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level 7(01-03)(日) -- 吴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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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level 7(01-06) (日 宫部美雪)

level 7(01-06) (日 宫部美雪)

06

贝原好子走了,悦子却已经累得精疲力竭。她为自己冲了杯浓咖啡,然后无力地坐在了厨房的椅子上。

在‘NEVER LAND’工作,已经快到半年了。可还是第一次碰到这种纠纷;她考虑着怎么做才能最恰当地处理好此事,却不料有一种强烈的不安感渐渐涌上心头。

原本,现在的工作不是悦子主动要去做的。自从丈夫敏之猝死之后,悦子每天就像行尸走肉一样的活着;为了能让她振作起来,过去的同事给她介绍了这份工作。

同井出敏之相识的时候,真行寺悦子正在做中学的英语教师。和他结婚后,她成了井出悦子,即使在由佳里出生后的一段时间里,她也没放弃教师工作。可是由于哺乳期的由佳里总是接连不断地生病,又考虑到自己应该在家中支持每日忙于繁重的工作,连周日休日都无法休息的敏之;于是在婚后第二年她辞去工作成了一名专职家庭主妇。

敏之是在去年8月10日那天凌晨去世的。刚过完一周年忌日。悦子没能和他见上最后一面,敏之倒在了公司的办公室里,被抬到医院后就死了。死因是突发性心力衰竭——年仅三十七岁。

公司工会发行的社刊上,刊登了一篇报道,以敏之的死是‘典型的过劳死’为由强烈地谴责公司管理层。不知是那篇报道起了作用,还是怕悦子打官司闹事,公司给敏之赔付巨额的退休金和奠仪。刚购入一年的房子的贷款,也亏得敏之的保险,已经还得干干净净。公司福利基金也会定期的支付给遗属抚恤金。现在,每日的生计不用担心,积蓄也比起敏之辛勤工作那会儿,毫无疑问地增加了。

也正因为是这样,所有的一切才显得空虚得让人无法承受。

敏之为了什么才去卖命的。想想看,家族三人的旅行,也只有一次。轻松地领着由佳里去动物园或是游乐园玩,也是屈指可数。连日加班,彻夜工作成了家常便饭。这么玩命地干,却是早死的在经济上更划算。

‘要是没有这股建筑热潮,你丈夫也就不用那么拼命了’有人这么说;‘公司本来就不应该掺和进什么东京再开发项目。’又有人这样说;‘企业战士就是可怜啊,用起来都是一次性的。’还有人这么说。

所有的,怎么都可以。悦子想听的不是这样的话;她想要解释,想要答案。

准确地说,敏之不是‘倒下来’的。他是在工作时,想要从描图器前站起身来,可没能站起来,反倒一下子坐了下去,之后就再也没能起来。

悦子在心中问道;能让一个活生生的人不得不把自己累得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的工作,真的在这个世界上存在吗?又是谁拥有权力,能让一个活生生的人去那样的工作呢?

去世的那天晚上,敏之之所以要彻夜地处理手头工作,是因为后天12日,公司全员要开始为期十天的夏季休假,每个人都必须放假,这是规定。可是,休假期间耽搁下来的工作,却没人会替他分担。说句实话,敏之就是因为要被迫夏季休假才会死的。

世上会有这样讲不通道理的事吗?——她这样想着,却又问自己,究竟为置身于那种状况的敏夫做了些什么?一想到这些,悦子就会觉得自己的头像是撞到了漆黑的墙壁上一样。

‘敏之要是不和你结婚,就不会死了。让那个孩子累死的,不就是你吗!’

对于婆母这样的说法,悦子没有反驳。因为她认为,虽然那不是事实;可是作为原因来说,那是一样的。

‘你脸色不好,最近又没有食欲吧,请一次假,好好休息一下吧。’之类的话她也只是说说而已,却什么都没有做。

敏之总是笑着说‘工薪职员还不都是这样,还有人干更残酷的工作呢’

一听他这样说,她也总是说句‘是吗?’认同了。

就是这样的认同,绕来绕去的最后害死了丈夫

和其他任何人相比,这责任都在自己。悦子执拗地反复自责着。

她完全按照丈夫家人的要求,把遗产分出相当部分给了他们;另外还遵照他们的要求除去了户籍。二人的婚姻原本就是被反对的‘无论敏之说要和谁结婚,他母亲准是会反对的’,另外她想到,自己和井出敏之结了婚,但并不表明自己也嫁到了井出家,所以毫不犹豫地恢复了真行寺这个旧姓。只要有由佳里和对敏之的回忆,还有充斥着这些回忆的家还在,她就能活下去。

可是,没有了敏之,生活仿佛失去了全部色彩一般,枯燥无味。那时的悦子,是一个失了魂的人。

看着那样的悦子,朋友叱责说‘老是这样,悦子会死了的;你不在了,小由佳里怎么办?’之后便劝她到外面找份工作,‘接触一下社会,稍微接触一下就可以,调节一下心情,全当是为了由佳里’

