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十六国风云 1.1 -- 应侯范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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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十六国风云 1.3

三、池鱼归故渊

托绥靖政策之福,匈奴人刘渊登上了中原政治的舞台。

刘渊,字元海,祖父是于扶罗单于,即末代单于呼厨泉的兄长,也是南匈奴的倒数第二个单于。匈奴自从被分为五部之后大多取了汉人的姓名,其中王室成员自称祖上曾与两汉王室结为兄弟,因此就随祖先的义兄,改姓为刘。刘渊出生于曹魏嘉平(公元249年——公元254年)年间,十五岁左右离开家乡并州,来到洛阳做了人质。

按说匈奴单于子嗣并非只有一个,为何偏偏轮到刘渊做人质?那是因为刘渊的父亲刘豹太能干,让人不放心。

魏武帝将匈奴分为五部是在建安二十一年(公元216年)。该年七月,呼厨泉单于到中原朝觐,魏武帝趁机将其扣留在邺城做了人质,然后又分匈奴为五部,挑选各部贵族为部帅。随行的匈奴右贤王去卑被放归并州,担任监国,刘豹当时被任命为左部帅。

三十年过去了,到了嘉平年间,呼厨泉单于与监国去卑都已死去,刘豹迅速崛起,重新将五部合并为一。刘豹因此引起了当时的执政者司马师的猜忌,于是有邓艾献计分化匈奴内部,将匈奴再次一分为三,分别任命刘豹部落内部的叛胡与去卑的儿子为另外两部的部帅。

又过了几年,到了司马昭执政期间,匈奴再次被分为五部,迁徙到不同的县居住:左部匈奴居住于兹氏县;右部匈奴居住于祁县;南部匈奴居住于蒲子县;北部匈奴居住于新兴县;中部匈奴居住于大陵县。

同时,司马氏再次要求刘豹表达忠心。按照惯例,地方势力表达忠心的最好方式莫过于派至亲做人质,后来晋朝的地方都督出镇一方,都要派出家人搬到洛阳去居住。当时塞外的鲜卑拓跋部首领拓跋力微给刘豹做出了榜样,他派儿子沙漠汗到洛阳做了质子。

刘豹有样学样,年未弱冠的刘渊搬家到了洛阳。

当时匈奴已经汉化很深。做为匈奴后裔,刘渊秉承祖先弓马便利的传统,“猿臂善射,膂力过人”,但在文化方面,刘渊从小接受的是典型汉人子弟的教育,他“幼好学,师事上党崔游,习《毛诗》、《京氏易》、《马氏尚书》,尤好《春秋左氏传》、《孙吴兵法》,略皆诵之,《史》、《汉》、诸子,无不综览”。

在志向方面,刘渊也远离他的匈奴祖先,偏向于汉族士人。《晋书.刘元海载记》里记叙了刘渊早年与同学的一番对话,刘渊说:“吾每观书传,常鄙随陆无武、绛灌无文。道由人弘,一物之不知者,固君子之所耻也。二生遇高皇而不能建封侯之业,两公属太宗而不能开庠序之美,惜哉!”言下之意是他说看不起随何、陆贾这样的文弱书生,也看不起绛侯周勃、灌婴这样的咄咄武夫,自己不仅要封万户侯,还要宣扬文教,立言万世。这显然不是一个匈奴王孙的思想境界,而是一个中原士人的思维方式,学得文武艺,售与帝王家。

在汉武帝时期曾有匈奴人金日磾,以俘虏的身份在汉宫廷养马,后来被汉武帝赏识,与霍光一起成为顾命大臣辅佐汉昭帝。刘渊熟读《汉书》,自然也知道金日磾其人其事。

既然怀有远志,年轻的刘渊想必不会排斥到洛阳去。金马门外群贤聚,铜驼陌上少年集,洛阳天子脚下首善之地,荟萃全国精华,无数人为了求学求仕自费做“京漂”,何况刘渊还是个公费。

