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level 7(01-03)(日) -- 吴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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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level 7(01-03)(日)

3

女子渐渐从恐慌中平静下来,止住了哭泣。但还是有些头痛。

“从什么时候开始痛的?醒来时吗?”

她双手捂着头,垂首答道——

“刚起床时,只是有点迷迷糊糊的,刚才和你说话时,头才渐渐痛起来的。”

她说话时尽量不让头动弹,双手好像抱着炸弹一样。

“还是先躺着休息一下吧。我找找有没有什么药。”

他小心地搀着她向“卧室”走去。

“没事,我自己能走。”听到这些,他马上抽回手,折回厨房。——餐具柜里,水池的抽屉里——凡是能想到的地方,他都毫无遗漏地找了一遍。

到处可见的厨房用品——洗涤剂,海绵,钢管用洗涤剂,木柄刷,去污粉,垃圾袋——这些东西被胡乱地堆放在一个大抽屉里。餐具柜上面则放着一个平底锅和一个双耳锅。

在开关抽屉,门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大脑开始顺利地运转起来了。——看到物品时,能马上反应出它的名称,不再像刚才那样呆立在那儿,逐一地回忆了。

没准儿——记忆也——恢复了?。但,很遗憾,它仍然是空白的。——记忆的状态同刚才一样。想不起自己的名字,自己现在在哪里,那名女子是谁?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自己依旧找不到答案。

记忆恢复时会是什么样子?——他想。记忆会一下子都恢复吗?还是,一点儿一点儿地在脑中浮出。

这个小巧的整体厨房看起来好像很方便,只是能装东西的地方很少。他没找到一件药品。——连水池下的小门都打开察看了,那里面也空空的。只有弯曲成了U形的下水管连接着地面。

刚要关上那扇小门时,他突然发现,门的内侧有什么东西。

——倒不是什么稀罕东西。一个小小的架子。塑料的,固定在小门内侧,可以把东西立在那里,安全而且便于取用。

架子。——这他倒是清楚,问题是放什么的架子呢?

放什么的——那个“什么”,实际上就在他的眼前。——正在架子上放着。

——木制的柄冲着这边。——为了便于取用。

他伸出手,想取过来看看。——真的想取过来——

不行。

他想不起那东西叫什么。

那是什么来着?自己好像是知道的,似乎能马上想起来。可是——

(锋利。非常锋利的刀指向自己,四周都是血,一片血泊)

脑筋突然被什么卡住了,他预感到继续回忆下去将会带来异常的苦痛。就像是——对,像是要把射入身体的箭拔出来一样。不如就那么放着,受到的伤害反倒会小一些。

(不能碰,别动,警察会采取指纹的。)

他一激灵,思维又回到了现实。这才发现自己手扶着那小门出神了两三秒。

图腾。

突然,脑海中浮现了这个词。图腾?——这是立在架子上那东西的名字?

他又注视了一会儿,然后关上了小门。——他要找的,是药。

他走到对面的墙角,开始在放置在那里的餐具柜里寻找起来。高大的白色柜子分为上下两层,上层是玻璃门,下层是抽屉和拉门。

上层的里面又被分隔成数个小格子,摆放着餐具。——数量并不多——五,六枚盘子,俩个咖啡杯,半打玻璃杯。一打开门,新品特有的味道扑鼻而来。

他又打开下层的抽屉和拉门,但也没发现有任何药品。全是些罐头和方便食品之类的东西。

“不行啊,找不到止痛药。”

他从厨房的门探出头,向女子说道。她此时静静地躺在床上,像孩子一样双手抓着毯子的一端。

“还痛吗?”他问道。

女子只是微微点了一下下巴。“这样静躺着,会稍稍好一些。”

窗帘还没拉开,可由于开着窗子,房间的温度升高了许多。甚至感到有些闷热。

“热吗?”他问道。——女子微微地枕头上摇摇头。说了声“冷,好像是打寒颤。”

他在门口也观察到了,女子的脸色似乎差了许多。

是疼痛造成的吗?——他想,可造成疼痛的根本原因是什么呢?得抓紧时间解决了。

“去看医生,好吧?”

可没想到,她却毫不犹豫地说,“不去。”

“为什么?”

“太丢人。”

男人吓了一跳,“丢人?”

“是啊,喝醉之后,和一个不认识的男人在一个不知名的地方过了一夜,早上起来之后,自己却什么都不记得。——这样的事,能和别人说吗?肯定会被笑话的。”

他深吸了口气,让自己尽量冷静下来。“你,记得自己真的是喝醉了?”

他焦急地等待着答案。如果事情真是那样的话,那就是为眼前这不可思议的局面打开了一扇可供逃生的窗户。——要是这女子果真还保留着酩酊大醉的记忆,那么现在发生的一切都可以看成是一场玩笑。

但,他清楚地听到女子说,“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那,你为什么说喝多了之类的话?”

“都成这样了,除了是喝醉,还能是什么?”

然后,她又开始哽咽着说道,“真丢脸。——”

他无力地靠在门上,眼睛向窗户望去。

——丢脸?原来如此,——那是她现在的感受——这女人的思维还被世间的常识束缚着,真幼稚啊。——他简直有些要发火儿。——现在的状况是,早上醒来时,发现自己和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睡在一张床上,而且两人连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来,胳膊上又被刻上了记号,其中一人还头痛得要死。——这样复杂的状况,她却在忌惮着自己的“脸面”。

他把视线又转向女子,竭力地用温和的语气说道,

“听我说,我们现在丧失了记忆。”

“丧失记忆?”

“对,这不是宿醉的影响。而且,胳膊上还被刻上了奇怪的符号。你想那是什么?——这可不是仅仅因为你害臊就不去向别人求助的状况。

虽然这样说教着女子,可他自身却努力地让自己抱住一丝希望——看看情况,再过一会儿,也许所有的一切都能回忆起来。因此,他才能既没有喊叫,也没有逃离,从容的寻找止痛药。

另外,在这从容中也隐藏着一种潜意识,——他讨厌在不了解情况的时候,慌里慌张地向别人求助,这的确会让自己颜面扫地。——说到底,在这一点上他和那女子是一样的。只不过这些是通过她刚才的话让自己觉察到的。

“抱歉啊,我也觉得这事儿不太体面,和你一样。但你的状态确实不太好,放着不管的话可能会恶化。所以,即便是有些麻烦也得寻求帮助。叫救护车吧。”

——比起毫无目标的找医生来,叫救护车会快一些。

放着电视一侧的墙上,挂着电话。他正要向那边走去时,女子轻声说道,——

——“你知道这儿的地址吗?要是不告诉他们地址,救护车可没法来啊。”

“对啊。”——他啪地拍了一下脑门。

“另外,那个电话,不能用。”

——女子嘟囔了一句。

他盯着床上的女人看了一会儿。

——“你试过了?”

女子猛地像被针刺了一样,绷紧脸,连连摇头。

“那你怎么知道不能用?”

“我觉得——”

他拿下话筒放在耳边。——有声音。

“好好的——”

话还没说完,他突然感到一阵目眩,同时又一幅景象切入到眼前。——听筒掉在了地上。某个人拾起来后,说到——(电话线被切断了)

“电话,被切断了。”

女子说。她的视线朝着这边,眼神却有些恍惚。

他把话筒挂好。问女子,“没事吧?”

她还是呆呆地望着这边。他忙走过去把手放在毛毯边,询问道。

“没事儿吧?”

男人这样一喊,她才缓过神儿来,吃惊似的向后缩了缩身子,可疼痛却让她的脸直抽搐。

“你记得自己刚才说了什么吗?”

“我?说话吗?”

他如此近距离地看着,那一双美目。没有一丝阴郁。——现在睁得大大的,坚定地看着他。说道——

“太奇怪了,尽是些奇怪的事。还是得看医生。”

他离开了床边。女子又说道,“我还能忍耐一会儿。”

“所以?”他有些疑惑。

“所以,我想你还是先把那碎花瓶收拾一下,免得不小心踩上受伤。”

他扭过头瞥了一眼那些碎片,点了点头。

“好吧,洗手间好像有抹布。我把地板也擦一擦。就这些?”

“要是叫人,可得先换完衣服再去。”

听到这些,他才想起自己还穿着睡衣。

——“知道了。”

女人——判断力敏锐得让人不免头疼,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开始收拾花瓶的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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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更新) level 7(01-04) (日 宫部美雪)

level 7(01-04) (日 宫部美雪)

04

十分钟后,他换好了T恤衫和棉线运动裤,开始寻找出门用的鞋。

衣服是在衣柜里拿出来的。数量不多,又都只是裤子和衬衫的搭配,没有找到西装之类的衣服。另外,左手边男装,右边是女装,整整齐齐的挂在里面。他查看了一下女装那边,也是只有衬衫和裙子。不过,衣柜的底板上摆放着两小盒薄薄的防虫剂,打开底板,里面放着内衣和袜子。

这些东西有一个特点,就是,它们全部都是崭新的。

他决定暂且先不考虑的太多,随意拿了一套,找了一个她看不到的地方换上了。然后又把脱下来的睡衣叠好放在衣柜里。

玄关有个小的嵌入式鞋柜,打开门一看,里面摆放着一双运动鞋和一双软皮平底鞋,也都是崭新的。他把运动鞋放在门口,闻到了一股新鲜橡胶的味道。

再回到房间时,看见她正把身子蜷缩在毛毯里。

“还感到冷?”

“非常冷。”

他都开始冒汗了,可她却冷得发抖。

“还有别的能盖的吗——”

他环视四周,发现衣柜的上方另有一扇门。是储物柜吧,踮踮脚就能够得着的高度。

他打开了长条形的柜门,就在左手边,还有一条套着塑料包装袋的毛毯。只是与她现在盖的颜色不同而已。

在右边,平放着一个绿色的手提箱,把手正朝着这边。

他先把毛毯拽了出来,撕破包装袋,展开盖在她身上,“谢谢”她小声地说道。

“也许治不了你的发冷,再忍耐一下。”

他把塑料袋团起来,扔到床下。然后抬高视线,又一次看到了那个储物柜。

那个手提箱。

是什么呢?

“好点儿了吗?还很难受?”

她在毛毯下面回答道:“有点儿暖和了。”

“你有自己提过一个绿色的手提箱的印象吗?”

“什么样的?”

“我这就拿给你看。”

他抓住把手,把箱子拉倒自己面前。出乎意料的重,他心里‘哎呀’一下,小心地拉了出来,结果箱子倒有一半像坠落似的掉下来,他把它放在了脚边。

“特别重,到底是什么?”

他把箱子提到她躺着就能看得到的位置。

那是个没有任何明显特征,光秃秃的箱子,上面既没有贴标签也没挂着货签。只勉强能够看出制造商是‘SAMSONIGHT’。

“这个,有记忆吗?”

她默默地抬起头看着他,脸上写着‘没有’。

“打开看看吧。”

“打得开吗?”

箱子没上锁,他一摆弄把手两边的金属按键,‘咔’的一声箱盖微微弹起了。

盖子打开的瞬间,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什么?那里面有什么?”

她刚要起身,却叫了一声“疼啊”紧紧地闭上了眼睛。随即就那么僵住,动弹不得了。就只是在旁边看着,他也能感受到她难忍的痛苦。那简直就像一脚伸进了塞满铁片的袜子里一样。他连忙扶住她的肩。

“你最好还是不要动。”

她慢慢地睁开了眼。“嗯,好像身体活动的时候才会痛。起来就没事了,现在已经好了。”

之后,她看到了手提箱里的东西。

一时间,两人都失语了。

“这是——什么呀?”

她好不容易问出来一句话,可却又被自己的声音出卖了。

“你忘了它叫什么啦?”

“别开玩笑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呀。”

他现在也没心情跟她说笑。箱子里装着满满的——钞票。

“这是,怎么回事?”

她两眼目不转睛地看着手提箱,手却摸到他的胳膊,狠狠地抓紧,指甲几乎都要掐了进去。可是,已经惊呆了的他却一点儿都没感觉。

“不知道啊。”

说完,他才意识到自己从刚才开始一直在说‘不知道’。

里面装的都是一万日元纸币。纵三列,横五列,被扎成捆,不是用封条,而是用橡皮套。

“会有多少?”

“要不数数看?”他看着她。“你有兴趣?”

“兴趣——什么的倒是没有。”

“嗯”

他盖好箱盖,站起身,抓着把手提起了箱子。

“你要做什么?”

“我不会拎走它的,只是把它放回到储物柜。”

放好后,他紧紧地关上了柜门。

“总之,得去医院。咱们俩都是,最好早一点儿请医生看看。”

她的手攥紧了毯子一边,盯着他,说道:“会不会有危险啊?”

“危险?——什么?”

“那些钱——”

他咬着下唇想了一下,然后走到床边,蹲下来看着她的眼睛。

“你的意思是说,那些钱没准儿和犯罪有关联吧?抢劫,绑架之类的。”

她没有回答,却把视线移向了别处。

“你是担心,一旦出去了,而且还要去医院那样的地方,也许会被逮捕吧?”

她全无自信地抬头看着他,问道:“你不这样——认为吗?”

‘刚才思维还被世间的常识束缚着,可现在却又在担心自己也许是个犯罪嫌疑人——她的想法真是180度的大转弯啊。’想到这里,他苦笑着说道:“喂,喂,我们只是看了一眼箱子里的钱而已,你的想法可别太超前了啊。”

“可是,正经人应该不会那么保存钱的。都是存在银行里的。”

原来如此,这样看来,她的担心也是基于正确的判断而产生的。正经人,是不会把现金藏在房间里的,对吧?

“没准儿是中了彩票呢。”他笑着对她说:“这样,想举杯庆祝一下,结果喝多了;这种可能也不是没有哇。”

他也知道,这种解释和自己刚才说过自相矛盾了;也明白仅凭这个解释根本无法完全说服她。可是,总是在这里磨蹭着,什么都解决不了,她还要看医生,不对,自己也许也需要看医生。

看她沉默不语,他隔着毛毯拍拍她的肩,直起腰说道:“躺下吧,保持安静就没事的。不用担心,我马上就会回来。”

她轻轻仰起脸:“可,我——害怕。”

“害怕?”

“我要和那些钱单独,留在这里?”

原来是这个意思啊,他明白了,问道:“那我把门锁上?”

