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授权转载阿耐的小说片段---解放(五十一) -- nightc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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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授权转载阿耐的小说片段---解放(五十一)

    nightcat:【原创】授权转载阿耐的小说片段---解放(五十)

    授权转载阿耐的小说片段---解放(五十一)

    宝祥下海,还有时不我待的紧迫感。他已经被迫蹉跎半辈子,这辈子最好做事的年龄已经在一场又一场的运动中被消耗,此时他若再不动手自主做点儿事,老之将至矣。即使不为生活,纯粹只是为了对得起自己来这世上一遭,宝祥也要血性下海。

    有以往星期天工程师的经历打底,宝祥下海算是顺利,他和一位徒弟性质的帮工每天都有做不完的活。事实是,不用宝祥亲自出门找活干,而是活儿追着宝祥求宝祥可怜则个,尽早交货。因此,不免的,团团休息时候也去帮忙出图纸,区区休息时候去做搬运看机器,唯有本本帮不上忙,但她在团团的鼓励和诱导下,很快学会烧饭烧菜,替父母分担家务。遇到爸爸妈妈都在校办厂忙碌的时候,她会得将饭菜装入铝盒,给父母送饭去。自然,团团和宝祥总是对本本烧的菜赞不绝口,本本大受鼓舞,在老长一段时间里,以为自己是神厨一枚。

    很快,一间门面很小的二十几平米小车间就不够用了,宝祥与校长商量了一下,拆掉一截围墙,又建两间平房,门面一下子豁然开朗。于是,宝祥脱离铁饭碗搞单干,也被暴露在众人目光之下。很快,不仅封闭的启元知道,连远在市区的宝瑞也知道了。

    启元退休回家后,一直是有意识地绕着小学走,从不走近小学两百米之内。得知宝祥的小工厂办在小学角落的围墙,启元深呼吸三口气,一个人悄悄摸了过去。老远的桥头,启元已经看到宝祥小工厂的门面,简陋得很,门口连块白底黑字的牌子都没有。而那块地方启元非常熟悉,抗战后期,他曾经和忆莲、团团一起住在小学的那个角落,看管小学。宝祥小工厂的所在地正是当年他开出来的菜园子,刚刚退下的卢少华副市长曾经假扮乞丐,在那菜园子里摘过辣椒黄瓜。

    启元还是犹豫了会儿,才快步蹭向宝祥的小工厂。站在门口看里面,三间平房很昏暗,朝着小学操场的那堵墙上没有开窗,照明和通风全都指着朝向街面的这一侧,着实简陋。因此找人就比较容易,只要找台灯,每一盏台灯下必定有个工作着的人,启元很快就在一处工作台边看到正操弄锉刀的宝祥。他走了进去。

    翁婿俩尴尬地对视,启元反而觉得自己像是撞了宝祥的好事,很不应该在此地出现。还是宝祥先回过神来,看看自己油污的手,请岳父自己倒茶看座。启元并没走开,而是背着手问宝祥:“有没有比在国营厂辛苦?”

    “肯定的,现在都是给自己做,亏了赚了都是自己。”

    “要么让区区本本都去我家吃饭吧,省得你和团团还得分心照顾。”

    “两个小家伙都很乖,区区还能通过辅导其他孩子作业,来帮我拉生意。”

    “不会耽误区区的功课吧?”

    “不会,区区一直前三名,而且坐稳班长,同学都喜欢他。我单干后,区区和本本反而比过去独立许多,而且学习更自觉。他们懂事不少。”

    “嗯,那就好,那就好。你和团团都要注意身体,你们都不年轻了。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尽管开口。不用担心我们会限制你们。你忙吧,你大哥那儿我会去说。”

    宝祥奇了,这似乎不是岳父的一贯风格,他追问道:“爸爸……没有异议?”

    启元摇头,但还是忍不住道:“低调点儿,别太出挑,往往都是枪打出头鸟。”

    但启元走出宝祥的小厂,却直接去了邮局,他辛辛苦苦地站在柜台边查了半天,最终订下明年本市的日报。他还想订参考消息和人民日报,但他记得过去帮银行订那两份报纸去的时候,不带介绍信是不让订的,他决定不冒这个险,还是别尝试订那么高级的报纸了。走出邮局,启元回家拿了钱又上街,他这回是去眼镜店买放大镜。

    为了团团和宝祥,启元决定以后每天仔细阅读报纸。他今天虽然当着宝祥的面装出一脸的坦然,可他心里着实担心,不是一点点的担心。他怕宝祥致富,致富的结局是什么,他最清楚。而他又怕宝祥没致富,一头是已经交出铁饭碗,一头若是没致富,那就是鸡飞蛋打,更不是好结局。他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帮宝祥盯着政策的风向,现在还是鼓励一部分人先富起来,若是有个变化,他再不能像刚解放时期那样只知跟风不懂判断,他要向宝祥提供他的判断。启元认为,共产主义的最终追求并不是少数人致富,正如他解放前看过的共产主义宣言所言,最终将消灭剥削,也就是掐尖。而今,体制的本质没有变,只要体制的本质不变,启元相信钟摆终将在有一天回到原来的位置。他得留意着,提醒宝祥在钟摆回去的那天之前,赶紧撤离。

    宝瑞也是充满担心,他跟启元说,不好,很不好,无论做什么事,冲在前面的总是成为牺牲品,宝祥太不懂瞻前顾后。宝瑞还说,他退休后并非没有想过再出去做事,发挥余热,可他担心。现在老的一批领导人都在给年轻干部腾位置,他很怕新换上来的那帮人都是经历过打砸抢的,上台后施政手法大变。

    启元被宝瑞说得越来越担心,他纠结了好几天,想来想去,有那么多政策不是他能从报纸上看到的,人家看的是大参考。即便是他当年在银行的时候,听到的文件传达也要比从报纸上看到的多。可启元多么担心团团和宝祥啊。

    启元鼓起勇气,做了一件他以前想也不敢想的事。他从二女婿那儿打听来卢少华家的地址,他心疼地在副食品店里花大钱买了一网线袋的国光苹果——他这辈子从来没给自己买过这么漂亮苹果,他乘车去市里拜访卢少华。他想不到卢少华见到他很是客气,亲自倒茶递水,态度很开放地说起当年的事。启元一再感谢卢少华当年放他一马。卢少华却说了一串令他吃惊的话。卢少华说,他当年为此事很是思想斗争一番的,即使放走启元后,依然在思想斗争,他为那件事思考了很多日子,想到很多的方方面面,那些思想,此后指导着他的行动。现在回想起来,他觉得当年做得很正确,他不仅不为此后悔,而且还挺为此骄傲。

    卢少华还告诉启元,社会主义是新生事物,既然是新生事物就难免犯错,犯错就要纠偏,就要拨乱反正。他让启元不用太担心,社会总是在汲取教训向前进的,同样的错误不会一犯再犯。

    想到卢少华从解放到1976年,虽然几经摇晃都不曾倒台,启元对卢少华的判断很是信任。从卢少华家出来,启元放心了不少,他相信卢少华应该比他看得更远。他更是在心底认为,卢少华现在的思想与他有点接近,不像过去那么原则得有棱有角,而是人性了许多,开放了许多。或许,社会真有些转折了。

    风平浪静地度过1987年,来到1988年。启元原以为区区在这一年高考,将会很吃苦,他想不到区区竟然被学校保送了。这孩子,初中升高中是保送的,高中升大学竟然又是保送。而且保送去的又是忆莲她弟弟,区区他舅公正做教授的大学。区区的舅公听闻消息就一封信写来,希望引导区区进入他研究的核物理领域,区区却先斩后奏选择了应用数学系。因为他在高二的数学夏令营中接触到了运筹学,他为此神魂颠倒。

    最郁闷的其实是宝祥,宝祥多么希望区区能报考机械系,回头继承他的衣钵。现在看来无望了。宝祥甚至都没了扩大工厂的原始动力。

    而启元最欢喜的还是看到区区入了党。他们这样的家庭出来的孩子居然能入党。在地主家庭出生的团团的儿子居然能入党。启元实在忍不住,找团团打听区区入党是不是与保送有关,又问区区入党的过程顺利不顺利。团团反而被启元问迷惘了,想了半天,还是觉得区区入党的过程似乎什么波折都没有,区区那孩子似乎从来大局在握的样子,从没说起过有谁卡他。

    启元颇为不信,他怀疑团团忙着当老板娘,疏忽与孩子的交流。他不放心,终于伺机逮住打球打得脏抹布一样的区区,问区区入党过程中有没有遇到政审,政审时候老师问了些什么问题。区区却是大惑不解地抹着汗水,道:“政审什么呀,我一不偷二不抢,当了三年班长兼团支书,还不够资格吗?”

    启元再次奇怪,“你在高中一直做团支部书记?辅导员信任你?”

    “当然信任我,入党申请书还是他催着我写的呢,说我年龄够了。怎么啦,外公,我在你面前无赖了点儿,在学校从来一本正经。”

    启元也跟着笑了,但他还是仔细地再问一句:“没人问起你妈的出身?”

    区区这才恍然大悟,他实在想开外公一句玩笑,可忍了,外公此人之认真,他以为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他不敢招惹认真的外公。“没人问起。除了小学时候还有人偶尔提起,现在基本上没人提这茬了,外公放一万个心。要不然别说是入党,保送也不会有我的份。”

    启元这才放心了,而且暗自地心花怒放。对于区区而言很是遥远的出身问题,对于启元却是至关重要。他很高兴看到他的孙辈终于不用受出身之约束,他最开心的还是他终于不用再连累他的孩子们。那么他自己承受点儿什么,又有什么关系呢,他都已经老了。

    启元更提醒自己,孩子们都一个个前途大好,他一定更要为孩子们着想,更留意自己的言行,不让自己的黑色档案影响孩子们的似锦前程。

    区区上学去后,启元病了。病得并非伤筋动骨,却异常缠绵。他一直肚子疼,他自诩久病成良医,在家看了两本医疗书,凭自己本事找不到症结所在。而且这次的痛与以往的每次生病都不大相同,他还想再琢磨琢磨,忆莲和团团都等不住了,肚子疼,而且是一直地痛,那绝非小问题。团团抽出时间,硬是将启元架入医院,给大夫细瞧。可是,看了西医看中医,看了普通门诊再看专家门诊,宝祥和脉脉的丈夫各自动用人脉替丈人看病,查来查去却都查不出问题出在哪儿。此时启元的脸有点儿吓黄了,他私下跟团团说还是别去医院了,越看越可怕。团团不肯放弃,正好宝祥的生意朋友介绍一位西医,消化道专科的,团团赶紧再领爸爸去市区看医生。

    这位医生很严肃,尤其是听了启元对病情的介绍后,更是不由自主地将眉头拧成“川”字。启元一看不妙,怀疑专家想到什么病情了,心里不禁一沉。等医生跟他说躺到床上去的时候,他想也不想地躺上去了,上去才想到要解开皮带才方便医生检查。可躺上去后解皮带就不大利落了,团团见此就赶紧上去帮忙。当然,医生这儿按按,那儿按按,还是没有查出什么,工作时候曾经七病八倒的启元这会儿反而健康得什么毛病都查不出来。医生最后还是让启元去做尿检血检和大便。

    但团团却发现了一个问题,她发现启元的皮带似乎系得太紧,紧得像捆仙绳。告别医生出来,团团让启元将皮带放松点儿试试。但启元告诉团团,这根皮带跟了他几十年,只有这么几个洞,夏天时候系最里面的洞,冬天要塞入毛衣,就得放宽到最前面那个洞。从来没变过,不用试了。

    团团抬头看看爸爸的脸,领悟到了点儿什么,她硬是将启元拖到修鞋的地方,让解下皮带,往宽里再打两个洞,然后再让启元将皮带系到新打的洞上。启元勉强照做,完了立刻就想折返回医院抽血。团团让别急,到外面饮食店先吃了中饭再说。启元脾气很好,团团说的有道理,他就听着。但中饭吃到一半,他发现,他肚子不痛了。连他自己也笑出来,难道真的是皮带系得太紧了?他还真没想过有这个问题。

