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幽明怪谈(整理贴) -- 石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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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整理】第九回 地狱无量苦,此际看分明

柴进记讫,见府君俯首无语,乃知缘份将尽,当下起身告辞道:“我离家数月,我母必念我甚深。如今厄运已过,请即归去。”崔府君道:“既然如此,猪淑良可取径阳关钥匙,送他离开。难得他有缘到此,你可以引领他到地狱游观,看一看罪福苦乐之报。为免被戾气侵蚀,一切关城牢狱都只许粗略一看,不可深入和逗留。”猪淑良领命,自去领取钥匙,崔府君亲自将柴进送出署门,赠他一瓶地狱产的土窟春酒。柴进谢过,将酒瓶系在腰间,与府君叙别,府君忽道:“天下人安居乐业久矣,依照期运推迁之数,合当罹乱。你与花荣等人上应天星,下合人心,必有一番事业,然而无论身在何处,切记不可多害黎民百姓,伤他父母妻儿之心。”

柴进之前曾经听嵩山君说过,要放自己回阳间做一番事业云云,如今崔府君又如是说,心中又惊又喜,未及答话,府君又叹道:“只可惜赵氏兄弟苦心经营,紫薇宫文曲武曲下凡扶持,天下方得粗安。如今复乱,数百年不治也。”

柴进知道此等天下大事乃神道秘密,非其人不可预知,遂不问,却道:“在下是前朝遗民,名在国家不用之列,便有凌云志气,终不过是个闲人,纵然学遍千样才艺,到头来都将与此身共灭。平日里思绪及此,壮心尽熄,乃至泪下。若如府君所言,能够投身办成一两件大事,此生不枉了,哪怕因此再死一次,也死得开眉展眼。至于府君叮咛之言,万不敢忘。”崔府君点头,与他握手而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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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进离开府君官署,南行数里,猪淑良忽道:“府君教我带兄弟到地狱狱城游观,那里是鬼国最惨酷之地。我们进去之后,定必与狱中的许多阴曹鬼吏们相遇,为免盘查与闲话,委屈兄弟带上枷锁,以示公正。”柴进连忙答应,猪某说声:“得罪。”从背上解下一副木枷,将柴进夹颈锁定。锁毕,迈开大步,引领他来到一座青黑崔嵬的大城池。

此城极为宽广,东望西望皆不见边际,城墙高十七八丈,墙头上楼堞森然,城外是一片石砾地,无草树,城中隐隐有风雷之声。猪淑良道:“此处就是大地狱,里头有许多细分的名目,近似于人间传说的十八重地狱。狱中鬼魂数以亿计,各随罪孽轻重受刑。”

柴进跟着他走过一条百丈长的吊桥,乃见城北门,门上凿字曰:无间门。门下有两只两丈高的巨鬼,面红发绿,牙出于唇,手持弯刀守卫在大门左右,见柴进走来,瞋目问曰:“是何鬼物到此?”猪淑良令柴进张手出示符印,二鬼见到印信,向猪某略一拱手,不再言语。

此时,城中走出一个门将,眼如紫石棱,须似乱毛刷,身材长大,气度不凡。那门将爽朗大笑,向猪淑良拜揖,殷勤邀请猪淑良到瓮城内的席棚下就坐吃食。揖让坐定之后,有小鬼上来架起一个乌金铁铛,在铛中烧煮铜片和铁丸,棚中烘然如窑。柴进为炽热所逼,荷着枷远远躲开等候,但见猪淑良和那门将将铁丸煮到红热,拌以铜汁,拾起来一仰吞下。

食毕,猪淑良起身与那门将道别,领着柴进走出瓮城。城门内有一条用墨色石料铺就的大路,路两旁尽是涂上黑漆的高墙大院,院落四角建有碉楼,入院必需从碉楼进入,碉楼的门窗上都挂着乌黑厚重的帐幕,总之,触目皆黑。院墙上镶嵌着许多铁制的壁灯台,灯台中燃烧着惨绿色的鬼火,为城中照明。路上行走的鬼神亦皆穿着皂黑衣裤,来去飘忽无声。柴进进城之后,眼睛甚觉疲乏,且略感恶心,极不喜欢此处。

