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现代汉语的衰落 -- 二猪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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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现代汉语的衰落

直到一个月前,我还在洋洋得意地向人宣称,中文虽然严谨不足却浪漫有加。其实那时已开始心虚,不过尚未自知。心虚的源头是近期读过的所有中文书。它们一刻不停地困扰我:我总觉得文字背后有些什么是被错断了,疏忽了,忘记了,扭曲了,感染上了什么脏东西。

琢磨了一段时间,感觉到这并不是某个或某几个作家的问题,而可能是现代语文的苍白和错乱。生活中接触到的文字,包括严肃作家的作品,是如此缺乏优美的创造,绵长的余味,灵光一闪中对世界的雷霆一击。

中国语文到了今天,经历了白话文运动、那个年代宣传文学的肆虐、和今天信息时代商品经济浪潮,怎么愈来越像那快要瘦死的骆驼呢?夏曾佑彼时感慨“书读完了”,不知眼下会有谁喊一声“话说完了”。这一代或是几代写作者有多久没有对自己的母语做出贡献了?

关于传统的继承

缺乏严谨逻辑的汉语在现代居然连诗意也丢掉了。读现代文学没必要了解历史,没必要懂一点唐诗宋词,没必要熟知典故成语,完全是口语化创作。这当然也无可厚非,若将活力四射的民间语言发挥得好,便是一个老舍至少是个王朔。可是全员普通话口语创作的结果就是,中文断代了,古汉语已经是另一种语言,曾经的自由的风流精致已死。最常见的是服务普罗大众的故事会,文字的洗练优美似乎不是那么重要了,我看书快的时候一天几本小说,一点没有那种含英咀华的享受,每句话都是套用的排列组合,即使故事很动人,却丝毫不能打动人心——那我为什么不去看电影呢?

我知道汉语是一种很特殊的强调语境而非语法的语言,文言文这种只适合书面创作的语言已不适合现代社会生产,所以要发展一套本不存在的语法。没有正常人会要求恢复古文。但我想也没有人会否认文言文的效率之高,香气之浓郁,诗问中那种信手拈来的点睛之笔,和举重若轻的气度。可惜我们没有了大师,或是类似法兰西学院那样的机构来为中国语言保下血脉,传承发展。我只是觉得,和过去的人——包括五四时期甚至七八十年代的港台人——比,自己每天说话简直如同在向外输出被咀嚼消化过几十年的大米渣子,喷屎也。

放眼未来。大概网络语言还可以被看做是一股强大力量,语言的演化是绝对的。主流文艺界死气沉沉,而网络给众人以平台,汇集集体的智慧,不时能带来惊喜。然而,来得快的,恐怕去的更快。网络文化本身的快餐性,不适合长篇的阅读,严肃的创作,信息洪流冲刷着人们日常的思想,不能承受之轻。各种内涵词在指数爆炸,最终还未成为语言的一部分,已经流散在空气当中。偶有佳句,也轮不到它来大红大紫,人们上网的终极原因,还是因为生活的沉闷和无聊,想轻松快活一下吧。

我常常在想鸡和蛋的问题,到底是当代俗文化强势压倒了严肃文学,还是文学界的扶不上墙导致了那个什么三俗? 这是个近似于中国足球的课题。在我这个普通读者看来,就很简单:我们曾在文革中把文学踩在烂泥里,刚刚扶它起来,就要急着去赚钱了。文艺界学术界的官本位已经是削弱力量的毒,如今去体制化并未提上日程,市场经济又来搅局。搞点这个搞点那个,并不能去芜存菁,只好像一个自娘胎里带出病的幼儿染上了尖锐湿疣。知识分子将何去何从?他们背负的文化重任又该所托何处?维根斯坦说“语言是一个民族的精神,这个民族的精神就是他的语言。” 想突破这个怪圈,不知要那里下手?

关于吸收。

我也总在想翻译的问题。按理说,翻译于社会便如窗口之于房屋。中华民族思想史上的几次宏大的演变都没有离开翻译,远如佛教东渐,近如五四及共产革命,再近如敏感词。不谈政治,单说我们的语文中多少营养是这个窗口输送进来的?当年的翻译大家更是缔造现代汉语的中流砥柱。今天的译者呢?被当做工具,泥沙俱下,优秀的译者难以糊口,一个外语小本毕业的却能一周攒出一本书。考巴黎高翻的同学居然说出“要考就考口译,不然也是没本事”这种话。罢了罢了,越说越心痛。

作家是操纵文字的人,是创造语言的人。不是被文字玩弄着的写手。文学创作是对世界的探索,不只是讲一个有意思的故事。不管是什么题材,小说,散文,诗歌等等,都是中文世界的一砖一瓦,要盖阿房宫还是大烟囱,需要考虑清楚。

海德格尔把语言视作“存在的家园”,我目前觉得的自己非常的穷,好像已经没有办法通过母语去认识世界,也没有能力利用母语去透彻地表达情感思想了。

时代和社会几乎毁了我心中的汉语。只好读读诗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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