    团团看着孩子般开心的爸爸,心里酸楚地想到,爸爸这辈子还是第一次尝到胖起来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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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转载阿耐小说《解放》后记

      【原创】转载阿耐小说《解放》后记

      我认为历史的功能不仅仅记录曾经发生的事件或出现的人物,更主要的是使现代读史的人们去思考。阿耐小说《解放》所发映的是在那段特殊的年代通过宋家四代人不平凡的经历并将此历史的片段回放给我们,使我们进入特定年代特定人群的心里,洞察他们当时对光明的憧憬,经历非正常遭遇时所压抑的辛酸,直至身心解放的心程。此文的目的不是清算什么,而是反思回顾历史并引以为戒,使我们将来不再走同样的弯路。我想这才是作者阿耐想要传达的意思及理念。

      非常感谢阿耐对我的信任授权在西西河转载小说《解放》。也在此谢谢一直跟文阅读的你们。在转载期间,因恰逢西西河河流被阻等原因暂停登文而影响你们阅读,为此只能说抱歉。还要谢谢与此文观点不同的你们不曾出恶言而进行的良性交流。

      通宝推:穿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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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授权转载阿耐的小说片段---解放 (完)

      【原创】授权转载阿耐的小说片段---解放 (完)

      区区捐款修很先进的综合楼的事,到底还是很树大招风的。尤其是等着次年综合楼渐渐高起来,渐渐成型,众人很容易看得出这综合楼很先进,都在猜想这得投入多少钱。于是,有一天,区区招来一个来自家乡的电话,有人找到综合楼施工队,施工队又找到区区派下去的现场巡视,巡视又赶紧找到区区的秘书,报告一个不知是真是假的消息。

      区区一看秘书发给他的短信,大惊,连忙打电话给那个据说是上思房的远房亲戚的人。那人告诉区区,去年当地修路拆迁,需要迁移坟山。他跟众人一样去村里签约,领取自家的一笔迁坟费。不料晚上睡觉做梦,梦见他去世的爸来指点他,他爸说校长是个好人,文革时候他爸半夜偷偷上山收了造反派扒出来的骸骨装在坛子里,埋在不显眼的地方,那地方现在如此这般。他爸托梦让他去将坛子挖出来,一并请去新坟山。他说他将信将疑,照着他爸梦中的指示找到那地方,果然挖出坛子。他当时也不知道上思房还有谁联系得上,总之他在村里找不到人,就将坛子拿去给村里看,替校长申请了一穴墓地,拿着村里补贴的迁坟费给校长和两位太太造好新坟。前儿进城才听说上思房后人的消息,他壮起胆子找上工地,果然联系上了。

      区区在电话里千恩万谢,记录下对方信息,说立刻过去看。但放下电话,他就犯疑了,他打电话回家给父母,指出那人的话里有很多疑点。首先托梦一说就挺怪力乱神的;其次那村的小孩子都在悦华工作的小学读书,怎么可能不知道上思房有谁,即使那人不知道,其他村领导也不会不知道;再次是爸爸在当地好歹有几个过去认识的朋友,要是真有找到骸骨那么大的事,当地朋友知道在哪儿可以找到上思房后人;最后是此事发生的时间很巧,就在他投巨资给民工小学的时候,人人都知道他有钱,不像他过去总是很低调。可也有可信的地方,首先是对此事很了解;其次是当年骸骨失踪得那么干净,或许真是有人偷偷收了起来,要相信总是好人占多数;其三是这事儿肯定有点儿痕迹,要不然无法从村里领到迁坟费,也挡不住其他红眼他领钱的村人揭露底子,毕竟建一穴坟到底不是搭积木那么简单方便,一个人无法完成。因此他犯难了,此事究竟是真是假。因此他打算很快就亲自去一趟,与那人接触一下,看看那人看上去像是个什么性质的人。

      宝祥与团团听了也狐疑,尤其是宝祥,有关那些骸骨,他曾经打听得很清楚,那可不是折腾了一天两天,而是折腾得厌倦了才放过,然后他听说之后去找,就找不到了。他也曾怀疑有人收起来,可是想想当时的人性,比如团团就是不信那些将她往死人身上按的旧乡邻能有那么好心。可若真是有人收起来,又何必借口托梦呢,实话实说不是更好?

      可即便是如此疑雾重重的事儿,团团说着说着,眼圈红了,时不时冒出一句“说不定是真的呢,爷爷为人那么好,当时多受人尊敬啊”。宝祥看着,心中若有所思。

      过几天区区特意抽空回家,打算与父母一起去外公老家。可团团临行却怯了,她真不愿见到那些曾经批斗她的人,也不愿故地重游勾起回忆,她临阵退缩。于是宝祥上了区区的车,父子俩一起去。

      拐出家门,宝祥就跟团团道:“我想来想去,这件事,我们今天去看了后,只要不是离谱得实在说不过去,我打算认了。给全体宋家人一个心理慰藉。”宝祥说的时候看着儿子,见儿子不怀好意地笑了,他也笑道:“你也这么想?”

      “是啊,有其父必有其子。我本来想找个什么考古的仪器设备来,隔着泥土扫描一下里面究竟有什么,也不知道有没有那种仪器。可后来一想,即使墓穴里什么也没有,就算它是衣冠冢吧,只要有墓碑立在那儿,就说明一种承认,对被迫背井离乡的宋家人而言,意义非同小可。今天只要那人的表现不离谱,我也打算不仅认可,而且敲钉钻脚,把这事修饰得更真实一点。”

      父子俩一拍即合。路上又商议了一下盘问对策,很快就到目的地。

      见到的那个上思房远房亲戚大约六七十岁,看上去家境不错,儿女都已经住到城里去了,他一个人守着八成新的三层楼房,一个小院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整个人也收拾得干干净净。远房亲戚很热情地领着父子俩上山实地考察。山路挺陡,不大好走,遍地荆棘。区区很惭愧,两个七十岁老头都走得好好的,就他这个胖子在后面呼哧呼哧。幸好天寒,不至于走得大汗淋漓。

      一路上,村人新建的坟墓竭尽豪华之能事。相对而言,宋老爷的一穴三碑就显得简陋一点。对此,宝祥父子俩并未太计较。远房亲戚更加详细地说了迁坟情况,可依然是一口咬定是他爸爸托梦。宝祥与区区总之依然是将信将疑,但嘴上也跟着一口咬定,这就是了。下山告别的时候天色已暗,区区拿出两万块钱谢礼,以三顾茅庐的执著劲儿让远房亲戚收下,父子俩启程上路。

      两人半路停车,商量了半小时,觉得从那人的家庭背景来看,似乎不应该做得出太下流贪小的事,可那托梦之说又是太难让两个无神论者接受。不过总体感觉还算不很离谱。父子俩有点儿艰难地决定,相信那人。两人又好好统一了一下口径,凭两人丰富的人生经验,将此事好好地编得更圆满美丽。

      在家等得望眼欲穿的团团得到父子俩肯定的答复,大喜,抢着打电话给养怡园的爸爸,第一时间汇报大好消息。宝祥与儿子对视会儿,默契地将纸巾盒塞到团团怀里,让她感动个痛快。他们相信此时已经吃好晚饭等待七点左右上床休息的启元与忆莲也是激动万分。明天专程过去养怡园详谈,便可知道详情。

      启元果然是激动万分,他从接到电话,到被忆莲押着上床睡觉,一直流着眼泪。他变得语无伦次了。

      “我记得的,那是XX的儿子,跟团团同龄,XX以前在启蒙小学念过两年书。”

      “世人的心里总归是有一把秤的,好人坏人他们清楚。只是以前被压着,只好不说。”

      “爹爹是好人,他们也说爹爹是大好人。以前是时势逼着他们说违心话。”

      “爹爹的坟墓重新立在山上,村里同意出钱修爹爹的坟墓,你说这说明什么?”

      “看起来社会是真的变了,变好了,我不用担心了。”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说明大家都记着爹爹的为人。有人冒那么大风险收爹爹骸骨,换我都不敢啊。这一家人真是好人,以前看不出XX心地这么好。”

      “宝祥领区区去看过,我最放心,两个人最有主见。”

      “爹爹终于……爹爹终于……我也可以回去了,忆莲,我们明天也去看看。”

      “区区把‘上思’两个字用到新小学大楼上,这下我不担心了,不担心,区区是个好孩子。”

      “忆莲,你明天去不去?你也很久没回去了,不过我更长久。”

      “幸亏我们长命,等到这一天啊。你说我退休时候身体那么差,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能活到九十岁,能又看见爹爹,我心愿满足了。”

      ……

      启元躺到床上还是忍不住地说啊说,不过说没多久,就被安定的药力打倒了。他睡了一个无比酣畅的好觉,一晚上,整张老脸都是舒心舒眉的笑,连皱纹都在辅助他的笑意。忆莲晚上起来上厕所,见到启元如此轻松笑脸,也是禁不住笑了。她想到,她也可以给父母亲上坟去了。

      第二天早起锻炼,启元破天荒地并脚跳起,他自己都有点不敢相信,他现在可是走路最好需要拐杖的九十岁老人啊。可他又成功跳了一次,而且在忆莲作证之下,他再跳了第三次,次次都跳离了地面。忆莲说得没错,昨天团团那只电话包治百病。

      等坐电梯回到房间,启元下意识地关门,准备跟忆莲说事。但忽然笑起来,又回身将门打开,他今天开始,应该不再害怕。虽然天气寒冷,他还是愿意敞开着房门,嗯,通气通风。走进里面,他拉忆莲坐下,他怕两人耳背听不清,跟忆莲凑得很近地说话。他忍不住一直地笑。

      “忆莲,我昨晚梦见爹爹了,你说灵光不灵光。爹爹坐在玻璃房里等我。这回光线很好,不很刺眼,我看清爹爹了,爹爹没变老,还是老样子,看见我还是很开心。他跟我说两件事,他先说我当初走得好,应该走,他很支持我走。我听得都哭了,爹爹从刚解放开始就赶我和启农走的,是我留下没走,现在想来原来他一直希望我还是离开的好。”

      “对,公公做人很讲道理。我以前也说他是让你走的,你老是不信,钻牛角尖。这下信了吧?”

