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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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授权转载阿耐的小说片段---解放(四十五)

授权转载阿耐的小说片段---解放(四十五)

从四十岁开始,启元的身体急剧走向衰老。每天两到三粒的安定才能入睡,安定不仅摧毁着启元的神经,也摧毁了启元的身体,他变得百病缠身,大部分时间里,生存的全部仅存一件事,那就是工作,他几乎没有其他的生活,除非是重病不起,他才得以脱离工作几天。启元身上的器官几乎是轮流得上一遍重病,脑膜炎、肺病、甲肝、胃溃疡、痢疾……尤其是肺病严重的时候,团团和宝祥一起赶去,想接启元回乡疗养,可启元死活不敢回家。他在这边的医院还只是一个普通的牛鬼蛇神,医生即便不肯尽心治疗他,好歹也没赶他出院。可回家,他却是个父亲被枪毙的罪大恶极者,他每每想到当初被抓回去批斗的那段经历就不寒而栗,须得吞三粒安定才能入睡,他岂敢在病弱的时候回家,那是生不如死,不如速死。

忆莲说什么都不敢请长假去照顾启元,即使启元病重,她也不敢豁出去请假,曾经跟院长小心翼翼地说起,但院长眼睛才一瞪,忆莲立刻不敢再提。脉脉则是困在十万大山里,云深不知处。好在团团胆大,宝祥更胆大,还是大女儿大女婿照顾着启元,有一次启元脑膜炎,团团还是挺着大肚子不顾危险地照顾他。启元真觉得自己是废物,牵累女儿女婿。若非悦华那边还等着他接济,他早已自杀无数次。

步入五十岁,启元也步入风烛残年。他与比他小两岁的宝瑞一起出门,人家对着宝瑞喊大伯,对着启元喊老爷爷。启元觉得自己很快就会死去,所有的亲人也觉得启元非常危险,但他依然坚持工作,从不喊累叫苦。他全身的精力都耗在工作上,等下班回到宿舍,只能“哎呀”一声躺倒床上,昏昏睡觉。

所有人都劝启元病退,他这身体和年龄全部已符合病退条件。可启元不敢病退,退了就得退出宿舍,回去家乡。他不敢回乡,死也不敢回。连爹爹都能尸骨无觅,他怎敢堂而皇之地回去做白拿钱不干活的退休人士,他这样的人不干活白拿钱,别人会怎么想,怎么对待。

但终于,启元还是将悠悠一口气吊到1976年,他亲眼目睹“四人帮”倒台。很多人上街游行,又唱又跳。沿街的墙上也是刷满类似一只巨大拳头敲在四只蚂蚁一样的人身上的大字报,启元无动于衷。因为就启元路过非专程看到的,那些队列中又唱又跳最积极的,正是历来都积极的那帮人,大字报的表达方式也与过去打倒其他国家领导人时候如出一辙,启元觉得那不过是又一场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大戏而已,一切换汤不换药。果然,过不久银行墙上毛主席像旁边贴上华主席的像,华主席从神情到衣着,无不模拟毛主席,眼睛不好的话,乍一看会看错。等华主席提出“两个凡是”,启元心中尘埃落定,果然,他没看错。他从解放前跟着东升兄憧憬地看这个组织,一直看到今天,他从来都是旁观,他冷静得很。

朝华却来信说,这回不一样了,那四个人之中的其中一个过去是斗承文的后台黑手,那人的倒台,意味深长。启元却在心里想,承文又如何呢,承文一样没人性。那只不过是他们圈子内的事情而已,俗称狗咬狗。启元什么都不表态,偶尔有普通人民群众破例降尊纡贵与启元聊“四人帮”,启元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他不敢说,唯恐忽然风向又调头。小心驶得万年船。

不谨慎会是什么结果呢?爹爹,太太,承文,都是鲜活的例子。启元认定幽灵一般地活在别人视线之外,是最安全的选择。即使报纸说什么,他也不关心,他不愿动脑子,也不敢启动脑子思考。

终有一天,团团趁出差机会找上门来,与除了工作其余时间都昏昏沉沉的启元闭门商谈。团团再次请求爸爸病退,但这回的理由除了出于爸爸身体的考虑,还有脉脉的顶替问题。团团告诉爸爸,脉脉的大好年华蹉跎在深山老林,而今老大下山,找不到安稳工作。因为有那么多与脉脉差不多上山下乡的年轻人汹涌回潮,工作位置僧多粥少,好工作更是不可能给家庭背景不大好的脉脉。脉脉唯一的希望就是顶替爸爸在银行的工作。虽然国家新政下来,顶替年龄有所放宽,可脉脉已是大龄,今年是符合顶替条件的最后一年。团团希望爸爸为脉脉前途考虑,千万病退。

启元这么多年工作在外,无法顾及家庭,心中对母女三个很是愧疚的,他当然不能耽误脉脉的前途。启元不得不申请病退。启元是硬着头皮申请病退,银行也是硬着头皮批准他病退,因为启元退休后,银行得用三个人才能扛下启元的工作,因此银行一直拖到脉脉顶替大限年龄的最后一天才将病退报告批准,但银行又提出要求让启元再留几天,将他女儿脉脉教会了再走。启元无不答应,他的口头禅与忆莲的一样,“听领导的。”

但世道到底还是有点不一样了。启元原本以为他病退,不过是卷铺盖悄悄离开,他想不到银行还专门为他开了一场聚餐会,为他送行。银行还专门派出两个人欢送启元回家,一直欢送到家门,而不是押送。

启元以为这一程不过是与以往春节回家差不多,他还一再拒绝欢送,说他自己可以回家。可他高估了自己。启元越走,越近乡心怯。想到以后将一直呆在家里,再无银行等工作单位可以躲避,他腿脚越来越虚,下车时候竟然需要欢送他的两位老同事搀扶。他是被人扶着进的家门。

