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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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授权转载阿耐的小说片段---解放(四十一)

nightcat:【原创】授权转载阿耐的小说片段---解放(四十)

授权转载阿耐的小说片段---解放(四十一)

启元算是历经九死一生了。先是被怀疑汉奸。等宝瑞那儿的事情搞清楚,已经几个月过去了。然后因与刘团长的关系被怀疑是潜藏很深的特务,这下启元就说不清楚了。他只知道刘团长的名字,与沪松战役中被打散的部队的番号,要他去哪儿找出刘团长来表明自己的清白呢。办法倒是还有一个,就是找宝瑞问。但是启元不愿连累宝瑞。他无论如何无法将与刘团长的关系说清楚,提出有力证据证明自己的清白,他只能眼睛一闭,要杀要剐随便发落吧。

在上海与武汉的兄弟姐妹们相继收到悦华的来信。这回朝华捂住耳朵不听承文说什么,直接奔去启仁那儿商量对策。别人的事,启仁一概不管,但是启元的事摆到面前,启仁比朝华还跳得早,不等朝华找他,他早请假奔老家去了,也不怕被老家人拿地主问题摆布他。因为他知道这事儿只有他能解决,他当年在老家附近打游击,当年的好多一起出生入死的战友而今留在老家发展,他可以找那些生死之交的战友们帮忙。

但到了老家一问,发现问题并不像悦华所说的那么简单。他只能先将那汉奸的事情处理了,这事儿他也知道,当时他还没上山打游击。宝瑞当然不知道他能如此快地出去,与启仁在外面催促此案有关。至于抗日后刘团长送日本刀那件事,其实他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大哥救刘团长一命,刘团长还一把战时缴获的日本刀,这事儿很正常。但不正常的则是八年抗战,刘团长何以能如此长情,直到抗战后还记着启元,托人送刀。这显然不符合人之常情,不正常的正是那漫长的时间。可启元不能将宝瑞供出去,于是这个不合情理的猜想就意味深长了,何况启元还是个地主。

启仁发现问题并不容易解决。如果照着那些猜想走下去,大哥永无说得清的时日。启仁是行伍出身,打仗犹如解决问题,打仗前做最细致的准备,打仗时做最有效的攻击。启仁决定走上层路线,将大哥放出去。但是上层路线的许多地方官员却与他不熟,来自三野或者四野。启仁想到承文,承文而今从事地方工作,应是能够说上几句话。

不出启仁所料,承文拒绝。承文问启仁为何不相信政府,为何要私下做违法乱纪的小动作,为何不把事情说清楚堂堂正正地出狱。启仁最先还说理,最后发觉承文不可理喻,便拿两只眼睛瞪着朝华,问朝华究竟相信不相信自家兄弟是国民党特务,如果不信,启仁问朝华打算怎么做。朝华憋了半天,只能对不依不饶追着她问的启仁无可奈何地说:“我说服不了他。对不起。”

启仁大怒:“当年宋承文第一次坐牢,是大哥出钱出力把宋承文保出来。现在大哥坐牢,你们明知大哥不是做特务料,却都伸手不管,宋承文你有没有良心?大姐,你眼看这个忘恩负义的人不救大哥,你还认他是你丈夫……”

承文拍案大怒:“宋启仁,你有没有党性,我坐的是国民党的黑牢,你怎能把我坐的牢与启元的相提并论……”

启仁任凭承文滔滔不绝地讲国民党的牢与共产党的牢之不同,他只盯着朝华,要朝华说话。但朝华知道承文的脾气,承文做事一板一眼上纲上线,说什么都不肯走后门为启元说情,她不是没说过,她早已经连翻脸相逼之类的事都做遍了。她只能痛苦地转过脸去。“我想启元家现在经济上一定困难,我已经给忆莲寄了点儿钱去……”

启仁心里明白了,抓起桌上的台灯狠命摔向东墙,将朝华的话打断,“我跟你们一家绝交!”

朝华的儿女们都躲在楼梯上瑟瑟缩缩地看大人们吵架,他们都觉得爸爸应该救大舅,可爸爸总说原则不可废。他们看到二舅一脚踢飞大门出去,知道接下来妈妈与爸爸又将有一场舌战,他们赶紧躲到楼上去了。

启仁如疯牛一般飚回家里,路上不知踢打了几棵法国梧桐。见到启农在家等他,他一如既往地没好声气。“你不用问我,救不出来。”

“二哥,你请坐,我有几条线索跟你讲,或者有帮助。”

启仁一听,立马折返,听启农讲出宝瑞这个人。启仁一听熟悉,但他想不到在启农的嘴里,宝瑞却是在国民党军队里一直呆到抗战结束。若真是如此,那么拼图的最后一块就在此地。“你怎么知道,大哥怎么不知道。”

“大哥一定知道。正是大哥告诉爹爹,爹爹又跟娘说,娘见我对宝瑞哥好奇,又跟我说的。娘让我万万不可告诉别人。”

启仁将事情前后一想,终于融会贯通,豁然开朗。看起来,大哥在保护那个叫赵宝瑞的人。“大哥跟那个赵宝瑞是什么关系?”