      “这下相信了,这么多年,我终于看清爹爹正面,他对着我笑,他说我做得对,把弟弟妹妹也照顾得很好。”启元一边笑,一边又流泪了,不过他没顾及,径自说下去。“还有件事啊,爹爹跟我说他搬家了,新房子很亮堂,也很干燥,比原来住得舒服多了。我当时没想到,还追着问爹爹搬哪儿了,爹爹笑我痴,说我已经知道。诶呀,你看看我这记性……”

      “爸爸记性很好,连一个梦都能记得那么清楚。”团团笑着进来。爸爸说得那么重,她走出电梯在走廊已经听到。跟在团团后面的是宝祥和区区。“趁区区车夫在,我们今天去山上旋一圈吧,爸爸一定是等不及了。”

      启元一口叫好,从圈椅里跃身而起,身手之灵动,看得众人瞠目结舌。忆莲告诉晚辈们今早锻炼时候启元还跳了起来,启元听见,立刻拉住宝祥,让宝祥看他跳。吓得宝祥连忙伸手搀扶,启元却笑眯眯地又成功跃动了一次。

      众人快乐地往电梯走。区区落在最后面关门上锁。他看着前面孩子般快乐的外公、外婆、和妈妈,他心里想到,他们心中压抑了那么多年的恐惧和不平,终于可以释放了,他们真是一群容易满足的人。尤其是外公,这件事几乎是由身到心地解放了他,这个思无邪的老头儿,恐怕还可以活得更久,更久吧。

      他不悔他和爸爸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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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授权转载阿耐的小说片段---解放(五十九)

      【原创】授权转载阿耐的小说片段---解放(五十九)

      朝华的回忆录经她的儿孙辈整理,打印,终于出品。从朝华打电话来那天起,启元就翘首等待本本回家将回忆录带给他。但启元没等多久,第三天,团团就拿着A4纸装订成的一本回忆录出现在他面前。原来本本拿到回忆录当天就将文本包装好,用民间快递寄出。第二天上午,就到团团手里。第三天上午,团团将回忆录送到启元手上。

      启元听到过程,很是惊讶,最惊讶的是本本怎么会相信私人快递行业,就不怕这么重要的东西被私人快递弄丢吗,那真是说话的地方都没有了。团团却很先进地回答道:“邮局身后站着国家,个人更没法跟它说话。”

      启元一想,是啊,这世道最不讲理的是谁呢?他不禁笑了。

      朝华写的回忆录有点儿厚度,难怪写了两三年,可见写了不少内容。朝华有次打电话来埋怨她女儿,说她写得兴起了,忘记散步,被女儿抢走钢笔,赶出门去散步,真暴力。看看这么厚的一本,可见朝华写得多用功。打开封面,序言第一行字,便让启元会心微笑,大姐可真敢说敢当。“我这一生中,最敬的人是爹爹,最爱的人是承文。”启元迫不及待地往下看,根本无心参与团团与忆莲的聊天。

      朝华写得很详细,甚至还记录当年晴翠楼前种了些什么花。朝华也没避讳隐私,她写她怎么暗恋上承文,然后受承文鼓励接触新思想,发现新天地。朝华依然说,与承文在一起的时间虽然短暂,可那是她心里最幸福的时光。启元看到自己也是不断出现在回忆录里,他看得很仔细很慢,一直看到晚饭时分,还停留在解放前那段日子里。他一直会心微笑,晚饭都顾不得吃了。

      启元自朝华说要写回忆录那天起,就一直惦念着一件事,就是他救承文出来的那段往事,朝华会怎么写。饭后,他便看到这一段,可让启元看完无比失望的是,朝华所写与承文当年写信给他的内容几乎如出一辙,稍有的一点不同是,朝华写了他启元也在外围“协助奔走”。启元看得胸闷不已,承文说说也就罢了,可当时大姐明明抱着孩子住在他的亭子间里,每天两人沟通营救事宜,算起来也是第一当事人。为什么大姐也这么写。

      启元掩上回忆录,闷闷不乐。忆莲正看着电视呢,没看见启元不高兴。启元生了会儿闷气,疑惑地跟忆莲道:“大姐也说承文不是我救的,大姐一向思路最清楚的,是不是我记性不好了,果真事情真相如承文所说?”

      “不会,你记性不好只是近几年的事,可这件事你解放前已经告诉过我,我还记得,不会错的。不信你问团团,团团也知道。”

      启元毫不犹豫拨打团团家电话,忆莲的记性与他的半斤八两,年纪大了还是多多依靠子女为好。团团也在看回忆录,她看得比启元快,当然已经看到那段内容。“肯定是大姑妈错了,大姑父太会做思想工作,每天对着大姑妈耳边说,大姑妈不信也得信了。这叫催眠,他们做宣传工作的就靠那本事吃饭。”

      “我有个问题,承文虽然性格不好,做人倒是光明磊落,不是撒谎的料。可是为什么他查遍资料之后一口咬定他不是我出面救的呢?这不符合他一贯为人。难道当初救他那事,是两条线并行?”

      “本本已经看完了,她也说到这个问题,怀疑大姑父没被杀跟正好抗战开始国共第二次合作有关。但放出来应该与家里塞钱有关,大姑父那时候还是党外人士吧,两党未必都拿他当特殊人物对待。现在有互联网,本本一边看一边上网查,我看她说得有道理。大姑妈的回忆也未必一定正确,尤其是承文的事情上更会被感情色彩掩盖,你别在一件事情上钻牛角尖。她后面说你是上思房一大家子的凝聚力呢。”

      “可是明明是我救的啊,怎么会错呢,大姐全看到的啊。这年头,宣传做得人眼见为实都不能相信了吗。”启元嘀嘀咕咕地表达不满,可心里却已经慢慢地想到,宣传就是那样在做,承文工作真正做到“家”了。“还是本本这孩子说的最有道理,团团啊,你再告诉本本,还有一个原因是当年沪松战役在即,大家赶着逃往重庆,才让我捡了便宜,要不然承文一条命不止值那几条小黄鱼。”

      团团打趣道:“你终于让我告诉本本了吗?不怕害了本本,或者被本本泄露出去?”

      “嘿嘿,她都先斩后奏看回忆录了,还怎么瞒她。但你还是别说太多为好,本本要是太反动了,对她开展工作交往朋友不利。对了,你再问问本本,我怎么查互联网……”

      启元对互联网的好奇心被团团全票驳回,不过与团团说阵子话,启元的郁闷消散不少。但他暂时不急于看朝华的回忆录了,他需要回味,最需要考虑的是承文这个角色,承文是如何走上那条路,如何成为狂热份子,如何促成其他人成为狂热份子,又为何最后被抛弃。

      启元想啊想啊,翻出记忆中承文的一言一行独自回味。可是想着想着,他脑袋一歪,瞌睡了过去。终究是老了,八十八岁了,他精力大不如从前,脑袋多用用就累得慌。被忆莲叫醒,上床睡觉时候,启元想到,他要不要也赶在九十岁之前写回忆录,现在不写,真的来不及了,脑袋衰退得太快。可这个念头只是昙花一现,他最终还是决定不写。不,他不是怕,而是不愿回顾。

      2008年,区区已经成为他那领域的霸主。区区凭借他热爱的运筹学,即使他手下不设一家工厂,只设立研究中心,完全是与一家家的小工厂签约代工,但凭他对生产周期,资金周期,物流周期,地域分配,等等所有细节的巧妙统筹,用科学的态度将利润实现最大化,而报价打遍天下无敌手。

      发财之后,大学母校和中学母校纷纷邀请区区出席周年庆,评他做出色校友,请他在上海校友分会任职,当然是希望他出钱出力,但区区却戏谑地将眼光投向他的小学母校。他告诉本本,他想在太外公出任第一任校长的小学捐建一幢综合楼,仿效当年太外公捐建的集大礼堂、音乐教师、阅览室等于一体的综合楼。本本听了大笑,这是在给小学出难题。一个被枪毙的原校长,一个从未在而今的校史上出现过的第一任校长,县教育局接到区区这笔烫手山芋一样的捐款意向,当知要付出什么代价,给第一任校长做出什么样的新评价,才能将此笔捐款落袋为安。背着他,一准好戏连台。

      “看金钱有多大的诱惑力喽。”区区一边肆无忌惮地笑,一边想到他可怜的胆小的外公。当太外公的名字挂在他亲手创立的小学的综合大楼上时,外公可以放下心中的一切死结了吧。但首先,这件事他得保密,他估计外公肯定会死命反对他的这个邪恶念头。“本本,你还记得小学四年级写看图说话作文,明明是狗腿子给地主撑伞,你这小糊涂虫却写成资本家给地主撑伞。想不到你有先见之明,资本家果然是与地主沆瀣一气啊。”

      “外公不会死命反对,但会让你得饶人处且饶人。你明明是做好事善事,何必刁难太甚呢。”

      “这不是刁难,是外公外婆、太外公、还有妈妈阿姨应得的道歉,不是一个居高临下的平反能一笔勾销的。既然得不到应得的道歉,我砸钱买!买名誉恢复。”

      本本不再阻止,她向来知道,哥哥不是个肯妥协的人。

      但区区并未立刻动手,他重新翻阅大姑婆朝华写的回忆录,透过一个个的文字,第一次耐心细致地琢磨上思房宋老爷其人,一个耕读世家出身的理想主义者,琢磨那幢拟捐建的综合楼该有什么样的风格,才配嵌上太外公的名字。那个人,曾在他小时候给他带来耻辱,害他总是被同学嘲笑,他曾经深深痛恨那个人,以其为耻。在他小时候的印象中,那个人长得像半夜鸡叫里小头锐面的周扒皮,拥有课本上连环画上地主所该有所有坏德性。可另一方面,妈妈教小小的他识字的时候,第一课是“光明磊落”这四个字。妈妈说,这也是她小时候启蒙第一课认识的四个字,正是太外公亲手一笔一划教她写,教她意思。可是,光明磊落的周扒皮?

      真正认识太外公,并不全是因为妈妈的叙说,而是从他全面否定历史课程的那一天开始。从那天始,他意识到他从小被系统地灌输了反事实的所谓历史。有那么一些丑陋的手书写了他学习那么多年的历史,而很可能那些被丑陋的手描绘得很丑陋的人,其真实面目可能恰恰站在丑陋的对立面。随着他涉世,经商,阅读人情世故,他心中懂得越来越多。他愤怒地意识到,被镇压的太外公可能是这个现实的世界上很难得的彻头彻尾的理想主义者。然后他读到大姑婆的回忆录,女儿当然不会批判父亲,但是区区懂得透过文字判断真假。越看,他越冲动地想为横死的太外公做点儿什么。

      可是再看,第三次看,为了综合楼的风格设计第四度看,区区想到小时候的一件事。因为太外公,也因为大伯父,他在幼儿园被小朋友骂,还有小朋友义愤填膺地打他,吐他口水,举办小型批斗会。第一次,他哭哭啼啼地回家。妈妈得知后恨铁不成钢地教育他:谁打他,打回去;谁骂他,骂回去。他回头照做了,他发现效果很好,于是他将秘诀传授给妹妹,等本本入读幼儿园时,早已跟着他练就一手好拳头。可是他又发现被他打服的小朋友开始使阴谋诡计,采用设陷阱告老师之类的下三流手法对付他。他问妈妈,他要不要也下三流,似乎不大好。妈妈告诉他,光明磊落地打回去,骂回去,让他们不敢再下三流;保护自己,而绝不自己使阴招损招,有损自己人格。区区也做到了,虽然区区心里承认,这种办法比较难,需要靠自己的拳头实力,还得靠他团结与发动同学的能力。可这也培养了他的脾气,此后进小学进初中进高中,除了第一学期的班长往往由老师指定,凡是同学选举的,都是选他做班长,他有光明磊落的号召力,当然他成绩也好,同学们信任他。

      光明磊落!