‘为了由佳里’这句话,让她动心了。

最初她考虑的是重新做教师。因为做这个最自然,而且她也很喜欢这种工作。可是,当决定开始找工作时,她才觉察到自己根本无法站在讲坛上了。

那些孩子们,那些每天必须完成繁重的课业的学生们。他们不得不这么努力的学习,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能进一个好高中,考上一个好大学,最后进入一家好企业。之后会怎样?工作,工作,接连不断的工作,结局就是像敏之那样死去。现在的悦子实在无法帮着他们走向这样的结局。

过去的同事提议说‘一个有点儿像咨询员的工作’;面试时遇到的负责人一色松次郎笑着说:“这工作是电话俱乐部的一种(会员可通过电话与女性谈情说爱的一种特殊服务行业 译者注)”;吓了悦子一跳。

实际上,要想在商务电话薄上查找NEVER LAND的号码,就得翻到生命保险公司那页。NEVER LAND其实是某个大型生命保险公司设在总公司的一个部门的爱称。小巧舒适的办公室就设在,丸之内这个上等地段矗立着的一座二十三层大厦的十七楼里。

专职工作人员共有6人。男女各占一半,从二十几岁到年过六十年龄阶层很宽泛。这六人轮流着上早班,中班,晚班,还要值班;二十四小时无间隙状态。工作是应对打进来的电话。

‘稍微有些寂寞的时候,想找个人聊天的时候,有什么困惑的时候,请给NEVERLAND打电话,这里一直会有工作人员为您服务。’

宣传册上是这样介绍的。

NEVER LAND可以称得上是一种‘电话断缘寺’(近世日本妇女与家庭不和,便可躲入寺庙,修行三年便可自动离婚,此处的断缘寺可以理解为能够解除心中不快,烦恼的心理咨询场所 ——译者注)。只不过是,以什么样的理由打进电话都可以。哪怕仅仅是因为感到寂寞,只想让别人听听自己说话,而打进来电话的也没有关系。也就是因为这样,实际上类似的‘说不清理由’的电话占了压倒性的大多数。偶尔也会有一些带有人生重大问题意味的商谈,或是有关法律,福利方面的咨询电话打来,这种情况下,工作人员会向他们介绍更为专业的咨询机构。

“换句话说,就是像‘救命电话’的工作?”

听到悦子的疑问,一色笑着说:“不,不。这里没有那么正规,更简单些。能让那些没有什么特别的烦恼,只是感到无聊,想和谁说说话的人心情轻松地给我们打来电话就可以了。”

“可是,这样的小事,给自己朋友打电话不就行了吗?”

“没有那种‘朋友’的人,在这东京里,有很多呀。”

在决定是否从事这个工作之前,能不能做几天评论员——公司这样请求道。悦子对工作本身并不太感兴趣,但很想知道保险公司为什么要特意拨款设立这样一个部门,便答应了下来。然后,从第一天开始就被打进电话的数量所震惊了。

电话那边,有正值青春期的少男少女,有独居的老人,有丈夫常年在外的家庭主妇,有远离故乡独自一人来东京求学的学生,有父母都在工作挂着钥匙的独生子。

有愉快地讲着今天学校里发生了什么新鲜事的孩子,有为找到了男朋友而欢呼雀跃的单身OL,有倾诉着明天为进行全身检查而担心的中年公司职员,有没完没了地发着公司牢骚的管理人员,有为公司筹措资金而焦虑的企业主。

“怎么样?我们只是在他们的电话里存在的虚拟朋友,即便如此,有总比没有要好。”一色表情严肃地说道。

“从职业特性上讲嘛,我干到这个岁数,接触过相当多的人,因此认为,像真行寺女士这样,年轻时有过痛苦经历的人,都无一例外地善于倾听别人的倾诉;怎么样,能不能过来帮帮我们?”

在那一刻,她感到了心动。她为一色的人格所吸引,这个投身保险行业,本来可以稳妥地晋升入公司管理层的人,却敢于向公司提出设立NEVERLAND的计划,并且全身心地投入进了计划实施中。

可是,还存在问题,就是由佳里。

“如果是由于我在这里接听那些孤单孩子们的电话,而让由佳里孤零零一个人坐在家中吃晚饭,那工作就没有丝毫意义了。”

一色说这好办,和其他的工作人员商量一下,调整一下工作时间就可以了。

可是,悦子还是有些顾虑。

没想到,打消这个顾虑的,正是由佳里本人。这孩子虽然只有十岁,可是因为家中只有她一个孩子,或是因为从小就受到敏之以理服人的教诲的影响,她十分聪明懂事。在悦子说明情况征求她的意见后,她说:“妈妈,挺好的,不如做做看?”

“那么,妈妈可以出去工作了?”

“嗯,因为,又不是没有星期天,授课参观日和运动会的时候你也能来学校,对吧?”

