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授权转载阿耐的小说片段---解放(五十一) -- nightc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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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授权转载阿耐的小说片段---解放(五十六)

【原创】授权转载阿耐的小说片段---解放(五十六)

1997年,再一年春花烂漫的时候,启元一连好几天梦见启农。启农跟他说找不到爹爹,两兄弟在梦里很是唏嘘。这一年来,启元总是回想起启农小时候总爱做他的跟屁虫,跟着他去佃户家,跟着他去观察田间地头的农作,跟着他练字看书。启元真后悔当初没对启农更好一点儿,太太的恶劣让他对启农心生嫌隙,他待启农总不如对待启仁。可惜悔之晚矣。

经常有人问启元怎么将花种得那么好,别人家一样的花,就启元家的叶子是如此肥绿,花朵是如此肥硕。也有邻居替启元做了回答,宋老爷爷是个好人,离这儿最近的一处河埠头一到夏天就满是水葫芦,宋老爷爷经常早上去将水葫芦捞掉,扔到旁边一只缺了个角的石臼里,方便邻居洗洗刷刷。水葫芦烂了就变一泡臭汤,还是宋老爷爷用水桶拎走臭汤,做了他家的花肥。这样的好人种出来的花怎能不美。

为了此事,团团经常皱着眉头担心启元掉河里去,可屡劝不止。反而启元经常劝团团两口子可以适可而止退休了,别一把年纪还为工厂奔波。启元不仅自己劝,还动员区区和本本也加入。宝祥看看区区的生意规模已经几倍于他,两个孩子又都已办好新西兰的技术移民,只要两人自己不做错事,即使再有遇到割出头椽子的事儿,两人也不可能遭遇太公的结局了。既然下一代人已经生活无忧,宝祥果真适可而止,说退就退,将厂子交给徒弟经营。徒弟感激得涕泗交流。

启元和忆莲都很能理解宝祥退休的理由,区区却私下与本本议论,爸爸这叫给的什么理由啊,俩孩子移民成功居然也能成为理由。他们认为爸爸心底里应该认定两个孩子都能赚大钱可自给自足,可爸爸有点儿知识分子的臭脾气,没好意思把铜臭味挂在嘴上。两个人背后还暗自乐了几天。

宝祥还没完全空闲,就找岳父启元商量如何将大哥宝瑞与大嫂接来住,好歹享几年清福。可两人最担心的还是大嫂不放人,因为大嫂舍不得离开城市,也舍不得离开孩子,而且大嫂需要宝瑞总揽家务。但不管怎样,宝祥还是行动起来,将解放前由宝瑞出钱翻修的位于农村的祖屋拆了,建成一幢漂亮的两层楼房。楼房依傍着新挖的河道,敞亮而舒适。冬日可以晒太阳,夏日可以乘凉,全年都可临江独钓。路过的行人见了都是艳羡。

启元也很是喜欢,可团团和宝祥一说起要不将他的房子也扒了修建新楼,启元立马拒绝了,再也不敢说新楼的好,怕女儿女婿要给他造惹眼的新楼。他若太过享受,会不会被人说他剥削阶级卷土重来?他还是关上门偷偷享他的福吧,别显山露水招人嫉妒。

可宝祥却始终踢不出临门一脚,他最敬爱大哥,也最忌惮大哥,在大哥面前他说不出七骗八拐的话,而若实话实说,肯定没戏。团团灵机一动,飞起一脚将球传给儿子区区。但区区做事不走寻常路,他接来皮球仔细研究一番,就在上海买了间三室一厅的房子,采用釜底抽薪之计,将大堂兄接来上海,让爱好吃喝玩乐的大堂兄专门负责他公司的接待工作。有些人员的接待工作需要招呼到下三路,本本是个女孩子,对付不了,让宝瑞儿子对付却是知人善用。

既然新工作让宝瑞儿子如鱼得水,宝瑞妻子为照料儿子,当然也是心底极其思念繁华的故乡——上海,就有大半时间跟去上海了。宝瑞一个人过得优哉游哉,接不接来住就不成其为问题。妻子不在时候,宝瑞有时候看着天气好,就来找老友启元和老三宝祥玩,住在新的房子里,一住就是好几天,天气好的时候三个人一起坐门前钓鱼,宝瑞乐不思蜀,住着住着就住习惯了。

其后宝瑞的老房子在市中心商业区改造中给拆了,市政府补偿给宝瑞一套接近郊区的公房,倒是挺大的,有三室两厅,可宝瑞住不惯没有人气的新房子,安顿好新房子后,把门一锁,与帮他一起搬家的宝祥一起回到老家,从此安居老家不走了。这是1998年的事了。