      区区想到,若是用刁难手法捐款,教育局如果很爽快地答应,他心里未必开心,那说明他把钱给了一帮事前不认错,但看见钱就不坚持原则的人。可如果教育局很辛苦地答应,他倒是有点儿有违人格了,即使对付的人也并不怎么样。这显然不会是太外公所愿意看到的。思来想去,区区将他的冲动埋葬了。

      国庆节回家团聚,区区见到父母住到奶奶的故居,村里的临河小楼里。对河正在建造新的小学,从征地面积看,规模不大。原来近年施行德政,政府强制关闭民工小学,由本地公办小学接受这批民工子弟入学。但矛盾很快出现,公办小学本地学生家长怨声连天,痛斥民工子弟大量涌入搅乱小学档次,集体向教育局反映问题,而本地公办小学也确实接收不了如此多的学生。于是政府只能觅地再建小学,相比公立小学,位置自然是差的,估计设施也不会比财政拨款多的公立小学好。

      区区披着羊皮的大尾巴狼正装作温良地替妈妈剥毛豆,听到这儿,拿豆荚指着对面,道:“我把钱捐给对面吧。也是捐个综合楼,把什么电教室、音乐室、视听室之类阳春白雪的设备也都攒里面送他们。以后家里有个什么事,你们只要打声铃,对面千军万马游泳过河来帮你们,多壮观啊。”

      团团叹气,“我不是反对你花自己的钱,按说这也是好事情。可……想起来让人心寒啊。”

      “想明白点呢,捐款一部分是让那些民工子弟有个平等环境,一大部分还是为自己心安。至今从大姑婆到我,说起太外公来都很是骄傲,这就说明人格力量了。以后你在人前说起我来,也可以很骄傲,不仅仅只是骄傲于我大学可以保送,赚钱赚得很大,你还可以骄傲我很擅长于花钱,是个出了名的败家子。”

      宝祥听了笑道:“你怎么总是前半句还有点正经,后半句就不正经了呢?捐吧,我也搭个便车,一间课室用你大伯伯的名字命名。现在国家总算承认国民党也抗日了,我捐图书,很多历史书。”

      “我怎么听着动机有点儿不良呢?”区区笑着揭发。

      团团道:“以前电影里放出来的坏蛋都瘦,我看现在胖的人最坏,比如区区,浑然笑面胖老虎一只。”

      一家人说说笑笑,便将捐款问题决定下来。团团虽然经济状况不错,可想到一下子拿出那么多钱,心里到底是疼的,区区也说他签字的时候心痛如绞,好不容易熬白头发精打细算赚来的钱啊。他说以后再也不评价别人捐多捐少,只要能从自己口袋往外掏钱的都是大善举,即使掏一分钱给路边乞丐也是善举,因为掏自己的钱都不容易。

      区区此举,着实在本县轰动了好几天。当然,有知情者理所当然联想到解放前的启蒙小学,县立小学,以及区区的祖宗宋校长。人们有很多很多的议论。

      区区在09年签下捐款协议之后,就拿着协议书去外公外婆住的养怡园转了一下,给外公看看协议条款。启元一听介绍,就双手紧紧抓住区区的手,连连说是好事,做得好,他很高兴。区区一边答应,一边心想,外公算是他家所有人里面最思无邪的,其他人还想到心疼,想到心寒,唯有吃了那么多苦头的外公却一边倒地只说好。这个老头。

      启元看到综合楼的名字叫“上思楼”,后边解释说出自《左传》,“所谓道,忠于民而信于神也。上思利民,忠也;祝史正辞,信也。”启元看到,一脸灿烂地笑了,指着这段解释道:“你怎么找到这句话的?真难为你找到,祖宗用的就是这个意思,不过我爹爹批信于神这句不好,不过我也是从这儿才得知,战国以前‘忠’的解释与秦统六国后不同,以前的忠是诚心为民……”

      区区时间紧张,见外公一说起学问就又滔滔不绝,连忙打断,“我最看重后面一句,‘祝史正辞,信也’,这是当下缺乏的,倒是正可以灌输给孩子们。对于‘信于神’这句,可以将神理解引申为心中的信仰。为这句话以后放在一楼进门大厅显眼处,我跟他们切磋一整天才说服他们。不容易啊,全靠Google大神帮忙。外公,我为了把上思房放到综合楼,实践一遍曲线救国,你怎么奖励我。”

      启元却想到一个问题,“你有没有跟他们说,‘上思’两个字以前用在哪里?”

      “说了,我做事光明正大,他们也没提反对意见。我怀疑就是把太外公名字放上去,他们也只会考虑考虑个几天,最后痛苦地答应。时代不同了,外公你放心。过去的事也不用再记心上,好好过自己的好日子。我听说你们又嫌一个人吃不完一瓶酸奶,一定要抠门地只订一瓶,两个人分着吃,这么节省干什么。再不订,以后我每个月回来一次,专程给你们订酸奶。”

      忆莲连忙说:“这是你外公的主意,我就说订两瓶。”

      启元委屈道:“明明是你总说吃不完,我每次都吃完的。”

      “那就好,我下次再来检查。外公,别再胡思乱想了,听我的。记恨不要,记仇也不要,担惊受怕也不要。”

      启元又是伸出双手紧紧握住外孙的胖手,连说不会。忆莲更是解释道:“要是心里放那么多心事,我们还能这么长命吗?我看来看去还是区区最好,心地好,人就长得白白胖胖……”

      区区落荒而逃。

      可是区区走后,启元还是担心,觉得区区太张扬了点儿,不该将“上思”两个字用到综合楼上去。虽说教育局并不反对,可那是因为区区去砸钱,有钱能使鬼推磨呢,人家当然暂时放下对错认了这一茬,可人家这就记着了呢。他告诉忆莲他的担忧,忆莲被她一说,也操心上了。做再多好事,也不能触犯原则啊,那原则就是上思房的主人是被镇压的。他们太了解这事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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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授权转载阿耐的小说片段---解放(五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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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着老城区的改造一步步地推进,启元一直在等着拆迁的那只靴子落地。到了2004年,终于拆迁到他的家,他从年轻时代一直居住到老的家。他的另一处家早已被剥夺,被焚毁,而这还好好的家也要被迫拆迁。他不要钱,也不要新房,他只想呆在这个亲手布置的家里走完人生最后岁月,可是不被允许。启元放弃任何抵抗,从五十多年前起,他已经知道新的中国没有个人这个概念,个人唯有服从一途,抵抗是跟自己过不去。连从不抵抗的他都曾吃尽苦头,何况抵抗。

      可惜,他都等不及在老房子里看到新一年春天的紫藤花开,蔷薇花谢。团团也舍不得院子里那从铭德先生家挖来,与她一起长高的仙人柱,那缩在墙角逃过一次次抄家劫难的仙人柱。从小住到大的房子,在外人眼里不过是一砖一瓦,拆迁办的人吆喝着给出一个据说是公平合理的拆迁费。可在住的人心里,则是无价,可是由得被拆迁者自说自话吗。团团经常回家与父母一起站院子里留恋不舍,她也同样无法抵制拆迁。

      宝祥叫来几个人,将一院子让人留恋的花花草草连根拔走,搬迁到宝瑞曾经住过的临河两层小楼的院子里。好好的花儿遭此搬迁,到底是乏了,这一年的花儿开得稀稀落落,未开先谢。同样是被连根拔起的启元与忆莲也是并不适应新的环境,两人此起彼伏地病了几场,等恢复起来,身体已经大大不如过往,稍微多走点儿路就气喘吁吁。显然,两人再无法独立生活。

      团团和脉脉照顾父母,也累得苍老了好几岁。她俩原想给父母找个保姆,反正新家也是够大,保姆住在家里可以照顾,两个女儿每天轮流来。可是遭到启元与忆莲的一致反对。两人觉得父母反对得毫无道理,就硬是自作主张找来保姆,不要父母负担保姆费。可是,有天团团看到,大热天的,秋老虎的太阳还很晒,父母两个却宁可放弃病床,站在院子里不愿进去。团团来了,两人才好不容易答应进门,在保姆面前却垂首低头,像是过去对着批评他们的群众或领导。团团逼问,两人才吞吞吐吐道出实情,两人都怕。忆莲是从来就怕与陌生人打交道,从来只知服从,而保姆没太多教养,说话大声粗气,她就立刻心惊肉跳了。而启元还怕的是家里雇佣保姆,他好不容易才被平反,又是一跃变回剥削阶级。做什么都不能做剥削阶级啊。

      团团无奈,只得花钱打发保姆回家,自己与脉脉轮流住进来照顾。

      区区激烈反对,待得知原委后,只能忍着不说,一直忍到来年春天,外公外婆的身体恢复,他才出面做个恶人,与外公外婆谈话。他要求外公外婆克服心理障碍,找个保姆辅助生活。但是他说再多理由,这回,从来都是疼着他顺着他的外婆却坚决不答应。区区无奈了,只好拿出重话。“外公外婆想想,我爸妈也六七十岁了,你们六七十岁的时候是什么身子,你们忍心让你们六七十岁的女儿女婿伺候你们吗?”

      此话一出,启元与忆莲都是一愣,仿佛这才发现他们的女儿也老了,两人面面相觑,无言以对。好久,忆莲才叹息道:“你说的也有道理,是不应该。可是你又不肯结婚,要不然你妻子可以分担一些。”

      区区差点儿噎住,果断地道:“我即使再娶多少老婆,也不会让她过来长久伺候你们。我们现在讨论的不是应急,而是长久伺候。外婆有必要弄清楚,儿孙有儿孙自己的生活,不可能放弃自己的生活来伺候你们。请人吧,我保证找到个最温顺的保姆。”

      忆莲听到最喜欢的外孙说话这么绝情,不禁流泪了。“诶,我要是当年养个儿子就好了,住到儿子家里让儿子养着,就名正言顺了。”

      启元在一边儿听着,此时插话道:“区区说得在理,可是保姆我却是万万不敢要的,这是原则问题,不是小问题。要不我们住敬老院吧,那儿有食堂有服务员照料生活。”

      “我不住敬老院,我又不是孤老,我有两个女儿,三个外孙,我住敬老院不是让旁人笑话吗。”忆莲立即反对。

      区区解释现在的敬老院收费高,名额少,能住进去意味着老人家福气好。忆莲不语,她只是因为疼爱区区才不反驳。但等区区一走,她立刻打电话给团团,骂团团不孝顺想甩开她。团团不知区区自作主张说了那些,被妈妈骂得一口气接不上,再加上前阵子照料父母累着了,生生憋出病来。她一病,同样照料岳父母累着了的宝祥也跟着病,两人一齐住院,本本急忙飞身回来照顾。

      忆莲打电话问候的时候,本本在电话里呛了外婆一句,“外婆,我爸妈身体是不行了,要不我辞掉工作,离掉婚,顶替我妈来照顾你好不好。”忆莲被呛得哭了一整天,但也因此绝了要团团照顾的心,转而让年轻不少的脉脉表态,她打算住到脉脉家里去。启元很无奈地看着忆莲折腾,怎么说都说不通,一说就得吵架,忆莲这回是难得的不温顺,她也有她的坚持,传统伦理不可废。

      脉脉敞开家门,让父母入住。为了照顾父母的胆小,她还得将钟点工断了。事情总算告个段落。虽然忆莲说他们住到脉脉家,不过是桌上添双筷子,洗衣机添几件衣裳,可一个月下来,脉脉瘦了,脸色黑黄了。团团无比内疚,每次从脉脉家回来,就电话捉住区区本本唠叨两句。

      直到来年,2006年,脉脉在家打扫卫生,忆莲与启元两个人出门散步。两人腿脚已是不便,只在脉脉家附近溜溜弯儿。但两人走了才不到五百米,忆莲耳朵好,听到有人在后面喊“启元”,忆莲提醒启元回头瞧,启元看着那个支着拐杖的老头却不认识,微笑道:“对不住,我记性不好,请问你贵姓啊。”

      那老头哈哈大笑,“你以前读书比我好,脑子比我聪明,可现在记性比我差啊。我是启樵,认出来了吗?”

      忆莲大惊,不由自主地躲到启元身后,不敢看向启樵。启元也胆颤心惊,可他只能应付,与启樵打两句哈哈。启樵却似乎浑然忘记前嫌,热情的问启元现在住哪儿,退休工资多少,有没有回老家去看看。启樵还说:“太好了,我也住这儿附近,以后我可以常去你家看看,呵呵,看你怎么过日子。我真后悔啊,以前要不是胆子小,逃离革命工作,现在大小也是个离休干部,像宋福珍一样。你看看我,现在比你都不如,你还事业单位退休,旱涝保收有退休工资拿,我只能靠儿子。呵呵,我以后要蹭着你们啦。”

      启元不敢多说,继续敷衍。但等回到家里,他和忆莲两人脸色煞白,喘不过气来。脉脉问他们这是遇到啥了,两人说不上话来。刚才启樵一直跟着他们到楼下,若不是已到吃饭时间,启樵可能跟进门来。启樵这个恶棍已经知道他们的住址,而且找上了门!