“两人兄弟一样。解放后大哥逃到外面,都是宝瑞哥帮忙传递消息。解放前大哥是宝瑞哥的恩人,解放后宝瑞哥是大哥的恩人。”

“你怎么知道的。”启仁不禁有点儿泛酸。大哥是他启仁的哥哥才是。

“我比较无聊,一周给大哥写封信汇报情况,听大哥教诲。”

一周一封信,启仁心里明白了,依大哥的性格,肯定是有来有往,也是跟启农一周一封信。他大大咧咧,半年有一封信已经不错,但大哥还是一个月给他一封信。

“建生也差不多两个月给大哥写封信。大哥是我们一家的神经中枢。”

启仁叹息,此时第一次发觉启农颇为顺眼。“大哥这回出事,拜悦华所赐。我看材料了。教训悦华的任务交给你,我不便做这件事。”

启仁终于肯坐下,耐心给启农讲启元那边发生的事。他原以为会看到启农惊讶的脸,结果他看到启农面红耳赤,羞愧难当。启仁转了转脑袋,才明白启农这是为悦华的所作所为而愧疚。这一回,启仁心里公平合理地想,一码归一码,启农还可以。

经过启农的点拨,启仁心里有了准头。他决定回去找大哥好好谈谈,然后从宝瑞那儿切入,务必将大哥保出来。但他心里则是很清楚,如果他直接找宝瑞,让宝瑞舍身救大哥的话,大哥会竭力反对,宁可将牢底坐穿。他必须事前征询大哥的意见,以免弄巧成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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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授权转载阿耐的小说片段---解放(四十二)

阿耐启示:一个说明:后面的内容我将简写,类似故事提纲,而且不会写出明晰的年月日,原因嘛大家应该清楚,请原谅。等哪天可以写了,我会回头将简写的内容扩写。

授权转载阿耐的小说片段---解放(四十二)

宝瑞放出来回到工厂,便有人立即告诉他,书记的堂弟坐了他的位置。宝瑞技术过硬,人也镇得住,又是特意从上海请来的开厂元老,坐牢前是最大车间的车间主任。宝瑞听说坐他位置的是书记的堂弟,心里就喊一声糟。那书记是在打老虎期间升职的,宝瑞见识过书记打老虎的手段,知道不是个善茬。于是他向厂里报到时就自觉事先声明,他服从组织安排,组织把他放到哪儿就哪儿。但车间工人一得知宝瑞无罪释放,就强烈要求宝瑞回到车间主任位置,宝瑞挡也挡不住。果然,他今天报到,明天就被安排回原来的位置。一切照旧,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宝瑞原本想跟老二说一声的,可到了老二家,见到的却是老二妻子。原来老二非常要求进步,积极向组织靠拢,半年前刚被批准成为预备党员。宝瑞的入狱,对老二打击惨重,老二被暂时停止参加党员活动。等宝瑞一回来,老二立刻被解禁,他立刻无比热情地开会去了。宝瑞坐等了会儿,但老二家小孩子哭闹,人仰马翻的,宝瑞只好告辞走了。

令宝瑞没想到的是,一个多月后,老二在党员活动中揭发了他,老二拍胸顿足地揭发宝瑞在国民党军队打了八年仗,老二大义灭亲,戳穿宝瑞在公安局所说的谎言。当晚,宝瑞又被从家里绑走。但宝瑞被绑走的第三天,老二就如愿进了财务科当向往已久的会计。而且,很快老二就因立场坚定旗帜鲜明而入了党。

等启仁杀回老家,跟老战友要求与大哥见一面,老战友却透露给他一个消息,宝瑞原来骗了那么多人,宝瑞一直在国民党军队里打仗,宝瑞欺骗了大家,可见事情背后有阴谋有企图,必须掘地三尺地查。当然,这回的处理将从重从快。老战友还严肃地要求启仁与启元见面时候不得徇私,尽一切努力做工作让启元交代问题。如果启元有问题,老战友希望启仁不要掩盖。当然,若不是启仁与老战友是多年并肩作战的关系,启仁的立场可昭日月,老战友是绝不会让启仁见问题变得严重化的启元的。

启仁答应,但不急于见大哥了。他想不到事情会节外生枝,他得重新考虑对策,不能浪费与大哥见面的宝贵机会。启仁好好思量了一夜,才去见可怜的大哥。在老战友破例安排的小房间里,启仁看到瘦弱的大哥。大哥微微驼背了,大哥的头发也白了大半,大哥双手垂着,姿态恭谨,似乎随时准备认罪。启仁不管旁边有人,流泪拥抱了大哥。透过大哥的肩膀,启仁不断使眼色让老战友出去,别旁听。老战友拿身体语言抵抗再三,只能离开小屋,关门让两兄弟单独说话。

启仁问寒问暖过后,什么战术都不用,直接单刀插入。“赵宝瑞又回牢里了,是他同一个工厂工作的弟弟揭发,说他沪松战役后一直在国民党,到抗战结束才回家。”启仁直视着大哥闪烁着胆怯的眼睛,“现在你的问题变了,既然赵宝瑞有问题,那么那把日本军刀的事就很容易解释了。但现在的问题是你和赵宝瑞是什么关系,这关系是不是损害到党和国家。”启仁说到这儿,终于忍无可忍,“大哥,我是你弟弟,你不用怕我,尽管看着我,不要转开眼神。”

启元笑了一笑,但是这个笑容在启仁眼里无比软弱,启仁只能在心里叹气,要求自己别分心。启元考虑了半天,才道:“宝瑞在国民党服役的时间就是抗战那八年,按照政策,他这样的人是不用被追究的。”

“问题是他为什么不承认,为什么要隐瞒,这一不承认,就显出他心虚了。你应知道他所在工厂的性质,军工,所以他的问题必须弄个水落石出。”

“他可能就是因为身在军工才要隐瞒,免得丢了工作。而且宝瑞这个人一向口风紧,能不说的就不说,他就是那种不肯惹事的性格。启仁,我的事你先别忙,我看你最要紧是把宝瑞的事情搞清楚,他那件事若是从重处理,弄不好得枪毙。但宝瑞的事应该比较容易弄清楚,我记得他所在国民党部队的番号,你去查查,他一直跟着刘XX,刘的官职不低,只要查到刘的部队,就能把宝瑞的来龙去脉搞清楚。他救过刘的命,在刘的部队里不会不受重用。另外我可以保证他不会是特务,我清楚他,他那人不肯沾手偷鸡摸狗勾当。只要他的身份搞清楚,我的自然也清楚了。你一定要帮宝瑞,大哥求你,他是个真好人。”