猪淑良一边走一边问:“此处即是地狱,狱中甚多古人,兄弟想见哪些?”柴进道:“想见古之豪杰。”猪夜叉笑道:“若说古代豪杰,兄弟近日见过不少,适才那门将生前便大大有名,你猜是谁?”柴进道:“那汉子面相峥嵘,必不甘在人下。”猪淑良道:“是也。他就是晋朝的桓温,生前骄盈犯上,诛杀异己,本亦可以定罪,赖其先祖桓范为他力争,方才获得减罪,调到烧铁城做了一个磨甲的小兵,磨了七百余年,方被提拔到这无间门上出任门将。”

言讫,猪淑良引柴进走近某处碉楼,掀开布帘入内。才入门,即被某个挎着一捆绳索的小鬼迎面拦住,哈腰问曰:“猪捕头来此何事,这个可是新到犯人?”猪淑良道:“非也,某奉崔府君令,引此人前来游览,看毕便去。”柴进出示手上符印,那小鬼吃吃轻笑,弓身四肢着地,爬到一角去了。

入院,乃见院中有巨锅万只,分行列排布,其下燃火,其上煮人,锅中传出阵阵痛楚嗟怨之声,万分酸恻。猪淑良道:“此是油釜地狱,专门烹炸那些欺善凌弱,夺占他人财产、妻室之人。”柴进欲走近前看,忽被锅中油沫溅身,痛入骨髓,连忙向后倒退。

猪淑良扶住他道:“在此服刑毕,骨肉销尽,残存的精魂便可转化为蜂,飞到管理投胎事务的黑无常处报到。西二十二排第三十锅煮炸期满,人犯将重获新生,兄弟可与我前往观看。”柴进随他去,远远就闻到那油锅中散发出奇特的香气,非是煮炸气味,更似花香。上前看时,原来油里生花,长出一株赤色睡莲,花瓣舒展在沸油之上。莲中有蜂儿十数只,振翅飞鸣,似极欢喜,鸣毕,越空而去。然后莲花萎烂,复有恶魔将新鬼逐一抛入釜中,下釜者立变焦黑,哀声大作。柴进不忍看,悯叹求去。

猪淑良遂引柴进沿着碉楼间的飞桥来到下一处地狱,名叫炮烙地狱。狱中满地炭灰,有大铜柱二十余根,分东西两列竖立。每柱直径数十尺,高达二十丈,柱中多孔,无数手臂粗的巨链贯穿其间。链上缚住兽首电眼的夜叉数百头,或锁其颈项,或穿其胸骨。夜叉形貌皆焦黑猥琐,大声呻吟不止,张口之际,可以见到焰火在齿舌间闪跃,似乎干渴无比。

猪淑良道:“此辈皆古代大将,残暴过甚,滥杀无辜者,囚禁在此,渐变为夜叉。比如秦朝开国诸将——白起、桓齮、李信、王贲等,在东三柱;项羽部下英布、钟离昧、龙且、曹咎等,在东四柱;犬戎、匈奴、鲜卑、突厥各族将领,在西五至西八柱。此辈待服刑期满,魔性磨灭,方能释放下来,作为新夜叉轮换我等。”柴进遂问猪淑良生前何人,猪淑良道:“我乃殷商之人,侍奉盘庚,年代久远,史书不载。”

此时,有小鬼抱着大捆大捆的柴薪过来,点燃于柱下,柱身旋即被猛火煨得通红,夜叉辈扭曲受刑,凄厉呼号,目中电光湮灭,睹之使人伤心。

出了炮烙地狱,来到水镜地狱,猪淑良道:“水镜狱收押诸教罪人。但凡不惜物力,大造庙像者;托鬼神之名取人财物者;聚集信众,恣行威权者;养尊处优,虐待徒众者;娇矜自恃,辩论滔滔,妒才炫己者,判官尽皆发送到此处。其实现世有许多经籍,都是后人伪托附会之作,并非出自圣贤本意,轻信者反入贪恶之门,轻传者反受玩世之罪,无福报可祈。”柴进嗟叹不已。

