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幽明怪谈(每日更新中) -- 石璧
猪淑良收起枷锁,领柴进沿着陆路前行,路两侧皆是杨树林。移时,路上出现一块浑圆的大石,压地六七亩,光洁无伦。石下有两道泉水,各向东西流。西流水是洁澈的清泉,东流水则是乳色的白泉。
猪淑良从怀中取出一只小瓷瓶,倒出青、赤、白、黑、黄五色药丸。猪某把称这些药丸作归神丸,内藏五脏神,让柴进伴着乳泉之水吞服。柴进如言将药丸含在口中,走到乳泉边饮一掬水吞下,泉水甘美醇香,饮讫,猛然觉得体内一坠,五脏怡然,整个都腹腔暖洋洋的,如饱似醉。
猪淑良又让柴进脱去一身腊纸衣,走到清泉中沐浴,那清冷之水可以将他身上的阴晦之气尽数洗除。然后夜叉取出一叠人间的土布衣裳,放在泉边,嘱咐他洗浴后换上。柴进披发曲膝潜入水中,顿时觉得全身肌皮爽利,精神大振。
猪淑良背叉着手,缓缓在水边巡行,忽见极远处有人向他打招呼。他仔细看时,原来是判官府一个新来的书记,名叫慕容清。猪淑良迈步近前,唱个肥喏,问道:“慕容书记,甚风吹你到此?”慕容清答道:“猪四爷,好两月不见。两仪泉中的那个新鬼柴进,与我在阳间曾经有一面之缘,之前因为公事繁忙,无暇探视,闻说他今日放生,特地告假前来送别。”
猪淑良笑道:“书记要送,上前见面便是,何必站在这老远处招手!”慕容清道:“适才正要过来,猛地想起一事,不便当他面说,因此请猪四爷移步到这边来。”猪淑良问:“有甚事,如今离他足够远,但说不妨。”慕容清道:“这个大官人是天下间有名的财主。猪四爷迎送辛劳,何不教他将来为我等烧些钱财使用?天下间至喜之事莫过于重生,当此时,他必不拒绝。”
猪淑良听了,微微一笑,心道:“这个坏书生,哪里是送别,分明是搭手过来要钱。”当下摇头道:“书记,这头新鬼不似别个,据说是天贵星下凡,帝君、菩萨、府君,个个不对他体恤有加。再者,我和他也算小有交情,问他要钱,面皮上揭不开啊。”
慕容清道:“阴间货币,在人间不过是纸钱而已。他家藏金巨万,凿些儿黄白纸钱烧给我们,所费几何?此事不劳猪四哥开口,我自去和他说,先将我积存的阴曹纸币借给他打点,嘱托他返回阳间后,布置法事,烧还给我便是。”
猪淑良在冥府充任小吏多年,如何不爱钱,见他谋划得当,遂欢喜答允。他与慕容清商定如此如此之后,回到两仪泉畔对柴进道:“我忽有紧要差事,去去便回,你在此稍坐。”交待讫,张手变成两翼,化作蝙蝠飞往附近的僬侥城寻朋友饮酒吃饭去了。
柴进洗浴完毕,登岸换上土布衣衫,只觉得从头到脚,都回复到从前做人时的感觉。当下他喜滋滋地靠着大石坐下,等候猪淑良归来。等了许久许久,总不见猪某,不禁忽忽不安,起身在泉石边来回踱步。这时,他忽然忆起旧年曾经在闲书中读到过的一首《人鬼吟》,轻吟曰:
既不能事人,又焉能事鬼?人鬼虽不同,其理何尝异?