启仁将大哥所说的话都记录下来,对着笔记本思考了会儿,才道:“大哥你也是真好人。这件事我会亲自去做,你在里面安心。大哥,你得记住,你是真好人,你挺起背来,不用轻贱自己。我和启农都等着你出去,你从前是,现在是,未来还是我们的大哥。”启仁说到这儿眼圈热了,他看到大哥的眼泪也在眼圈里打转。两人紧紧握了手,启仁告辞出来。

启仁再度调动一切人脉。他还一个电话打给从未谋面也没通信的建生,请求建生帮忙一起查那个刘团长。结果很巧,建生很快查到刘团长其人,早在辽沈战役后期已经投诚,与建生的部队同属一个野战军。建生办事严谨,很快找到刘团长,细心地取得不少有力的证据,敲了不少有分量的章,然后不远千里,亲自将所有资料用大章封印送到启仁手中。

启仁虽然并不很在乎后娘的几个儿女,可也因此看得出建生很爱瑶华。但建生说,瑶华对萩华不大好,要求太上纲上线,总批评萩华脱不了地主阶级的臭思想臭脾气,弄得萩华在家里谨小慎微。启仁告诉建生悦华对大哥一家的所作所为,和以前后娘在上思房的跋扈行为,他不评论,不建议,但建生已经知晓该如何对待家里的萩华。

有启仁取得的资料作证,宝瑞和启元终于被无罪释放。

启仁以为需要为大哥在银行的工作奔走一番,他想不到的是,送启元去银行,虽然经过几番波折,银行却依然接收启元。启仁细致,赶紧又找老战友了解情况。原来当初不知怎么回事,启元进银行时,档案落在干部档案里。那干部档案的人如果需要做大动作的话,都需要通过省里审批,程序严格而麻烦。因此启元的案子还未终结之前,银行只能等待,而无法开除启元。而今启元回来,即使启元已经被落实地主儿子的成份,银行也无法擅自开除启元。

启仁莫名其妙,不清楚大哥的档案是怎么混入干部队伍的。回去与启元一说,启元虽然心知肯定是当初秦向东与组织部负责人一番耳语的结果,但启元没跟启仁说。此次牢狱之灾让启元明白,秘密,还是守在自己心里最为妥当。告诉别人,弄不好反而害别人。

宝瑞回去工厂,虽然依然是无罪释放,可他欺骗组织的帽子,和在国民党做八年,即使是抗日,也让他再也难以坐上车间主任的位置。宝瑞只能回去管车床。

启元和宝瑞,两个人都似老了十岁,话更少,背更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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授权转载阿耐的小说片段---解放(四十三)

既然身份已经暴露,启元在银行便无需隐瞒,所有的信函都可以直接送到他手里,而不必再麻烦宝瑞转交。这个小小的变化,犹如寒冬腊月窗口斜斜探入的一枝腊梅,给启元的心带来许多生机。但同宝瑞差不多,启元也不能再坐银行主办会计的位置,不仅如此,银行为表示立场,必须对启元有所惩罚,他被调到更边远小镇的新开银行做会计,工资当然也被下调。当然,小银行人数加起来才六个,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虽然经常要开会批批启元,可多批也批不出新调门来,若不是经常需要向上级汇报,大家也懒得经常将启元拎出来炒冷饭,批斗变为走过场。唯有几家镇里的单位联合开会的时候,启元才要吃到苦头,可频率比起在县银行的时候差远了。启元有时候也不知道人生该如何定义,事情的发展往往福祸相依,只要心态好一点,总能看见一枝美丽的腊梅在风雪中绽放。

承文终于亲自给启元写来一封信,信封是承文的单位,信封上的字也是承文的,这让启元很是惊讶,他听启仁说过承文不肯帮忙的事,他本来就不喜欢承文,此时更添几分,对于承文的来信,启元未拆先添几分不快。而来信的内容,更让自以为已经没有火气的启元按捺不住愤怒。

承文在信中说,有关启仁所指的启元通过上思房筹款救他一事,他在近期经过缜密调查,获得结果。事实是,当时正值日军入侵,国民党政府迫于压力而接受国共合作,因此他被营救出国民党监狱,首先与当时的政治局势密不可分,其次确系当时的上海地下党组织活动的结果,有当年保密资料为证。以他当年触犯国民党最痛神经的行为,靠几根金条是不可能营救他的,启元当年所行贿的金条肯定是被不良狱卒所私吞。而且,他也并不赞同以行贿国民党狱卒来营救他,这有违他的做人原则,云云。

启元默然。承文来信洋洋洒洒,理由充足,有事实证据,也有情理之中,但就是不提当年一手交钱一手交人,两个人明明是一起走出国民党监狱。原来眼见为实也不可信,承文相信的是他的组织。启元将承文来信烧了,从此拿承文当陌路。过后朝华来信提起承文信中所说的事,向启元道歉,启元回信违心地说承文说的有道理,可能事实正如承文所言,他当初年轻,被人骗去金条,救一个共产党员哪是如此轻而易举的。事情早已过去那么多年,只要大姐家和睦愉快,他追究那些真相作甚。

身份被揭露还有一个好处,是终于可以暑假时候女儿们来启元这儿,春节时候启元回家过节。可大家写信商量,都不喜欢在家过节,很怕好不容易团聚着,有人敲门凶神恶煞地冲击来。而这并非不可能,一家人想起刚不久启元所受的苦,都担心启元春节回家正好是自投罗网。商量之下,还是忆莲带上两个女儿来启元这儿。启元不免想到一个人住宿舍的悦华,希望忆莲带悦华一起来,毕竟还是一家子,悦华年轻总有犯错的时候。忆莲虽然不情愿,可还是准备照做,被团团拦下了,团团拿出有她没我有我没她的架势阻拦忆莲,忆莲果然退缩了。可事后忆莲越想越觉得不叫上悦华太不在理,即使启元不说她也应该叫上悦华,春节团圆,总不能不管悦华。忆莲拿出在幼儿园批评小朋友的道理将团团批评了十分钟,就抽时间去找悦华了。团团只得忍气吞声跟着,免得妈妈与悦华一言不合,又闹出个天崩地裂的大事来。