“估计那样才能睡踏实。”

他又轻拍一下毛毯,说道:“那好,估计钥匙就在房间里,我找找看。”

‘找找’,也不过是在有限的场所内。厨房刚才已经叫他翻遍了,钥匙这样的东西又不可能放在浴室和厕所里,所以要是有的话,只能在这个房间里。桌子上原来只放着花瓶,其他显眼的能放东西的地方,只有电视柜下面的小抽屉里了。

这是他突然发觉,‘无论是她还是我,似乎一件随身物品都没有。如果发现手提包之类的东西,应该马上会意识到是我们带来的。’

电视柜是便宜货;可还规矩地设计了放置录像机的格子,里面还能放下录像带。但是,里面是空的,只有一些细小的木屑。

他蹲下,拉开了小抽屉。

里面放着三样东西。至于最先识别出的是哪个,识别本身是否有次序,他都无从知晓。不过,看到的东西是准确无误的。

他‘嘭’地一下关上抽屉,冲击力让电视柜稍微晃了一下。

他悄悄回头看了一下。她还没注意,也没问什么。

他坐在了地上。心脏还在剧烈地跳动,手掌也开始出汗。他眨着眼,用手背擦着额头,深呼吸后,又打开了抽屉。最外边,放着钥匙,因为特别小,所以不占地方;占地方的是,别的东西。

是手枪。

黑色的,闪烁着金属光亮的手枪,稍微倾斜着,像个倒写的字一样放在里面。

‘是玩具枪吧’,他琢磨着。可同时又想‘自己怎么会知道,是自己以前对这个感兴趣吗。’

他没敢把枪拿起来。害怕自己的指甲一碰到扳机就要扣下去,造成手枪走火。保——对,保险没打开,也许不会出事;可是,手枪的保险装置在那里,哪个是保险,什么状态下是上了保险的,他一点儿都不懂。

他把抽屉全部拉出,放在腿上。侧着头,窥探着枪口。

枪口没堵上。

那就是真枪了。

心脏就在耳内轰鸣着。房间变得酷热难当,令人喘不过气来。然而他却感到后背冰冷。像是有只冰冻的手压在了自己的脊椎上,那只手不断变大,渐渐夺取了他的体温。

钥匙和,手枪。

那第三件是,一条薄毛巾。垫在前两样的下面。看似只是一块垫布。

可是,如果不是看花眼了,毛巾上还有些污渍。非常模糊,好像是把什么抹去,或是擦去后留下的褐色污迹。

肮脏的污渍。就像,干了的血一样。

他在大腿上擦去手掌的汗水,生怕自己手一滑,就全完了。可擦了几次,总有一种擦不净的感觉。

摸到枪,有一种冰冷的感觉。还闻到了枪口散发着一股油的气味。

要想无论发生什么自己都不碰扳机,倒不如直接拿起枪管的好;他这样想着,小心地将枪口避开自己和床的方向,有些像杂技表演一样拧着胳膊肘儿,毫不容易把它从抽屉里取了出来。直到放到地上,他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屏住呼吸。

与刚才的小心翼翼相反,他猛地抓起了毛巾。

展开一看,毛巾好像是珍惜油彩的抽象画一样,到处都是不规则形状的污迹。他把毛巾贴近,结果闻到了一股令人生厌的味道。

“那是,血呀,是不是?”

他几乎是跳了起来。她已经在床上坐了起来,脸色苍白,正看着这边。

他几乎是下意识死挪了一下膝盖,将地上的手枪挡住;可她只紧紧盯着毛巾,却没有注意到别的东西。

“在那个抽屉里放着了的?”

他点点头。她皱着眉,捂住头,稍微探了探身子,说道:“让我看看。”

他把毛巾递了过去。她仔细地观察着,之后把鼻子探过去闻了闻,结果又皱起了眉头,说道:“没错,这味道,是血。”

“能闻出来?”

“女人,谁都能闻得出来,”

她把毛巾还给他,然后非常费力的坐好。一活动就连累得头痛的样子,倒和他得了严重偏头痛的时候很像。

“现在你还不认为,我们遇到了危险吗?”她表情痛苦地说道,眼睛开始充血,还微微地闪动着泪光。

他沉默不语。正犹豫着要不要把拿出来的东西都给她看一下。

“你别去医院。我,没事的。”

“我可实在看不出你没事。”

“那,现在不要去。等在稍微安稳些。到傍晚,也许我们会想起什么呢,是吧。”

他把手扶在床栏上,看着她的脸,心想,倒不如说现在,不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去医院,也许会更好一些。

‘不,老实说吧,我对出去感到恐怖,因为不知道会有什么在等待着自己。’

想到这儿,他说道:“好吧。”

看见她躺下后,他从地上拾起了手枪;用毛巾裹上,想了想,然后把它塞进了床垫和褥子之间。要是还放在那个抽屉里,保不齐谁就会看到。

钥匙他放在了裤兜里。

一进厨房,他先确认一下门是否锁上了。然后走进洗手间,把头伸到水龙头下面,用冷水猛冲,直到连T恤的背部都湿透了,大脑才算清醒了些。

用毛巾擦脸时,又一次,他看到了,臂弯上那令人费解的文字。即使是被水浸过,也不变模糊。

‘冷静,冷静’——他告诉自己。再观察一下情况,再等一会儿,也许所有的问题都就可以解决了。

他把毛巾挂在架子上,看着镜子;镜中的男子一副对他理想的预测断然不信的表情。

现在唯一清楚的是;要是去了医院,似乎接着就得进警察局。

时间是下午2时27分;一切才刚刚开始。

家园 感谢luckyman兄的赠书

这本小说能够重新翻译下去,真要感谢luckyman兄的无私援助。 小说原著我于周五收到,打开一看,竟然是崭新的,感激之情难于言表。

家园 level 7(01-05) (日 宫部美雪)

level 7(01-05) (日 宫部美雪)

05

下午三点整,访客如约而至。

当门铃响到第二声时,真行寺悦子从厨房的椅子上站了起来。正跪坐在旁边椅子上的由佳里手中拿着彩色铅笔,不满意地嘟起嘴。

“有客人?”

“好像是。”

“真扫兴。”

虽然撅嘴耍着小孩子脾气,可由佳里还是麻利地把彩色铅笔收拾进笔盒里,合上了涂画本,从椅子上跳了下来。悦子轻抚着她的头,说道:“抱歉,这么难得的星期天——,不过我想时间不会太长的。”

“那,晚饭的约定呢?”

悦子微笑道:“一定,绝对没问题。你就考虑一下想吃什么吧。”

“太棒了!”由佳里几步跳上楼梯。

悦子在后边喊道:“要是愿意,你也可以先到爷爷那儿去,一块儿把画涂完。”

由佳里在楼梯拐角出转过身来说道:“那样倒也可以——可是,爷爷总把婚纱涂成茶绿色啊。”

“老人都喜欢深色的。”

她听到了由佳里关上了自己房门的声音后,才向玄关走去开门。

贝原好子丝毫不掩饰她的急躁,站在门口,好像故意似的用黑白搭配的高跟鞋尖‘咯笃咯笃’地敲打着地面。

“你可真是让我好等啊。”说完,使劲地闭紧了涂着浓重口红的嘴唇。

悦子毫不理会,说道:“因为家里有小孩嘛,请进吧。”

悦子放好拖鞋,转身回到了客厅。好子粗鲁地将门关上,跟了进来。

一走进客厅,好子就毫不客气地不住观察着四周。

好像婆母,悦子心想。觉得有些好笑,她想起了自己今天早晨收拾房间时,一想到好子要来,便打扫得特别细致。

贝原好子有个缺点,她对于所有的女性总做出些像个刁难苛刻的婆母那样的举动。即便这是她在无意识中做出来的,可对于周围的人来说,与她相处实在是件劳神费力的事。

“美绪,真的不在府上吗?”好子就那么站直了在客厅问道。

为了这件事,从她三天前接到好子的第一个电话开始,同样的问题已经被问过十几回了。而悦子的答案每次都是相同的;“美绪小姐一次也没有来过这里,我们也从来没有在其他场合见过面。您不坐下吗?”

好子瞟了一眼那张套着适宜夏季的亚麻罩的沙发后,坐了下来。她随手把黑色鳄鱼皮手提包——恐怕,那不是机器压制出来的,是真皮。因为美绪总是说,自家的老太太对带在身边的东西从不吝惜花钱。——她把包放在身边,然后从里面取出一个银色的烟盒和配套的打火机。

悦子把冰镇麦茶倒入专供客人用的高脚杯里,之后放在托盘上,端到了客厅;好子侧身坐在沙发上,她每吸一口烟都要在置于桌上的烟皿边‘嘭嘭’地弹几下。以至于细碎的烟灰每次都会四散飞舞到桌布边上;她这种不整洁地使用烟皿的吸烟方式,是让悦子最为讨厌的。

悦子把麦茶放在桌上,之后将两手都放在了膝上;可好子依然沉默地吐着烟,摆出了一副静等悦子开口说话的姿态。

“虽然有机会同您通过几次电话,可这样有幸相见还是第一次。我叫真行寺悦子。”悦子寒暄后,接着说道:“和美绪小姐是——”

好子猛地打断了她:“你和美绪是什么关系,我已经从她那儿问过了,了解得很清楚。现在,这些东西都可以先不理会。我只想知道美绪在哪?”

悦子又平静地重复了一遍,我也一点儿都猜不出来她现在会在哪里。然后问道:“美绪小姐完全没有跟府上联系过吗?”

好子严厉地盯着她答道:“要是有联系,我就不会到这种地方来了!”

‘这种地方’——是什么话?悦子强忍住脸上不要表现出不快,她想起了以前美绪和她说过的,‘和我老妈说话时,不能一样一样地跟她生气,不然就没有时间做别的事情了。’

“我接到美绪小姐失踪的电话是在9号,星期四的夜里,到今天已经整整3天了。”悦子抬头看着墙上的挂历;那画面是从高山植物的图片集里挑选出来的,是敏夫最喜欢的东西。即使在他去世之后,她也不想挂上别的挂历,所以特意跑到都心的文具店,最终买到了手。

“想这样跑出去这么长时间,而且一个电话也不给家里打,这种事以前有过吗?”

好子用力地拧灭了烟头后,又焦躁地点燃了另一支。“没有,就算是在外面过夜,第二天总会回家。”

好子说的‘在外过夜’,用美绪的话说是‘消气’,‘要是不时常消消气,我怕真的要喷火’

“没写什么留言吗?”

“没有那种东西。”

“美绪小姐离开家时,带走什么东西没有?比如说,旅行包之类的?”

好子将目光转向别处,被惹气了似的,重重呼出一股鼻息,说道:“我又没看见,那孩子走时。”说完还用好似寻衅吵架的眼神盯着悦子,接着说道:“那孩子就是在家,也不爱和我说话。她在不在家,只能从吃饭时她有没有从楼上下来才能知道。冷不防地就那么从家里溜走,我怎么知道她带了什么!”;好子刻意地用苛刻的腔调说出,是因为这些话的深处蕴含着掺杂不清的辩解。

“这么说来,那就不是9号,而是之前就不见了身影了。”

“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8号的晚饭时。之后,11点左右吧,我喊她洗澡却没人应声,我就到她房间看了一下,那时人已经不见了。”

根据以往的‘经验’,如果8号晚上在外过夜,9号就会回家的——好子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当时也没太在意。

可是,到了9号晚上,美绪也没回来。因此,好子给悦子打了电话。因为是快到0点了,所以悦子是被电话吵醒的。

‘快把美绪交出来!’好子从一开始就歇斯底里地喊道。

“这样一来,到今天是第四天了。她去哪儿了呢——”;悦子脑海中浮现了贝原美绪那匀称整洁的容貌;一个多月前,第一次和她见面时,悦子便想这女孩要比在电话里想像得更加漂亮啊。

美绪仅以17岁芳龄,早就跨越了‘大了之后会长成个美人’的阶段,现在已经是个‘成品’美女了。

“其它的,您估计她可能去的地方,问过了吗?除了我家之外。同学或者是男朋友那里。”

“那孩子哪有什么同学,她几乎不去学校。”

“那男朋友呢?”

“反正也都是些小流氓。”

倾吐完这些不成为回答的苦水后,好子又把手伸向了香烟。

“失礼地问您一下,警察那边——?”

好子叼着烟,打火机那在手中,瞪眼问道:“警察?为什么?”

“我以为您申报失踪了呢。”

“有申报失踪的必要吗?美绪自己会回来的啊。”好子的语气就好像是在说,要是报了警,那孩子回来时不是太丢人了吗?

悦子虽然被吓得目瞪口呆,但也理解了她的意思。

这个女人并不是真的担心自己女儿出了什么意外;而只是因为她无法容忍美绪任意离家出走,在自己母亲都不知道的地方生活的行为。一个晚上倒是可以装作看不见,可这已经接连几天了,自然会惹得她发火。

也许,贝原好子是把独占欲和爱子之情搞错了,所以她不能容忍美绪在别处有一个比起母亲来还能推心置腹交谈的好友,这使她怒不可遏,最终把愤怒的矛头指向了无辜的真行寺悦子。

“很抱歉,可您为什么会认为美绪小姐在我这儿呢?”

好子绷着脸一言不发。

“美绪小姐经常在家里说起我吗?”

好子满脸不高兴的说道:“经常说呀。说‘NEVER LAND’的真行寺女士远比你要了解我之类的话。她对着我——她的母亲,连声说‘你’如何如何。”

“因此,您就认为是到我这里来了?”

好子没有回答,表示默认了。

悦子轻叹口气,说道:“在美绪小姐看来,我也只不过是个极为普通的朋友而已。”

好子露出了赞同的表情,然后尖声说道:“可是,你——,美绪来过你家,这没错吧?”

悦子点点头:“只有一次——”

“美绪可是好像特别信任你呀!”

“可即便是这样,外人终归是外人。”悦子直截了当地说道:“美绪小姐身上也有我不能接触的世界,不仅是我,谁都不能接触那个世界。每个普通人不都有这样一个世界吗?我不认为向人表达亲善的方式就是擅自闯入他的那个世界。”

好子一脸的扫兴:“你呀,想要说什么呀?”

“我的意思是,美绪小姐有能够凭她自己的意志去判断,去做的事情;她有属于自己的世界。”

“她明明只是个孩子。”

“孩子也是如此。”悦子探过身,接着说道:“重要的是,要让相互之间的世界有良好的交流,不是吗?只要能做到这一点,我想美绪小姐是个聪明人,就没有必要担心了。”

“可事实上,她已经三四天没回家了呀?你呀,恐怕是因为那是别人家的孩子,才能说出这样不负责任的话吧?”

“所以呀”悦子耐心地解释道:“我要说,现在最需要担心的不是她的态度如何,她的想法怎样;事实上,至今为止,她从来没离开家过这么长时间,是吧?也许是惹上什么麻烦了呢。贝原女士,你应该去报警。还有,不仅仅是我这里——因为您也看到了,她不在我这儿,这已经很清楚了。——您还应该到美绪小姐其他的熟人和朋友那儿去找找看。这样,即便是找到了美绪小姐再把她训斥一顿,也总比根本不去找要好得多吧。”

实际上,悦子对好子到现在还没去报警,甚至都没想过报警的无作为感到十分惊异。

可好子这边的表情像是在听外语一样。她似乎从未想到过,即使美绪自己什么都没做,从外部来的灾难或事件也可能会突然降临在她身上。

过了一会儿,好子突然打开手提包,从里面取出来一册大记事本。

“这是那孩子的日记。”

悦子皱着眉问道:“在她的房间里找到的?”

“我想知道出她的去向,就在房间里查找通讯簿之类的东西,结果发现了这个。”

原来是这样,要不然她也没法把电话打到悦子的家里,可对于这件事,好子一点儿都没有表露出歉意,这令悦子极为反感。

“不知为什么,上面写的尽是些让人看不懂的东西。”

“您看过了?”