离开水镜地狱,转入刀林地狱。刀林地狱拘押生前亵渎神灵及虐害、诬陷他人者,在其筋肉关窍处插入七把装有倒齿的折刀,服刑一段时间后,拔出一刀,直到七刀拔尽,方可出狱往生。

刀林地狱之侧是泥犁地狱,然后依次有粪池地狱、冰棱地狱和石磨地狱,狱中有亿万鬼魂,各受罪报,楚毒骇人耳目。再之后,柴进又来到饿鬼地狱,入地狱前,猪淑良先让柴进将悬在腰上的酒瓶解下,藏掖好。

饿鬼地狱专收世间吝啬悭鄙,聚敛无厌之人,这些人生前滴水不舍,死后皆受空腹之苦。步入狱中,所见之人皆黄瘦不堪,两眼却饱涨如铃,一身只剩皮骨,且皮亦枯朽。群鬼见到柴进,如鸦集来,纷纷叹羡道:“好个新来的肥白相公。”柴进四面拱手致意,群鬼哭道:“不得吃食,已有数百日。”柴进道:“我亦无食,无可敬奉。”群鬼凄泣四散而去。

柴进对猪淑良道:“阴曹刑律,诸般报应,柴某今日识之。此等惨毒凄楚之事,实不宜多看,恐被戾气沾惹,使我反变残忍冷酷,乞早离去。”猪淑良道:“你既生厌,便去。你所见到的这些受刑之鬼,都是生前造恶无度之人,况且阴曹亦并非只有恶报,生前能行好心者,死后必受善待。”

他们两个说着闲话,取道法界门出了地狱狱城,眼前横着一条惨白色的长堤,正是奈河河边的白骨堤。他们沿着长堤走到某处渡口,凭柴进手中符印,上了渡船,船上的小鬼操篙理缆,拨船向下游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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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行半晌,经过沐骨城、血枯城和白波城之后,岸上又出现有一座大城,格局宏壮。城中冒起十余道黑烟,直冲长天,不似是个好去处。猪淑良道:“此城名叫烧铁城,乃是女鬼王锻造兵甲之所。嵩山地狱共有阴兵鬼将六百万,驻守各处关城,随时镇压囚犯骚乱,其刀杖盔盾都在烧铁城中打造。”

驶过烧铁城,驶过十余里,见到河边有一处小城,城墙甚新,环城皆有武士执兵刃守卫,威严整肃。然而城中散发出一股腥臭之气,比奈河水还臭,播于数里之外,教人难以忍耐。城两边有人流,自东北门络绎而入,又从西南门滚滚而出,浩浩荡荡,不见首尾。柴进留心看那人流,发现其中可分为三色人等。第一种,着黄衫戴轻金冠者,乘黄羊黄犊之车;第二种,白衣骑士,或乘白马,或骑白骆驼;第三种是身披青袍的甲士,聚集成列,共挽一条长绳徒步而行。这些人或孤身,或三五成群,或排成一列长队,队员也并无定数,彼此各不言语,轩昂疾走。

猪淑良解释道:“此城名曰通宝城,乃是财神爷赵公明新建的办公公署。原来的通宝城因为距离紫极宫不够远,已经被清拆。你所看到的三色人等其实是金、银、铜三宝的精灵。世间无主失落的钱财都会变精,自己来此报到,经鬼神点算入账之后,重新化成横财,各赴有缘人之手,其黄衫者为金,白衣者为银,青甲者为铜。由于钱财身上难免沾染世间的贪婪污浊之气,因此城中腥臭不堪。地界三千三百城,就以这座通宝城和幻婴城最为腥臭。”