但悦华远远看见忆莲来,便悄悄避走,不愿相见。忆莲与团团扑了个空,只得留下纸条往回走。等两天没有消息,忆莲还想再去,团团忍无可忍,翻脸不许妈妈热面孔贴悦华冷屁股,忆莲企图批评团团,团团要么反击要么当耳边风,就是不从。忆莲竟是拗不过团团,只能听凭团团指派。从此家里转了风向。

一家人,历经那么多年风风雨雨,终于得以再平平安安地春节团聚。四个人万分珍惜着来之不易的团聚,都轻手轻脚地说话做事,免得惊动旁人,惹出无妄之灾。有太阳的初三,忆莲烧了热水,给大家洗头。启元在边上看着,看了一会儿,他发现脉脉的头发特别黄。心里转一下便清楚了,脉脉不像团团,团团出生后一直有爷爷提供的进口奶粉喝,从小夯实了身体的底子。脉脉出生至今,家里似乎就没安稳过几天,能吃饱已经算好,哪儿还求营养。启元心中异常内疚,他没本事,亏欠女儿。

脉脉洗完头,乖乖坐到启元面前让爸爸梳头。她忽然想到一个问题,“爸爸,宝瑞叔叔真的是国民党吗?可他看上去不像坏蛋啊。”

“宝瑞叔叔当然不是坏蛋,他是抗日英雄,打完日本鬼子他就回家了,跟其他国民党是两码事。”

团团听了反驳,“不,国民党在抗战中说什么以空间换时间,其实是逃避战略,远远跑到重庆躲起来,他们才没打鬼子,都是八路军新四军扛着小米加步枪在打。要不是西安事变,国民党别说不肯抗日,还专门打我们呢。”

启元笑道:“怎么会,我在上海时候正好碰到沪松战役,是国民党跟日本人打,打死多少人啊,我跟宝瑞就是那会儿遇见的……”启元说着说着感觉不对劲,他看到团团忆莲迷茫的神色,他当即想到,团团一直成绩很好,怎么可能搞错这么大的历史问题。启元心中不由得冒出承文的来信,他刹住话头,转了话题,“你们学校里这么说?对了,西安事变,张学良,当年闹得天翻地覆。”

团团不疑有他,笑道:“爸爸想起来了吧。爸爸以后要牢牢记住啊,否则考试不及格。”

启元只能讪笑,决定不再跟团团说这事,但他还是坚持一件事,“你们宝瑞叔的部队正好是打日本鬼子的,二叔和建生姑父都去调查过,所以公安局才放了他。明白吗?宝瑞叔是个大好人。”

好在团团和脉脉都没再问。等团团也洗完头,她想拿本书一边晒头发一边看书,她以为爸爸手头一定有书,但一问,却没有。启元已经把他的《镜花缘》和其他书一起都烧了。团团没书看,只能读报。启元却是站在屋檐的阴影下,一脸悲哀地看着两个花朵一样的女儿,静默了好久。至此,启元心里清楚了一件事,他必须把有关过去的所有记忆都拿一块大石头压到心底最深处,永不提起,跟谁都不能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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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说来也很有趣

当年揭发历史搞人海战术,内查外调,掘地三尺,基本上历史上的一丁点芝麻事都跑不掉。但有的时候明明有大鱼却放掉。比如说康生的妻子做过叛徒,为日伪做过很多事。以康生这么大的目标,很容易被人盯上,把他们夫妻都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脚。但康生就是有能耐把事情盖住,不让别人查。其实他周围的人未必不知道这些事,但居然也让他掩盖证据。

家园 康生的本事可不一般

且不说解放后历次运动及WG,他们居然逃过.之前我党在白色恐怖时期自清也未曾发现.他的手段相当高明,可怕.

家园 我在想,

要是搞本文革前,文革中,八十年代和现在的历史教科书,拿来做个比较,一定很有意思,大概可以深深地明白为什么历史都是人写的。这点可以做个电视上的节目。

这个节目不知道会不会被宣传部门毙掉?或许可以考虑拿台湾不同时期的历史课本来做节目,这样就不太敏感了。

然后鼓动台湾的电视台拿大陆的历史课本做节目。。。

家园 目前台湾大陆都不具备条件做此事

还原历史的真实面貌需要等待适当的时机,这恐怕留待后人来做.

家园 【原创】授权转载阿耐的小说片段---解放(四十四)

授权转载阿耐的小说片段---解放(四十四)

很快,启元身边不再寂寞。先是身边冒出一个又一个的右派,一些原本看着平头整脸的人忽然变成问题很严重的右派。既然有新鲜血液补充,大家自然就将批得都陈词滥调的启元边缘化了。

然后在大家都吃不饱的日子里,启元身边冒出不少挖社会主义墙脚的人。有一个人是启元认识的,在粮管所看大门,每次启元去买米,那人都拿启元当阶级敌人对待,非常讲原则。那人家里孩子众多,个个都有一张没底的嘴,那人有天开会时候感慨,他现在每天上班都盯着地面,指望有谁来粮管所买米时候,口袋里掉出一张粮票,他就可以捡了喂家里那些嘴。于是,那人被戴上一顶诋毁大好形势的高帽子,与启元归入同列。那人心里冤得不行,嘴巴依然刹不住,闲时拉住启元评理,启元只一味应他“听领导的,听领导的”,既不敢说不,也不敢唱答。

再然后,新人层出不穷地出现,启元应接不暇,连名字都记不住了。启元看到,当年他如果不是因为地主问题被打倒,也得因为是做过教师给打倒。而有时候更是今天这个在台上,那个在台下,明天不知怎么就倒了个儿,变成这个在台下,那个在台上,启元永远弄不清究竟是怎么回事,也不敢去弄清楚,他最怕思考太多,释放出心底那些被巨石压制的思想。