“当然能。”

“那就好,我想看到妈妈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公司上班。”

经孩子这么一说,悦子第一次因为自己邋遢的形象而羞红了脸,自从敏之过世后,如果不出门,她整日连头都不会梳。

另外,她还考虑到。家里的由佳里也经常煲电话粥,对于孩子来讲,那都是一种非常愉快的交流方式。对于那些打来电话的人,哪怕只是虚假的,短暂的,只要能给他们带来愉快的聊天时间,也许就是一份相当不错的工作。

就这样,悦子开始了她在NEVERLAND的工作。贝原美绪是悦子在NEVERLAND得到的唯一一名‘晋级朋友’,从开始的‘虚拟’转化为‘真实’。

今年的初春,美绪第一次把电话打进了NEVERLAND。倾诉的内容是她想退学去工作,在那个季节,这种想法在那个年龄段的孩子当中并不少见。

当时,一直等到美绪把自己的心事尽情倾吐完后,悦子才开始说道:“退学去就职,其实也不坏;可我有些替你感到惋惜,因为你想想,工作可是要做一辈子的呀。”

美绪说她对这个回答很满意。

其后,在五月的长假结束后,她又打来电话告知悦子,她已经放弃了退学的想法。从此之后,就会不时地打电话过来。

美绪的倾诉同NEVERLAND的其他大部分客户一样,多是些拉拉杂杂的废话。她也经常会表示出对学校和家庭的不满,可比起抱怨来,悦子感觉她会更多的说一些自己的理想——将来要这样,要那样之类的话。

当美绪提出:“想和真行寺女士见上一面。”时,悦子并没有感到意外。

‘我想亲眼见见她是什么样的人。想弄清她是不是我想象中的那样。不可以吗?’

但是,客户很少提出这样的要求。悦子犹豫再三之后,征得了一色的同意,在NEVERLAND所在大厦的咖啡馆里,和美绪见了面。

‘你可比我想象的要漂亮得多了。’美绪这样说道,‘咦,真的有三十四岁了吗?看不出来。’

美绪十七岁,是个活泼,聪明,充满朝气的美少女。怎么也看不出她会是一个需要NEVERLAND的人。这样的差距引起了悦子的兴趣,此外她还有一种得到了个小妹妹般的喜悦。

在咖啡馆谈话的时候,美绪表现得十分开朗。只是,有时会流露出异常的心神不定。当悦子要添些冰水,举手示意店员过来时,却令她猛然一惊,连周围的客人都纷纷侧目。

‘怎么了?’悦子问道。

美绪犹豫了片刻,小声说到,‘谈的时间不能太长吧?要不回去?’

美绪的样子却似乎是一直在担心悦子会不会马上说出,‘那好,再见。’

‘我不太讨人喜欢,特别是女性的。’美绪垂下了头,这样说道。

‘自从说了想和真行寺女士见面之后,我就特别害怕,怕您见了我之后会讨厌我;我,特别笨——’

‘在哪方面?’

‘在交往朋友上。’

那句话,如同一件质朴乐器的声响回荡在悦子的心中。她关切地说道,‘要是,方便的话,今晚来我家吃顿饭好吧?事先通知你家里一声,我会送你回家的。’

‘真的?’美绪兴奋异常,‘真的可以吗?啊,太高兴了!我家里那边你就不用担心了,反正谁都不在家。’

作为NEVERLAND的一名工作人员,她那么做也许有些做过了头。但悦子并不感到后悔。那天晚上,美绪真的过得非常开心,一起吃完晚饭后,和由佳里搀和在一起玩游戏,听音乐——

对了,还拍了几张快照。刚好那天照相机里还有几张胶卷,是上周末她带由佳里去迪斯尼乐园玩时拍剩下的。

悦子站起身,向客厅窗边的装饰架走去。那上面摆放的相框里保存着各式各样的照片。

其中有一张,美绪抱着由佳里欢笑的照片,就是那天晚上拍下的。

那时,美绪说自己刚刚理成短发,‘因为要和真行寺女士见面,所以就去了美容院’,她面含羞涩地说道。那么现在,也许已经留成长发了吧。

当时她穿着鲜艳的粉红色T恤,一条砂洗布牛仔裤清晰地显露出腿部轮廓。左腕上戴着男式手表,耳朵上一对耳环闪闪发光。

那天晚上九点半左右,她从这里开车送美绪回家。美绪的家在东中野的住宅区,距离吉祥寺这里不算太远,路线也不复杂。

美绪的家漆黑一片,连门灯都没点。

‘看吧,爹妈都不在家。’美绪冷漠地说完,下了车。她一直站在玄关前,目送着悦子的车倒退,转向,上路,离去。

前前后后,她和美绪只见过那一次。而现在,她却离开了家,消失不见了。

‘你去了哪里呢?’,悦子对着相框中的那张笑脸,轻声问道。

最近这段时间,她一直没来电话。NEVERLAND自然不必说,连悦子家里也没有。大概有一周左右了吧,不对,也许要更久。她记得美绪最后一次打来电话大概是在7月末,说是今天拿到了工钱,这就要和朋友们一起去吃饭。

她回忆起当时美绪的声音,明朗——记忆中只有这个印象。

‘到LEVEL 7,不能回来?’

日记上的这句话,让她很担忧,当时美绪是想写下从哪里不能回来的呢?

虽然根本没那个必要,可悦子突然想确认一下自己的所在,她看一下表,下午四时三十五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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