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授权转载阿耐的小说片段---解放(五十一) -- nightc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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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授权转载阿耐的小说片段---解放(五十五)

【原创】授权转载阿耐的小说片段---解放(五十五)

进入1995年,启农病倒了。他的肾功能很不好,经常要去医院治疗,去的是启仁常去的那家,医生还是启仁帮他找关系定的。启仁写信告诉大哥,启农那病都是早年从牙缝里省钱接济悦华萩华那俩丫头落下的,医生说启农长年营养不良,全身器官老化得厉害。

启元看着此信很是伤心,启农也在他家最困难的时候帮助过他,若非启农,挨饿受罪的就是忆莲母女和悦华了。启农这辈子牺牲太多太多,为了兄弟姐妹,启农到四十岁才结婚,因此启农的孩子比区区和本本还小,目前都还在上学,正是需要用钱的时候。启元别的也帮不了,他翻出存折存单,好好算了一下,去银行提出一笔钱,给启农寄去。他现在有吃有用,够宽裕了,膝下的孩子们只有给钱不会要钱,他必须支援启农。

启元还写信给朝华、启仁、瑶华,希望大家也向启农伸一把援手。这辈子,启农一直在替他妈还债,是时候让启农感受兄妹的亲情了。启元也亲自去找悦华提出要求。

悦华而今儿女都已出道,她又与一个敦厚的老师结婚,眼下经济情况大好。听启元说起援手启农,悦华笑道:“我早已寄钱去了,就怕惹大哥也寄钱,所以一直没跟你提。唉,大哥和小哥两个人都好得不像真人,我幸亏有这样两个哥哥。”悦华一说起这些,眼泪就湿润了眼圈。

启元也是唏嘘。“我给瑶华也写了信,不晓得瑶华会不会嫌我多事。”

“呀,说来真巧,我今天收到萩华的信呢,本来还想星期天去找大哥的。萩华和瑶华两个结伴过来,就在下星期,先乘飞机到杭州。”

“哦,她们来看启农吧,好的,好的。她们到底是年轻,还能走那么远的路。”想到兄妹情深,启元心里挺欣慰的。

悦华拿出萩华的信来,但启元没带老花镜,让悦华说给他听。“她们不是专程来看小哥,信上……也没提起小哥,唉。萩华说瑶华退休后跟着一帮老太太学什么气功,学得整个人神叨叨地,一会儿拿来一瓶水,说是信息水,要萩华对着信息水说心愿,有个什么大师会在别处听到。一会儿又整天说有人在追踪她,要害她,她用信息水跟师傅通消息,信息水让她出门避祸。建生姐夫被她折腾病了,她就求着萩华一起准备逃到江南老家来。下礼拜动身吧。”

启元惊愕,“还有这种事?”

兄妹两个商量了一下瑶华萩华来时的接待,悦华提出她会全力承担,启元就由得悦华去了。

回家路上,启元一直在想瑶华神叨叨的事儿。他想到有阵子忆莲练香功也是那样,什么听讲座发信息水的,忆莲这个人是谁权威就听谁,相信权威说话就是对的,瑶华难道也是这样?但等一摸到家门,启元就想通了,瑶华从来就那样的。瑶华一向容易被煽动,一被煽动就很容易激动,一激动就有激烈地行动。以前是那样,现在还是那样,那性子真是一点儿都没变。所不同的是,以前一激动给成了开国功臣了,而今和平年代,一激动就成神婆了。

瑶华和萩华在杭州住了好几天,才过来悦华家。她们三姐妹一起过来探望启元,可启元总觉得与瑶华和萩华很隔膜,交谈下来,才知道以前建生信中描述的瑶华与实际的瑶华很有不同,不过也可能瑶华现在被什么信息水追得神叨叨的缘故吧。而萩华则是在瑶华面前像个丫头,启元看着很不舒服。等瑶华让萩华替她取窗台上嫁接得挺好看的一盆仙人球时,启元终于忍不住,提醒瑶华可以自己取,这点小事不要支使妹妹。于是,见面闹得不愉快了,瑶华任性地再坐会儿就说浑身酸疼,走了。

团团一直陪在旁边,见此唯有叹息人穷志短。

1996年春季,启元的小院子里春光明媚,自他退休以来种的那些花卉已长得枝繁叶茂,蔷薇和紫藤分别在大门两边的围墙上爬得累累垂垂。天晴的时候走进院子,连现在耳朵有点儿背的启元都能听得清满院子是蜜蜂的“嗡嗡”声。一晃,退休二十年了。启元从没想到过自己能活这么久,能活到人生七十古来稀的七十岁,而且正奋勇向着八十进发。