总之宝瑞又倒霉了。再没人管他是不是被强抓壮丁,也没人管他是不是抗日将士,只拿他当国民党当特务,狠狠地斗。然后揪出宝瑞的岳母这个腐朽资本家的小老婆……不久,宝瑞的岳母失踪了,有人说她跳河,也有人说她逃亡。宝瑞家里每天栖栖遑遑。老三宝祥请大哥商调回老家去,他现在有能力罩着大哥。宝瑞想这也是个办法,可他妻子不愿去荒寂的乡下住,宝瑞爱妻子,只好继续在城里捱着。只是,宝瑞在家中的权威在一场一场的折腾中,渐渐地失去,他的两个孩子不愿再听他的教诲,老师们与辅导员们也鼓励两个孩抄自己的家,批自己的爹娘。宝瑞内忧外患,可坚持努力地生活下去,努力地紧闭嘴唇,以免一声叹息从胸腔绕肺腑钻出口舌,宝瑞不肯叹息。

宝瑞家的老二则是一会儿站对了队,一会儿站错了队,起起伏伏,演绎了一出热闹非凡的人生。老二从小蔫不拉几,青春期都没发过几粒青春痘,这阵子则是激情四射,斗志昂扬,抓住青春的尾巴搏击激流,燃烧青春。老二得意地时候,他妻子拖拉着一群女儿到处串门说闲话,接受别人的恭维。老二失意的时候,他妻子关上门哭诉当年瞎了眼嫁了这么个倒霉鬼。老二家天天上演铿锵大戏。

有一天,启仁写挂号信来,告诉启元,承文吞安眠药自杀了。承文在解放前两次入狱,一次入国民党的狱,一次入日本人的狱,承文被质疑,为什么那么多革命志士在牢狱里惨遭杀害,他却能两次分别逃脱两个监狱的黑手。承文背负不了这样的质疑,每次开会回家都连夜激动地写大字报为自己辩解,阐述自己坚定的信仰和坚定的立场,与那些怀疑他的人士打笔仗。但质疑承文的人并未被承文说服,他们动用一切手段让承文屈服,他们甚至以承文信仰的理论来攻击承文一生的经历,承文渐渐变得恍惚了,整个人变得神经质,大约承文的身体也承受不住一次次的折腾,终于走向崩溃。启元忽然想到团团去年去上海,住在朝华家里,团团曾说姑父很滑稽,早上一个人出去买一人份的牛奶,煮开了,打一只鸡蛋进去,然后一个人突着双眼贪婪地喝,也不说拿好东西招呼客人或分给儿女们吃。启元当时听了不明白,承文似乎不是那样的人,承文一向不算注重物质享受,有好东西都是大家一起分享,客人更受优待。直至看着启仁的信,启元才明白,团团去上海那会儿承文已经不对劲了。过后不久,朝华也写信来说起此事,朝华说承文是以死明志。而朝华也是不幸,臭老九,地主女儿,可奇怪的是,朝华不知怎么做到的,依然坐稳副校长的位置。朝华家的生活现在有启农时不时地接济。启元不知道启仁有没有接济朝华,他推测启仁这个人从来说一不二,说绝交就绝交,解放初不回家,此时也不会接济朝华。

(以上为浓缩)(以下部分缩写)

接到启仁来信的晚上,启元照旧睡不好,吃了颗安定。他又是做梦,梦到他蹑手蹑脚地回去故乡,他在最热的夏天,最亮的太阳下,提心吊胆地蹭着墙角回上思房。他走过承文的家,竟然看到少年承文坐在门口大声朗诵课文。他不愿与承文说话,悄悄绕过去,蹭入上思房。他终于又看到爹爹。爹爹在玻璃房里等他,强烈的光线透过玻璃屋顶将爹爹罩住,启元看不清爹爹这回有没有转过身来正面对他。他只听爹爹跟他说打算搬家,启元问搬去哪儿,爹爹叹息,不肯说。启元又是悲从心中来,抱头大哭,哭到惊醒,环视一室黑暗,久久无法止住泪水。他不知道爹爹什么时候能转身看他一眼。而他此时又有些怕爹爹回首,怕爹爹回首看到他浑身上下的卑微。

一周后,启元接到团团的来信,上思房半夜着火。正当金黄色的秋季,庭院堆满柴草,大火一发不可收拾,延绵不绝一直烧到晴翠楼,救火都来不及,等第二天时,整片上思房只剩断壁残垣,和烧得墨黑的围墙。几年前搬进上思房安家的村人被一把火烧成赤贫,个个哭天喊地的。而更有人说,火光最盛的时候他侥幸冲出门,看见宋老爷站在天井仰望熊熊燃烧的晴翠楼。众人怀疑是宋老爷的鬼在作祟,背后颇多议论。

难道这就是爹爹在梦中说的搬家吗?启元简直不敢相信,他心虚地将团团的来信烧了,生怕别人看到他梦中的情形。他也赶紧在心中预备应答,若有人问起他如何看待上思房被烧,他应该回答很高兴还是不高兴,他不知道别人希望看到他高兴还是不高兴,他若说高兴,那可能被指他不愿家产被无产阶级瓜分,他若说不高兴,又可以被指他留恋资产阶级生活。启元不懂怎么回答才好,决定别人有问他就闭嘴吧。可惜启元至今实诚,不懂敷衍一句外交辞令。

可他心里终究是难过的。多年以来,从启元去上海做学徒至今,虽然他已成家立业,早有自己小家的庭院,可离乡别井时的思乡之梦总是毫发无差地回到上思房,如今,连上思房也烧毁,爹爹不知搬去哪里了。他梦里该归去何处,又去哪儿找他的爹爹。

