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十六国风云 1.1 -- 应侯范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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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十六国风云 2.2

二、石勒

石勒的家在并州上党郡武乡,种族是羯族。

关于羯族的来源如今众说纷纭,有的说是匈奴的旁支,有的说是西域胡人的后裔,来自今天的中亚。羯族人在外型上具有鲜明的特征,深目、高鼻、多须,在宗教信仰上也与众不同,他们拜胡天神,有人猜测这种信仰就是发源于中亚的琐罗亚斯德教,也名祆教或者拜火教。

不管羯族的起源何处,有一点可以确定,羯族人随着匈奴人一起迁徒到并州,然后慢慢地开始汉化。到了石勒这一代,羯族人的生活方式已经与汉人没什么相差无几,虽然还保留着本族的语言,但他们大多精通汉语,与汉人交流没有障碍,他们有的靠耕田为生,也有的做了商贩。

石勒一家子并非普通羯族人,是某个小部落的酋长,大大小小算是个首领。石勒并不姓石,被人称为“石勒”也是最近几年的事情,在此前的二十多年里,他并没有采取汉人的姓氏。石勒初名为“背”(勹加背,这个字打不出来),他的祖父名为耶奕于,父亲名为周曷硃,很明显,这些都不是汉人的名字,而只是胡人名字的音译。当时并州各族胡人改取汉人姓名的现象蔚然成风,身为小酋长的石勒一家仍然在使用拗口的本族姓名,可见羯人的汉化程度远远比其他各族来得浅。

汉化程度的深浅又与该民族人口的多寡、经济的强衰密切相关。一般来讲,人口越多则渗透入汉人社会的面越广,面越广则交流越频繁,越频繁则汉化越深。胡人对于中原文明普遍是心怀仰慕的,家境越富裕就越有余力去效仿中原士大夫,学习五经六艺,甚至还会随时代潮流而学点诗词歌赋老庄玄学之类的东西。这一点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匈奴,从耆老刘宣开始,刘渊、刘和、刘聪、刘粲祖孙五代,包括刘曜这个咄咄武夫,全都是好读书的,除了刘家,还有不少匈奴人如陈元达、王彰等,都以士大夫的形象留名史籍。

羯族人口远不如匈奴茂盛,实力也较为弱小。石勒身为小酋长,却看不出一丝富贵气息,从史书中透露出的蛛丝马迹,可以知道他早年在并州的生活与普通的百姓并无两样,一直在为生计而奔波操劳。石勒应该是以耕作为主业,少年时做过商贩,曾随族人到洛阳见识世面,不知道这个衣裳朴素的贫家子弟是否也曾喟然叹息说:“大丈夫当如此也!”当时刘渊应该还在洛阳做郁郁不得志的人质,王弥也正游侠京师,想必没有人能预料到,二十年后命运会将他们三人撮合在一起,来共同颠覆这曾经做为他们梦想之地的洛阳城。

几年之后,石勒长成一个健壮的男丁。与其他胡人一样,他秉承了祖先尚武好骑射的传统,但是石勒目不识丁,又没有人举荐,因此报国无门,只能回到并州继续做普通的佃农,先后耕租邬县人郭敬与阳曲人宁驱家的土地。

生活依然没有丝毫起色,为了争夺一场沤麻的水池,石勒经常会与邻居李阳打得头破血流。凡此种种琐碎无聊的事情充斥着苍白无力的每一天,余生唯一可做的似乎只有像父祖辈那样,无数次重复这苍白的生活,直至老死。

在那时人们的眼里,石勒是个打架的好手,是个狡黠的乡民,胆大包天有做盗贼的潜质。这样的人在乱世也许会有出息吧,即使不成大器也是绝对不应该得罪的。所以一些年长的老江湖都预先赞扬起石勒,说:“这个胡人相貌奇异,气度非常,前途深不可测啊。”

但这仅仅是说说而已,谁会当真呢?事实上这些赞扬石勒的话语还引来了不少乡人的嗤笑,倒是佃主郭敬与宁驱听到这些评论,为防万一,对石勒分外的好,拿出钱财赡济他的生活。石勒十分感激,但是作为佃农,他当时回报佃主的方式唯有更加卖力的耕作,如此而已。

如果此时有人说石勒将来要做皇帝的,肯定没有人会相信,包括石勒自己。

命运的改变是从惠帝太安年间(公元302年末-303年末)开始的,事实上那几年被改变命运的人数以百万计,其中有一半直接由活人改成了死尸,有一小撮踩着别人的尸骨成王成寇。

石勒的最终虽然命运尚未确定,生存环境却在进一步恶化,他从自由身的佃农沦为奴隶。

太安年间并州发生了严重饥馑,上党百姓纷纷逃亡做了流民,石勒选择去依附老东家宁驱。世道已经到了人人自危的程度,平时那些汉人官吏对待胡人就很不友善,到此时变本加厉,做起了贩卖人口的勾当。石勒就差点落入北泽都尉刘监的手中被缚绑掠卖,幸亏有宁驱及时将他藏匿,才得到幸免。