美绪的日记本是那种带着玩具一样锁头的,封面绘有华丽的图案,上面还写着金色的‘DIARY’字样。现在,那个锁头已经被破坏了。

“用改锥撬开的。”好子淡然地说道,“看一下吧,也许你还能看懂些。”

悦子没能立即动手翻阅。她认为随意地查看日记内容,就是背叛美绪对自己的信任。

“读读看嘛。”好子催促道:“我这个作母亲的同意你看。你不是也说过,也许现在的情况是十万火急嘛。”

悦子拒绝接受‘被同意’。她决心再次见到美绪时向她道歉,于是她翻开了日记。

她这也是第一次看到美绪的手写文字,上面写的不是流行的圆体字,而是一手稍稍向右下倾斜,稳固扎实的漂亮字体。

日记的形式是一页写上一天的事,有很多空白。美绪好像是把日记当成记录来用了,‘PM 8 阁楼’或是‘MYCITY购物’之类的笔记体记述占了大半。

悦子翻了一下页面,日记写到八月七日为止,之后都是空白。

7日的记述,只有一行。

‘明日,到LEVEL 7,不能回来?’

‘不能回来?’——悦子反复默读着这几个字。实际上美绪没有回来,日记至此中断了。

这样看,美绪好像是在一定程度上预料到了自己不能回来后,离开了家的。

悦子抬起眼,看到好子一边吸烟,一边死死地盯着自己。

“七日的这个,什么意思?”好子问道。

“我也不明白啊。”

翻回到前面,7月20日那页也有‘LEVEL’字样。

‘LEVEL 3 中途放弃 懊悔’

接着向前翻,悦子细心地挑拣着字句,发现‘LEVEL’这个词的首次出现好像是在7月14日。

‘第一次见到LEVEL 1 真行寺女士(心的图案)’

悦子把那句话反复读了两遍。

‘LEVEL’一词就够奇怪的了,后面的‘真行寺女士’更令人费解。

“请稍等。”悦子向好子道声失礼,离开座位,去拿放在厨房抽屉里的记账薄。虽然只是个简单的笔记本,可在记账的同时,悦子也把它当成日记来看,如同宝贝一样珍藏着。

翻开一看,悦子初次和美绪相见,邀请她到家中来,是在7月10日。

再看美绪的日记。她也在7月10日那页写着‘和真行寺女士会面!’

又看了一下8月7日的日记之后,悦子阖上了美绪的日记,说道:“就要离开家的时候,她对着个LEVEL 7好像很担心啊,可它是什么呢?”

好子耸肩冷淡地说道:“连你都不知道的东西,我怎么会知道?”

悦子听了忍不住发火:“贝原女士,您为了自己的女儿,和我这样一个陌生人对立,根本没有任何意义;因为美绪小姐的母亲,只是您一个人,贝原女士!”

像她这样,总是严密地监视着美绪的周围,还想控制她的一切,不这样做她就浑身不自在——这么做是母亲的权利;如此持续的高压态度,是导致她们母女矛盾冲突的最大原因。

悦子把日记还给好子,果断地对她说道:“拿上这个,先去报警。女孩子四天没回家,这可绝不是开玩笑的事,警察那边会严肃对待的。还有,再逐个调查一下她的朋友,怎么样?”

好子一副不满的样子。不是她不想听从悦子的劝告,只不过是厌烦被别人指使而已。

“我也会尽力留意的,在自己知道的范围找找看。作为她的朋友,我也很担心。”悦子说完,便站起身来,以表示此次谈话已经结束了。

家园 level 7(01-06) (日 宫部美雪)

level 7(01-06) (日 宫部美雪)

06

贝原好子走了,悦子却已经累得精疲力竭。她为自己冲了杯浓咖啡,然后无力地坐在了厨房的椅子上。

在‘NEVER LAND’工作,已经快到半年了。可还是第一次碰到这种纠纷;她考虑着怎么做才能最恰当地处理好此事,却不料有一种强烈的不安感渐渐涌上心头。

原本,现在的工作不是悦子主动要去做的。自从丈夫敏之猝死之后,悦子每天就像行尸走肉一样的活着;为了能让她振作起来,过去的同事给她介绍了这份工作。

同井出敏之相识的时候,真行寺悦子正在做中学的英语教师。和他结婚后,她成了井出悦子,即使在由佳里出生后的一段时间里,她也没放弃教师工作。可是由于哺乳期的由佳里总是接连不断地生病,又考虑到自己应该在家中支持每日忙于繁重的工作,连周日休日都无法休息的敏之;于是在婚后第二年她辞去工作成了一名专职家庭主妇。

敏之是在去年8月10日那天凌晨去世的。刚过完一周年忌日。悦子没能和他见上最后一面,敏之倒在了公司的办公室里,被抬到医院后就死了。死因是突发性心力衰竭——年仅三十七岁。

公司工会发行的社刊上,刊登了一篇报道,以敏之的死是‘典型的过劳死’为由强烈地谴责公司管理层。不知是那篇报道起了作用,还是怕悦子打官司闹事,公司给敏之赔付巨额的退休金和奠仪。刚购入一年的房子的贷款,也亏得敏之的保险,已经还得干干净净。公司福利基金也会定期的支付给遗属抚恤金。现在,每日的生计不用担心,积蓄也比起敏之辛勤工作那会儿,毫无疑问地增加了。

也正因为是这样,所有的一切才显得空虚得让人无法承受。

敏之为了什么才去卖命的。想想看,家族三人的旅行,也只有一次。轻松地领着由佳里去动物园或是游乐园玩,也是屈指可数。连日加班,彻夜工作成了家常便饭。这么玩命地干,却是早死的在经济上更划算。

‘要是没有这股建筑热潮,你丈夫也就不用那么拼命了’有人这么说;‘公司本来就不应该掺和进什么东京再开发项目。’又有人这样说;‘企业战士就是可怜啊,用起来都是一次性的。’还有人这么说。

所有的,怎么都可以。悦子想听的不是这样的话;她想要解释,想要答案。

准确地说,敏之不是‘倒下来’的。他是在工作时,想要从描图器前站起身来,可没能站起来,反倒一下子坐了下去,之后就再也没能起来。

悦子在心中问道;能让一个活生生的人不得不把自己累得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的工作,真的在这个世界上存在吗?又是谁拥有权力,能让一个活生生的人去那样的工作呢?

去世的那天晚上,敏之之所以要彻夜地处理手头工作,是因为后天12日,公司全员要开始为期十天的夏季休假,每个人都必须放假,这是规定。可是,休假期间耽搁下来的工作,却没人会替他分担。说句实话,敏之就是因为要被迫夏季休假才会死的。

世上会有这样讲不通道理的事吗?——她这样想着,却又问自己,究竟为置身于那种状况的敏夫做了些什么?一想到这些,悦子就会觉得自己的头像是撞到了漆黑的墙壁上一样。

‘敏之要是不和你结婚,就不会死了。让那个孩子累死的,不就是你吗!’

对于婆母这样的说法,悦子没有反驳。因为她认为,虽然那不是事实;可是作为原因来说,那是一样的。

‘你脸色不好,最近又没有食欲吧,请一次假,好好休息一下吧。’之类的话她也只是说说而已,却什么都没有做。

敏之总是笑着说‘工薪职员还不都是这样,还有人干更残酷的工作呢’

一听他这样说,她也总是说句‘是吗?’认同了。

就是这样的认同,绕来绕去的最后害死了丈夫

和其他任何人相比,这责任都在自己。悦子执拗地反复自责着。

她完全按照丈夫家人的要求,把遗产分出相当部分给了他们;另外还遵照他们的要求除去了户籍。二人的婚姻原本就是被反对的‘无论敏之说要和谁结婚,他母亲准是会反对的’,另外她想到,自己和井出敏之结了婚,但并不表明自己也嫁到了井出家,所以毫不犹豫地恢复了真行寺这个旧姓。只要有由佳里和对敏之的回忆,还有充斥着这些回忆的家还在,她就能活下去。

可是,没有了敏之,生活仿佛失去了全部色彩一般,枯燥无味。那时的悦子,是一个失了魂的人。

看着那样的悦子,朋友叱责说‘老是这样,悦子会死了的;你不在了,小由佳里怎么办?’之后便劝她到外面找份工作,‘接触一下社会,稍微接触一下就可以,调节一下心情,全当是为了由佳里’

‘为了由佳里’这句话,让她动心了。

最初她考虑的是重新做教师。因为做这个最自然,而且她也很喜欢这种工作。可是,当决定开始找工作时,她才觉察到自己根本无法站在讲坛上了。

那些孩子们,那些每天必须完成繁重的课业的学生们。他们不得不这么努力的学习,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能进一个好高中,考上一个好大学,最后进入一家好企业。之后会怎样?工作,工作,接连不断的工作,结局就是像敏之那样死去。现在的悦子实在无法帮着他们走向这样的结局。

过去的同事提议说‘一个有点儿像咨询员的工作’;面试时遇到的负责人一色松次郎笑着说:“这工作是电话俱乐部的一种(会员可通过电话与女性谈情说爱的一种特殊服务行业 译者注)”;吓了悦子一跳。

实际上,要想在商务电话薄上查找NEVER LAND的号码,就得翻到生命保险公司那页。NEVER LAND其实是某个大型生命保险公司设在总公司的一个部门的爱称。小巧舒适的办公室就设在,丸之内这个上等地段矗立着的一座二十三层大厦的十七楼里。

专职工作人员共有6人。男女各占一半,从二十几岁到年过六十年龄阶层很宽泛。这六人轮流着上早班,中班,晚班,还要值班;二十四小时无间隙状态。工作是应对打进来的电话。

‘稍微有些寂寞的时候,想找个人聊天的时候,有什么困惑的时候,请给NEVERLAND打电话,这里一直会有工作人员为您服务。’

宣传册上是这样介绍的。

NEVER LAND可以称得上是一种‘电话断缘寺’(近世日本妇女与家庭不和,便可躲入寺庙,修行三年便可自动离婚,此处的断缘寺可以理解为能够解除心中不快,烦恼的心理咨询场所 ——译者注)。只不过是,以什么样的理由打进电话都可以。哪怕仅仅是因为感到寂寞,只想让别人听听自己说话,而打进来电话的也没有关系。也就是因为这样,实际上类似的‘说不清理由’的电话占了压倒性的大多数。偶尔也会有一些带有人生重大问题意味的商谈,或是有关法律,福利方面的咨询电话打来,这种情况下,工作人员会向他们介绍更为专业的咨询机构。

“换句话说,就是像‘救命电话’的工作?”

听到悦子的疑问,一色笑着说:“不,不。这里没有那么正规,更简单些。能让那些没有什么特别的烦恼,只是感到无聊,想和谁说说话的人心情轻松地给我们打来电话就可以了。”

“可是,这样的小事,给自己朋友打电话不就行了吗?”

“没有那种‘朋友’的人,在这东京里,有很多呀。”

在决定是否从事这个工作之前,能不能做几天评论员——公司这样请求道。悦子对工作本身并不太感兴趣,但很想知道保险公司为什么要特意拨款设立这样一个部门,便答应了下来。然后,从第一天开始就被打进电话的数量所震惊了。

电话那边,有正值青春期的少男少女,有独居的老人,有丈夫常年在外的家庭主妇,有远离故乡独自一人来东京求学的学生,有父母都在工作挂着钥匙的独生子。

有愉快地讲着今天学校里发生了什么新鲜事的孩子,有为找到了男朋友而欢呼雀跃的单身OL,有倾诉着明天为进行全身检查而担心的中年公司职员,有没完没了地发着公司牢骚的管理人员,有为公司筹措资金而焦虑的企业主。

“怎么样?我们只是在他们的电话里存在的虚拟朋友,即便如此,有总比没有要好。”一色表情严肃地说道。

“从职业特性上讲嘛,我干到这个岁数,接触过相当多的人,因此认为,像真行寺女士这样,年轻时有过痛苦经历的人,都无一例外地善于倾听别人的倾诉;怎么样,能不能过来帮帮我们?”

在那一刻,她感到了心动。她为一色的人格所吸引,这个投身保险行业,本来可以稳妥地晋升入公司管理层的人,却敢于向公司提出设立NEVERLAND的计划,并且全身心地投入进了计划实施中。

可是,还存在问题,就是由佳里。

“如果是由于我在这里接听那些孤单孩子们的电话,而让由佳里孤零零一个人坐在家中吃晚饭,那工作就没有丝毫意义了。”

一色说这好办,和其他的工作人员商量一下,调整一下工作时间就可以了。

可是,悦子还是有些顾虑。

没想到,打消这个顾虑的,正是由佳里本人。这孩子虽然只有十岁,可是因为家中只有她一个孩子,或是因为从小就受到敏之以理服人的教诲的影响,她十分聪明懂事。在悦子说明情况征求她的意见后,她说:“妈妈,挺好的,不如做做看?”

“那么,妈妈可以出去工作了?”

“嗯,因为,又不是没有星期天,授课参观日和运动会的时候你也能来学校,对吧?”

“当然能。”

“那就好,我想看到妈妈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公司上班。”

经孩子这么一说,悦子第一次因为自己邋遢的形象而羞红了脸,自从敏之过世后,如果不出门,她整日连头都不会梳。

另外,她还考虑到。家里的由佳里也经常煲电话粥,对于孩子来讲,那都是一种非常愉快的交流方式。对于那些打来电话的人,哪怕只是虚假的,短暂的,只要能给他们带来愉快的聊天时间,也许就是一份相当不错的工作。

就这样,悦子开始了她在NEVERLAND的工作。贝原美绪是悦子在NEVERLAND得到的唯一一名‘晋级朋友’,从开始的‘虚拟’转化为‘真实’。

今年的初春,美绪第一次把电话打进了NEVERLAND。倾诉的内容是她想退学去工作,在那个季节,这种想法在那个年龄段的孩子当中并不少见。

当时,一直等到美绪把自己的心事尽情倾吐完后,悦子才开始说道:“退学去就职,其实也不坏;可我有些替你感到惋惜,因为你想想,工作可是要做一辈子的呀。”

美绪说她对这个回答很满意。

其后,在五月的长假结束后,她又打来电话告知悦子,她已经放弃了退学的想法。从此之后,就会不时地打电话过来。

美绪的倾诉同NEVERLAND的其他大部分客户一样,多是些拉拉杂杂的废话。她也经常会表示出对学校和家庭的不满,可比起抱怨来,悦子感觉她会更多的说一些自己的理想——将来要这样,要那样之类的话。

当美绪提出:“想和真行寺女士见上一面。”时,悦子并没有感到意外。

‘我想亲眼见见她是什么样的人。想弄清她是不是我想象中的那样。不可以吗?’

但是,客户很少提出这样的要求。悦子犹豫再三之后,征得了一色的同意,在NEVERLAND所在大厦的咖啡馆里,和美绪见了面。

‘你可比我想象的要漂亮得多了。’美绪这样说道,‘咦,真的有三十四岁了吗?看不出来。’

美绪十七岁,是个活泼,聪明,充满朝气的美少女。怎么也看不出她会是一个需要NEVERLAND的人。这样的差距引起了悦子的兴趣,此外她还有一种得到了个小妹妹般的喜悦。

在咖啡馆谈话的时候,美绪表现得十分开朗。只是,有时会流露出异常的心神不定。当悦子要添些冰水,举手示意店员过来时,却令她猛然一惊,连周围的客人都纷纷侧目。

‘怎么了?’悦子问道。

美绪犹豫了片刻,小声说到,‘谈的时间不能太长吧?要不回去?’