      等缓过气来,启元首先严肃地跟忆莲道:“脉脉家是再也不能住了,我们不能连累脉脉,我们也不能让启樵找到。”忆莲连连点头。此时,两人心中都下定决心,只能逃到敬老院去住了。

      脉脉大惑不解,问来问去问不出答案,只能等二老睡下后,她连夜奔去团团家寻找答案。团团比脉脉大不少,对往事一清二楚,而且她一听说启樵此人就想到在她奶奶尸体面前挨批的那一夜,她也至今心惊肉跳。将此人的名字与脉脉传来的父母的那些话一拼接,团团便知道了答案。谁也忘不了,可怜她父母更忘不了,至今风声鹤唳。

      就这样,于2006年,启元与忆莲抢着赶着入住敬老院。两人为了启樵的事儿,已经一个多月睡不着觉,等住进如此贵价的敬老院,天天见面都是不认识的人,两个人总算安心。入住第一天,两人便睡了个好觉。启元甚至忘了吃安定,也睡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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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授权转载阿耐的小说片段---解放(五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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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说惯常有男人做寿做九不做十的说法,说是做十有损寿命。可启元的思想从小就被教育得不信迷信,他的八十大寿定于2000年他八十岁整的时候,绝不提前。忆莲也说把她的八十大寿一起做了,请来亲戚朋友一次过地热闹一遍,省得累着。

      朝华托本本捎来礼物。可惜启仁而今缠绵病床,神智时有时无,启元打电话去问候的时候说起,还是启仁的妻子帮忙说恭喜。悦华自然是来的,令启元惊讶的是萩华特意寄来特产贺礼,启元收到兴奋不已,到处跟人说萩华很惦记她。团团没有点穿,那是因为萩华早已通过悦华找到团团,希望团团让区区照顾萩华女儿的大学分配,而区区则是一口答应,而且保证萩华女儿入上海户口。瑶华杳无音信。

      通过脉脉丈夫的关系,大家在一处避暑山庄聚餐,当然是距离本县远远的,虽然造成大伙儿的交通不便,需要包车来回接送,但大家已经私下达成默契,都知道启元害怕在本地热闹被熟人瞧见,既然是启元的八十大寿,自然是要照顾寿星老儿的感受。

      启元的外孙们都来了,悦华的儿孙辈也全到,连萩华还在读大学的女儿也来了。还有忆莲的弟妹们。一大家人非常热闹,在山庄二楼的包房之间窜来窜去。山庄很是凑趣,用青皮的毛竹杠将他们预订的双层大蛋糕送过来,本本看着好玩,就嘻嘻哈哈地倒拖着青皮毛竹杠到处走,团团忍笑将本本逮住,倒:“你知道毛竹杠是不能随便拖地的吗?”

      本本笑道:“当然知道,以前住老屋的时候,挨家挨户买大便的人就是拖着毛竹杠走石板路,谁听见这种撞击声音就知道自家便缸里的黄金可以兑真金白银了。所以,这条棍子又叫搅屎棍。”本本忽然想到这根棍子是抬蛋糕进来的,连忙冲外公做个鬼脸。可头上早挨了区区一个后脑勺。

      “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早年我跟着你们外公外婆到石头寨教书,夜深人静时候要是听见毛竹杠拖过石板路的声音,我们就大气不敢出地呆在家里。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一屋子的小的都支愣起了耳朵,连悦华都不甚了然,问是为什么。只有启元一个劲儿给团团使眼色,但团团当没看见。“海边多海盗,但海盗们平时都是平民。只要哪天有毛竹杠拖过石板路,听见的人如果想掺一脚,就默默跟上,如果不想跟的,也没人来硬拉你。石头寨穷乡僻壤,许多男人跟着毛竹杠走路。有一次,毛竹杠连响了两天,第三天清早,全县大户几乎全部失踪,据说海盗在每家留了条子。我不知道大户们有没有照着条子说的做,总之第六天半夜,那帮大户都被海盗船扔到海边的泥涂,踩着齐腰深的烂泥上岸逃回家,回家先剪头发去晦气,非常狼狈。但那次,你们的太公没有被抓,他因为举家办学受到尊重。”说到这儿的时候,启元已经眼色也不使了,直接怒目而视。团团视而不见,“石头寨的老老小小也都很尊重你们的外公,见面都喊小宋先生。我以前经常看着他们心想,难道他们真的是海盗?呵呵。不过后来那些核心人员都加入解放军,成新中国第一批海军啦。记住,你们外公是一个受各行各业尊敬的人。”说得本本连忙收起青皮毛竹杠,再不好意思在外公面前造次。启元这才明白团团的意思,但他心里还是不赞成团团说这些,往事不必再提。

      悦华想了会儿,才道:“啊,还真有这件事的,我记起来了。”她回头跟她的儿女们道:“以前我不敢跟你们说的,藏在心里藏着藏着都快藏忘了。自愿出资办学的人是非常了不起的。”

      区区见外公一脸紧张,只能停止旁观,打个圆场。“呵呵,原来我来自教育世家,怎么培养出我这么个滑头滑头的奸商呢。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去餐厅吧。外婆,你得想好生日心愿啊,吹蜡烛时要用。”

      忆莲笑嘻嘻地跟上区区,“我不用想,蜡烛也不用吹,只要你快点结婚,生个儿子。”

      众人一起笑区区。启元私底下嘱咐团团不可再提石头寨的事,若是被谁传扬出去,别有用心的人就能拿海盗与他的关系做文章了。团团刚想说今天全是自家人,可随即便明白了爸爸的顾虑。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绳,即使爸爸与悦华关系密切,到底是心里存了忌惮。团团以前以为爸爸没原则地对悦华好,真是东郭先生一个,现在才知不是,不得不佩服爸爸的涵养气度。

      一餐尽欢,尤其是宝瑞儿子的气质与宋家人很是不同,一个人将全场气氛调动得轰轰烈烈。吃完后,外围客人纷纷告辞,年纪大的去包房休息。团团送走客人,见儿子区区又是与宝瑞儿子说话,又是对着手机不知吼谁,她远远看着,等宝瑞儿子上车走了,她才过去道:“你堂哥看上去还蛮听你的,他工作还行吗。”

      “大哥有江湖智慧,有些事我道貌岸然不便出面,让他去对付,目前公司人称赵皇兄,呵呵。他行的,我大方向上让他听我的,小方向让他自由发挥。反而本本有点任性,她晓得我不会训斥她。”

      团团立刻明白两件事,区区会教训堂哥,区区溺爱本本,一时哭笑不得。母子俩进去一间套房,见启元已经午睡出来,背着手认真地跟着本本,看本本往电视机上插摄像机,问个没完。等会儿,刚才吃饭的场景就在电视上重现了,启元一边看一边与忆莲笑谈,很是喜欢。过会儿,一卷带子放完,本本换上另外一卷。可场景一展开,在场的启元和悦华都呆了,这是他们梦回不知多少遍的地方,那山那水,仿佛静止了五十年,录像里竟然还有一截烧焦的断壁残垣。悦华和忆莲当即流泪了,启元也泪盈于睫。原来是本本专程去上思房遗址摄录,作为送给外公的生日礼物。但本本看到大家的眼泪,一时不知所措。

      区区在一边看着,他对外公家世的了解很多,见此领悟到了点儿什么。最后还是悦华说了句,祖宗的坟头都找不到了,还去想它作甚。区区更加了然。

      人生过了八十,最悲哀的事,是看着身边友人一个个地离世,而自己无能为力。

      最早过世的是宝瑞的妻子。她忽然病情转急,宝瑞与女儿一起赶往上海,将她护送住院。宝瑞住回市区,每天骑着自行车来回医院好几趟,给妻子送好吃好喝的,他而且知道妻子爱美,他宁愿每天帮妻子换洗家常漂亮衣服,也不愿让她穿条纹病号服。

      可即便是有身为主任医师的女儿亲手照料着,宝瑞的妻子依然是无可挽回地走了。

      宝瑞一下苍老了。以往,启元总是劝他这么大年纪别再骑自行车,反应不灵敏容易出车祸,可宝瑞总是将自行车骑得飞快。等妻子一走,不用人劝,宝瑞自动放弃自行车,他跳不上去了。回来乡下的宝瑞从此比启元还静,经常一个人晒着太阳发呆。不发呆的时候就喝酒,一天要喝一斤白酒,每天中午过后,便开始神智模糊。宝瑞就像一只折翅的飞鸟,精神彻底蔫了。

      启元一直劝宝瑞振作,宝瑞却反问,为什么要振作,做人有什么意思。启元将宝瑞拉到院子里,让他看枝头的嫩芽,河里的小鱼,还有越来越多不知名的飞鸟从河面欢唱着掠过,启元给宝瑞背诵小时候念熟的诗句,给宝瑞解释诗句的悠远境界。而宝瑞听着听着,回以一声叹息。

      宝祥则是领大哥去上海看儿子,去当年打过日本鬼子的云南重游,可宝瑞依然了无生气。每一张照片上的宝瑞几乎是同一种表情,就是漠然。

      宝瑞儿子看到以往支柱般的老爸忽然颓废,不知怎么就改性了,变得孝顺懂事起来,隔一个星期就回家来看一趟老爸。

      可所有的努力,都拉不回宝瑞的颓势。宝瑞一步步地走向消亡。他最终勉强地在医院里度过八十大寿,是夜,他拉着启元的手,含糊不清地一遍遍地说,“启元兄,我这辈子,太不甘心,太不甘心。”

      而后,宝瑞陷入昏迷,默默地走了。正如他从来默默地做好大哥,做好丈夫,做好爸爸,做技术很好的师傅……

      宝瑞过世后的第二年,宝祥的二哥也去了。老二在的时候,宝祥嫌老二心术不正,不与交往。可老二一去不回了,宝祥还是怀念。他二嫂没通知他老二的死讯,还是二嫂妹妹看不下去,大清早跑到宝祥家通知消息。宝祥送去两千块钱,才换来二嫂对他正眼相待半小时。此后,继续老死不相往来。

      连着这三年,宝祥情绪很低落。幸好,本本在而立之年找到一位青年才俊,给整个家庭带来新的快乐。区区得知后多方暗中摸底,对方出生自普通银行职员家庭,目前也是从事银行工作,性格乐观开朗,热衷旅游美食,但看上去职业前途不大,区区默许。因区区实在不愿妹妹嫁给门当户对的生意人,他太清楚生意人走出家门都在干什么。

      再而后是启仁走了。兄弟姐妹七个,竟然已经走了两个。其实启仁已经昏迷了几年,幸好有离休干部的优厚待遇支撑着,他得以一直在医院高干病房住到最终。启仁走了,启元反而松口气,每天植物人一样地过日子,他旁观着都替启仁难受。拖了那么多天,启元心中也没太多悲哀,他只是在电话里与朝华感叹生命日渐凋落,却不想回首,不愿记忆。但朝华反对启元不愿回首之说,启仁去后,她更觉得来日无多,应该趁还清醒,将自己颇为跌宕的人生记录下来,算是不虚此行,也得还原一个真实的承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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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授权转载阿耐的小说片段---解放(五十六)

      【原创】授权转载阿耐的小说片段---解放(五十六)

      1997年,再一年春花烂漫的时候,启元一连好几天梦见启农。启农跟他说找不到爹爹,两兄弟在梦里很是唏嘘。这一年来,启元总是回想起启农小时候总爱做他的跟屁虫,跟着他去佃户家,跟着他去观察田间地头的农作,跟着他练字看书。启元真后悔当初没对启农更好一点儿,太太的恶劣让他对启农心生嫌隙,他待启农总不如对待启仁。可惜悔之晚矣。

      经常有人问启元怎么将花种得那么好,别人家一样的花,就启元家的叶子是如此肥绿,花朵是如此肥硕。也有邻居替启元做了回答,宋老爷爷是个好人,离这儿最近的一处河埠头一到夏天就满是水葫芦,宋老爷爷经常早上去将水葫芦捞掉,扔到旁边一只缺了个角的石臼里,方便邻居洗洗刷刷。水葫芦烂了就变一泡臭汤,还是宋老爷爷用水桶拎走臭汤,做了他家的花肥。这样的好人种出来的花怎能不美。