当时胡人正处于弱势,但是不要以为处于弱势满脸可怜相的就一定是好人,他们只是没有机会展示内心的邪恶而已。一般来讲,长期处于弱势,被践踏在社会底层的人浸淫在各种各样的不公正与凌辱之中,身上带着一个时代的戾气,他们脑子里想的是如何在恶劣环境下苟全自己,压在心头的是别人的白眼、仇恨、恐惧以及发泄的欲望,如果这些人有朝一日时来运转,他们的残忍程度未必不如当初欺凌他们的那些人。

石勒就是这样一个处于弱势的恶人,他很快就想出了应对来日大难的方法,而且如果操作得好,还可以趁机赚上一笔。石勒辞别宁驱,去偷偷拜见纳降都尉李川,半路上他遇到了郭敬,向郭敬哭穷。当时石勒衣裳褴褛脸带菜色,确实很可怜,郭敬这人据说感情很丰富,当场就掉了眼泪,还将随身携带的货物卖掉,换了食物与衣服接济石勒。

也许是同情的眼泪与雪中送炭的行为感动了石勒,或者是考虑到郭敬是个财主,有行动能力,石勒将心中计划对郭敬全盘托出,说:“如今胡人多数饥寒交迫,可以谎称就食,把他们骗到冀州(在并州东部,与并州隔着太行山)卖为奴隶。胡人不至于饿死,我们又可以发一笔横财,两全其美。”

这番话很生动地告诉世人所谓乱世枭雄是些什么货色,在他们眼里,任何人任何事都可以成为棋子,他们在正义凛然的振臂高呼之时,最好先看看他们背后有没有半截尾巴,他们声泪俱下说什么“我多灾多难的同胞”之时,最好也先掂量掂量他们是不是又想来贩卖我们了。

郭敬是汉人,贩卖胡人当然不会觉得良心不安,他听了石勒的话,深以为然。

不过石勒没来得及做上奴隶贩子。论作恶的创意与能力,平头百姓如何比得过政府官员?石勒想到的生财之道,晋朝官吏也已经想到。建威将军阎粹向东嬴公司马腾反映军粮空需,不如把抓捕并州的胡人贩卖到冀州换取粮草。

东嬴公当时正在考虑怎样才能治服境内桀骜不驯的异族人,一听这个办法既可以换来粮草,又可以减少胡人数量,削弱胡人。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呢?当即准允。

于是由并州政府出面,进行了数次有预谋有组织的大规模人口贩卖。政府军袭击了胡人村落,逮捕大量青壮年,押解到太行山以东贩卖为奴。为了防止逃逸,政府军采用了一种大长木枷,可将两人锁在一块儿。这种木枷十分沉重,而且中途不会解开,胡人原本就被饥荒闹得羸弱不堪,如今受到这种折磨,再加上天气寒冷道路崎岖,许多人走到一半就死掉了,活着到达冀州的也好不到哪里去,从此过上了作牛作马的非人生活。发生了这种事,并州的胡人提起东嬴公就咬牙切齿的,都想杀之而后快。

石勒也中彩被捕被卖了,押送他那一批的人是东嬴公麾下的将军郭阳与张隆。不幸中的万幸,这个郭阳恰巧是郭敬的族兄,给郭阳打副手的郭时更是郭敬的侄子。郭敬叮嘱族兄、侄子好好照顾石勒,郭阳与郭时很给郭敬面子,石勒得以全须全尾地来到冀州,被卖到冀州平原国的茌平县,在一个叫师欢的地主家做耕田的奴隶。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几年之后,石勒打败了一支乞活军,在俘虏中发现了丧国丧家的郭敬。故人以如此方式重逢,不知郭敬是否会有隔世的感觉,不知石勒是否会暗中感概命运这个玩笑开得太过于恶毒了。

石勒在师欢家中做了几个月的奴隶,由于长相过于奇特,引起了主人的注意。据说当时围绕石勒还发生了一系列灵异事件,使得师欢相信这个高鼻梁深眼眶的异族人并非池中之物,于是就免除石勒的奴籍,恢复其自由身。

自由了的石勒穷则思变,心想如果继续做耕农,这辈子就完蛋啦。

但是转行做什么呢?石勒当时的身份是编户齐民,从理论上来讲,编户齐民是国家的基石,他们缴纳的税赋是国家财政的来源,所以政府要保留编户齐民的数量,并不鼓励流动。

而且当时社会等级森严,各种职业都与户籍密切相关,几乎是世袭的,比如当兵的入兵户户籍(指地方军,禁军除外),做匠人的入百工户户籍,兵籍与百工户籍都等于同国家奴隶,地位要比编户齐民来得低。户籍一经确定,很难再进行更改,而且还会世袭,兵户的儿子依然是兵户,兵户的女儿是国家财产,由政府指派婚配。