美绪的样子却似乎是一直在担心悦子会不会马上说出,‘那好,再见。’

‘我不太讨人喜欢,特别是女性的。’美绪垂下了头,这样说道。

‘自从说了想和真行寺女士见面之后,我就特别害怕,怕您见了我之后会讨厌我;我,特别笨——’

‘在哪方面?’

‘在交往朋友上。’

那句话,如同一件质朴乐器的声响回荡在悦子的心中。她关切地说道,‘要是,方便的话,今晚来我家吃顿饭好吧?事先通知你家里一声,我会送你回家的。’

‘真的?’美绪兴奋异常,‘真的可以吗?啊,太高兴了!我家里那边你就不用担心了,反正谁都不在家。’

作为NEVERLAND的一名工作人员,她那么做也许有些做过了头。但悦子并不感到后悔。那天晚上,美绪真的过得非常开心,一起吃完晚饭后,和由佳里搀和在一起玩游戏,听音乐——

对了,还拍了几张快照。刚好那天照相机里还有几张胶卷,是上周末她带由佳里去迪斯尼乐园玩时拍剩下的。

悦子站起身,向客厅窗边的装饰架走去。那上面摆放的相框里保存着各式各样的照片。

其中有一张,美绪抱着由佳里欢笑的照片,就是那天晚上拍下的。

那时,美绪说自己刚刚理成短发,‘因为要和真行寺女士见面,所以就去了美容院’,她面含羞涩地说道。那么现在,也许已经留成长发了吧。

当时她穿着鲜艳的粉红色T恤,一条砂洗布牛仔裤清晰地显露出腿部轮廓。左腕上戴着男式手表,耳朵上一对耳环闪闪发光。

那天晚上九点半左右,她从这里开车送美绪回家。美绪的家在东中野的住宅区,距离吉祥寺这里不算太远,路线也不复杂。

美绪的家漆黑一片,连门灯都没点。

‘看吧,爹妈都不在家。’美绪冷漠地说完,下了车。她一直站在玄关前,目送着悦子的车倒退,转向,上路,离去。

前前后后,她和美绪只见过那一次。而现在,她却离开了家,消失不见了。

‘你去了哪里呢?’,悦子对着相框中的那张笑脸,轻声问道。

最近这段时间,她一直没来电话。NEVERLAND自然不必说,连悦子家里也没有。大概有一周左右了吧,不对,也许要更久。她记得美绪最后一次打来电话大概是在7月末,说是今天拿到了工钱,这就要和朋友们一起去吃饭。

她回忆起当时美绪的声音,明朗——记忆中只有这个印象。

‘到LEVEL 7,不能回来?’

日记上的这句话,让她很担忧,当时美绪是想写下从哪里不能回来的呢?

虽然根本没那个必要,可悦子突然想确认一下自己的所在,她看一下表,下午四时三十五分。

家园 level 7(01-07) (日 宫部美雪)

level 7(01-07) (日 宫部美雪)

07

他没有在厨房里看到冰枕或冰袋之类的东西。

不管什么类型的头痛,用冰镇的方法来缓解都是可行的;一开始,他把浴室里的毛巾用水浸湿后放在她的额头,可过了一会儿他发现由于水不够凉,根本起不到什么作用,只能是把枕头给弄湿了。

冰箱是三开门的,最上边是冷冻层。打开一瞧,制冰器里放着涅白的冰块。他取出冰块,把它放进了从餐具柜的抽屉里翻出的塑料袋里,做成了一个简易冰袋。然后他又从浴室里取过毛巾垫在她头上,在把冰袋放在上面;这下,似乎情况好了许多。

“真舒服。”,她叹口气说道:“谢谢。”,之后便睡了过去。

他关好卧室的门,回到厨房,坐在了椅子上。

目前立即要做的事情,应该是什么呢?

像她所说的,只要安静地呆着不动,就会回忆起些什么——现在看来,希望渺茫。自己正在非常自然地动作着。刚醒来时的那种物体和语言无法对接的感觉也消失了。总的来说,全身心都处于稳定状态。

只是,记忆却根本无法恢复过来。他想要回忆起昨晚发生了什么,自己住在哪里,可感觉却像是在窥探一个空箱子一样,什么都看不见。

看不见!对了,他一下想到,在这种情况下记忆就是在脑海中浮现的印象。声音也行,气味也可以,只要是有感觉的印象。

那好,数字怎么样?单纯的数据,也许会想起来一些。

比如说——历史事件?

他刚这么一想,几乎在同时,脑海中立刻浮现了‘TEPPOUDENNRAI’这个词。‘I GO YO SAN FU E RU_TEPPOUDENNRAI’——‘1543年,铁炮传来’。

这太无聊了,无聊得连自己都吃惊。想起这些东西有什么用?

可是,他又想起了几个类似的谐音背诵(中国应试学生也多采用这种谐音的方式来记忆历史年代 译者注)——I I KU NI TUKUROU KAMAKURA BAKUFU,MU JI KONO HINASIATAI TAIKANO KAISIN——

无论怎么考虑——就先从体格上说,怎么也看不出自己是个要背诵这些年号的小孩。这些,也许是过去储存下来的知识的碎片吧。

但是,如果自己是教师呢,怎么样?或者是私塾的讲师,兴许还可能是小孩子的家庭教师呢。

他努力地回想着这样的自己,可惜哪个都没产生出真实感来。

试试英文单词的拼写怎么样?还能想起圆周率吧?九九乘法法则还能背下来吗?

对于英语单词,他总有些靠不住的感觉。但又不是没有记忆,只是感觉由于丧失记忆前的自己没有把它当做必要的知识,所以掌握得并不扎实而已。小九九还能背下来,圆周率是3.14。他从旁边的报纸中胡乱抽出几个数字试了一下加减乘除四则运算,结果很顺利,运用自如。

看来,这一类知识还没有丢掉。似乎暂且可以放心了。

事情虽说确认到这个程度了,可还是不能举手欢呼。现在的自己好像只剩下地基的房子一般,房顶和四壁都不知被刮到哪儿去了。

还有,那把手枪和手提箱里的现金。

他叹了口气,不经意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在视线游移不定中,他意识到自己这是在寻找什么东西。

寻找什么呢?望着桌子和柜子上面在寻找——

香烟!

他不由得把手放在前额上。对呀,我抽烟的。牌子是?抽什么来着?

他可以流利地举出香烟的牌子:MILDSEVEN CASTER KENT LURK CABIN,可就是想不起来哪种是自己喜欢抽的。拼命想也回忆不起来。可是要抽烟的迫切愿望却越来越强烈了。另外,他也清楚,这个房间里没有香烟。

这样一来,就只能出去了。

出去是早晚的事。

他一边这样自言自语,一边在屋子里来回转悠了大约15分钟。

无论怎样,都不能永远躲在这个屋子里不出去。得有食物,看她那样子还需要药品。或早或晚,一定得要到外面去。

刚一出门,被捕——

他闭上眼,设想着这样的事态。对于被捕这个单词,自己的内心会显示出怎样的反应呢。丧失记忆之前,如果他曾经做过什么让自己极度担心被捕的事情,那么在现在的状况下,他的内心深处就会释放出警告的。

警察。

这个单词并没有连接出被捕的画面。不过,仅仅是一瞬,他的脑海中闪现了转动的红色警灯,还似乎听到了人群杂乱的脚步声。这是经常在电影电视上看到的景象,不太可靠——他这样想道。

如果是正在被人追捕,自己就不应该躺在这里悠闲地睡大觉。他倒愿意相信自己还没蠢到那个份儿上。

好了,他点点头,离开桌旁,就在此时,放在桌边的报纸‘哗啦’一声掉在了地上。他楞了一下,随即又慌忙地拾了起来。

如果有什么案件发生,报纸上自然会登载出来。像刚才她看到堆满手提包的现金时就立即说到的那些,抢劫,绑架之类的,如果有这样涉及到巨额现金的恶性案件发生了的话。

打开社会版,他马上看见一行特大的标题‘溺水事故频发,小学生两人死亡’;是报道在某处的海水浴场,小孩子溺水的事儿。

下一条‘为争遗产,长子放火’

下一条‘杉并区离奇死亡实为自杀’

下一条‘学生暑假登山,一人跌落身亡’

翻遍了报纸,没找到抢劫绑架的新闻。也没发现有关于追捕男女嫌疑犯的报道。

他这才放下心来,但同时又想,不光是报纸,早就应该这样搜集消息了,电视,要看看电视。他抬头看看挂在厨房墙上的表,刚好要到四点——NHK播放新闻的时间。

他回到‘卧室’,打开电视。画面一下子跳了出来,播放出来的巨大的音乐声让他一惊。穿着泳衣的偶像歌手正站在游泳池边唱歌。

想换频道,可电视机的表面却光秃秃的,既没有旋钮也没有按键。最后,他终于发现了内藏在电视机身下部的遥控器。这时,她醒了。

“做什么呢?”她问道,声音显得很疲倦。

“抱歉”他弯腰蹲在电视机前,说道:“我看一下新闻,也许能够知道些什么。”

调小音量,换到NHK,正好赶上新闻开播。

戴眼镜的播音员从回乡省亲的拥堵高峰还没到来的话题开始,接着又说到了报纸也报道过的小学生溺水事故,第三件是,现在九州地区遭遇到强烈雷雨天气,因雷击导致一人死亡的事故,他朗读完要点后说了一句:

“新闻播送完了”

之后就微微低头施礼消失了。两分钟的短暂定时新闻,证明了没有发生任何大事件。

“怎么样?”他关掉电视,回头看着她说道:“没有抢劫,没有绑架吧。”

她朝电视机的方向看了一会儿,最后说道:“也许是还没有败露——”

“你怎么总要把我们往坏处想!”他发起火来;“能不能说点让人振作的话,我这儿正要出去呢!”

她用胳膊肘支撑起身子,问道:“你要出去?”

“对呀,我们又不能总憋在这里。”

“你要出去做什么?”

“先要买些必需品。”

她的视线转向了放手提箱的橱柜,问道:“用那里的钱?”

他点头说道:“有其他的办法吗?或是你有钱夹?有的话拿给我呀,那我这边也就不用自责良心,万事大吉了。”

她默默地躺了下去。他转到床头的方向,轻声说道:“对不起,太刻薄了吧,刚才的话。”

没想到,她竟然微笑着说道:“算了,是我不好。”

“感觉怎么样?”

“不太好——不过,好像比刚才要舒服一些了。”

“不觉得疼了?”

“嗯,但是——”她不安地眨着眼睛说道:“感觉有些刺眼睛。”

“看东西费力吗?”

“不,不是那种感觉;闭上眼睛时,好像能看到眼睑里有什么东西在闪光。另外还觉得全身没劲儿。”

“睡着了就会好的。”只能用这句话来安慰她了,真是可悲。

“我会锁上门的,不用担心,我很快会来。”

说完,他正要向门口走时,她从毛毯下面伸出手,轻轻地握住了他的胳膊,说道:“对不起,还有一件事。”

“什么?”

“为了慎重起见,出去之前先查看一下冰箱里面,如果里面装满了食物,那就说明我们在变成这样之前为暂时不能外出做好了准备。”

他轻轻地拍着她的手说:“知道了。”

冰箱里面几乎是空的。中间最大的门内侧,只孤零零地放着一只矿泉水瓶;下层是抽屉式的,看样子是存放蔬菜的地方,可也只放着两个苹果。

他伸手拿起苹果,淡粉色的果皮饱满而有弹性,看起来很新鲜,还散发着甘甜的果香。

这时——

突然,记忆闪现了。苹果,还有很多其他的,许多种类的水果,在某个地方向下雨一样落了下来。像在童话故事里出现的梦幻般的雨。

这样的影像马上就消失了。怎么看,都不像是有用的回忆,他这样想着,微微地摇了摇头,然后把苹果放了回去,用脚关上门,里面发出苹果咕噜咕噜滚动的声音。

他打开拉门,把情况告诉了她。“看样子,原本我们就没有闭门不出的打算呐。”

“太好了,可以这样认为吧?”

“希望是这样的。”打心眼里。

他打开橱柜,抵抗着擅自动用别人东西的罪恶感,从皮箱里取出两张一万日元,塞进了裤兜。

“那,我出去了。”

一瞬的间隔后,她说道:“你一定要回来呀。”

不回来——他连想都没想过;经她这么一说,他才刚刚意识到原来自己可以把她撇在这里不管。

她拿掉冰袋,起身看着这边,脸上浮现出和刚才在厨房抱住他时一样的表情。

“一定要回来呀,别跑得无影无踪啊。”

她苍白的脸颊因安心而松弛下来。“出去后,一定要记住建筑物的名字,免得找不到地方,想回也回不来了。”

“这个你没必要担心,除了记忆消失之外,现在我正常得都让自己头疼。”他嘴里虽然这么说着,可心里却决定按照她说的去做。他知道自己做事马虎,再加上方向感也不强,所以事事应该小心谨慎才好。他对她说道:“有件事,拜托你一下。”

“什么呀?”

“好像,你比我更能注意到细节。一定是比我聪明。所以,无论一旦想起了什么,都跟我说一下好吗?有关于今后怎么行动之类的。”

她微微一笑,说道:“嗯,一言为定。”

在玄关穿上运动鞋时,里面传来一声‘小心点儿啊’。他没出声,只是向后瞥了一眼,然后推开了门。

家园 level 7(01-08) (日 宫部美雪)

level 7(01-08) (日 宫部美雪)

08

这是外面。

许久,他的脑子都像钝住了一样,只考虑着这个词。他靠着门,闭上眼睛沐浴着迎面照射过来的阳光,连眼里都是一片光明。

一出门,踏上的是没有经过润饰的长长水泥走廊。走廊有一米多宽,对面一道围墙高可及胸,也是由水泥砌成,颜色令人生厌。

他把双肘架在围墙上,俯视着下面的风景。

景色,同他从房间窗户看到的没有什么不同——成排的房屋连成一片,之间还有狭窄的小巷。右手边有一栋略矮的公寓,所有的窗户上都密密麻麻地晾晒着衣物。

将视线移向远方,他隐约看见极远处有一座铁塔似的东西。

是东京塔。

没错,那,那个我认得出来——他有了反应。而且,放眼四望,蔚蓝的天空下,目光所及之处的地平线却被一层灰色的雾霭所笼罩——这是一个无法同烟雾绝缘的城市。

这里是东京。

认知像清风拂过一样,迅速通遍了全身——是东京,我认得,我知道,我知道呀。

他探出身子,眼睛却被晃得刺痛,因为迎面正对着太阳。下午四时多,太阳转向了这边。

这么说来,这条走廊——就是,这座建筑,门在西侧,窗户在东侧了。还有,东京塔在西边,那么自己现在是在东京的东部了。既然在白天都可以用肉眼看见东京塔,那就说明现在的位置离都心不算太远。

他的脑中,原本就有幅地图,现在总算又塞进去了半个罗盘。况且,那地图也不是完全未知的。‘我——认得东京。不是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上。’他长吁一口气,离开了围墙。

刚才开门的时候没注意到,这个房间原来在建筑的北角。他抻着脖子,顺着左手边的走廊望去,那边排列着五扇门,算上这间共是六扇。在正中间,走廊凹进去一部分,是电梯吧。走廊另一侧的尽头——也就是建筑的南角,是紧急疏散用的外部楼梯。

在要迈步离开之前,他又一次回头看了一眼刚刚走出的房间,他抬头看到了右侧的门牌,上面写着——‘706 三枝’

他呆住了。

对呀,混乱得让他完全忘记了,自己醒来后马上就出来看到了这个门牌。寻找回失去的记忆的重要线索,不是正在这里放着吗。

他快步走到电梯前,按下了按钮。电梯停在一楼,升到七楼耗费了漫长的时间,令他感到焦躁万分。

管理人室——首先,要到那里去问一下。随便编造个借口,就说自己是来拜访706号的三枝的,人不在家——你知道去哪儿了吗?