      为了此事,团团经常皱着眉头担心启元掉河里去,可屡劝不止。反而启元经常劝团团两口子可以适可而止退休了,别一把年纪还为工厂奔波。启元不仅自己劝,还动员区区和本本也加入。宝祥看看区区的生意规模已经几倍于他,两个孩子又都已办好新西兰的技术移民,只要两人自己不做错事,即使再有遇到割出头椽子的事儿,两人也不可能遭遇太公的结局了。既然下一代人已经生活无忧,宝祥果真适可而止,说退就退,将厂子交给徒弟经营。徒弟感激得涕泗交流。

      启元和忆莲都很能理解宝祥退休的理由,区区却私下与本本议论,爸爸这叫给的什么理由啊,俩孩子移民成功居然也能成为理由。他们认为爸爸心底里应该认定两个孩子都能赚大钱可自给自足,可爸爸有点儿知识分子的臭脾气,没好意思把铜臭味挂在嘴上。两个人背后还暗自乐了几天。

      宝祥还没完全空闲,就找岳父启元商量如何将大哥宝瑞与大嫂接来住,好歹享几年清福。可两人最担心的还是大嫂不放人,因为大嫂舍不得离开城市,也舍不得离开孩子,而且大嫂需要宝瑞总揽家务。但不管怎样,宝祥还是行动起来,将解放前由宝瑞出钱翻修的位于农村的祖屋拆了,建成一幢漂亮的两层楼房。楼房依傍着新挖的河道,敞亮而舒适。冬日可以晒太阳,夏日可以乘凉,全年都可临江独钓。路过的行人见了都是艳羡。

      启元也很是喜欢,可团团和宝祥一说起要不将他的房子也扒了修建新楼,启元立马拒绝了,再也不敢说新楼的好,怕女儿女婿要给他造惹眼的新楼。他若太过享受,会不会被人说他剥削阶级卷土重来?他还是关上门偷偷享他的福吧,别显山露水招人嫉妒。

      可宝祥却始终踢不出临门一脚,他最敬爱大哥,也最忌惮大哥,在大哥面前他说不出七骗八拐的话,而若实话实说,肯定没戏。团团灵机一动,飞起一脚将球传给儿子区区。但区区做事不走寻常路,他接来皮球仔细研究一番,就在上海买了间三室一厅的房子,采用釜底抽薪之计,将大堂兄接来上海,让爱好吃喝玩乐的大堂兄专门负责他公司的接待工作。有些人员的接待工作需要招呼到下三路,本本是个女孩子,对付不了,让宝瑞儿子对付却是知人善用。

      既然新工作让宝瑞儿子如鱼得水,宝瑞妻子为照料儿子,当然也是心底极其思念繁华的故乡——上海,就有大半时间跟去上海了。宝瑞一个人过得优哉游哉,接不接来住就不成其为问题。妻子不在时候,宝瑞有时候看着天气好,就来找老友启元和老三宝祥玩,住在新的房子里,一住就是好几天,天气好的时候三个人一起坐门前钓鱼,宝瑞乐不思蜀,住着住着就住习惯了。

      其后宝瑞的老房子在市中心商业区改造中给拆了,市政府补偿给宝瑞一套接近郊区的公房,倒是挺大的,有三室两厅,可宝瑞住不惯没有人气的新房子,安顿好新房子后,把门一锁,与帮他一起搬家的宝祥一起回到老家,从此安居老家不走了。这是1998年的事了。

      宝祥私下抚胸大乐,他终于得以报答大哥,万分感谢政府拆了大哥的旧屋。

      启元最高兴,他经常上门找宝祥,两人一起出游,一起嘬着本本孝敬来的各色好酒,吃宝瑞从河沿摸上来的螺蛳,无话不谈。宝瑞的眉眼渐渐舒展。

      有次本本上门送酒和零食,宝瑞正与启元一起钓鱼。宝瑞跟本本客气了一下,要本本以后不要如此破费。本本想也不想地道:“我从小就知道了,要是没有大伯伯,爸爸就读不上书,吃不饱饭。我们而今为大伯伯做点儿锦上添花的小事算得了什么。”

      本本走后,宝瑞一直念叨“好孩子”,幸好启元耳背,要不然得给宝瑞烦死。但启元最终还是不耐烦了,“你为一家子人做了那么多事,家人知恩图报是应该的。”

      “不对。我这么做是因为我老大,家父又去世早,我总不能看我娘一个人苦苦挣扎。我只是感慨,很感慨啊,启元兄,当年全家都靠着我时,说知恩图报的是老二,老三倒是没怎么说。结果你看。”

      启元也不禁悠然回想,他想到启农,想到悦华,想到他的所有兄弟姐妹。他深深惦念从不说豪言壮语的启农。年轻时候看不清的,看不懂的,而今回首都是一清二楚。倒是一张脸更要装糊涂了。

      1999年,从年初起,报纸上就透出纪念建国五十周年的喜气。启元订阅的日报上几乎每天都有一个版面的内容来回顾峥嵘的革命岁月。这一版,启元看得最津津有味,他将这一版的内容剪下来,与宝瑞私下分享,有些人是他们认识的,两人对文章内容的真伪一目了然,也是一笑了之。但这一笑,却是非笑不可。

      有天整个版面登载的竟然是卢少华的文章。启元一看署名,就激动得心跳加剧,好好深呼吸了几口气才平静下来,拿起放大镜逐字逐句地细瞧。忆莲见启元几乎整个人趴在桌上,奇了,要他注意坐相,启元此时正全神贯注,哪儿听得到忆莲的话。忆莲更奇,戴上老花镜过来一起瞧。

      卢少华占一个版面的文章果然说了很多事情,有些事情是启元过去不知道的,正好将他心中的有些疑团解答了。两人看得又慢又仔细,竟然忘了烧中饭。终于,启元在文章中找到了他的身影。卢少华说到他当年的地下活动得到进步人士的大力支持,举的其中一个例子就是他宋启元介绍宋福珍做交通员,以及在解放前夕做的稳定人心的各项工作。启元心里犹如灌了蜜一样,将这份报纸送去给亲朋好友们看,在有关他的句子下面,他认真地用红墨水钢笔做出记号。他,是进步人士!

      区区回家看到复印件,哈哈大笑,评价是:外公给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团团听了也喷笑了,但回头立即嘱咐区区不可在外公面前造次。区区当然不会说,在他的印象中,外公一直是受保护对象,身体病弱,性格胆小,他岂敢当面非议外公。

      很快,写回忆录的事儿也找上启元,当然,找启元并非因为他是卢少华笔下的进步人士。福珍领着年轻的街道干部来找启元,他们说整个那一片几个自然村,走出去闹革命成就最高的就是启仁和承文两个人。他们希望能采访启仁本人与承文的家属,以当年开国英雄的光荣事迹,作为献给国庆五十周年的献礼。启元虽然满口说好,但他心底的防御机制却立刻启动了,他本能地告诉福珍等来人,承文已经去世,再说承文以前做的是地下工作,家人并不知道他做了些什么,找了家人也没用;而启仁因为战争时期受的伤,目前已经住院好几年,身体极其羸弱,连自家兄弟姐妹都不大方便打扰,还是别去采访他了。

      这本是一个炫耀荣誉的好机会,一般人大多愿意接受采访,因此福珍等人当然相信了启元的推辞,为两位英雄唏嘘了一番,告辞离去。等他们一走,启元立马翻出通讯录,给一个个的亲戚打电话,切切叮嘱大伙儿千万管住嘴巴,不要说出启仁与朝华两家的联络方式,以免被政府中人找上门去。虽然在本地,启仁与承文的出身是公开的,但是在启仁工作的地方,人们未必知道启仁来自地主家庭,而有些知道的诸如卢少华等启仁过去的战友不肯害死启仁而不说,因此千万不能让来自家乡的政府中人赶去将此事捅穿。

      这一回,即便是团团,接到电话后也傻眼了。这个社会确实还有很多禁忌,但有关过去的剥削阶级的禁忌已经消失,估计近期也不会再有,而今谁还会凭此中伤一个离休的老干部呢?团团觉得爸爸真是太风声鹤唳了。区区和本本更是将电话当笑话听,回头连议论都懒得,他们认定外公老头年老悖时得不行了。

      唯有宝瑞立场坚定旗帜鲜明地支持启元的电话。他抗日却成狗熊,这世道还有什么不可能发生的呢?当然是谨慎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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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授权转载阿耐的小说片段---解放(五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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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进入1995年,启农病倒了。他的肾功能很不好,经常要去医院治疗,去的是启仁常去的那家,医生还是启仁帮他找关系定的。启仁写信告诉大哥,启农那病都是早年从牙缝里省钱接济悦华萩华那俩丫头落下的,医生说启农长年营养不良,全身器官老化得厉害。

      启元看着此信很是伤心,启农也在他家最困难的时候帮助过他,若非启农,挨饿受罪的就是忆莲母女和悦华了。启农这辈子牺牲太多太多,为了兄弟姐妹,启农到四十岁才结婚,因此启农的孩子比区区和本本还小,目前都还在上学,正是需要用钱的时候。启元别的也帮不了,他翻出存折存单,好好算了一下,去银行提出一笔钱,给启农寄去。他现在有吃有用,够宽裕了,膝下的孩子们只有给钱不会要钱,他必须支援启农。

      启元还写信给朝华、启仁、瑶华,希望大家也向启农伸一把援手。这辈子,启农一直在替他妈还债,是时候让启农感受兄妹的亲情了。启元也亲自去找悦华提出要求。

      悦华而今儿女都已出道,她又与一个敦厚的老师结婚,眼下经济情况大好。听启元说起援手启农,悦华笑道:“我早已寄钱去了,就怕惹大哥也寄钱,所以一直没跟你提。唉,大哥和小哥两个人都好得不像真人,我幸亏有这样两个哥哥。”悦华一说起这些,眼泪就湿润了眼圈。

      启元也是唏嘘。“我给瑶华也写了信,不晓得瑶华会不会嫌我多事。”

      “呀,说来真巧,我今天收到萩华的信呢,本来还想星期天去找大哥的。萩华和瑶华两个结伴过来,就在下星期,先乘飞机到杭州。”

      “哦,她们来看启农吧,好的,好的。她们到底是年轻,还能走那么远的路。”想到兄妹情深,启元心里挺欣慰的。

      悦华拿出萩华的信来,但启元没带老花镜,让悦华说给他听。“她们不是专程来看小哥,信上……也没提起小哥,唉。萩华说瑶华退休后跟着一帮老太太学什么气功,学得整个人神叨叨地,一会儿拿来一瓶水,说是信息水,要萩华对着信息水说心愿,有个什么大师会在别处听到。一会儿又整天说有人在追踪她,要害她,她用信息水跟师傅通消息,信息水让她出门避祸。建生姐夫被她折腾病了,她就求着萩华一起准备逃到江南老家来。下礼拜动身吧。”

      启元惊愕,“还有这种事?”