而当时朝政形势也对刘渊有利。匈奴刘家从刘豹时候起就与太原王氏结下了交情,太原王氏的王昶、王浑、王济祖孙三代都对刘渊赞不绝口。太原王氏是西晋一等一的高门大族,王浑位高权重,手握重兵,王济则是晋武帝的女婿,深受皇帝宠信。朝中无人莫做官,刘渊文武双全,朝中又有靠山,出将入相封侯万里似乎并不只是美好的幻想。

不过现实是残酷的,刘渊很快就看清了,自己本质上只是一个衣着光鲜的囚徒而已。原因并非王浑、王济父子不帮忙,而是自己出身不好。

早在泰始初年,王浑就多次在晋武帝面前推荐刘渊。次数多了,晋武帝被勾起好奇心,召来刘渊谈心,发现果然是个人才。事后晋武帝对王济说:“刘元海仪表不凡,见识过人,古代的由余与金日磾也不过如此啊。”

把刘渊比作史上有名的贤良由余与金日磾,说明晋武帝已存有起用刘渊之心。王济趁热打铁,推荐刘渊到江淮带兵打东吴,立军功。

晋武帝连头称善,眼看这事就要成了。一旁的孔恂、杨珧泼来一盆冷水,说刘渊这人确实是个人才,但是这么一个人才应该如何使用?兵权给小了,不足以成事,兵权给大了,恐怕他平定东吴之后就不愿意做晋朝的臣子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陛下请三思,将长江天险交给一个外族人,是否妥当?

晋武帝的耳根一向都很软,一听这话觉得也有道理,于是默然不语,于是这事就没了下文,于是刘渊继续沉寂。

到了泰始末年,机会又来了。关陇爆发秃发树机能叛乱,占据凉州,官军屡战屡败,晋武帝很担心,让群臣商议对策。

晋朝的臣子不争气,当时竟然有人说凉州偏僻贫瘠,多用兵划不来,不如放弃算了。这时并州上党郡的李憙提议招募义军,甚至可以派遣匈奴,可以任命刘渊为将军,率领匈奴五部西进,叛乱可以指期而定。

但是孔恂再次表示反对,他叹口气说:“李公的建议可不是戡乱的良方。”

李憙勃然大怒。中原王朝向异族借兵是有传统的,东汉就曾多次与南匈奴联合出兵攻打羌族,曹魏更是真接将乌桓骑兵编入军队,因循传统,何错之有?他反问道:“以匈奴的强悍,以刘渊的通晓兵事,以陛下的天威,还怕对付不了秃发树机能!”

孔恂则认为李憙这人老糊涂了,此一时彼一时也,以前行得通的事,如今未必可行。他说:“刘渊如果真的平定了凉州,除去了树机能,恐怕那才是灾难的开始。所谓‘蛟龙得云雨,非复池中物也’。”

面对这相反的意见,晋武帝再次不知所从了。这次商议的结果就是没有结果,兵,不借了,凉州,不努力也不放弃,一切听天由命,刘渊也再次与建功立业的机会失之交臂。

连碰两回壁,群臣此后都很识相,不再贸然举荐。

刘渊就在洛阳蹉跎岁月。春去秋来,秋去又春回,一转眼十几年过去了,仕途依然一无进展。别的“京漂”如果心灰意冷,还可以黯然回乡,唯独刘渊不行,谁让你是个人质呢?

刘渊因此进退维谷,痛苦不堪。青州东莱人王弥当时也是个“京漂”,同病相怜宜为友,两人结成了好朋友。王弥漂了几年之后认清形势,决定回家乡发展,刘渊给他饯行,满腹委屈憋不住,对着王弥痛哭流涕,说:“王浑、李憙二位大人以乡曲见知,多次为我举荐,不料馋言因此而起。我本没有进仕之心,这是足下知道的,二位大人的举荐非我所愿,只会给我带来灾祸。恐怕我将死在洛阳,今日与你永别。”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王弥也是眼泪哗啦啦的,两人长嘘短叹,都喝高了。喝高了的刘渊“纵酒长啸,声调亮然,坐者为之流涕”。