很快,团团又一封信来,不是他回信之后的来信,而是上一封信之后才隔三天,又来新的一封信。如此破坏频率,绝无好事。启元打开一看,脑袋瞬间空白。爹爹的坟墓终于不保!更令启元痛苦的是,团团让宝祥去找,宝祥踏遍青山,无觅尸骨。没错,现在宝祥是团团的丈夫,启元的大女婿,宝祥因技术高超,出身贫寒,在一波一波的运动中屹立不倒,且人脉广泛,因能完美修理农机而在农村遍地是朋友,因能完美修理轮机而在渔村遍地是朋友。宝祥去山上找团团爷爷的尸骨,村人选择视而不见。宝祥还私下向要好的大队干部朋友咨询,可朋友竟也不知,宋老爷与两位太太的尸骨就这么神秘失踪了。朋友怀疑是上思房被烧之后,愤怒的群众觉得扒坟还不解恨……

启元曾经侥幸地以为即使爹爹是被县里处决,可爹爹多年的好处村人应是有目共睹,爹爹多少在村人心中留有地位,因此村人一直保留着爹爹那颇显雄伟的坟墓。而现在,启元心中最后一丝幻想也破灭了。上思房一家人已被开除出村,彻底地,无情地。

启元终于明白爹爹在梦中的叹息。爹爹是真的搬家了,而且爹爹当然是不清楚搬去哪儿,他早已身不由己。

启元迫使自己平静,从被安定搞得神魂颠倒的脑袋里强拽出一丝清醒,写信命团团不要再让宝祥冒险了,宝祥虽然人脉广泛,可沾惹太多上思房的事毕竟还是会惹祸上身。而且关键是爷爷性格洒脱磊落,从来标榜新生活,相信人死灯灭,不信鬼神之说,不提倡死后铺张,因此……爷爷不会在意,大家也不用太将此事挂在心上。启元说一大堆理由,最终还是要求宝祥罢手,让宝祥远离上思房,遗忘上思房。他自己,再一次将有关上思房有关家乡的记忆全部埋入暗无天日之处,不敢触及。

脉脉读完初中,在家绣了两年花,被限令上山下乡。好在有宝祥上下打点活动,脉脉总算没去支边,而是被发往本市的丛山峻岭,与一帮年轻人一起在终年云深雾绕的高山上开垦梯田,总算家人还能远远地照应。启元春节回家见识到脉脉的手,即便是宝祥的手也比脉脉的细腻。启元深深心痛,若非他罪孽深重,脉脉岂会经受如此大的磨难,他实在是个不称职的父亲。当然,他也是不肖之子,他简直是一无是处。他而今除了还有赚少许工资这点儿用途,他还有什么值得称道的。想到两个孩子已经成年,不需要他的抚养,人生如此艰辛,很少让他留恋,启元心中时时生出轻生之念。他有时希望爹爹能重回梦里看他,即使还是背对着他,起码跟他说几句也好,可爹爹再也不见。而轻生之后可以在彼岸见到爹爹的想法却时时诱惑着启元,让他经常对着唾手可得的安定药瓶子发呆。

幸好,最困苦的时候,有宝瑞可以说话。宝瑞年轻时候已经历经生死,他而今甚至能将二弟踩在他头顶求功名和儿女扎着宽皮带贴他的大字报这等事也看得很淡,宝瑞告诉启元,活着才有万般可能,死了一切成灰。所以人必须千方百计地活着,死皮赖脸地活着。启元怀疑这世道真有变的可能吗,即使变,也可能变得更糟,他还很怀疑他的孙辈们往后还吃不吃得到美味的油条。他很有疑问。宝瑞却无比肯定地告诉启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关键还在自己有一套傍身的本事。

启元也将同样的话写信告诉脉脉,他很怕正是花朵般年龄却煎熬于深山的脉脉也生出轻生念头。但脉脉比启元想得开,脉脉身边的大好青年们全都一样遭罪,无论家庭成分如何,在深山里一视同仁,全部吃苦,没有区别。脉脉反而在这深山里找到平等的快乐。这种快乐,是启元无论如何料想不到的。

悦华当年结婚后才通知兄弟姐妹,忆莲还是经由启元才得知悦华结婚,她根据启元的嘱咐,送去两只漂亮的铁壳热水瓶。忆莲头痛悦华,想要团团同行,团团不肯去,忆莲只得自己一个人硬着头皮去悦华那儿。悦华这回大约是长大了,懂得待人接物,对忆莲很客气,请忆莲喝红糖水,让忆莲吃完饭才走,还给忆莲包上一包上海买来的喜糖。此后悦华就离兄弟姐妹们远远地活着,连跟萩华和启农都不怎么来往。直到后来悦华调回县里的小学,团团才知道悦华一个接一个地生孩子,仿佛从不知道有节育这回事,将生孩子当成了事业。偶尔街上遇见的时候,悦华告诉忆莲,家里就得孩子多,孩子多了热热闹闹多好。悦华一直生到丈夫忽然染病去世。

启元写信问团团,悦华一个人如何抚养四个孩子。其实启元不用问也知道悦华一个人的工资无法养家糊口。启元与忆莲商量了一下,此后忆莲每月给悦华送钱去。启农也寄钱给悦华,但启农自己也需要抚养三个儿女,不像启元膝下儿女已经出道,悦华家的生计主要还是靠上启元了。团团嘴里埋怨爹妈又养白眼狼,可心里也知道爹妈肯定无法撒手不管悦华。她见过悦华的儿女们,大约是营养非常不良,长得都像豆芽菜,最小的两个还未长成,已经经常抱药罐子。悦华经常抱住送钱去的忆莲痛哭。

考虑到现在悦华和悦华的孩子们无比迫切地需要他接济才能生存,启元竟是抖擞起精神活着了,在这人世间,他还有很大的责任无法丢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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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沙发

刚吃了炸鸡,就抢了个沙发

家园 之前我党在白色恐怖时期自清也未曾发现.