      兄妹两个商量了一下瑶华萩华来时的接待,悦华提出她会全力承担,启元就由得悦华去了。

      回家路上,启元一直在想瑶华神叨叨的事儿。他想到有阵子忆莲练香功也是那样,什么听讲座发信息水的,忆莲这个人是谁权威就听谁,相信权威说话就是对的,瑶华难道也是这样?但等一摸到家门,启元就想通了,瑶华从来就那样的。瑶华一向容易被煽动,一被煽动就很容易激动,一激动就有激烈地行动。以前是那样,现在还是那样,那性子真是一点儿都没变。所不同的是,以前一激动给成了开国功臣了,而今和平年代,一激动就成神婆了。

      瑶华和萩华在杭州住了好几天,才过来悦华家。她们三姐妹一起过来探望启元,可启元总觉得与瑶华和萩华很隔膜,交谈下来,才知道以前建生信中描述的瑶华与实际的瑶华很有不同,不过也可能瑶华现在被什么信息水追得神叨叨的缘故吧。而萩华则是在瑶华面前像个丫头,启元看着很不舒服。等瑶华让萩华替她取窗台上嫁接得挺好看的一盆仙人球时,启元终于忍不住,提醒瑶华可以自己取,这点小事不要支使妹妹。于是,见面闹得不愉快了,瑶华任性地再坐会儿就说浑身酸疼,走了。

      团团一直陪在旁边,见此唯有叹息人穷志短。

      1996年春季,启元的小院子里春光明媚,自他退休以来种的那些花卉已长得枝繁叶茂,蔷薇和紫藤分别在大门两边的围墙上爬得累累垂垂。天晴的时候走进院子,连现在耳朵有点儿背的启元都能听得清满院子是蜜蜂的“嗡嗡”声。一晃,退休二十年了。启元从没想到过自己能活这么久,能活到人生七十古来稀的七十岁,而且正奋勇向着八十进发。

      在他种植这些花儿的时候,他还时常地想,不知道他能不能看到这些花儿盛开、成荫,不知道他能不能看到小小的一棵柿子树开花结果,不知道能不能尝到栽种下去时才一尺高的桔子树结的桔子。结果,他家去年的柿子多得吃不完,团团和脉脉家也不用买柿子吃了。他竟然活了那么多年。

      可惜,启农却日薄西山。朝华家离医院近,朝华每天煮好汤水,一个人去医院看启农,帮启农的妻子分担辛苦,因启农家还有正读高中的两个孩子需要启农妻子的照料。朝华还经常在启农的病房里看到启仁,启仁而今几乎一半日子住院,住在很清静的干部病房,启仁也是几乎每天坐着轮椅去看望启农,与启农说上几句话。启仁而且不怕说重话,他打电话告诉启元,他怀疑启农没几天了。

      启元接到电话当天,就跟团团说他打算去上海。团团得知原因后,没拦他,想办法搞到两张软卧票,她与司机一起将启元和忆莲送上火车,安顿好,然后再打本本手机,确认本本到点上站台接人。此时区区的生意已经遍布长江以南,本本驻扎上海看管大本营,开着一辆蓝鸟。区区经常跑得两三个月都见不到人,团团有事幸好找得到本本。

      启元与忆莲都是有生第一次坐软卧,小小一间包厢里住四个人,另外两个看上去是做官的,启元与忆莲并排坐在一张床上,浑身不自在,双手都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等另外两个收拾收拾,又出去吸好一支烟回来跳到上铺躺下,启元与忆莲才稍微放松下来。可列车员紧接着出现在包厢里,问两人要了票,塞进黑夹子里。然后要两人拿出身份证来登记。启元按照吩咐做了,可知道列车员出去,启元都没看到上面两个人拿出身份证来给列车员看。难道……只针对他俩?列车员抄了身份证号码去做什么?等会儿乘警会不会把他俩从软卧赶走?

      启元一路忐忑不安,一直等待列车员再度上门驱赶他。他不敢告诉忆莲,怕忆莲也一起担心。忆莲很快躺下铺睡着了,启元一直保持着警觉,一个人坐立不安。好不容易熬到上海,没有出事。等列车员拿票子过来,唤他俩到点下车,启元简直暗暗抹一把汗。

      本本等火车一停就冲到软卧车厢门口等待,将吓了整整一程路,腿脚软麻的外公提下车,好在忆莲休息得好好的,健步如飞。等上了本本的车,启元终于忍不住问本本,火车上查身份证是怎么回事。本本毕业后一直也走南闯北,不假思索地回答:“一直那样的,软卧硬卧上的人都要登记。中途上车的一般就不登记了,列车员偷懒。”

      启元却认认真真地刨根问底:“为什么我们一起上车的两个上铺的没登记,就只登记我和你外婆呢?会不会只是针对我们?”

      本本闻言哈哈大笑,笑得差点儿握不牢方向盘。“外公你真能疑神疑鬼,谁那么闲专门针对你们两个老头老太啊,要在火车上干坏事也轮不到你们俩,放心啦,他们只是例行公事。你们上铺的两位可能是特殊公务的,他们内部都有打好招呼的。我每次坐卧铺也被查呢,谁在意啊。”

      启元被本本笑了一路,连忆莲都取笑启元的多疑,启元无法辩解,只能任由他们取笑。不过他在心里想,不是针对他和忆莲就好,就怕他们抄了去留底,什么时候拉出档案来找他茬儿。

      本本将外公外婆安置在朝华家与医院之间的一家宾馆里,宾馆豪华得令启元很不适应。幸好是本本事先开好的房间,要不然服务台又得问启元拿身份证了。本本叮嘱外公外婆千万不要因节省而住到亲戚家去,大姑婆也很老了,麻烦一天可以,麻烦好几天会累死大姑婆。启元想着也对,虽然心疼每天哗哗哗流出去的房钱,可还是住着了。到启农那儿一看,情况不是一点点的不好,而是非常糟糕,而且一天比一天明显地糟糕。启农已经不会讲话,可还认得大哥,两人握着手默默流泪。

      启元在上海住了两个礼拜。故地重游,他哪儿都没去,只陪着启农走到生命终点。

      悦华也来了。这个时候,早已无所谓谁是前一个太太生的,谁是后一个太太生的。大家都是来自上思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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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授权转载阿耐的小说片段---解放(五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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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宝瑞的女儿从医大毕业,正是医院人才青黄不接的时候,因此宝瑞女儿进了医院就直接给当做医生充数,进了妇产科什么都得做,硬生生地被一个个的病例逼得速成,很快成为独当一面的好医生。可宝瑞的儿子不大争气,儿子,又是小儿子,宝瑞妻子宠得不得了。家里的事情都是宝瑞和女儿做,妻子和儿子则是伸手大掌柜。

      宝瑞的儿子考大学不成,复读再考则是嫌吃苦,后来进了棉纺织厂,倒是很快谈上女朋友。可是女朋友一个接一个地换,真正谈婚论嫁的时候,女方母亲就嫌宝瑞儿子不长进,没出息,只懂吃喝玩乐,再说家里也不算富裕。于是宝瑞儿子吊儿郎当地拖到老大不小,宝瑞女儿的孩子都快上小学了,儿子还找不到结婚的人。那家棉纺织厂却是越来越难以为继,工资开始有一顿没一顿,宝瑞儿子嫌棉纺厂说出去难听,懒得去上班,跟父母商量开个小饭店。宝瑞想儿子总得有个营生,于1991年春天拿出全部积蓄租了一个门面,装修出来,给儿子开店。

      可宝瑞的儿子有想法没行动,不会烧菜,只能请厨师;早上起不来,他原本扔给厨师去买,可宝瑞看着不对,买菜这种事儿最容易做小手,宝瑞只能亲自出马;宝瑞儿子端了几天盘子,遇到熟人就往柜台缩,结果是他妈做了老招待。饭店勉强支撑半年,到了秋天,就像树枝上的叶子,自然脱落。宝瑞两口子的头发也是在这半年里迅速变白,纷纷自然脱落。宝瑞一算账,家中而今一穷二白,三张嘴全指着他的退休工资过日子。生活需要开销,一份退休工资无论如何都不够,宝瑞乐观地想到,他好歹还有一身本事。他偷偷委托过去的同事帮忙寻找工作,他怕张扬出来失面子。

      虽然宝瑞以前有一手好本事,可再怎么说也是年纪直奔古稀,工作并不好找。好容易找到一份私营小工厂的工作,那小工厂还在乡下,比宝祥的厂要小,宝瑞得搬到厂里去住。为了生计,宝瑞唯有咬咬牙,大冷天地出门打工去了。宝瑞儿子埋怨老爹不去小叔那儿做事,宝瑞不去理他,他没好意思问弟弟讨生活。

      宝瑞家老二文革后被赶出财务科,重回车间做事。前几年他也退休了,可他家的负担也是沉重,他两个儿子学他,在外面净干坏事,还闯祸不懂收拾,老二这几年的积蓄全赔在两个儿子身上,上面还有女儿一个个地出嫁吵着要陪嫁,他给生活榨得皮包骨头。他与宝瑞的想法一致,也想找家工厂继续做工。最好也是住到厂里去,这个麻烦的家可以眼不见为净。可老二水平不行,他脑子是不错,可当年脑袋用在人与人之间,因此工作难找。他眼看宝祥做得越来越好,就跑到宝祥家,要求给宝祥做财务。宝祥岂敢将账本交给老二,老二这种人连大哥都能出卖的,哪天还不得挟持着账本敲他竹杠。老二兜兜转转了四五年,终于只能放弃找技术工作的幻想,寻了个仓库门卫的工作。一个人领一条狼狗,一天到晚住那门卫室里,倒也清静。

      老二很会看人眼色,也懂做低伏小,尤其是老板来的时候他跟前跟后,老大一把年纪陪着笑脸献殷勤,于是上至老板下至装卸工,一致认为老二是个好小老头。

      1992年,春天似乎来得特别早,启元早早就从报纸上看到很多重新放开的信息。他一边为宝祥放心,一边提笔写信,给好工作挑花眼的区区提供建议。区区那孩子一直在学校勤工俭学,启元也不知区区是怎么勤工的,总之先是不用家里提供生活费了,后来是经常给本本零钱买吃买穿。找工作对于区区不是难事,好几家著名公司追着区区,而且还有本校研究生保送,区区一直没决定去哪家。但区区也没随大流去考GRE和托福,他暂时不想出国。

      宝祥却是一点儿都不替区区发愁,区区只要凭在学校勤工俭学的本事就可以养活自己,走出校门专心工作,只会更好不会更差。他为近期大哥的事情发愁。

      才刚开春,一个邻县要好的小老板找上门来,将一只插件放到宝祥面前,要宝祥千万帮忙,一周之内,测绘——下料——做出模具——试制成品。宝祥将插件翻来覆去看了,笑道:“除非我卖给你了,日日夜夜给你做,才做得出来。亏你想得出来,早知道开不出这模具,早应该来找我。”

      “赵老板,这差事你非做不可,这事正是被你大哥耽误。”原来这差事是小老板年前接来,问宝瑞能不能做,宝瑞看了凭经验得出结论,能做。然后宝瑞就动手测绘了。小老板看着这架势就放心了,一过春节又出门去找生意。可外面一圈回来,发现宝瑞还没绘出模具的图纸。原来人家早开始用计算器了,宝瑞还在拉计算尺,这速度就慢了别人许多。而宝瑞到底是年纪大了,一条线画下去,反反复复要想好多时间,一天后回头再看,一时又想不起为什么画这条线。小老板一看急了,就跟宝瑞说了重话。宝瑞无奈地叹息,让小老板去找宝祥,宝祥一定会做到。然后,收拾铺盖回家了,他无颜再做下去。

      宝祥一听,一声不吭地将活接下,一个星期连轴转,做得头晕眼花,终于将模具试制成功,亲自开车送去给小老板,而且一分不多收,只拿材料费。小老板千恩万谢,自然是不会再说宝瑞一句坏话,但透露给宝祥一个信息,宝瑞缺钱用,非常节衣缩食。

      宝祥当然也知道大哥家的情况,可他想送钱却不得其门而入,宝瑞不肯收钱,他送去的东西多了,宝瑞也会唠叨。而且宝祥也知道一个问题,送去的钱最终都交给大嫂保管,而大嫂转手就会把钱交给儿子,送去的钱于是进入无底洞。宝祥很是无奈。他本来是想直接从小老板那儿转去大哥家的,可想来想去,估计大哥现在不愿见他,他只能往回家走,与团团商量对策,如何才能让大哥过得好。两人都想不出好办法。反而宁愿大哥像老二,要是大哥也能像老二一样伸手讨要,那问题就容易解决得多。

      启元不知此事,他从报纸上看到市区有樱花展,想拉忆莲一起看新鲜去,可忆莲懒得出门,启元想到他在市区有老兄弟宝瑞,就独自一个人乘车去了。宝瑞果然在家,两人相携去中山公园看了樱花,又去街上逛逛,启元感慨现在的市容一日三变。两人都没买什么,但启元比宝瑞好奇心重,在商店里东看看西看看,什么都新奇,宝瑞只是宽厚地等着启元。