一时尽性,结果惹来了杀身之祸。当时晋武帝的弟弟齐王司马攸就在附近,看到这边热闹就派人过来查看,把刘渊的满腹怨言都听了去。齐王回到宫里,就对晋武帝说:“陛下不除刘元海,臣恐并州不得长久安宁。”

幸亏王浑当时在晋武帝身边。刘渊不能做官已经够让他不好意思了,如果刘渊客死洛阳,叫王浑以何面目回对家乡故老?王浑当即拍胸脯替刘渊做担保,说他是个忠厚之人,不该杀也杀不得,晋武帝要招揽异族归附,必须以德以信,怎能因为这毫无根据的猜疑杀掉质子?

晋武帝虽然平庸,但有个优点就是为人宽厚,他听从王浑,放过刘渊一马。这一念之仁,历史就悄悄拐上了另一条轨道,后人读史至此,总会忍不住可惜,但如果就事论事,晋武帝此处的仁慈并无不妥。大风起于青萍之末,乱世的“青萍”不在匈奴,而在萧墙之内也。

如此又是数年,直到刘豹病死,刘渊才得以回到并州,他承袭父职,成为匈奴左部帅。这件事说明,从头到尾晋朝统治者都只是把刘渊看作一个人质,一个颇有文化素养的蛮夷。

刘渊担任左部帅十几年,据说他“明刑法,禁奸邪,轻财好施,推诚接物”,因此颇有政声,匈奴五部的俊杰全都前来归附,甚至幽、冀两州的名儒也不远千里跑来与他结交。

由于匈奴对晋朝廷一贯表现得十分驯服,因此到了太康末年,晋武帝自知时日不久,在安排后事的时候,任命刘渊为北部都尉。“都尉”一职原称“司马”,职责是监督匈奴部落动向,按魏晋惯例一向由汉人充任,此时晋武帝放开禁忌,寄希望于匈奴自律,这是一大失策。除了刘渊,还有刘渊的从祖刘宣也曾担任北部都尉,日后刘渊的儿子刘聪则被任命为右部都尉,对于晋朝廷而言,这些人事任命无异于倒持太阿。

而晋武帝错了第一步,其后的当权者跟着继续错。晋武帝死后杨骏辅政,杨骏德薄望浅,要以官爵收买人心。如果只收买汉人倒也罢了,杨骏这个老糊涂连匈奴人的人心也要收买,他任命刘渊为“建威将军、五部大都督,封汉光乡侯”,这实际上就是授权刘渊职掌匈奴五部。当年刘豹就是因为合并五部势力太大,才会被猜忌,被分割势力,杨骏倒好,他反而帮助刘渊重新成为事实上的匈奴单于。

幸好当时晋朝廷中还有明白人对匈奴存有戒心,晋惠帝元康末年,有匈奴人叛逃出塞,执政的张华等人趁机以失察的罪名免去刘渊一切官职。元康九年(公元299年),成都王司马颖出镇邺城,觉得刘渊留在并州是个祸害,就把他召到邺城,表面上让朝廷任命刘渊为“宁朔将军、监五部军事”,实际上把他控制在邺城,形同软禁。

不久之后,“八王之乱”越演越炽,刘渊的儿子刘聪担心父亲会有不测,也来到邺城,父子二人都成为人质,成都王想凭此二人遥控匈奴。

随着中原日渐混乱,晋朝廷日愈孱弱,原本臣服的各异族先后萌发野心蠢蠢欲动,强国之余的匈奴也没例外。刘渊虽不在并州,但是有左贤王刘宣积极奔走,筹备复国之举。

刘宣是辈分奇高的匈奴耆老,据说是于扶罗单于的兄弟辈,也就是刘渊的从祖。刘宣的汉化程度也很深,“朴钝少言,好学修洁。师事乐安孙炎,沉精积思,不舍昼夜,好《毛诗》、《左氏传》”,据说他“每读《汉书》,至《萧何》、《邓禹传》,未曾不反覆咏之”,叹息说:“宣若遇汉武,当逾于金日磾也。”既然自比金日磾,可见他与刘渊一样,也是个志向高远之人,治世可做能臣,乱世可为枭雄。