宝祥私下抚胸大乐,他终于得以报答大哥,万分感谢政府拆了大哥的旧屋。

启元最高兴,他经常上门找宝祥,两人一起出游,一起嘬着本本孝敬来的各色好酒,吃宝瑞从河沿摸上来的螺蛳,无话不谈。宝瑞的眉眼渐渐舒展。

有次本本上门送酒和零食,宝瑞正与启元一起钓鱼。宝瑞跟本本客气了一下,要本本以后不要如此破费。本本想也不想地道:“我从小就知道了,要是没有大伯伯,爸爸就读不上书,吃不饱饭。我们而今为大伯伯做点儿锦上添花的小事算得了什么。”

本本走后,宝瑞一直念叨“好孩子”,幸好启元耳背,要不然得给宝瑞烦死。但启元最终还是不耐烦了,“你为一家子人做了那么多事,家人知恩图报是应该的。”

“不对。我这么做是因为我老大,家父又去世早,我总不能看我娘一个人苦苦挣扎。我只是感慨,很感慨啊,启元兄,当年全家都靠着我时,说知恩图报的是老二,老三倒是没怎么说。结果你看。”

启元也不禁悠然回想,他想到启农,想到悦华,想到他的所有兄弟姐妹。他深深惦念从不说豪言壮语的启农。年轻时候看不清的,看不懂的,而今回首都是一清二楚。倒是一张脸更要装糊涂了。

1999年,从年初起,报纸上就透出纪念建国五十周年的喜气。启元订阅的日报上几乎每天都有一个版面的内容来回顾峥嵘的革命岁月。这一版,启元看得最津津有味,他将这一版的内容剪下来,与宝瑞私下分享,有些人是他们认识的,两人对文章内容的真伪一目了然,也是一笑了之。但这一笑,却是非笑不可。

有天整个版面登载的竟然是卢少华的文章。启元一看署名,就激动得心跳加剧,好好深呼吸了几口气才平静下来,拿起放大镜逐字逐句地细瞧。忆莲见启元几乎整个人趴在桌上,奇了,要他注意坐相,启元此时正全神贯注,哪儿听得到忆莲的话。忆莲更奇,戴上老花镜过来一起瞧。

卢少华占一个版面的文章果然说了很多事情,有些事情是启元过去不知道的,正好将他心中的有些疑团解答了。两人看得又慢又仔细,竟然忘了烧中饭。终于,启元在文章中找到了他的身影。卢少华说到他当年的地下活动得到进步人士的大力支持,举的其中一个例子就是他宋启元介绍宋福珍做交通员,以及在解放前夕做的稳定人心的各项工作。启元心里犹如灌了蜜一样,将这份报纸送去给亲朋好友们看,在有关他的句子下面,他认真地用红墨水钢笔做出记号。他,是进步人士!

区区回家看到复印件,哈哈大笑,评价是:外公给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团团听了也喷笑了,但回头立即嘱咐区区不可在外公面前造次。区区当然不会说,在他的印象中,外公一直是受保护对象,身体病弱,性格胆小,他岂敢当面非议外公。

很快,写回忆录的事儿也找上启元,当然,找启元并非因为他是卢少华笔下的进步人士。福珍领着年轻的街道干部来找启元,他们说整个那一片几个自然村,走出去闹革命成就最高的就是启仁和承文两个人。他们希望能采访启仁本人与承文的家属,以当年开国英雄的光荣事迹,作为献给国庆五十周年的献礼。启元虽然满口说好,但他心底的防御机制却立刻启动了,他本能地告诉福珍等来人,承文已经去世,再说承文以前做的是地下工作,家人并不知道他做了些什么,找了家人也没用;而启仁因为战争时期受的伤,目前已经住院好几年,身体极其羸弱,连自家兄弟姐妹都不大方便打扰,还是别去采访他了。

这本是一个炫耀荣誉的好机会,一般人大多愿意接受采访,因此福珍等人当然相信了启元的推辞,为两位英雄唏嘘了一番,告辞离去。等他们一走,启元立马翻出通讯录,给一个个的亲戚打电话,切切叮嘱大伙儿千万管住嘴巴,不要说出启仁与朝华两家的联络方式,以免被政府中人找上门去。虽然在本地,启仁与承文的出身是公开的,但是在启仁工作的地方,人们未必知道启仁来自地主家庭,而有些知道的诸如卢少华等启仁过去的战友不肯害死启仁而不说,因此千万不能让来自家乡的政府中人赶去将此事捅穿。

这一回,即便是团团,接到电话后也傻眼了。这个社会确实还有很多禁忌,但有关过去的剥削阶级的禁忌已经消失,估计近期也不会再有,而今谁还会凭此中伤一个离休的老干部呢?团团觉得爸爸真是太风声鹤唳了。区区和本本更是将电话当笑话听,回头连议论都懒得,他们认定外公老头年老悖时得不行了。

唯有宝瑞立场坚定旗帜鲜明地支持启元的电话。他抗日却成狗熊,这世道还有什么不可能发生的呢?当然是谨慎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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