柴进好奇问:“幻婴城在何处,为何腥臭?”猪淑良道:“幻婴城在北方八十里处,专门收留难产而死的小儿。那些婴儿在尘世虽然没有善恶行为可录,身上乳臭难闻,因此集中归置在幻婴城。每年地府都要上书上元宫,请曹植和曹冲两兄弟下临幻婴城题诗,借助他们的诗香辟除恶臭。”

柴进再问:“这座通宝城的城主赵公明又是何人?”猪淑良道:“财神赵公明升仙之前乃是汉末常山人氏,赵云赵子龙的从弟,原为瘟神,前年自请调职,接替比干成为财神。原瘟神一职,由他的副将钟会升任。”

撑船的小鬼奋力弄篙,渡船疾行如风,很快就远离了通宝城。下行十数里,又见一城,城墙上架满楼梯,并且开有无数六角形的小窗,冥吏们奔走于楼梯之间,将各式男女押送到窗前,推入窗中,又从别窗中将住在里头的男女拖出来领走,忙忙碌碌。

猪淑良道:“此乃蜂巢城,城内纵横分隔,容得下亿万生灵。生前只有小过错,无需受酷刑者,会被判官发配到此处居住,等候再生。最长三年,即可复出投胎。”

柴进想起昔日在紫极宫轮候受审之时,前面有个名叫刘得意的卖油郎,因为将鱼肠中榨出来的腥油混入豆油之中,卖给寺庙祭神,结果激怒天神,被雷霆震死,那人后来就被嵩山君判到蜂巢城,等候投胎作猪。

驶过蜂巢城,忽见远处山脚下大放光明,近看,原来是处兀立着一所大寺庙,依山临河,高爽华敞,七宝庄严,备极壮丽,真乃伽蓝之胜境。寺中响起阵阵梵呗声,如风来雨去,传遍四野,听此声,似乎有千万生灵在寺中念经。

猪淑良道:“这里便是地藏王菩萨在嵩山的道场——开光福舍。他每年都会来我嵩山传道,在福舍中开讲说法,扬威劝化。冥界奉教之鬼,无不归敬。依照嵩山法例,地狱中受刑的恶魂每月可以告假一次,暂离刑罚,到此礼拜,因此庙里的诵经声六时不辍。信仰虔诚,恶念尽除者,菩萨会度他们离开地狱,转生到泥离国、梯仙国和无量佛国。”

柴进在船上伫望久之,忽然问道:“我大宋尚有许多士人,世读儒家、道家之书,非祖宗之教不服。不能奉佛饭僧,祈祐于胡神,奈何?”猪淑良答道:“唐人云——

释迦生中国,设教如周孔;周孔生西方,设教如释迦。天堂无则已,有则君子登;地狱无则已,有则小人入。

意思是说,大道同流,善即是善,只要是仁善君子,无论皈依何教,天必庇护,绝无恶果。”柴进听他这般说,又想起地藏菩萨曾经亲自到紫极宫护佑他,遂学信徒合十,向着开光福舍致礼。

船过开光福舍不久,远处又出现一座石台,台高十六七丈,台下火堆罗布,有如列星在地。猪淑良道:“此台名叫孝子台,孝行是阳世间百行之首,生前纯孝可嘉者,来我嵩山之下,先登此台,刻石记名,以示荣耀。”

过了孝子台,白日东匿,渐入黄昏。岸边出现一处渡头,渡桥上立着一只红嘴白毛的鹳鸟。猪淑良吩咐在是处靠岸,于是撑船的小鬼将船势放缓,泊在渡头上,柴进跟随猪淑良走上渡桥。猪淑良让柴进向那鹳鸟张开右手,那扁毛畜生看到他手中的符印,立即张开翅膀飞跃过来,侧头用尖长的鹳嘴挑弄锁孔,只听咔一响,枷锁松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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猪淑良收起枷锁,领柴进沿着陆路前行,路两侧皆是杨树林。移时,路上出现一块浑圆的大石,压地六七亩,光洁无伦。石下有两道泉水,各向东西流。西流水是洁澈的清泉,东流水则是乳色的白泉。