刘宣也曾到洛阳觐见武帝,被赐予赤幛曲盖,在并州汉、匈奴两族都很有声望。眼看天下大乱,刘宣觉得复国的时机成熟了,于是秘密会晤匈奴贵族,说:“我们的祖先与汉王室结为兄弟,后来汉朝灭亡魏晋代兴,我匈奴单于空有名号,却不再有尺土疆域,至于我匈奴诸王侯贵族,更是与普通百姓没有两样。如今司马氏骨肉相残,四海鼎沸,我匈奴兴复旧邦的时机到了。左贤王刘渊姿器绝人,倘若苍天不是想复兴我匈奴,必定不会降生此人。”

由王侯沦落为平民,这就是亡国之后全体匈奴贵族心中的痛,如今有希望恢复往日威权,当然没有人不同意。秘密会议的结果是众人共同推举刘渊为匈奴大单于,伺机起事。

刘宣派出匈奴贵族呼延攸去邺城秘密会见刘渊。呼延攸的姊妹是刘渊的夫人,是刘渊可靠亲信,所以当呼延攸告之复国计划时,刘渊马上就心动了,归心似箭就想回并州。

可当时成都王对刘渊父子还存着戒心,刘渊借口要还乡参与葬礼,被警觉的成都王识破,拒绝放还。刘渊无计可施,只好让呼延攸先回并州,传令刘宣先招集五部匈奴,等待机会。

天助刘渊,机会马上就从天而降。

刘渊父子一开始就介入了成都王的权力之争。公元304年七月,惠帝御驾亲征成都王,刘渊被成都王任命为辅国将军,督邺城北城军事,刘聪则被任命为右积弩将军,参前锋军事。惠帝兵败被俘,成都王论功行赏,升迁刘渊为冠军将军,加封为卢奴伯。

到了八月,王浚与东嬴公攻打邺城,成都王兵败如山倒,方寸大乱,刘渊趁机对成都王说:“并州、幽州二镇放肆跋扈,拥众十余万进犯邺城,兵力如此强盛,恐非殿下的宿卫军与邺城士众所能抵御,请殿下派我回并州,我将召集五部匈奴,共赴国难。”

成都王又惊又喜,一时不敢相信匈奴会发兵救援,他问:“五部匈奴真的会来么?即使能来,鲜卑、乌丸疾如风云,能抵挡得住么?”成都王这时缺乏自信,已经想到逃跑,他接着说,“我想奉乘舆返回洛阳,先避其锋芒,然后再传檄天下,召集义兵共讨逆军。你意下如何?”

刘渊表示反对,说道:“殿下是武皇帝之子,又曾为王室立下大功,威名远播四海,天下人无不想为殿下卖命效力,殿下留在邺城岂会有难?王浚不过是个竖子,东嬴公是宗室疏族,这两人又岂能与殿下争衡?如果殿下离开邺城,那就是示弱于人,到时候军心动荡后有追兵,恐怕未必能够到达洛阳。即使能到达洛阳,败军之将不可言勇,殿下又岂能继续掌握威权?到时候殿下传檄天下,又岂会有人奉这纸檄尺书?”

晓以利害之后,刘渊把胸脯拍得梆梆响,说:“东胡人再勇悍,也比不过我们匈奴。请殿下放宽心,只管在邺城安抚士众,这两个逆贼交给我来处理。我将用二部匈奴摧毁东嬴公,再用余下三部匈奴直取王浚首级,胜利指日可待。”

成都王病急乱投病,闻言大喜,当即任命刘渊为匈奴北单于,参丞相军事,(注:丞相是指成都王)回并州招集匈奴五部赶来御敌。

而刘渊这一走,就是纵虎归山,指望他继续替成都王效力?拜托,别幼稚了。

关键词(Tags): #匈奴#刘渊#十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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