退休后的日子,启元适应得很难,他不敢出门,就在家里憋着生病。而且除非他病至昏迷,他只要清醒着就坚决拒绝去医院看病,他怕被别人认出他已回家,尤其是他这种身份的人竟然还能享受国家干部的退休待遇,不干活拿劳保。一家人看着启元病得奄奄一息,只得偷偷给他在山上做好寿坟,以备不时之需。

有次启元又是昏迷中被抬进医院,等他苏醒时候出院,在医院门口撞见熟人,过去的同事程铭德。狭路相逢,想不认都不行,启元只能打声招呼,“程校长。”但是奇怪,程铭德却是一脸陌生地看着启元,仿佛从来不认识启元这个人。很快就有年轻姑娘过来,将程铭德扶走,启元松了口气,找到配药的忆莲一起回家。说起程铭德不认识他,启元很高兴,他心里万分希望所有过去的熟人都不认识他,当他透明,那是最好。忆莲说铭德先生的脑子几年前被学生打伤了,从此连家人都不认识,生活全靠师母和女儿一手料理。启元惊愕,也更是提心吊胆,唯恐行差踏错,又陷当年之疾风骤雨。

但回家也是有乐趣的,启元最大的乐趣是团团夫妇和团团的孩子们来看他,每当孩子们来家,他就满屋子转悠,翻出所有零食放到孩子们面前。看到孩子们喜欢猫,他特意抱来一只流浪猫养着,诱惑孩子们经常过来玩。

启元回家后,悦华就经常来探望启元,一坐就是半天,无话不谈。悦华而今千伶百俐,说出来的话总是很让启元欣慰。她告诉启元,当年她选择留下,而让萩华去瑶华家,当初只是真心实意地想让妹妹跟着同父同母的姐姐去享福,可现在看来享福的反而是她悦华。萩华总是写信说瑶华把她当保姆使唤,瑶华养得越来越娇,萩华变得越来越粗糙。不像她悦华跟着大哥,大哥什么都以她为先,什么都不与她计较,反而与同父异母的大哥更是一家人。

悦华而且察言观色,想出让启元又健身又解闷的法子,她提议让宝祥教启元钓鱼钓虾,钓鱼的人最讲究清净,讲究一个人对着河面,讲究远离尘嚣,而且钓来的小鱼还可以喂猫。悦华的话简直是字字打动启元,启元有生第一次捏起钓竿。无书可看,钓鱼最佳。

有钓鱼可寄闲情,启元终于慢慢康复。

启元总是清早五点不到就拎钓竿出门,总是走最狭窄蜿蜒几乎是废弃的小弄堂,寻找最偏僻的河滩,独自一个人钓鱼。他并不求鱼多鱼少,他说他重在参与。回来则是选择早上十点那时候,该工作的这个时候都在上班,呆家里的这个时候都回屋准备中饭,启元掐着这个钟点回家,路上几乎不用遇见一个人。他自得其乐,他觉得那样才安心。

宝瑞经常回家看老娘时候,顺便过来启元家坐坐,一起喝口老酒。与启元一直紧着一根弦不同,宝瑞明显觉得现在说话行事宽松不少,会少了,批斗稀罕了,抡拳头不再是为打倒,而是单纯为热烈拥护。尤其是酒后,宝瑞不再言简意赅,他会与启元分析形势。有次宝瑞告诉启元,老二前两天居然成了他家久违的稀客,拎了几只罕见的香蕉到他家拜访。说到这儿,宝瑞一脸诡笑看着启元:“你说他来干什么。”

启元想了想道:“时势不一样了,虽然你不计较,他到底是欠你一个道歉。”

宝瑞摇头,“你比我善良,我是一看见老二就知道他无事不登三宝殿,但我不问,我看他怎么唱这出戏。他又在我面前装出过去的老实样子,吭哧吭哧半天,忽然两腿一软跪在我面前,求我宽恕他。我跟他说,谁都有鬼迷心窍的时候,我不记仇,自家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皮,没什么原谅不原谅的……”

“而且男子汉大丈夫,犯不着如此前倨后恭。”

“对,就是你这句话,这时候我猜他有大事求我。老二跪了后果然提要求,求我退休后让他大女儿顶替。要我先认他大女儿做干女儿,然后才能办顶替手续。老二一走,我们全家一齐反对,不许我答应那小人。他们更担心我认了干女儿等于引狼入室,以后老二家大女儿什么都要来我家分一份。可问题是我还真相信老二这个人做得出来,不大敢答应他。你说兄弟做到这份上,作孽不作孽。”

“我家悦华也是这样的人。求靠我的时候,她一张嘴能甜死人。自己能独立的时候,忆莲的批斗会她的发言总是最一针见血。但是我能怎么办,我不能在她落魄时候见死不救。只有委屈忆莲跟着我忍气吞声。我们团团和脉脉一看见她在家就过门不入,我看她做人也不是滋味。”

两个大哥心有戚戚焉,他们岂无怨言,只是他们选择忍耐。唯有碰杯。

回去,宝瑞力排众议,认了老二家大女儿做干闺女,让老二家大女儿有了条出路。但事情办完,老二家大女儿一上班,老二就一只屁都没有,再次从宝瑞面前消失。宝瑞被全家人嘲笑,他只能捱着。宝瑞退休后总揽了家务活,把妻子伺候得舒舒坦坦。虽然家境也就那么回事,可宝瑞的妻子享有万千宠爱,看上去越来越年轻。

启元也等着悦华家四个儿女长大后,悦华在他面前消失,不是他希望悦华消失,而是他料到悦华会主动消失。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便她。他现在总之是接济悦华,没有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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