吟毕,有一个黄衣书生从大石旁走了出来,近前作揖道:“大官人,甚喜又相见,别来无恙?”柴进欣然道:“原来是慕容先生,先生何来?”慕容清道:“我喜闻你脱罪而归,特来相送。”柴进道:“有劳先生记挂。将离去之际,再见故友,柴进心不胜喜。”
两人遂在水边揖让而坐,柴进向慕容清详细诉说别后种种遭遇状况。语移时,慕容清假意问曰:“官人怎地单独在此,解送者何在,为甚迟迟不去?”柴进道:“解送者是飞天夜叉猪淑良,领我到此洗浴,天黑前忽云有事,去了许久未返,不知是何缘故。”
慕容清笑道:“官人在此未久,或未知阴曹规矩,凡事迁延不行,必是主事者心有所求。” 柴进愕然道:“何所求?” 慕容清道:“地下亦如人间,无非求财而已。”
柴进颇曾结交官府中人,甚知衙差狱吏的心事,被这慕容清一点,顿时明悟,料想是猪淑良想向他要钱,却不便明说,这慕容清或许是一个牵针引线的角色,当下郁郁道:“我在此处,若非猪捕头和慕容先生周全,万万不能脱身,理当有所酬谢。只是我仓卒被他从沧州追摄到此,又在鬼门关前换下衣衫,身上再无一分值钱事物,却如何是好?”
慕容清道:“非止猪某,往径阳关路上尚有关卡,守关关将从来都是手中拿钱,口中放行,若无钱财打点,恐生事端。”言讫,他从怀中取出一卷冥界的黄纸钱票道:“我在阴曹供职数月,积得俸禄钱一万一千,官人将九千与夜叉,留下二千钱交给前面守关的兵将,通关可保无恙。”
柴进惊道:“甚么道理,教书记垫钱,将来如何得还?”慕容清环顾无人,忽然改容,长揖道:“柴大官人,不做戏了。在下倾尽所有积蓄相赠,实有所求。”柴进失色,连忙扶住他道:“书记郎不需如此,若非你前后几次援手,我哪得安然离开鬼域?你我间情义,好似天高海深,有事但说不妨,何用这般见外?”
慕容清道:“我在地狱当这个屑屑小官,每日郁郁不乐,只想偷身离开,却苦无计策。闻得大官人即将返回阳世,思得一法,非大官人不能成全,因此适才设计使开猪淑良,前来相求。若得襄助,日后必图报答。”柴进蹙眉道:“无故偷身离去,必违此间法例。阁下在冥府做事,不受轮回之苦,积功累德,更可冀望升迁,何苦定要弃职潜逃?”
慕容清叹道:“自到黄泉任职,每日营营役役,困辱不得自由,悒悒之怀,如被毒螫。此间亦分尊卑品级,卑下者折腰侍奉尊者,困苦亦如人间。我宁肯作一逍遥隐遁的小妖,不老不灭,胜过当这卑猥下等之神。行事若有败露,我必包揽全罪,粉身碎骨当之,决不敢连累官人。”
柴进是个任侠之人,又曾经受他恩惠,见他如此恳切哀求,如何不动义心,遂问道:“我不过是个听候解送的囚徒,有何方法相救?”慕容清道:“官人答应我否?”柴进笑道:“怎不答应!力之所及,决不推辞。”
慕容清喜道:“官人先收下这钱。”柴进把纸钱接过,揣在怀里。慕容清从袖中取出一支旧毛笔,沾起笔柄横在柴进眼前,指画说道:“寻常鬼神之眼,不能透视竹管。我将缩身藏匿在这杆毛笔的笔棒子中,官人收藏入衣袖里,便可避过他们的耳目。官人到了前面关城,只管将剩下的那些冥币打发给关将。你在奈河河畔吹动龙角,又在紫极宫昭德大殿上辩倒嵩山帝君,使崔府君脱难,这些事在嵩山阴曹中谁个不知,哪个不晓?守关将领见到猪夜叉亲自押送你过关,又有纸币打点,一定不起疑心,草草放过。如是这般,我便跟随你逃出径阳关,返回阳世。官人把这笔带在身边,过十日八日若无动静,我再出来与你相见。”
柴进答应,接过毛笔,动手将毛笔的毛胆子拔去,慕容清变身作鸟,环绕柴进飞翔,渐飞渐小,似燕、似蝉、似蜂,最后缩得形影俱失,化作一丝细风,“嗖”的一声,飞入笔筒子中。柴进又把毛胆子重新装上,收入衣袖中。收好之后,柴进吃了一口土窟春酒,袖起两手,闭目倚靠大石,昏昏然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