柏林。”

“职业?”

“在家。和我父母住在一起。”

“你们去哪儿?”

“瓦尔德斯胡特,莱茵河边上。去见我的未婚夫。”

“名字?”

“保罗·哈恩。”

“你去瑞士的目的?”

“参加一个朋友的婚礼。”

“在哪儿?”

“苏黎世。”

“这是什么?”

“结婚礼物。一本影集。一本圣经?《我的奋斗》?切菜板?”她试探着答案。

“切菜板,很好。一个像玛格达这样的女孩,开了八百公里的汽车,给她的朋友送一块切菜板。”马赫一直在屋子里踱步。现在他站在夏莉面前,指着那个包裹。“请把它打开,小姐!”

她琢磨了一会儿。“我该说什么?”

“没有什么可说的。”

“真可怕。”她拿出一支香烟,把它点着。“好吧,你怎么看?我的手在发抖。”

差不多七点了。

“咱们走吧。”

整个饭店正在慢慢地苏醒。他们从一扇扇关着的房门前走过,能听到水流声,收音机在广播,还有小孩的笑声。在二楼,他们听到一个男人震耳欲聋的鼾声。

他们小心翼翼地端着那个包裹,胳膊平伸着,仿佛里面装的是钚。她把它藏到行李箱的深处,埋在衣服中间。马赫提着箱子,走下楼梯,穿过无人的大堂。他们路过餐厅,一些早起的住客已经开始享用丰盛的早餐。他们从后巷的一扇防火门离开饭店。夏莉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套装,戴着一块头巾。她租来的奥佩尔停在他的大众轿车旁边。从饭店的厨房里传出厨子的大喊大叫、咖啡的香气和油煎食物的滋滋声。

“你离开美景旅馆之后,往右拐。公路和河谷平行,你不会错过那座铁桥的。”

“你已经告诉过我了。”

“在轮到检查你之前,就估量一下海关的警戒水平。如果他们搜查每一件行李,就马上调头,开到什么地方,把这些文件藏起来。树林里,小沟,谷仓……一个比较好认、你能记起来的地方,这样别人可以来找到它。然后马上出境。向我保证。”

“我保证。”

“每天都有一班从苏黎世飞往纽约的航班。下午两点。”

“两点,我知道。你和我说过两遍了。”

他朝她走近一步,但是她躲开了。“我不和你说再见。不是在这儿。今天晚上我会和你见面的。咱们俩还会见面的。”

那辆奥佩尔令人泄气地无法发动。她拉开节气门,又试了一次。这次引擎终于发动起来了。她把车倒出停车的地方,一眼也没有看他。她发白的指节用力地攥住方向盘。

然后,她离开了马赫,只在身后的清晨空气中留下一片蓝白色的轻烟。

马赫独自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坐在床边,抱着她的枕头。他等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才换上制服。他站在梳妆台的镜子前面,扣上黑色外套的纽扣。无论是哪种结局,这都是他最后一次穿上这身制服了。

“我们将改变历史。”

他戴上军帽,调整左右,然后拿起昨天晚上做的三十多页笔记,他的笔记本,还有布勒的记事本,把它们放在一起,用剩下的半张棕色厚纸把它们包在一起,放到衣袋里。

历史会这么容易地被改变吗?他对此感到怀疑。当然,根据他的经验,那些秘密就像浓酸——一旦被泼洒出来,就会一路腐蚀掉它们碰到的所有东西:既然婚姻生活会被腐蚀掉,那么为什么不会腐蚀掉一届总统任期呢?为什么不会腐蚀掉一个恐怖政权呢?但是说到历史……他不自主地摇了摇头。这超出了他的能力。一个侦探会根据怀疑找到证据。至于历史那部分,他把它留给她去完成。

他把路德的提箱拿到浴室,把夏莉留下的瓶瓶罐罐、手套、勺子、碟子和刷子都扫到里面。接下来他清理了卧室。很奇怪,当她在这儿的时候,这间屋子看上去挤得满满的。她走了之后,房间显得空荡荡的。

他看了看手表。八点三十分。她现在应该离柏林很远了。可能已经开到了维滕贝格,另一个马丁·路德开始伟大的宗教改革的城市。

在登记柜台后面,经理鬼鬼祟祟地出现了。

“日安,二级突击队大队长先生。这个特殊询问结束了是吗?”

“没错。感谢你的配合,贝克尔先生。”

“这是我们的荣幸。”贝克尔扬起了一边眉毛。他那两只肥厚多肉的手掌用力搓到一起,仿佛在从里面榨油。“如果二级突击队大队长先生觉得有必要再次进行询问的话……”他那刷子一样的眉毛在上下飞舞,“也许我能为他提供一两名嫌疑人?”

马赫笑了。“日安,贝克尔先生。”

“祝您日安,二级突击队大队长先生!”

他坐在大众轿车的副驾驶座上,沉思了半晌。备用轮胎是个很不错的地方,不过他的时间已经不够了。塑料门板密封得很好,没法拆下来。最后他把手伸到烟灰缸下面,摸到了一块光滑的平面。很好。他撕下两条胶布,把那个小包粘在冰冷的金属上。

他把剩下的胶带塞进路德的手提箱,把它扔进了饭店厨房外面的一个垃圾筒。那个公文箱躺在垃圾的上面,棕色的皮革表面格外醒目。马赫找到一截断掉的扫帚把,在垃圾堆里挖了一个坑,把皮箱推了进去,然后用咖啡渣、鱼头、菜皮和长蛆的臭肉把它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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