到了一楼后,他迫不及待地从缓缓打开的电梯门缝隙间穿了出去,向大厅走去。这是极其小巧的一层,右侧是墙,左边有条通道,走过去拐了个弯,就是正门玄关。

入口是两扇大玻璃门,门的右侧勉强算得上是门厅——一张圆桌,两把椅子,厚底的烟皿;前边还排列着上锁的邮筒。

透过玻璃门,可以看到外面有汽车飞驰而过,是公路吧。

他立即找到了管理人室,左侧有扇门,旁边墙上开着一扇小窗。从布置上来看,它应该是在电梯背后。他走近了门。

‘管理人室 禁止入内’

敲门之前,他弯腰向小窗里看了一下,

窗下放着一张长条桌,上面有台电话,并排摆着个揭示牌。

‘本公寓施行巡视管理体制,巡视日为周一、周三、周五,管理人不在时,如有紧急情况,请拨打下面电话。’

上面写着03开头的电话号码,物业公司的名字是‘东和不动产管理中心’。

另外,屋内看似无人,门也上着锁。

真扫兴。

没办法。过会儿直接给这家管理中心打电话算了,不动产公司周日也应该营业。

玻璃门很重,推开出去后,半圆形的平缓台阶只有两级,他走到了人行道上。台阶的两侧是由满是针叶的灌木构成的毫无生气的园林装饰。

这时骑过来一辆自行车,绕开他走远了。骑车的是一个年轻女子,后架上带着个小孩。仅仅一瞬,昏昏欲睡的孩子和他对视了一下。

两车道的公路笔直地向左右延伸着。旁边就是人行横道和红绿灯,更远处是公园。伫立凝视那边,浓绿色的树木之间,一个鲜红的沙滩排球啪地一下飞到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落下后,激起了一片欢声。好像是孩子们正在玩耍。

可那并不是什么能唤来新发现的特别景致。也没能刺激记忆。在一个极其普通的住宅区,慵懒的盛夏午后,日阴浓重,空气湿热,惹人烦躁。看不到一个人影。

但,却听到了有人在低声哼唱。

声音从右边传来。扭头望去,和公寓并排,有一座白色的漂亮房子。二者之间有条小路。劲头十足的哼唱声听起来像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走近一些,可以听到清澈的流水声。走到小路尽头,细细的水流从脚下滑过,流进下水道。

一个男人正在清洗停在路边的汽车。

那是辆白色的小汽车。不是什么新款呐,他估计道。车身呈矮胖形,保险杠处有小的凹陷。

男子背对着他,手持绿色塑料水管,正在全神贯注地哼着歌,冲洗后备箱。他身材瘦高,两腿细长。穿着一条洗退色的裤子,裤脚卷起,露出的小腿满是水渍,脚上挂着的‘人字拖’也是湿漉漉的。

‘好嘞’,那男子说着转过了头,嘴里叼根烟,眯缝着眼睛。

两人隔着两米左右的距离,正面相对——滑稽的对面,他双手垂在两侧,一副百无聊赖的表情;洗车男子脖子上搭着一条抹布样的脏毛巾,左手握着水势强劲的塑料管,右手攥着一大块粉红色的海绵,水不住滴滴答答地滴下来。

过了一会儿,男子开口了:“噢。”

听到这句话后,他的心脏像回忆起什么似的开始剧烈跳动。虽然有些粗鲁,但的确是问候的话。是熟人?这人我认识吧?

能不能接着说些‘你总算醒了。’或是‘看样子还很困呐。’之类的话?——这个希望一下让他的头脑发热起来。

可是,对方说道:

“这里的停车场,不能停车啊。”

他没有反应。

男子从海绵里挤出大量混杂着泡沫的水后,接着说道:“停在那面道边上,没事;路边停车太多了,警车也抓不过来;注意别挡住人家的出口就没事儿。”

男子好像把他看成了寻找停车场的司机,刚才的‘噢’其实没有什么别的含义。

这一拳又打空了,他这样想着,轻轻点点头,表示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这里的停车场,是——在哪儿?”

“在这儿呀。”男子粗略地向小路里面指示了一下。

他朝侧面挪了一小步,向里面望去。

停车场刚好在那座公寓的后面。是一个被铁丝网围拦圈起来的狭小空地,告示牌上写着‘PALACE 新开桥专用停车场’。

PALACE 新开桥?他转身回到公寓的正门处,玻璃门的旁边挂着一块金属板,上面用罗马字写着相同的名字。

这样看,那个男子可能是这座公寓的住户。他匆匆回到洗车的地方时,男子已经转到了车身后。抛在路上的水管正流着清水,可又立即停住了。随即,男子用脏毛巾擦着手站了起来,嘴上的烟卷也不见了。

当男子再次看到他时,脸上露出了怀疑的神情;他连忙问道:“那个,你住在这里?”

“对呀。”

“认识706室姓三枝的人吗?”

男子目不转睛地对视着他。

男子的年龄在——四十五岁上下?仅从他的外表猜不出年龄——说他三十五没人会感到奇怪,说他明年就五十了呢,也不会有人吃惊。可,无论说他多大都似乎有些不妥——男子就长着这样一副面孔。

“三枝,我就是三枝。”男子说道:“如果你说的是三枝隆男的话。我就住在706室呀。”

他睁大眼睛问道:“真的吗?”

“真的呀。”男子皱起了眉,做出一幅不友善的表情,问道:“你,谁呀?”

他没时间思考太多,如实答道:“我是刚从706室出来的。那是你的房间吗?”

男子再次把毛巾挂在肩上,手抓着两头,朝着公寓的方向抬起下巴问道:“这里的?”

“嗯,是的。叫PALACE 新开桥吧?”

对方点点头,说道:“我都奇怪它哪儿像PALACE(宫殿),光是名字好听。”

他又抬头看了看PALACE 新开桥——白瓷砖外墙在闪闪发光。

“虽说是706,我可不记得请你到过我家。”说着,男子微微笑了出来。

他也变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只好把两手搭在裤兜上,冲着男子耸了耸肩。“可是——”

“啊,啊,对了!”男子重重地点了下头,高声说道。他脸上泛起了笑容,露出洁白的牙齿。这回,才是真的因为滑稽而露出的笑脸。“你说的是,那个北角的房间吧?”

“嗯,是呀。”

“那是707号呀。”

“什——”

“707。你呀,看的是右侧的门牌吧?是不是?”

“是呀。上面写着706 三枝。”

“对,对,那是我房间的门牌呀。你说的707门牌贴在门的左侧上了。”

他在脑海中回忆着那扇门。这才想起来,他根本没看门的左侧,因为门牌一般都贴在门的右侧。

“这么做不是有些反常吗?”

“对呀,是不正常。”对方淡然说道:“本来应当调整过来的,可物业嫌麻烦就一直这么放着。说什么,这座公寓有好几家因为电表碍事,就把门牌贴在左侧了。”

“可是,一层只有六户,怎么会有七号房间呢?”

“那是呀——”男子用左手挠着脖颈,右手则拍打着衬衣和裤子的口袋。这个动作的含义,他也明白——找烟。

“烟,在那边,那边不是吗?”他指着男人身后垫在车轮下的混凝土块说道。上面放着捏得扁平的MILDSEVEN烟盒,烟盒上有个一次性打火机。

“啊,是啊。”

男子弯腰拾起。烟盒里空荡荡,男子晃了晃,只剩两根了。男子抽出一支叼在嘴上,然后看着他,把烟盒向那边略微倾了倾。

‘他在示意我抽不抽?’他伸出手,说了句:“谢谢。”他倒不是想要烟才看着男子的,所以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点着后,他深吸了一口,感到有些眩晕。但有种令人怀念的感觉。绝不是第一次吸烟,这一点自己的身体就会知道。

情绪也安定下来了,万幸。

“房间只有六个,却有七号室,是因为——”男子将香烟耷拉在嘴角上说道:“没有四号室。为了图个吉利,哪层都没有。104、304、504都没有,总之,根本连四楼都没有,301的上面是501.”

“那七零几的那层是——”

“其实是六楼。怎么样?想得挺周到吧?”

男子叼着烟,取下脖子上的毛巾,开始擦起淋湿的脚来。

“这么说,你是三枝先生了。”

“对呀,不可以吗?”男子擦完脚把毛巾又搭在肩上,仔细观察着他,脸上露出些许感兴趣的表情。

“707号房住着什么人?”

对方听到这个问题后,浮现在嘴角的一丝微笑消失了。‘噗‘地一下把香烟吐在脚边的水洼里,看着他。

“什么人?你不是刚才707出来吗?”

“是”他费力地咽下口吐沫。

“那就应该知道吧?嗯?”

他迅速地考虑了一下,觉得这个叫三枝的男子不是轻易就能蒙骗的。

“其实呀”他微微摊开双手说道:“我不知道。”

三枝没说话,抱起胳膊,将身体中心移到了左脚。

“昨天夜里,我喝醉了被人扶到这里住了一晚,醒来后什么也想不起来了。这里好像是在酒馆里临时交下的朋友的房子。”

故事编造得并不高明,可仓促间也只能想出这个来了。

“加上,那个朋友——就是那个707的住户吧,那家伙也不见了。没准儿是出去买东西了。所以我才在这儿不知如何是好。”

三枝的视线从他身上移开,望着无人的方向皱起了眉头。

“你没听明白?”

“不,我听明白了,明白——”

“听起来挺荒唐啊。”;心脏又开始嘭嘭跳起来了。他强挤出一副笑脸,可那看起来像不像笑脸——他没有自信。

三枝目光转向他严肃地说道:“这事做得——太糊涂了。”。然后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他一遍,最后得出了结论:“真是太糊涂了。”

“没办法。除了等你的那个朋友回来没别的办法了。”

“看起来是这样。只是那位——那家伙,我以为你认识。”

“我?啊——就因为是邻居?”三枝冷淡地摇摇头,伸手从裤兜里掏出了钥匙:“我不认识。说老实话,旁边有没有住着人我都不知道。因为像这样的公寓,单身者居多。再加上刚刚建成,有很多空房。”

“是吗?”他把烟头扔进水洼,尽力保持住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

三枝好像是要把车开回停车场,他打开车门钻进车里,打着了火。

事情问得不明不白,可也只能跟对方道别了。他在嘴里嘟囔着“回见。”之后,就要迈步离开这里。

这时,男子叫住了他。

“你打算去哪儿?”

“那边。”他随意指了指前方:“人家留我住了一晚,他回来之前,我想买点儿啤酒什么的。”

三枝从车里探出头来说道:“那样的话,商店街在反方向,你那边走过去只有个学校。”

“啊,是吗?”他笑着说道:“谢谢。”然后生硬地转过身子,向前走去。他知道三枝正把胳膊架在车窗上,在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所以在脱离三枝的视野之前,他一直强忍着奔跑的欲望——汗水从后背滑落了。

无论如何,先把东西买了。

顺着指引的方向走了一会儿,就在左侧,出现了一个装饰着花花绿绿万国旗的商店街入口。一块‘禁止车辆入内’的牌子立在那里。一条极其狭窄的小路两边,挤满了店面狭小的店铺。到处都是飘扬的广告旗,上面写着‘周日大降价’几个大字,可街上行人稀少,生意冷清。还有不少店铺装饰得华丽无比,可却拉上了卷帘门。

酒店、干菜店、鲜菜店、还有,仅此一家顾客盈门的书店——成群的小学生站在店内看着漫画。他从这些店铺前走过,心里犹豫着该如何是好——一家一家的进去,问价,把需要的东西买齐——如此的勇气,在他心中怎么也涌现不出来。大概,自己连算账的方法都不记得了。不对,根据刚才的经验,从理性角度来将,他知道不可能出现那种情况,可一想到如果万一出现,他的脚步就再也停不住了。

在这个商店街密集的氛围当中,飘荡着一种排他的感觉——可能是自己想得太多了。走过的面包店门口,站着两个中年妇女,带着一副酷热难当的表情在说话,用一种可疑的目光看着他的背影。‘啊呀,这个人从没见过。’他似乎听到了这样的耳语。

就这样走着走着,他来到了商店街的尽头。没有万国旗了,又看到了一块生锈的‘禁止车辆入内’的告示牌。

外面的大道宽度同公寓前的大致相当。沿着人行道,密密麻麻停满了汽车。大道对面矗立着公团或都营的集中住宅,大量的窗户聚集在建筑上。更远处,是火辣辣太阳和雪白的积雨云。

他拂去额头的汗水,刚站稳想看个究竟,却从右手边过来一大群奇特的人。有成群的家族,也有成对夫妇。有推着婴儿车的男子,也有骑车结伴而行的母女。

大家或手里提着白色塑料袋,或把塑料袋放在车架上。还有一些女子手里晃动着五个一包的纸巾盒。

附近好像有大型超市。仔细一看,行人手里提着的塑料袋上都写着相同的店名。

西洋文字——R O L E L。

他知道这个名字,确确实实有记忆。于是安心地向那边走过去。

不远处路分成了两股,总之向着人多的地方去就行了,不会走错的。不久,他就看到了一个巨大的四角形建筑和停在它前面挤得满满的无数自行车。

令他感到奇怪的是,步入拥挤不堪的超市并没有使自己产生任何抵触情绪。反而感到在这里才能放心购物。所以,他确信自己一定曾经在这种地方买过东西。

因为事先没有想过要买哪些东西,所以当他面对摆满商品的货架时,反倒不知该如何是好了。临走前问一下她就好了,他想,至少该问她有没有想吃的东西。

他随着人流,一边听着店员吆喝特价品的声音,一边把显眼的盒装沙拉、三明治和牛奶之类的挨个放进购物筐。也许是由于太紧张了,看着陈列在眼前的食物,他却并不感到饥饿;只觉得渴的要命。

他没忘了在日用品柜台买圆珠笔。因为那间屋子里没有任何笔记文具。

收银台附近放着成条香烟,他拿起一条放进了购物筐,另外又放进去两三个一次性打火机,然后排在了战场般的队列后面。他的头疼了起来。

对呀,药,得买药哇。

前面有五个人。客人把购物筐放在柜台上,店员取出商品,用机器扫描。那个是,对,条形码的。店员把顾客的商品从这个购物筐移动到那个购物筐,报出金额,收款,找钱。全神贯注,动作没有一丝停顿。

没事,自己还记得这样的事以前做过很多次。又不是小孩子,肯定没问题。他这样安慰着自己,一边又攥紧了掌心里冒出的汗水。

轮到自己了,他呆呆地注视着店员把手伸进购物筐。

“一共是一万两百五十三日元。”

麻利干脆的声音吓了他一跳。

店员正看着他。他慌忙从口袋里掏出钱,就那么折着递了过去。

“有三日元吗?”店员展开纸币,用磁石吸在收银机上,麻利地问道。

“啊,没——”

他话音未落,店员就迅速地取出一叠千元纸币,数完后递给他:“先找您九千日元。请数好。”

还没等他数,“还有七百四十七日元。谢谢惠顾。”一只放着硬币的手就伸了过来。

他像是被撵走的一样,离开了超市。

太不象话了,他想。尽管如此,这回他也只是一笑了之了。

出来后,他问超市专用停车场前的引导员附近是否有药店。那人细心地给他指引了地点,所以很顺利地找到了。

他买了止痛药还有当场想到的冰枕。穿着白衣的女店员将东西包好放在他手上,说道:“请多保重。”

这句话,使他产生了连自己都意想不到的触动。

他不由得停住脚步,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的脸。

“还有什么?”被女店员一问,他就急忙走了出去。那一刻,他竟产生了像是被抛弃的孩子那样无依无靠的感觉。

特意买个冰枕,没有冰就白忙活了。附近就有个酒店,他过去买了两袋冰块。顺便又买了一箱六听装的百威啤酒。这下,手里的东西可真是不少。自己看起来像什么人?是单身学生,还是新婚不久的丈夫?