当时石勒其实是走投无路的。入仕,他目不识丁,又没有家财用来游走权门;当兵,必须改入兵籍,那等于把自己连同自己的子孙卖给国家;当时还有许多活不下去的编户齐民走了另一条路就是依附地方豪强,他们主动卖身为奴,寻求地方豪强的庇护,有的还成为地方豪强的私兵,这种私兵有个专门的称呼叫“部曲”。奴隶的地位是最卑下的,而且也是世袭的,生杀予夺全在主人一念之间。石勒刚刚侥幸脱了奴籍,当然不愿意走回头路。

全部合法的出路都已经给封死了,石勒唯一的选择就是落草为寇。

师欢家附近个军马场,军马场的管理员是魏郡人汲桑,与师欢时有往来。石勒自称会相马术,投奔汲桑,做了军马场的放马的牧人。

汲桑这个人是有军方背景的。冀州是成都王的势力范围,汲桑的故乡魏郡境内有邺城,是成都王的权力中心,在《晋书.成都王传》里汲桑被直接称为“邺中故将”,由此可知汲桑是成都王麾下的一个低级军官,这个军马场是替成都王打理的。这样一来,石勒投奔汲桑就间接与成都王扯上了关系,与匈奴刘渊一样,他们同属于成都王系统。

石勒投奔汲桑应该是永兴元年(公元304年)的事情,就如第一章第一节所描述的,这一年兵连祸结空前惨烈。在乱世将至这么一个大背景下,兵与匪的限线变得很不明显。

石勒一边做着牧马人,管理着成都王的军马,一边又招集了王阳、夔安、支雄、冀保、吴豫、刘膺、桃豹、逯明等八个盗贼,组成团伙,做起了打家劫舍的勾当。后来团伙规模扩大,又吸纳了郭敖、刘征、刘宝、张曀仆、呼延莫、郭黑略、张越、孔豚、赵鹿、支屈六等,总数十八人,号称“十八骑”。

从这些姓名可以看出这是一个跨民族的盗贼团伙。该团伙从赤龙、騄骥等政府苑林盗取苑马,劫掠远近,用劫掠所得的财物贿赂汲桑,用意也很明显,就是想借这条线攀附当时如日中天的成都王,为将来的仕途做前期投资。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公元304八月,噩耗传来,王浚的鲜卑部队攻破邺城,成都王弃城逃亡,先逃到洛阳,随后又逃往关中,投奔盟友河间王司马颙去了。

靠山倒了,这当然是个悲剧,然而还有更悲剧的,新得势的执政者东海王司马越是成都王的死敌,还是东嬴公的兄长,这两重关系断绝了汲桑与石勒去投奔新主的可能。

不过此事倒也有个能让石勒自我安慰的地方,原来在诡异彪悍的命运面前,谁都没有力理做出反抗,像他这样的斗升小民如此,像成都王这样的天璜贵胄也是如此,在这个乱世之中,每个人都不过是风中枯叶,飘起有多高多远,最终落在殿堂上还是泥淖里,全都不由自己做主。

取代成都王接管邺城的是东海王的另一个弟弟,平昌公司马模。昔日邺城众多成都王的部将,一部分在内战中战死了,活着的那些人,有的投向东海王阵营,有的遭到了清算,还有的心里恋着故主,又害怕遭到清算,于是选择了弃官逃亡。

汲桑与石勒用不着逃亡,也不用担心清算,他俩都只是小鱼,还上不了黑名单。石勒继续在冀州做盗贼,前途黯淡无光。

如此又过了半年,永兴二年(公元305年)年中,东海王联合关东各镇诸侯,与关内的河间王与成都王开战。天下人都知道决战时刻到了,成王败寇全在此时。那些逃亡的成都王的故将蠢蠢欲动,商量着要赶跑平昌公,迎回成都王。

起兵的是昔日成都王的帐下督、冀州阳平郡人公师藩,他招集昔日同僚楼权、郝昌等人,自称将军,在冀、并、司三州招揽士兵。乱世中朝不保夕,选择铤而走险的人不在少数,公师藩的手下很快达到数万。

汲桑与石勒就在这地,带着数百匹官府的良马,做了公师藩的马前卒。也许是为了方便传递军令或者为了掩饰胡人身份(这不太可能,石勒那相貌一看就不是汉人),汲桑给石勒取了汉人的姓名,以石为姓,以勒为名。

当时没有人能预料到,仅仅数年之后,石勒这个名字就成为无数中原百姓与晋朝官吏的梦魇。

关键词(Tags): #石勒#十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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