接个叫立场正确。其实历史问题也好,就是个借口。如果要杀一个人,找个借口总是有的。说明康的立场从来木大问题八。也说明此人其实是智商和眼光都很好。

家园 【原创】授权转载阿耐的小说片段---解放(四十五)

授权转载阿耐的小说片段---解放(四十五)

从四十岁开始,启元的身体急剧走向衰老。每天两到三粒的安定才能入睡,安定不仅摧毁着启元的神经,也摧毁了启元的身体,他变得百病缠身,大部分时间里,生存的全部仅存一件事,那就是工作,他几乎没有其他的生活,除非是重病不起,他才得以脱离工作几天。启元身上的器官几乎是轮流得上一遍重病,脑膜炎、肺病、甲肝、胃溃疡、痢疾……尤其是肺病严重的时候,团团和宝祥一起赶去,想接启元回乡疗养,可启元死活不敢回家。他在这边的医院还只是一个普通的牛鬼蛇神,医生即便不肯尽心治疗他,好歹也没赶他出院。可回家,他却是个父亲被枪毙的罪大恶极者,他每每想到当初被抓回去批斗的那段经历就不寒而栗,须得吞三粒安定才能入睡,他岂敢在病弱的时候回家,那是生不如死,不如速死。

忆莲说什么都不敢请长假去照顾启元,即使启元病重,她也不敢豁出去请假,曾经跟院长小心翼翼地说起,但院长眼睛才一瞪,忆莲立刻不敢再提。脉脉则是困在十万大山里,云深不知处。好在团团胆大,宝祥更胆大,还是大女儿大女婿照顾着启元,有一次启元脑膜炎,团团还是挺着大肚子不顾危险地照顾他。启元真觉得自己是废物,牵累女儿女婿。若非悦华那边还等着他接济,他早已自杀无数次。

步入五十岁,启元也步入风烛残年。他与比他小两岁的宝瑞一起出门,人家对着宝瑞喊大伯,对着启元喊老爷爷。启元觉得自己很快就会死去,所有的亲人也觉得启元非常危险,但他依然坚持工作,从不喊累叫苦。他全身的精力都耗在工作上,等下班回到宿舍,只能“哎呀”一声躺倒床上,昏昏睡觉。

所有人都劝启元病退,他这身体和年龄全部已符合病退条件。可启元不敢病退,退了就得退出宿舍,回去家乡。他不敢回乡,死也不敢回。连爹爹都能尸骨无觅,他怎敢堂而皇之地回去做白拿钱不干活的退休人士,他这样的人不干活白拿钱,别人会怎么想,怎么对待。

但终于,启元还是将悠悠一口气吊到1976年,他亲眼目睹“四人帮”倒台。很多人上街游行,又唱又跳。沿街的墙上也是刷满类似一只巨大拳头敲在四只蚂蚁一样的人身上的大字报,启元无动于衷。因为就启元路过非专程看到的,那些队列中又唱又跳最积极的,正是历来都积极的那帮人,大字报的表达方式也与过去打倒其他国家领导人时候如出一辙,启元觉得那不过是又一场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大戏而已,一切换汤不换药。果然,过不久银行墙上毛主席像旁边贴上华主席的像,华主席从神情到衣着,无不模拟毛主席,眼睛不好的话,乍一看会看错。等华主席提出“两个凡是”,启元心中尘埃落定,果然,他没看错。他从解放前跟着东升兄憧憬地看这个组织,一直看到今天,他从来都是旁观,他冷静得很。

朝华却来信说,这回不一样了,那四个人之中的其中一个过去是斗承文的后台黑手,那人的倒台,意味深长。启元却在心里想,承文又如何呢,承文一样没人性。那只不过是他们圈子内的事情而已,俗称狗咬狗。启元什么都不表态,偶尔有普通人民群众破例降尊纡贵与启元聊“四人帮”,启元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他不敢说,唯恐忽然风向又调头。小心驶得万年船。

不谨慎会是什么结果呢?爹爹,太太,承文,都是鲜活的例子。启元认定幽灵一般地活在别人视线之外,是最安全的选择。即使报纸说什么,他也不关心,他不愿动脑子,也不敢启动脑子思考。

终有一天,团团趁出差机会找上门来,与除了工作其余时间都昏昏沉沉的启元闭门商谈。团团再次请求爸爸病退,但这回的理由除了出于爸爸身体的考虑,还有脉脉的顶替问题。团团告诉爸爸,脉脉的大好年华蹉跎在深山老林,而今老大下山,找不到安稳工作。因为有那么多与脉脉差不多上山下乡的年轻人汹涌回潮,工作位置僧多粥少,好工作更是不可能给家庭背景不大好的脉脉。脉脉唯一的希望就是顶替爸爸在银行的工作。虽然国家新政下来,顶替年龄有所放宽,可脉脉已是大龄,今年是符合顶替条件的最后一年。团团希望爸爸为脉脉前途考虑,千万病退。

启元这么多年工作在外,无法顾及家庭,心中对母女三个很是愧疚的,他当然不能耽误脉脉的前途。启元不得不申请病退。启元是硬着头皮申请病退,银行也是硬着头皮批准他病退,因为启元退休后,银行得用三个人才能扛下启元的工作,因此银行一直拖到脉脉顶替大限年龄的最后一天才将病退报告批准,但银行又提出要求让启元再留几天,将他女儿脉脉教会了再走。启元无不答应,他的口头禅与忆莲的一样,“听领导的。”

但世道到底还是有点不一样了。启元原本以为他病退,不过是卷铺盖悄悄离开,他想不到银行还专门为他开了一场聚餐会,为他送行。银行还专门派出两个人欢送启元回家,一直欢送到家门,而不是押送。

启元以为这一程不过是与以往春节回家差不多,他还一再拒绝欢送,说他自己可以回家。可他高估了自己。启元越走,越近乡心怯。想到以后将一直呆在家里,再无银行等工作单位可以躲避,他腿脚越来越虚,下车时候竟然需要欢送他的两位老同事搀扶。他是被人扶着进的家门。