可是,周围众多的人当中恐怕没有一个人会考虑他是什么人,甚至不会留意他的存在。另外,他失去了一切关于自己的记忆,一个同样状态的不知名女子在等着他回到那间不知主人是谁的房子——这些事情,谁都不可能推察出来。

他没有失去方向感,还清楚地记得回去的路。

走着走着,天空突然变暗,带着潮气的风迎面吹来。有雷阵雨。刚才那堆积雨云带来的。

回到PALACE新开桥时,他总觉得三枝好像还在那儿监视着,虽然明知根本不可能,可他还是窥探了一下后面的停车场。三枝不在那儿,保险杠碰瘪的汽车规矩地靠着里面的围墙停着。绿色的水管也被卷好,挂在了出口旁边的水龙头上。

上了六楼,他站在门前看了下左侧墙壁,上面只有707这个房间号,名牌处是空白。

一开门,她从里面的房间走了出来,睡衣上披着一件宽大的衬衫。

“用这么长时间——”她像要扑过来那样,说道。不是责怪,而是快要哭出来了。

他靠在门上,长舒了一口气。就在此刻,窗外电光一闪,接着传来一阵重物在地面滚动般的低沉声音。

“看样子要下场大雨啦。”说完,他握住她的手。小巧,冰冷的手。

家园 诚之所至, 金玉为开
家园 level 7(01-09) (日 宫部美雪)

level 7(01-09) (日 宫部美雪)

第一章 09

一个人留在家里的时候,她发现了一样东西——地图。

“在哪儿找到的?”

“在衣柜的夹克兜里,折叠放着的。我在里面找披着的东西时发现的,”她说完就把地图打开,放在厨房桌子上给他看。

这地图不过是一张A4大小的复印件,被整齐细致地对折过,规整的折叠使得图面上布满了条纹。

上面不仅标明了道路和车站的名称,连私宅的房主、公寓的名字都写了上去。

“是这片街区的。”

“你知道?”

‘PALACE新开桥’这个名字写在了复印件的左下方。上面还有他穿过的商店街和购物的超市——ROLEL。地图显示,公寓前面的道路是‘新开桥大道’,向南与‘新大桥大道’交叉。交叉口的东侧是都营地铁‘新开桥站’。往北走会遇到‘京叶公路’,首都高速公路的小松川入口就在附近。

他的判断没有错,这里是东京东部,几乎快到了东部郊区。过了桥就是千叶县的市川市。

“怎么样?能回忆起什么来吗?”他问道。

她缓缓地摇了摇头,说道:“车站,道路,这些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但是,怎么回事儿?记忆丧失,真的就是把什么东西都忘得一干二净,就连见到和自己有关的东西时,都不能产生‘啊,这个我知道’这样的念头吗?不,不止是这样,好像更严重,像个刚出生的婴儿那样,脑子里和白纸一样——”

他抬头看着天花板,说道:“怎么回事儿呢——,刚才我都试过了,我会数数,也能想起东西叫什么来。还能买东西、问路、问过之后还能准确地走回来。”

“又一点儿不差地回到这个房间。”

“对呀,还有,你刚才不也是用了比喻句吗?”

“比喻句?”

“嗯,那句‘像个刚出生的婴儿那样’。真正刚出生的婴儿即使能说话,也不会说出来这种话的,因为他们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啊,是吗——”

“是呀。所以,我们并不是完全丧失了智能和知识。只不过是,和自己密切相关的事情——和记忆一起,一旦附着上极端个人的印象,便会成为空白。所以我感觉只要稍有线索,我就能马上回忆起来——”

她双手捂在嘴上,静静地低着头,像是在窥视自己的内心一样。

“怎么?”

“我不知道——”

“一下子想起这是东京了?”

“东京。”她重复道:“东京,是啊。”

他忘记了问最重要的事情。

“头痛好些了吗?”

她按着太阳穴说道:“还有些疼。不过只是轻微疼痛,不像刚才那样疼得像要裂开一样了。真奇怪。”

“还好,缓解了就好。”

可是,她脸色还是不好。眼睛周边像被重击了一般泛出黑色。

“东京,东京”她像唱歌一样重复着,“我知道哇,没问题。可,日本人当中没有不知道自己国家首都的呀。”这是第一次,看见她露齿微微一笑。他安心了许多。

“东京塔,知道吗?在外面的走廊可以清楚地看到。”

她静静地看着他说道:“我去过呀。”

“能清楚地回忆起吗?”

“嗯,我——记得和家人一起来过,很小的时候,拉着谁的手,爬上楼梯。我还记得从楼梯的间隙可以一直看到下面,特别吓人。”

家人、小时候。想想看,二人一直在专心考虑眼前的状况,从没想过这两件事情。两人当然有父母兄弟,也应该有儿时的记忆。

可是——

“奇怪呀。”她说道。

“嗯?”

“你能回忆起家人的长相吗?”

他摇摇头。

“我也是——还不止这样,我都感觉不出这些人的存在,心里那些地方像是空着的——什么都看不见。”

她还使用了‘看不见’这样的说法。

“整理一下买来的东西吧。”她转变了话题:“我没事了,做点儿东西吃吧,你不饿?”

就在她轻轻站起时,一直闷响的雷声突然变大,发出了石块击打窗户般的响声。雨,开始下了起来。

“讨厌,——最烦打雷了,要是停电那可太吓人了。这里,没问题吧?电气之类的修理?”

这句话提醒了他——管理人室。

“你等一下。”说完,他抓起那边的纸袋和刚买的圆珠笔,下了楼。抄下了‘请拨打下面的电话’的号码,跑着回去了。

时间刚过五点,他麻利地对吃惊的她解释道:“还是工作时间,兴许会告诉我们这里的房主是谁。”

她也跟着走到了电话旁,双臂搂紧身体站在那里。

经过了令人焦躁的数秒等待后,话筒里响起了呼叫音。

‘咔’的一声,接通了。“喂?”

话筒里传出一阵轻音乐声,之后是磁带录制的声音。

“怎么了?”

他将话筒递向女子,说道:“那边说,八月十一日至十七日,为夏季休假。”

她做了煎蛋卷,泡好了咖啡,又把冰箱里的苹果削了皮。

看着她熟练的动作,他问道:“那个叫什么,你知道吗?”

她停住手,歪头说道:“苹果?”

“不,不是那个,你右手拿着的那个。”

她盯着他,然后又把视线移到右手握着的东西上:“不是菜刀吗?”

菜刀,对,是菜刀呀。“没想起来,刚才。”

“男人不常用嘛。”

他苦笑着说道:“可也不应该忘记叫什么呀。家庭课上的确学过使用方法的啊。但我脑子里还是浮现出了别的名字。”

“别的名字?匕首什么的?”

“不,是图腾。”

“图腾?”她忍不住笑了出来:“像是印第安人?”

是呀。真是不可思议,菜刀怎么会是图腾呢?

两个人都没有食欲。他把饭菜当成燃料囤积了下去;而她只是象征性地用筷子在碗里挑了几下,尽喝咖啡了。

他一边吃,一边给她讲述了外出的经过。

“那么,那个叫三枝的男子就住在隔壁吧。”

“嗯,他说根本不认识这个房间的住户。连有没有住人都不知道。”

“一点儿线索都没有啊。”

他感到女子又缩紧了肩膀。不跟她说这些好了,他不禁有点儿后悔。

“过会儿我来收拾。你躺下吧,脸上像是被狠揍了一样。”

她冒出来一句:“也许真的被狠揍了一顿呢。”

“被谁?”

“听起来挺做作的。”她脸上露出微笑:“被过去。”

让她躺下后,他洗净餐具,收拾好,之后考虑了一下,决定冲个淋浴。浴室的柜子里叠放着两条浴巾,还有粉色和蓝色的浴袍各一件,都是崭新的。准备的真细致,虽然不知道是谁准备的。

热水器的调节按钮在厨房。他只扫了一眼就看懂了使用方法。这也是理所当然的,连小学生都会用。不得不进行的逐一确认让他有些厌烦了。

洗完后,他感觉自己像是复苏了一样,穿上浴袍,头上盖着浴巾出了浴室。刚进厨房,女子便问道:“淋浴?”

“对呀。”

“能用?”

“当然。”

她起身下床说道:“我也要洗。”

“那,你稍等,我换上衣服,出去一会儿。”

“去外面?”

“在走廊,好像雨也停了。你从里面把门锁好,洗完了就叫我。”

也许用不着这样谨慎,可是他想在这种状况下,两人除了必须要相互帮助外,还得界限分明。极端的说,记忆一恢复,却发现自己是穷凶极恶的抢劫杀人犯,正挟持她在逃亡——这种情况也不是没有可能。

胳膊上那些含义不明的号码和记号,用淋浴都冲不掉。这让他心情郁闷可又毫无办法。换好衣服后,他出门来到了走廊。

夜色完全改变了街景。

单调乏味的水泥围墙也显得不那么碍眼了。刚才的阵雨洗净了空气,留下了凉爽的风。他两肘搭在围墙上,吸着烟,良久出神地望着夜景。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灯火?大概,它们一个个都是从电器店或商店的家电产品柜台买来的,算不上什么漂亮东西吧?也许不过是上面蒙着灰尘,里面关着飞虫尸体,油漆剥落的路灯吧?

远处,东京塔格外明亮。塔身挂满了红色和橘色的彩灯,梦幻般的美丽。看似伸手可及的感觉,也是照明产生的错觉。

不同于地上的灯光,周围排列整齐的公寓窗口漏出的光亮,色调每户稍有差异。因为窗帘的缘故。很多的家庭,有很多的窗帘,那里面住着很多的人。

自己和她也一样,都本该有一个窗帘里面可以回去。那面窗帘在哪里?另外,他连自己到底想不想回去,都不知道,也无从知晓。

走廊里没有人,连电梯升降的声音都听不到。一排房门也都沉默无声。他回头看了一下706室,却连那个叫三枝的男人的存在都感觉不到。

‘连旁边有没有住人,都不知道哦。’这句话,作为亲身体验,他理解了。

身后‘咔嗒’一声,707室的门开了。她走了出来,大声说道:“哇,真舒服!”

她一副清爽的面孔,像是蜕掉了一层由汗水和灰尘合成的薄薄皮肤一般。脸颊也似乎恢复了些生气。她还是规整地穿着那件睡衣,披着衬衫。浴巾搭在了肩上,湿漉漉的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走廊的灯光下像镜子一样闪亮。

“好美的景色呀。”

她一走近身边,一股淡淡的洗发液香味就飘了过来。

“啤酒,喝吗?”

“嗯。”

“给!”她笑着把藏在背后的两罐百威举到了他眼前,说道:“很凉的啊!”

他接过一罐,然后用手指轻轻敲着太阳穴,问道:“没事儿吗?”

“为什么?”

“洗澡,又喝酒什么的。”

“没事儿。”她打开拉盖,接着说道:“我倒不希望出事儿。另外,事情还会变得更坏吗?”

他一声不响地喝着啤酒。热水浴给她增添了活力,却似乎移植走了她的严肃:“啤酒是啤酒,是吧?知道这个,却想不起来自己的名字。”她说完,把冰凉的啤酒罐贴在脸上。“东京,真是个漂亮的城市呀。”

“只是在晚上。”

“这样的夜景,你有记忆吗?”

虽然不能百分之百的肯定,但他感到这是看惯了的景象。

“好像有,又好像没有。”

“我也一样。”

不知从哪个地方传来了婴儿的啼哭声,声音非常小。可能就在下面扩展开来的街道的某个房檐下吧。

“刚才注意到的,这个房间,没有阳台。”

“是呀。”

“旁边那家有啊,它的旁边也有。因为这里是楼角吗?”

也许是房间布局不同。

“取而代之的是,浴室里装上了可以晾干衣物的干燥设备,可以当作晾衣室用,你发现了吗。”

“没有,会有那么高端的东西吗?”

“有哇,不过,设备的价格特别昂贵。”她撩起了垂在额上的头发,:“还有哇,洗衣液、柔顺剂。连浴室用的清洗剂,水管清洗剂都准备齐全了。但是——”

他抢先说道:“都是新的!”

“对,是的。都没开封。洗发液什么的在我们使用之前是这样。刚才在厨房的时候我又注意到,连洗餐具的海绵,都是裹着包装放在抽屉里的。菜刀也是,锋利得令人恐惧,寒光闪闪的。那些东西都是刚买来的呀。”

“要是,这样——这是怎么回事?”他把啤酒放在旁边,转身面对她问道。

她额头聚起皱纹,眉头紧锁,样子看起来像个生气的小学生:“这间房,不管是我们的——啊,‘我们的’意思包括你或者我其中一人;还是其他别的什么人的,住进来的时间应该不会太长,最多也就是一两天。”

“嗯,一开始我就有这种感觉。”

“唉,还有啊,我敢跟你打赌。我们住进来之前,这间房屋一直是空着的。”

“因为公寓是新建的?”他想起了三枝说过的:‘这里还有很多空房。’

“不对,是因为自来水很难喝。”她看着他说道:“刚才吃药的时候发觉的,水里有股生铁味,特别难喝,估计是一直在水管里积存着,一天两天的绝不会有那种味道。”

他缓缓地点了下头。

“但是,电话和煤气都开通了,自来水的总阀也是开着的——”

好像封闭的屋子被打开了窗户一样。

“对呀,我真笨,早点儿觉察到就好了。”

“什么?”