在他种植这些花儿的时候,他还时常地想,不知道他能不能看到这些花儿盛开、成荫,不知道他能不能看到小小的一棵柿子树开花结果,不知道能不能尝到栽种下去时才一尺高的桔子树结的桔子。结果,他家去年的柿子多得吃不完,团团和脉脉家也不用买柿子吃了。他竟然活了那么多年。

可惜,启农却日薄西山。朝华家离医院近,朝华每天煮好汤水,一个人去医院看启农,帮启农的妻子分担辛苦,因启农家还有正读高中的两个孩子需要启农妻子的照料。朝华还经常在启农的病房里看到启仁,启仁而今几乎一半日子住院,住在很清静的干部病房,启仁也是几乎每天坐着轮椅去看望启农,与启农说上几句话。启仁而且不怕说重话,他打电话告诉启元,他怀疑启农没几天了。

启元接到电话当天,就跟团团说他打算去上海。团团得知原因后,没拦他,想办法搞到两张软卧票,她与司机一起将启元和忆莲送上火车,安顿好,然后再打本本手机,确认本本到点上站台接人。此时区区的生意已经遍布长江以南,本本驻扎上海看管大本营,开着一辆蓝鸟。区区经常跑得两三个月都见不到人,团团有事幸好找得到本本。

启元与忆莲都是有生第一次坐软卧,小小一间包厢里住四个人,另外两个看上去是做官的,启元与忆莲并排坐在一张床上,浑身不自在,双手都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等另外两个收拾收拾,又出去吸好一支烟回来跳到上铺躺下,启元与忆莲才稍微放松下来。可列车员紧接着出现在包厢里,问两人要了票,塞进黑夹子里。然后要两人拿出身份证来登记。启元按照吩咐做了,可知道列车员出去,启元都没看到上面两个人拿出身份证来给列车员看。难道……只针对他俩?列车员抄了身份证号码去做什么?等会儿乘警会不会把他俩从软卧赶走?

启元一路忐忑不安,一直等待列车员再度上门驱赶他。他不敢告诉忆莲,怕忆莲也一起担心。忆莲很快躺下铺睡着了,启元一直保持着警觉,一个人坐立不安。好不容易熬到上海,没有出事。等列车员拿票子过来,唤他俩到点下车,启元简直暗暗抹一把汗。

本本等火车一停就冲到软卧车厢门口等待,将吓了整整一程路,腿脚软麻的外公提下车,好在忆莲休息得好好的,健步如飞。等上了本本的车,启元终于忍不住问本本,火车上查身份证是怎么回事。本本毕业后一直也走南闯北,不假思索地回答:“一直那样的,软卧硬卧上的人都要登记。中途上车的一般就不登记了,列车员偷懒。”

启元却认认真真地刨根问底:“为什么我们一起上车的两个上铺的没登记,就只登记我和你外婆呢?会不会只是针对我们?”

本本闻言哈哈大笑,笑得差点儿握不牢方向盘。“外公你真能疑神疑鬼,谁那么闲专门针对你们两个老头老太啊,要在火车上干坏事也轮不到你们俩,放心啦,他们只是例行公事。你们上铺的两位可能是特殊公务的,他们内部都有打好招呼的。我每次坐卧铺也被查呢,谁在意啊。”

启元被本本笑了一路,连忆莲都取笑启元的多疑,启元无法辩解,只能任由他们取笑。不过他在心里想,不是针对他和忆莲就好,就怕他们抄了去留底,什么时候拉出档案来找他茬儿。

本本将外公外婆安置在朝华家与医院之间的一家宾馆里,宾馆豪华得令启元很不适应。幸好是本本事先开好的房间,要不然服务台又得问启元拿身份证了。本本叮嘱外公外婆千万不要因节省而住到亲戚家去,大姑婆也很老了,麻烦一天可以,麻烦好几天会累死大姑婆。启元想着也对,虽然心疼每天哗哗哗流出去的房钱,可还是住着了。到启农那儿一看,情况不是一点点的不好,而是非常糟糕,而且一天比一天明显地糟糕。启农已经不会讲话,可还认得大哥,两人握着手默默流泪。

启元在上海住了两个礼拜。故地重游,他哪儿都没去,只陪着启农走到生命终点。

悦华也来了。这个时候,早已无所谓谁是前一个太太生的,谁是后一个太太生的。大家都是来自上思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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