猪淑良从怀中取出一只小瓷瓶,倒出青、赤、白、黑、黄五色药丸。猪某把称这些药丸作归神丸,内藏五脏神,让柴进伴着乳泉之水吞服。柴进如言将药丸含在口中,走到乳泉边饮一掬水吞下,泉水甘美醇香,饮讫,猛然觉得体内一坠,五脏怡然,整个都腹腔暖洋洋的,如饱似醉。

猪淑良又让柴进脱去一身腊纸衣,走到清泉中沐浴,那清冷之水可以将他身上的阴晦之气尽数洗除。然后夜叉取出一叠人间的土布衣裳,放在泉边,嘱咐他洗浴后换上。柴进披发曲膝潜入水中,顿时觉得全身肌皮爽利,精神大振。

猪淑良背叉着手,缓缓在水边巡行,忽见极远处有人向他打招呼。他仔细看时,原来是判官府一个新来的书记,名叫慕容清。猪淑良迈步近前,唱个肥喏,问道:“慕容书记,甚风吹你到此?”慕容清答道:“猪四爷,好两月不见。两仪泉中的那个新鬼柴进,与我在阳间曾经有一面之缘,之前因为公事繁忙,无暇探视,闻说他今日放生,特地告假前来送别。”

猪淑良笑道:“书记要送,上前见面便是,何必站在这老远处招手!”慕容清道:“适才正要过来,猛地想起一事,不便当他面说,因此请猪四爷移步到这边来。”猪淑良问:“有甚事,如今离他足够远,但说不妨。”慕容清道:“这个大官人是天下间有名的财主。猪四爷迎送辛劳,何不教他将来为我等烧些钱财使用?天下间至喜之事莫过于重生,当此时,他必不拒绝。”

猪淑良听了,微微一笑,心道:“这个坏书生,哪里是送别,分明是搭手过来要钱。”当下摇头道:“书记,这头新鬼不似别个,据说是天贵星下凡,帝君、菩萨、府君,个个不对他体恤有加。再者,我和他也算小有交情,问他要钱,面皮上揭不开啊。”

慕容清道:“阴间货币,在人间不过是纸钱而已。他家藏金巨万,凿些儿黄白纸钱烧给我们,所费几何?此事不劳猪四哥开口,我自去和他说,先将我积存的阴曹纸币借给他打点,嘱托他返回阳间后,布置法事,烧还给我便是。”

猪淑良在冥府充任小吏多年,如何不爱钱,见他谋划得当,遂欢喜答允。他与慕容清商定如此如此之后,回到两仪泉畔对柴进道:“我忽有紧要差事,去去便回,你在此稍坐。”交待讫,张手变成两翼,化作蝙蝠飞往附近的僬侥城寻朋友饮酒吃饭去了。

柴进洗浴完毕,登岸换上土布衣衫,只觉得从头到脚,都回复到从前做人时的感觉。当下他喜滋滋地靠着大石坐下,等候猪淑良归来。等了许久许久,总不见猪某,不禁忽忽不安,起身在泉石边来回踱步。这时,他忽然忆起旧年曾经在闲书中读到过的一首《人鬼吟》,轻吟曰:

既不能事人,又焉能事鬼?人鬼虽不同,其理何尝异?

吟毕,有一个黄衣书生从大石旁走了出来,近前作揖道:“大官人,甚喜又相见,别来无恙?”柴进欣然道:“原来是慕容先生,先生何来?”慕容清道:“我喜闻你脱罪而归,特来相送。”柴进道:“有劳先生记挂。将离去之际,再见故友,柴进心不胜喜。”

两人遂在水边揖让而坐,柴进向慕容清详细诉说别后种种遭遇状况。语移时,慕容清假意问曰:“官人怎地单独在此,解送者何在,为甚迟迟不去?”柴进道:“解送者是飞天夜叉猪淑良,领我到此洗浴,天黑前忽云有事,去了许久未返,不知是何缘故。”