“电不用说,煤气和电话都没法儿随意使用吧?得先联系营业所,请工作人员来开通啊。这种情况下,因为收费的关系,仅凭‘PALACE新开桥707室’这个地址,人家是不会受理的。”

要找到这间房屋的主人,并不是只有不动产公司一家渠道。

“明天,马上给营业所打电话,那些地方一定知道这里住户的名字。”

回到房间,她拿着空啤酒罐,开始转来转去的找东西。

“怎么了?”

“没有垃圾桶啊。”她双手叉腰,愤慨的说道:“即使这是我的房子,买家具和日用品的也不可能是我。因为,我从来不会忘记垃圾桶。”

那天夜里,她睡在床上,他拿着枕头和一条毛毯睡在了地上。她说了声对不起。可没有别的办法,再说,大热的天儿,也冷不着。

刚躺下,他突然感到一阵疲劳。又没有做过什么剧烈运动,关节居然会疼痛。他想好好睡一觉,也一定会睡得很熟。所有的事都留给明天。

但是,这个不可思议的一天,似乎并不打算就此轻易地放过他。

家园 level 7(01-10) (日 宫部美雪)

level 7(01-10) (日 宫部美雪)

第一章 10

伴随着雷电的雨云,由东向西慢慢横穿过东京。天黑之后,真行寺悦子这边下起雨来。

“下起来了。”透过吉祥寺车站附近的餐馆‘BOLERO’的玻璃窗,父亲义夫望着天空说道。

“会下很久吧?”

“不,大概是阵雨。回去的时候也许就会停了。”

听着低沉的雷声,悦子点了点头。

悦子和由佳里、义夫三人约定了每月一次聚在一起吃顿晚饭。有时是悦子亲自下厨做菜,有时则像这样到外面来吃。相对来说,由佳里更高兴来餐馆,所以今天也是欢喜雀跃。

‘BOLERO’的招牌菜是用取自澳大利亚直营农场的牛肉做的牛排,之外她对菜单的评价不太高。对爱吃和食的义夫来说这里的菜有些不合口味,由佳里却很喜欢这里美味奢华的冰激淋蛋糕,因为想吃这里的甜品,所以一提到外面吃饭就喊“BOLERO!”

正餐后,咖啡和甜品布置在了休息室。和用餐场所分开,而且能够在有吸顶灯和高雅的内饰装点的房间里享用甜品,这也是由佳里偏爱这家餐馆的理由。现在,她坐在大圆桌对面,正在聚精会神地弄垮用巧克力做成的马特峰(位于瑞士和意大利国境上,是阿尔卑斯山脉的主峰,以陡峭闻名)。

悦子把牛奶倒入热咖啡中,之后看着它拓展成圆弧溶化,开口说道:“爸爸,我有件事情不知怎么办才好。”

义夫停止搅拌咖啡,放下小勺,抬起了眼睛。

悦子尽力按照顺序讲述了有关贝原美绪的失踪的事儿还有同她母亲的谈话。义夫在一旁安静地喝着咖啡仔细地倾听着。

对于悦子来说,父亲在某种程度上像是‘无所不能的神’一样。困惑时、苦恼时、悲伤时,她都要找父亲倾诉。

当然,作为女儿,她也有很多秘密。比如说,初吻的男友、自己的那段时期、还有自己第一次主动索吻的男友。她认为隐藏着这些秘密倒更是符合礼节。

可是,虽然什么都不说,义夫却总是好像什么都察觉到了一样。

在学生时代,朋友们经常这样说:“悦子是恋父狂,一定会在二十岁上下,特别年轻的时候找个比自己大好多的男人结婚。”

她自己也是极为认真地这样打算的。不嫁给像父亲这样的人,婚姻是会有欠缺的。可实际是,她在世人所谓的‘适龄期’二十三岁的时候,同相差四岁的敏之结了婚。缘分真是不可思议的东西。

不过,敏之同悦子的关系,在有些地方,比起夫妻来更像是兄妹。婚姻非常圆满,无论到哪儿都是两人同去,因此曾被人戏称为‘双峰骆驼’,但是悦子从未感受过他‘炽烈的爱’。恋爱时就是,即便是除去敏之每日繁忙的因素,二人的关系也无法用‘热恋’来形容。最后,感觉像朋友关系的延伸一样平淡地结了婚。就连新婚初始时也是,有时会感到他像站在玻璃对面一样,看得见却摸不到;而悦子本身也从没想过要主动伸出手来。

直到他过世后,她才感觉到那样的爱情,好像是在对待自己的兄长。悦子没有哥哥,只能付诸于想像。她认为敏之其实刚好也有同感,这样的共鸣,一般说来只会在血浓情深的兄妹之间存在。

一想到这些,敏之的早逝就愈加令她难过。像是自己的一部分也一同死去,血脉相断的感觉。

‘悦子是,和敏之君真正恋爱之前失去了他呀。’义夫曾经这样说过。当时悦子想到的是,啊,爸爸到底还是清楚的。

到今年四月为止,义夫在一家大型报社——东京日报的车队工作。有事件发生时,他就载着记者们冲到现场。这自然是一项时间不规律而且任务繁重的工作,所以,悦子很少有小时候跟着父亲到什么地方玩儿的印象。虽说有长假和暑假,可留在父亲党成员悦子心中的却尽是与母亲一起守在家里的回忆。

并且,母亲是个毫不掩饰自己对丈夫的爱,把爱意挂在嘴边的女人。这对悦子影响很深。

母亲织江经常说:‘小悦,小悦的爸爸是个了不起的人,妈妈嫁给他真幸福。’

织江今年冬天死于子宫癌。同敏之的死前后相差不过数月。发现时就已经是晚期无法治疗了,所幸的是,没有多大痛苦。像睡着一样安然逝去了。

不如说,悦子的痛苦更是生不如死。丈夫先逝的伤口还没愈合,母亲又离她而去。上天竟然会做出如此残忍的事,真是令人恨之入骨。

唯一令织江担心的也是这件事。

她是个聪明人,感觉到了自己死期将至。她握着陪伴在旁边的悦子的手,说过好几次这样的话:

‘小悦,对不起啊。妈妈在你最痛苦的时候,却要走了。’

即便是在悦子成年、结婚、生了由佳里之后,织江也一直叫她‘小悦’。

‘不会的,很快就会好起来了。’

织江断然摇摇头。

‘看样子不会好了。不过,妈妈想你保证,到了那边找到敏之以后,我会告诉他尽快回来的。’

‘敏之能回得来吗?’

‘唉,不过回来后不能再和你结婚了——他会变成个小男孩,长大了要是能和由佳里在一起就行了。那个人再投胎也会很帅气、脑子也不笨,不也挺好吗?’

悦子笑着同意了:‘好哇,那就这样说定了。可,妈妈怎么办?’

‘我呀,在那边慢慢等着你爸爸。’

临终前还有意识的时候,织江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

‘他爸,悦子就托付给你了。’她没有把年近花甲的丈夫托付给女儿,而是要丈夫照顾好女儿。

即便是现在,悦子也无法相信,自己的父母是通过相亲——而且几乎是仅仅依靠照片的相亲,就决定结婚成了夫妻的。织江是那么的深爱着自己丈夫,这在他们那辈人来讲,简直令人吃惊。

义夫现在头发快掉光了,还患有腰痛的职业病,最近背部已经完全驼下了来。在职的时候,他的两眼放射着独特的锐利目光,退休后这种目光就深藏不露了。每天和外孙女一起烤蛋饼、或是到鱼池钓鲫鱼,成了一个靠养老金过着安稳生活的半老男人。

悦子讲完后,义夫考虑了一会儿,之后手抚着稀薄的头发说道:“好像,仅凭爸爸这里的考虑——”他轻轻拍着额头:“在这件事情上,我认为你能做的东西不多。”

“你也这样想?我也是这么考虑的——”

悦子的话变得含糊不清了,但义夫却完整地理解了她的意思。

“你是不知道,作为《NEVER LAND》的职员可以多大程度地参与到这件事情上来吧,所以才会这么犹豫不决吧?”

悦子点点头,说道:“不仅是这次,也许今后还会发生这样的事。我不知道那时应该采取什么样的姿态来对待。”

“一色先生会怎么说呢?”

“我明天跟他谈谈。但是,之前,我跟他说出美绪想和我见面时,他说要是和客户见了面,之后的事都属于私人范畴的了。”

“这样的话。”义夫将两只粗壮的手一起放在桌上:“剩下的,你只需要考虑自己作为贝原女士女儿的朋友该怎么做就可以啦。这样的话,我也可以在可能的范围内帮助你,因为我也有些担心呐。”

“谢谢。”悦子微笑着说道。仅仅把这件事跟父亲讲出来,就让她心情轻松了不少。

“爸爸,LEVEL 7这个词语,你知道吗?”

因为以前的工作关系,义夫见识广泛,记忆力也好。这些退休后也不见衰减,悦子一问点儿什么,大多都会有一些收获。

“是美绪小姐日记里写着的文字吧?”义夫歪头思索着。

“在图书馆——”义夫想起来什么时总习惯手摸着方形的下巴:“我看到过类似的封面啊。”

“那不是《LEVEL 3》吗?”悦子笑道:“我也想过那个,是一个叫JACK PHINEY的人写的小说呀。”

“在图书馆看到的,应该是这样吧。不是这个吗?”

悦子说了美绪的日记上有‘LEVEL 3 中途放弃 懊悔’这样的记述。

“可是,据我所知,美绪可不怎么爱看书。更何况是外国小说,我想她都不会碰的……就算是稍微有些兴趣拿起来翻翻,也不会一下子看JACK PHINEY的小说呀,一般书店都没有卖的。要说是SYEDENY SHULDAN和HARLEQUIN ROMANCE这类的倒还能理解。”

“我哪个都没听说过。”

“所以我认为那不是书名。因为日记上写着‘到LEVEL 7’,所以我想会不会是什么店的名字。你听说过这样的店名吗?”

义夫摇摇头问道:“照你的话说,那个LEVEL之后的数字是变化的吧?”

“嗯,是呀。”

“这样的话,就不会是店名了吧?”

“或许是连锁店呢?像一号店、二号店那样的。”

义夫有些想不通,露出了怀疑的表情:“什么店会起这么死板的名字?……另外,悦子,问题是美绪写下了从那里‘不能返回’。别管什么样的店,没有进去了就出不来的呀。”

“是呀……”

悦子陷入了沉思。自从贝原好子给她看过日记以后,她就一直在这个问题上停滞不前。

这时,由佳里从冰激凌盘子上抬起头,说道:“是不是电子游戏?”话音未落她打了个饱嗝,之后慌忙用手捂住了嘴。

悦子问道:“有这种游戏吗?”

“不知道,也许有。我没玩过呀。可是,关呐级呀(LEVEL)之类的倒像是电子游戏的名字。”

“有一旦开始就无法返回的游戏吗?”

由佳里笑着说:“那就太可怕了吧,好像玩游戏的人被关在游戏里出不来一样。”

“不会有这样的游戏吧?”

“嗯,但是,我想有这样的,如果不打完整个游戏,里面的角色就会憋在某个场景出不来。也有在中途死掉的。”

悦子看着父亲说道:“是这个吧?”

“美绪是不是爱玩儿那些电子游戏之类的呢?”

“这个倒没听她说过。”;她要是沉迷于这些东西的话,早就会在给NEVERLAND打电话之初说出来的。因为她是一个连烫头发、卖新鞋这样琐碎的小事都会讲出来的女孩。

“不管怎么说,不先让美绪的母亲报警,等警察调查一下的话,什么都是乱无头绪的。”义夫说完,拿起来账单:“由佳里,别再吃冰激凌了,吃坏了肚子,可去不了游泳教室了呀。”

“肚子已经喀嚓喀嚓的冻住了。”由佳里放下了小勺,“我的胃里在钉钉子呢,妈妈。”

“小傻瓜。”

义夫开车把母女二人送回了家。看看表,已经过了九点。她催促着由佳里快去洗澡。

“要是外公也在这儿洗就好了。”

“外公说要去钱汤(公共浴池)做一下按摩。”

“那种投十日元硬币的?”

义夫自妻子病故后一直独居,家中没了顶梁柱的悦子这边也只有母女二人生活。‘住在一起多好。’——很多人这样建议。悦子也这样想过。可义夫不同意。

“还好,我离你住的地方很近,想见面随时都可以见到。你也是,在和敏之君的回忆中醒来之前,就去建立另一种生活会很费力的。暂时先这样分开住着会好一些。没什么,爸爸也没感到孤单,因为总觉得你妈妈还在身边。”

这个提议非常符合义夫的性格,充满着体贴的表达方式。实际上,这段期间,无论是请义夫来自己这里还是和由佳里两人去义夫那里,悦子总会有一些失败的感觉。失去敏之的悲痛之外又背负着失败感,悦子身上的担子很重。

快速吹干由佳里的头发,服侍她睡下后,又收拾了一下。之后,悦子舒服地泡在了浴缸里。从明天开始的新的一周,NEVERLAND职员也开始轮流放暑假。她考虑着假期的安排,琢磨着要与由佳里去哪里游玩的计划,情绪慢慢的好转起来。

电话铃响时,她正穿着浴衣在厨房喝橘汁。电话机上的液晶板显示,时间为晚上十一点五十五分。

悦子连忙拿起话筒——由佳里的睡眠很浅,细小的响动也会立刻将她惊醒。

“喂?”

家中只有女性,所以她接电话时从不报姓名。对于夜间电话,在清楚对方是谁之前,她会尽量压低嗓音说话。

她隐约听见,很远,像串线一样的微弱杂音。

“喂?”

她又问了一次。这次她把嗓音压地更低了。

噼啪……噼啪……好像野火蔓延的刺耳响声。

过了一会儿,一个似乎要被杂音湮没的微弱声音说道:“——真行寺——女士。”

悦子倒吸一口凉气,把话筒紧贴在耳朵上。:“喂?我是真行寺。”

声音比刚才更小了——:“真行寺女士。”

是美绪。悦子一下就听出来了。电话的那边是美绪。

“美绪?是美绪吗?是我,悦子。在哪儿打的电话?你在哪儿?”

话筒里再次充满了杂音。

“我——”,声音微弱,“真行寺女士,我——”

“美绪?再大声点儿。一点儿都听不清。”

她想,那孩子也许是喝醉了。声音里没有一点儿底气。就好象由佳里睡得迷迷糊糊时一样。

“真行寺女士。”那边像咒文一样念叨着悦子,之后说道:“——救。”

电话挂断了。

“喂?美绪?喂?”

悦子紧握话筒,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它。一旦被挂断,它也不过是个冷漠的机器。嘟——嘟——的忙音,像是在戏弄悦子一样。

她放下话筒,坐在旁边椅子上。

是美绪。那是绝对美绪的声音。那声音她听过很多次。

‘真行寺女士’

那含混不清的声音,是怎么回事儿?美绪在哪里?她打电话来想说些什么?