退休后的日子,启元适应得很难,他不敢出门,就在家里憋着生病。而且除非他病至昏迷,他只要清醒着就坚决拒绝去医院看病,他怕被别人认出他已回家,尤其是他这种身份的人竟然还能享受国家干部的退休待遇,不干活拿劳保。一家人看着启元病得奄奄一息,只得偷偷给他在山上做好寿坟,以备不时之需。

有次启元又是昏迷中被抬进医院,等他苏醒时候出院,在医院门口撞见熟人,过去的同事程铭德。狭路相逢,想不认都不行,启元只能打声招呼,“程校长。”但是奇怪,程铭德却是一脸陌生地看着启元,仿佛从来不认识启元这个人。很快就有年轻姑娘过来,将程铭德扶走,启元松了口气,找到配药的忆莲一起回家。说起程铭德不认识他,启元很高兴,他心里万分希望所有过去的熟人都不认识他,当他透明,那是最好。忆莲说铭德先生的脑子几年前被学生打伤了,从此连家人都不认识,生活全靠师母和女儿一手料理。启元惊愕,也更是提心吊胆,唯恐行差踏错,又陷当年之疾风骤雨。

但回家也是有乐趣的,启元最大的乐趣是团团夫妇和团团的孩子们来看他,每当孩子们来家,他就满屋子转悠,翻出所有零食放到孩子们面前。看到孩子们喜欢猫,他特意抱来一只流浪猫养着,诱惑孩子们经常过来玩。

启元回家后,悦华就经常来探望启元,一坐就是半天,无话不谈。悦华而今千伶百俐,说出来的话总是很让启元欣慰。她告诉启元,当年她选择留下,而让萩华去瑶华家,当初只是真心实意地想让妹妹跟着同父同母的姐姐去享福,可现在看来享福的反而是她悦华。萩华总是写信说瑶华把她当保姆使唤,瑶华养得越来越娇,萩华变得越来越粗糙。不像她悦华跟着大哥,大哥什么都以她为先,什么都不与她计较,反而与同父异母的大哥更是一家人。

悦华而且察言观色,想出让启元又健身又解闷的法子,她提议让宝祥教启元钓鱼钓虾,钓鱼的人最讲究清净,讲究一个人对着河面,讲究远离尘嚣,而且钓来的小鱼还可以喂猫。悦华的话简直是字字打动启元,启元有生第一次捏起钓竿。无书可看,钓鱼最佳。

有钓鱼可寄闲情,启元终于慢慢康复。

启元总是清早五点不到就拎钓竿出门,总是走最狭窄蜿蜒几乎是废弃的小弄堂,寻找最偏僻的河滩,独自一个人钓鱼。他并不求鱼多鱼少,他说他重在参与。回来则是选择早上十点那时候,该工作的这个时候都在上班,呆家里的这个时候都回屋准备中饭,启元掐着这个钟点回家,路上几乎不用遇见一个人。他自得其乐,他觉得那样才安心。

宝瑞经常回家看老娘时候,顺便过来启元家坐坐,一起喝口老酒。与启元一直紧着一根弦不同,宝瑞明显觉得现在说话行事宽松不少,会少了,批斗稀罕了,抡拳头不再是为打倒,而是单纯为热烈拥护。尤其是酒后,宝瑞不再言简意赅,他会与启元分析形势。有次宝瑞告诉启元,老二前两天居然成了他家久违的稀客,拎了几只罕见的香蕉到他家拜访。说到这儿,宝瑞一脸诡笑看着启元:“你说他来干什么。”

启元想了想道:“时势不一样了,虽然你不计较,他到底是欠你一个道歉。”

宝瑞摇头,“你比我善良,我是一看见老二就知道他无事不登三宝殿,但我不问,我看他怎么唱这出戏。他又在我面前装出过去的老实样子,吭哧吭哧半天,忽然两腿一软跪在我面前,求我宽恕他。我跟他说,谁都有鬼迷心窍的时候,我不记仇,自家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皮,没什么原谅不原谅的……”

“而且男子汉大丈夫,犯不着如此前倨后恭。”

“对,就是你这句话,这时候我猜他有大事求我。老二跪了后果然提要求,求我退休后让他大女儿顶替。要我先认他大女儿做干女儿,然后才能办顶替手续。老二一走,我们全家一齐反对,不许我答应那小人。他们更担心我认了干女儿等于引狼入室,以后老二家大女儿什么都要来我家分一份。可问题是我还真相信老二这个人做得出来,不大敢答应他。你说兄弟做到这份上,作孽不作孽。”

“我家悦华也是这样的人。求靠我的时候,她一张嘴能甜死人。自己能独立的时候,忆莲的批斗会她的发言总是最一针见血。但是我能怎么办,我不能在她落魄时候见死不救。只有委屈忆莲跟着我忍气吞声。我们团团和脉脉一看见她在家就过门不入,我看她做人也不是滋味。”

两个大哥心有戚戚焉,他们岂无怨言,只是他们选择忍耐。唯有碰杯。

回去,宝瑞力排众议,认了老二家大女儿做干闺女,让老二家大女儿有了条出路。但事情办完,老二家大女儿一上班,老二就一只屁都没有,再次从宝瑞面前消失。宝瑞被全家人嘲笑,他只能捱着。宝瑞退休后总揽了家务活,把妻子伺候得舒舒坦坦。虽然家境也就那么回事,可宝瑞的妻子享有万千宠爱,看上去越来越年轻。

启元也等着悦华家四个儿女长大后,悦华在他面前消失,不是他希望悦华消失,而是他料到悦华会主动消失。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便她。他现在总之是接济悦华,没有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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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家园 你,你把俺家沙发弄油了

你好快啊,俺刚发完,你就登堂入室,下集也发了,你可以去看,很奇怪俺自己发文反而看不到,自从翻墙后,来信无法查,登文自己看不见,唉!

家园 把俺家沙发弄油了

个是给你背的黑锅,你威母又要给我用留酸铜洗脸了。都看了,都花了呢。

家园 谢花
家园 不是立场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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