      晚饭过后,宝瑞儿子要了钱出门跳舞去了。宝瑞和启元坐院子里说话,两人中间摆一张小方桌,桌上有一碟炒黄豆和半瓶白酒。启元不会喝白酒,宝瑞一个人时不时抿一口。借着酒劲,宝瑞将两手伸出来,放到启元面前,“启元兄,你看我的手。”

      启元不解,借助墙外透入的路灯光仔细看了会儿,才发觉宝瑞的双手在微微颤抖。“呀,怎么回事,看医生没有。”

      宝瑞将杯中酒一样而尽,长叹道:“我废了,废了。”当着老友的面,两行眼泪缓缓流下。这是他卷铺盖回家之后,第一次流下眼泪。这么多年以来,他谨慎小心地做人,为了一家大局,他凡事选择忍,他总是想到,他有一手好本事,他可以等,有本事的人总有希望。可时间,万恶的时间却把他抛弃了,他现在成了没人要的废人。他这一辈子,原是一直指望甘蔗从头吃到尾,先苦后甜,现在,全完了,没丝毫盼头了。

      启元了解宝瑞,他理解宝瑞的心情,此时唯有陪着宝瑞一起流泪。他俩这一辈子啊……

      另一头,区区进了一家全国闻名的计算机企业,从事启元从未听说过的技术设计。区区跟家人说,全公司都是年轻人,中年的不是后勤就是人事,或者是高管,因此他一分进去就挑了大梁,然后很快顶走原本的项目组长,取而代之。

      但到了次年,1993年,区区就辞职不干了。然后启元就总是弄不清楚区区在做什么,只知道区区去了南方,而且区区学着他爸宝祥,也做起了个体户。等到了1994年,本本毕业,启元万分期望本本作为女孩子,还是找个稳妥的事业单位呆着比较好。可本本连工作都不找,直接就南下跟区区一起打拼去了。启元越来越无法弄懂现在的年轻人,难道孩子们都不怕政策有变吗,都不稀罕铁饭碗吗。

      启元与朝华写信说起此事,朝华劝告启元不要太担心孩子们,儿孙自有儿孙福,让他们闯去,好过在家一事无成,年纪大了回想起来也不会后悔。朝华也在挂心她的大孙子,一个人,兜里都没多少钱,就那么勇敢地闯去德国读研究生去了。她每天都惦记,做梦做到大孙子饿得精瘦,可她还是鼓励其他孙辈们的拼闯精神。她说她心里最佩服的是承文,当年正是勇敢地承文点燃她闯出后妈控制的家庭的勇气,此后纵然千辛万苦,可她并不后悔,虽苦犹甜。她还告诉启元,这几天一直在收拾承文留下的文字资料,大多数已被抄家遗失,可总是有一些笔墨夹在书中,藏在口袋里,她睹字如睹承文本人,真是思念,可也只能将这些仅有的笔墨反复体味了。

      启元见信,好生感慨,原来大姐并非为了孩子忍受承文,而是真爱承文。他也听朝华的,此后不再对区区和本本的事情指手画脚,他只要做好大本营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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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授权转载阿耐的小说片段---解放(五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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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0年,启农退休。他先去找启仁,想与启仁结伴一起回一趟老家,看看久违的大哥。但启仁身体不大好,早年打仗受的伤,等到年纪大了便反应出来,虽然才六十几岁,行动已经很是不便,每逢刮风下雨的天气,更是处处酸痛。启仁思来想去,还是放弃出远门。他想到大哥从小喜欢稀奇古怪的东西,就从小车班要了辆车,去淮海路逛了一天,给大哥买了许多进口食品和用具,打了一大包,交给启农带去。他其实很想买一只万花筒,可是茫茫大上海,他逛了一天也找不到万花筒,只得作罢。

      倒是启农原以为不大可能出门的已经爬上古稀年龄的朝华,却是一说就踊跃响应。姐弟俩大包小包地乘船回老家了。团团家正好建了小楼房,装饰的非常舒适,朝华与启农就住到团团家里,一切生活由团团料理。姐弟三个久别重逢,有说不完的话,总是到了深夜,启元才依依不舍地让宝祥送回家。但三个人不约而同地一直回避一个话题,直等到一天的晚饭桌上,本本无心说破。“外公,你们要是打算去看看老家,千万星期天去哦,我也想去看看呢,从来没去过。”

      三个老人一齐默然。家,回得去吗?敢回去吗?

      可是宝祥看得清三个老人眼中的复杂感情。他自作主张地承诺去借一辆车,由他开车带着三位长辈去看看。可等睡觉时候,宝祥却被团团好一顿责备。团团说她不愿再看到那些村人,她只要回想起少年时期的那一夜,心里就发慌,她相信三个长辈只有比她更不愿回去。宝祥给说得迟疑了,可话已出口,骑虎难下,他第二天还是借了车,开到门口。

      果然,除了启农,朝华和启元的脸色都很差。忆莲偷偷告诉团团,启元昨晚一直没睡着,半夜三更一会儿起床上厕所,一会儿又吞安定,更多时候是拿湿毛巾冷却额头。等她早上醒来,启元还在床上翻来覆去。忆莲让团团与宝祥说一声,一路看顾着启元点儿。忆莲她自己……她低头跟团团说,她不敢去,就不去了。宝祥此时有点儿后悔自己的莽撞。他就开口给姐弟仨提供一个台阶,说都没睡好,要么换个时间再去。但朝华坚决地说:去!

      这一路在以前看来是很远,因为以前不是用船走,就是用脚走,总得走上一个两个小时。可开车却是一眨眼就到了村口。通往村子的路只浇了一截水泥路,水泥路后则还是三姐弟熟悉的泥土机耕路。宝祥无法再往前开,他的开车水平不过关。如果再想看个仔细,三姐弟唯有跳下车子步行。

      启元坐在前排,眼睁睁看着熟悉的山,和山边蜿蜒而过的溪流,却一直没有勇气打开车门,迈出去一步。原本山边是鹤立鸡群般的晴翠楼,现在是看不见了。唯有远近有几幢火柴盒似的水泥红砖两层楼房孤寂地矗立着。

      既来之则安之,宝祥在车里指点给三个人看,爷爷原来埋在那个山头,团团她们是从那边山脚下翻过去将奶奶埋了,等等。三个人都是默默不语地听着,唯有六只眼睛跟着宝祥的指点转动。说话间,有个年轻人骑车从村里出来,见到路口停着一辆罕见的轿车,不由得探头探脑地往里张望。启元不禁飞快地反射似的伸手捂住脸,等意识到那年轻人不可能认识他,才放下双手,可还是下意识地往阴影里躲。心里仿佛压了一块巨石,喘息维艰。

      朝华也觉得心里越来越不舒服,开口要宝祥往回开。等车子发动,启元才缓过劲来。回去的路上,三姐弟依然什么都没说。回到团团家,三个人静默地坐在客厅好久,然后就不再提起此事,只说现在的美好生活,只说团团家院子里的花种得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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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授权转载阿耐的小说片段---解放(五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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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区区入读大学的第一个春天,启元每天看报纸的,每天操心,后来与忆莲一商量,给区区寄去200元钱,要区区每周往家里拍个电报报平安。区区拍来两个平安电报,但后来就懒得拍了,他忙。区区从小看的都是宝祥偷藏的古典小说,和学校图书馆的经典欧美小说,以及古典哲学。可在这个春天里,他猛然接触无数现代西方思想,一时目瞪口呆,目不暇接。他给家里拍了两个电报之后,就将外公寄来的通信款擅自挪用了,跑进书店搬回一套华夏出版社的二十世纪文库。这是广场上一个外校高年级生向他吐血推荐的。

      理科生区区热爱这些书中理论的强大逻辑。若说他太公宋老爷首创启蒙小学,启蒙了四乡幼儿。那么这些书则是启蒙了区区的思想,在他面前打开一扇别样的窗,让他看见不一样的人文风景。

      这个学期草草结束,区区背着几本已经看完的书回家,打算启蒙妹妹本本。他与同学一起跳下火车,辗转公交,等独自一个人跳下公交,迎面而来的是两张欢天喜地的笑脸:外公外婆竟然冒着酷热在车站等他。

      启元一直担心年轻的区区在学校里呈血性,他家从来不缺血性人士,上至他爹爹宋老爷,下至启仁、瑶华,还有承文。启元一向钦佩他们,但他也亲眼目睹这些人所承受的极大折磨,启元只喜欢他的外孙做个安坐书房的科学家,而不要参加风云变幻的社会活动。他迫不及待地等候着外孙的回家,他要第一时间追问清楚区区在前几个月的行为,他要第一时间向区区提出忠告。而这一想法与同样是迫不及待等着外孙回家的忆莲一拍即合,两人获知区区回家的火车班次后,就算计着时间,拎着煲得沙沙的绿豆汤,早早等候在公交车站。

      只是,无论启元怎么问,区区都不肯正面回答外公提出的问题。区区总是懒懒地对外公说,这种事有什么可议论的,关起门过好自己小日子就是。启元问不出区区究竟做了些什么,但他认同区区的话,历朝历代,从来都是关上门过好自己的小日子最最太平。

      其实区区并非不愿说,而是不愿跟谨小慎微的外公说,因此只选择说了一句外公肯定认可的。等外公外婆离开,他就换了一张脸,有理有据地纠正本本脑袋里的正统思想。说得差不多了,他就“唰”地抽出行李包里的书交给本本,换作一脸轻松,让本本不用迷信他这个权威,而是应该自己从书里找思想。

      启元不知道他离开后,小兄妹又说了那么多话。但启元几天后从团团那儿得知,区区跟宝祥说想去改革开放前沿的深圳看看,宝祥而今是个名至实归的万元户,他和团团不仅支持区区出门长见识,还让区区带上本本,通过公安局工作的脉脉丈夫的关系,给两人开出边防证,兄妹两人一起出去,增广见闻。宝祥与团团都相信样板戏里的那句话: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越是放手让孩子为自己做主,孩子越能独立自主。

      但区区还是做了件让父母担心不已的事,他出门时候留下一千块,塞在妈妈枕头底下,他在纸条上写道,他将试着用少少的钱在深圳住更长的时间。团团吓得都没敢告诉她的父母,怕两位老人家每天上门烦她,甚至亲自赶去深圳找两个孩子。但即便团团没告诉实情,忆莲还是担心坏了,她很担心两个小孩子在没有大人陪护下出远门的危险,但启元不担心,启元觉得区区成熟得不像话,比之当年启仁出门找革命队伍上山打游击时候成熟得多,启元还觉得区区没有宋家人身上的书生气,难道这是因为区区的爸爸是宝祥?

      区区和本本两个在区区的成功策划下,在深圳靠打工住足一个月,然后拿着亲手赚的钱游玩了珠海、海南、和广州,最后还能拎着一些只能在南方才能买到的舶来品,扬着晒得黑炭一样的脸,得意凯旋。

      与从学校回家时候一样,区区依然没有吹嘘他的丰功伟绩,而本本却是兴奋地说得茶都忘了喝,区区只是洋洋得意地笑看妹妹吹牛。

      然后是区区的同学暑假来来往往,团团观察着,总觉得区区的性子与半年前很有了点儿不同。区区依然是中学同学中的班长,但话少了,同学们凑一起叽叽喳喳,区区就是笑着看,偶尔才权威地插上一句话,便是一锤定音。可团团问区区究竟经历了些什么,区区让妈妈不要问太多。区区拒绝时候的神情是如此成熟,令团团问不下去,唯有背后与宝祥凑一起嘀咕猜测。好在兄妹俩深圳一行已经证明区区生存能力之强,团团唯有以此安慰自己,她的儿子懂得进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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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此稿写得比原稿好

      原稿有点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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