慕容清笑道:“官人在此未久,或未知阴曹规矩,凡事迁延不行,必是主事者心有所求。” 柴进愕然道:“何所求?” 慕容清道:“地下亦如人间,无非求财而已。”

柴进颇曾结交官府中人,甚知衙差狱吏的心事,被这慕容清一点,顿时明悟,料想是猪淑良想向他要钱,却不便明说,这慕容清或许是一个牵针引线的角色,当下郁郁道:“我在此处,若非猪捕头和慕容先生周全,万万不能脱身,理当有所酬谢。只是我仓卒被他从沧州追摄到此,又在鬼门关前换下衣衫,身上再无一分值钱事物,却如何是好?”

慕容清道:“非止猪某,往径阳关路上尚有关卡,守关关将从来都是手中拿钱,口中放行,若无钱财打点,恐生事端。”言讫,他从怀中取出一卷冥界的黄纸钱票道:“我在阴曹供职数月,积得俸禄钱一万一千,官人将九千与夜叉,留下二千钱交给前面守关的兵将,通关可保无恙。”

柴进惊道:“甚么道理,教书记垫钱,将来如何得还?”慕容清环顾无人,忽然改容,长揖道:“柴大官人,不做戏了。在下倾尽所有积蓄相赠,实有所求。”柴进失色,连忙扶住他道:“书记郎不需如此,若非你前后几次援手,我哪得安然离开鬼域?你我间情义,好似天高海深,有事但说不妨,何用这般见外?”

慕容清道:“我在地狱当这个屑屑小官,每日郁郁不乐,只想偷身离开,却苦无计策。闻得大官人即将返回阳世,思得一法,非大官人不能成全,因此适才设计使开猪淑良,前来相求。若得襄助,日后必图报答。”柴进蹙眉道:“无故偷身离去,必违此间法例。阁下在冥府做事,不受轮回之苦,积功累德,更可冀望升迁,何苦定要弃职潜逃?”

慕容清叹道:“自到黄泉任职,每日营营役役,困辱不得自由,悒悒之怀,如被毒螫。此间亦分尊卑品级,卑下者折腰侍奉尊者,困苦亦如人间。我宁肯作一逍遥隐遁的小妖,不老不灭,胜过当这卑猥下等之神。行事若有败露,我必包揽全罪,粉身碎骨当之,决不敢连累官人。”

柴进是个任侠之人,又曾经受他恩惠,见他如此恳切哀求,如何不动义心,遂问道:“我不过是个听候解送的囚徒,有何方法相救?”慕容清道:“官人答应我否?”柴进笑道:“怎不答应!力之所及,决不推辞。”

慕容清喜道:“官人先收下这钱。”柴进把纸钱接过,揣在怀里。慕容清从袖中取出一支旧毛笔,沾起笔柄横在柴进眼前,指画说道:“寻常鬼神之眼,不能透视竹管。我将缩身藏匿在这杆毛笔的笔棒子中,官人收藏入衣袖里,便可避过他们的耳目。官人到了前面关城,只管将剩下的那些冥币打发给关将。你在奈河河畔吹动龙角,又在紫极宫昭德大殿上辩倒嵩山帝君,使崔府君脱难,这些事在嵩山阴曹中谁个不知,哪个不晓?守关将领见到猪夜叉亲自押送你过关,又有纸币打点,一定不起疑心,草草放过。如是这般,我便跟随你逃出径阳关,返回阳世。官人把这笔带在身边,过十日八日若无动静,我再出来与你相见。”

柴进答应,接过毛笔,动手将毛笔的毛胆子拔去,慕容清变身作鸟,环绕柴进飞翔,渐飞渐小,似燕、似蝉、似蜂,最后缩得形影俱失,化作一丝细风,“嗖”的一声,飞入笔筒子中。柴进又把毛胆子重新装上,收入衣袖中。收好之后,柴进吃了一口土窟春酒,袖起两手,闭目倚靠大石,昏昏然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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