悦子觉得有些冷,她抱起胳膊。

‘——救。’

电话在这儿被挂断了。美绪的话还没说完就截断了。

那声音是美绪的。没错。悦子同样坚信的是——

‘真行寺女士——救——’

真行寺女士,救救我。

美绪想说的是这句话。

家园 level 7(01-11) (日 宫部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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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1

听到尖叫声时,他还以为自己又在做梦。

声音反反复复,忽远忽近。半梦半醒的他,被‘噗通’的东西落地声和由其带来的振动惊醒了过来。

坐起来那一瞬,他失去了方向感,不知自己现在身居何处。这时,又从厨房方向传来一声尖叫。一声单纯的尖叫。屋内虽然漆黑一团,可他还是立刻觉察到她不在床上。毛毯翻卷着,一半落在了地上。床体本身也向这边移动了一大截。

隔门敞开着,他摸索着打开了厨房的灯。她坐在地上一动不动,身边倒着一只热水壶。水槽下的柜门半开着,她的右手正搭在柜门把手上。

“你干什么呢?”情急之下,他说出了这句话。

她猛然转头环视周围,来寻找他。可视线却错过站在门边的他,停在了桌脚边。

“你在哪儿?”她问道。

他费了好几秒钟才完全理解了这句问话的意思。

“看不见吗?”

她的头部缓缓移动着。但是,这个动作明显缺乏目标。面对这种情况,他也是手足无措。

他没有马上靠近,而是像在看着一只被汽车撞得垂死的野狗。够了!快放手吧!内心中最为冷酷、自私的那部分在低声告诫着自己。

他咽了口吐沫,再一次问道:“真的看不见了吗?”

她放心了许多,无力地垂下了肩,下颚在不住地颤抖,一副想说话却又说不出来的样子。

他终于还是走到她的身边,蹲了下来,抚着她的肩头说道:“一点儿都看不见?”

好像要确认真的是他似的。女子用手抚摸着他的手、胳膊,然后一直向上摸索,肩膀最后直到脸。这个举动,正是失明人的样子。睁大的眼睛,越过他的肩头,一直在望着错误的方向。清澈的眼神,在外观上和睡前没有什么不同。

“头又疼起来——”。

她话还没说完,外面的门突然咚咚响了起来。她吓得猛地一哆嗦,俯在了他身上。

外面有人敲门。还喊着:“晚上好,晚上好。”

他看着她的脸。失去视觉带来的震惊,使得她脸上的表情也随之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用纤细的双手紧紧抓住了他的衣袖。

“我是旁边的三枝。”外面的声音说道,之后又是敲门。“喂,出什么事儿了吗?”

“别开门。”她连忙低声说道,然后紧紧抱住他。

“喂,发生什么事儿了吗?打110吧?”

他在两个判断之间犹豫不定。敲门声又响起来了,而且越来越猛烈。这促使他下定了决心。

“不,没什么事儿,对不起啊。”

他坐在那儿一动没动,大声喊道。

门外沉默了一阵。他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他还发现她在不停地颤抖,脖颈上起了鸡皮疙瘩。

“你,是白天那个人吧?”

三枝在门外说道。也许是心理作用吧,听起来满是戒备的语气。

“啊呀,真够奇怪的呀!……在里边儿干什么呢?”

他正拼命地考虑着如何回答,三枝又说话了:“喂,说话呀!你真是这里的住户吗?”

这个,他也想知道。

“能不能开一下门?你这么弄,挺吓人的!”

她紧紧地贴在他身上:“怎么办……”

“再不开门,就叫警察了!我听见女人的叫声了!你在干什么?”

听三枝的语气,似乎此事没有商量余地。白天见面时给他的印象却是,这人不像是关心邻里那种类型的。他脑海中浮现出了三枝从车窗紧盯着他时那副狐疑的表情。

“请等一下,现在就去开门。”

他高声回答后,女子突然张大眼睛:“不行!”

他把手指放在唇上,‘嘘——’地制止住她。“没办法啊。好了,听我的。能站起来吗?”

他抱她起身,又把她扶到椅子上坐下,手刚要松开,却被她一把拉住。

“没事的,你坐在这里就可以了。”

女子断念缩回手,放在了膝上。他向门前走去。中途却改变主意返回到床边,拾起毛毯团起来拿到厨房,然后把毯子盖在她的肩上,将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的。之后,他才去开门。

门锁‘咔嚓’一声打开时,他感到一滴汗珠顺着后背滑了下来。

他慢慢推开门,在走廊荧光灯的照射下,看到了三枝的脸。没错,是白天那个男子。不过现在已经没有了那种直爽的感觉,眉间皱起了一个重重的川字,脸也像牙痛发作一般扭曲着。

他向后退了一步,三枝便歪头疑神疑鬼地打量着房间里面——应该看到了厨房里的女子。

三枝看看他,又把目光转向女子,然后说道:“小姐。”

她吓了一跳,裹紧了毛毯。

“你没事儿吗?”

回答之前,女子可能是想先看看他的脸吧。她像求助一样抬起头,眼神游移不定,因为恐惧至极,她紧紧地搂着毛毯,像是个被抢来的孩子一样。他想都没想就说道:“不用害怕,我在这儿。”

她应该能从声音上判断出他的位置。她凝视着他左侧十厘米左右的地方,不住地点头。

三枝手撑着墙,探进头来。

“眼睛看不见吗?”

他点点头。

“那刚才的叫声是?”

“她摔倒了。”

三枝把厨房里大略的扫视了一圈,注意到了滚落在地上的热水壶,问女子道:“你受伤了吗?”

“没事的。”她语调平缓地答道,为了让对方明白二人不是什么危险人物,她又小声加了一句:“谢谢你。”

三枝靠在墙上,比较着二人,又看了看里面漆黑一片的寝室,最后用鼻子哼了一下,仰脸看着他说道:“还是觉得有点儿不大对劲儿啊……”

“什么地方?”他尽力冷静地说道,正视着三枝的眼睛,保持眼神不会飘忽不定——这需要极大的努力。

“你们俩,叫什么?”

一下子被问到了核心问题,连编造的空闲都没有。他的畏缩似乎被三枝理解成了,这人怕一报姓名就会出事。

“白天,我听楼下的大嫂稍微提过。”三枝接着说道:“那位大嫂,说她看见过一次进出这个房间的人。是个比我年长的,小个儿男人。那男的是你白天说过的在酒馆临时结交的朋友吗?”

他毫不在意话语中讥讽的语气,只顾着考虑‘年长的小个儿男人’这个事实,一瞬间走了神儿。有人出入这个房间,就是说——

“说话呀!”

他突然一惊,定睛一看三枝,眉间的皱纹更深了。

“不会真的像演戏似的,里面的房间里藏着那个大叔的尸体吧?”嘴角边露出微微的笑意,可那更像是一种遮掩,三枝的眼神是严肃的,里面充满了强烈的紧张。

“那么荒唐的事,怎么可能?”

“像你说的荒唐事,大都会在现实中发生的呀,这些事。”;三枝一边用轻佻的语气说着,一边将肩膀微微向后靠,摆好架势。

这样一来,退路只有一条了,他说道:“你要检查一下吗?”

三枝灵巧地向上一挑眉毛,离开墙壁,还是白天见到时的那副打扮,穿着同样的拖鞋。甩掉人字拖后,三枝进了屋。

“先告诉你一句啊,别动坏念头!”

“没那个必要。”他真是这么想的。房间里能看到的地方,没有什么不合适的东西。因此,在这里别加重这个男子的疑心,惹他回自己屋子后打110才是上策。再多争取点儿时间,等这个家伙走了之后,自己也可以带着她离开这里。

只要没有被追捕。

三枝缓慢穿过厨房。这时他才第一次发现三枝走路时微妙地拖着右脚。像是轻微地崴了脚。

三枝慎重地观察着周围,最后在女子的身边停住了脚,仔细地端详着她。他先是想多亏给她裹上了毛毯,又琢磨着三枝会不会说出些什么猥琐的话来。

可是,这个邻居这样说道:“小姐,身体不舒服吗?”

她眨了眨眼,然后向注视着她的三枝脸部方向抬起眼睛:“不……没关系。”

“眼睛以前就看不见吗?”

她犹豫了,极快地舔了一下嘴唇。

三枝带着歉意说道:“哎呀,我不该问这个呀。”

根据侧面的观察,这像是句真心话。

她垂下眼帘。脸颊上闪过了一丝轻微的不安。他想起来白天在药房,当人家对他说‘请多保重’时的感觉。想必那时的自己同现在的她是一样的表情吧。

三枝从女子身旁走开,将手搭在寝室的隔扇门上,微微探头看看,之后摸着墙打开了灯。

他走到女子身边,把手放在她的肩上。她握住了那只手。

三枝正在查看寝室内部。

跨入了半步。

他在等待。等待着三枝退回来。目前的状况,没有任何不利点。没有尸体,更不会有那个‘小个儿男子’被捆绑着放倒在地。

三枝消瘦的肩膀用力向上一抬。

三枝屈膝弯腰。

三枝的身影消失在门后,看不到了。明明没有什么引人注意的东西,却……

三枝正在弯腰查看床脚附近。

她醒来后,发现自己失明了。惊恐万分,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所以,床移动了——床——

他拿开女子的手跨出了一步,几乎同时,三枝出现在了门边。他稍稍慢了一些。

三枝手中握着那把被他藏在了床垫和褥子之间的手枪。

“CHYA KA!”三枝说道。

“CHYA KA?”

“就是这家伙!”说完,三枝把枪口对准了他脑门:“是怎么回事呢?这个?”

在他看来,三枝是用惯了枪的,至少知道哪个是保险。

三枝右手握枪,食指扣在扳机上,用枪筒指了指厨房的椅子。

“你也和那姑娘一起坐在那儿,知道了?”

虽然三枝没有命令,可他还是把双手举至肩高,按照要求坐了下来。

“CHYA KA,是什么?”她一边寻找着他一边问道。她的眼睛已经充血了。

“手枪?为什么?这里会有那种东西?”

他无视三枝猜疑的表情,向女子解释了一切。

“抱歉,刚才没能和你说。”

“手枪……”女子呆然地嘟囔着。:“果然是……那些钱……”

“钱?”三枝追问道。速度确实很快。他不禁要站起身来,可枪口唰地一下对准了他。

三枝把视线和枪口都对着二人,慢慢地走到玄关,锁好大门。然后又折回到寝室。

照这样下去,手提箱被发现是迟早的事。他闭上眼睛,清晰地听到了她不规则的呼吸声。

里面传来了开关衣柜的声音。

三枝连时间都没费多少。回到厨房后,用平缓的声音说道:“乍一看也得有五六千万日元呐。”

他叹口气说道:“我没数过。”

“是吗。这个和带血的毛巾放在一起,应该做出什么样的猜测呢?喂?”

身旁响起了轻微的抽泣声,她哭了起来。他默默搂住她的肩头,心想,真是个爱哭的姑娘。虽然,连自己都想哭出来。

“怎么样,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说说吧?”三枝靠着隔扇门,分毫不差地用手枪指着两人说道:“没准儿,咱还能帮上一把呢。”

三枝说话时略微带着些笑意。因此声音变得浑浊不清。弄得他感觉自己好像被泥水泼过了一样。

“或者是,打个电话,该去哪儿去哪儿?”

他沉默着看了一眼三枝。三枝轻轻摇头,像是在说:‘你可做不出来那样的事吧?’

原本以为碰上了救援队——他自嘲道。托那些钱和手枪的福,总算盼来了救助,可没想到上了贼船。

“要是你能保证,听的时候不会疑神疑鬼地插上那么几句,撒谎吧、无法相信呀,之类的废话,那我可以跟你讲。”他说道。

三枝答应了。因此,他开始了讲述。他在心里告诉自己,在没有别的选择余地时,暂且抓住那只伸向自己的手,试一试。

家园 level 7(01-12) (日 宫部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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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2

“你们,那个——除了记忆消失之外就没有其他反常的吗?”听他讲完后,三枝这样问道。

他感到有些意外。因为他原以为三枝不会在意他们的身体状况。

“身体怎么样啊?”三枝是认真的。

“好像没有什么特别异常的。只是有一些东西的名字不容易想起来。”

“头疼吗?”

“不,我不痛。”

三枝快速把视线转向她。

“这位小姐,头痛得很厉害?”

女子没有说话。他替她答道:“痛得相当厉害。”

三枝靠在隔扇门上,抱起了胳膊。

在他讲述的过程中,三枝按照约定,没说过‘难以置信’之类的话。不过,不时地提出些疑问。诸如,醒来时他躺在床的哪一侧,女子朝向哪一边;对物品名字的失忆状态持续了多久,之类深入细节的问题。

这是在试探我们两个是否真的丧失了记忆吧,他这样考虑道。所以,尽可能的详细解释给了三枝。

三枝向女子问道:“现在怎么样?头,还疼吗?”

她摇摇头。

他反问了一句:“为什么,要问头痛的事儿?”

三枝的浓眉挑动了一下。这个男人的脸上,最能真实表明感情的部位,似乎就是这对眉毛。

“你为什么要这个?”

“因为你立刻就说出了《头痛》。”

“因为失忆好像大多都是伴随着头痛的。”三枝说道,下意识地摸了下后脑勺。“咳,我也只是在电影和小说里看到过丧失记忆的人。”

电影、小说。这两个概念,还清晰地保存在他的脑中。关于这类知识的记忆还没有消失。另外,他还在想,这个三枝会读什么样的小说,看什么样的电影呢。第一次和女子之外的人接触,使他觉得兴致勃勃。

“之后,这位小姐眼睛看不见了,是在——”

“就在刚才。”她小声答道:“我口渴醒来后,发现眼前漆黑一片。刚开始还以为是由于自己在不熟悉的环境里,眼睛还没习惯黑暗的原因。”

“完全看不见了吗?能隐约看到东西的移动吗?”

她低下头,摇了摇。

三枝微微屈膝,观察着女子的眼睛。她的眼睛放心似的朝着上方。三枝保持着那个姿势把目光转向他。他不知道三枝盯着自己是出于什么目的,所以也一动不动地与之对视。三枝把手伸进衬衫口袋,掏出了香烟和打火机。

那个一次性打火机。不过香烟是SHOT HOPE。在他的注视下,三枝啪地把香烟扔在桌上,打着了火机。然后,让火苗轻轻靠近女子的脸部。

他慌忙探身。干什么!在喊出来之前,火苗从女子眼前掠过,三枝熄灭了打火机。女子没有眨眼,连视线都没晃动。

三枝轻声说道:“真的看不见啊。”

“你弄得太危险了。”他长吁口气说道。这时女子才抬起失明的眼睛看着他。他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

“那么?接下来做什么?”三枝语气轻松地问道。

他哭笑不得。回答这个问题就像是,被逮捕的小偷向警察说明今后的预定一样。

“你打算怎么做?”三枝又问了一遍。

他生硬地回答:“你打算怎么办?”

开口说话前,三枝扫视了一下厨房,视线停留在微波炉显示盘的液晶表上。

“凌晨一点二十几分呐?”

他故意露了一下牙齿:“我可是喝咖啡成瘾。半夜喝完咖啡也能稳当睡觉。你们怎么样?”

“什么?”女子不解。他站了起来说道:“不知怎么回事儿,我也想喝咖啡。”

“真难得。”三枝说完点燃了烟。他把空啤酒罐放在桌上,充作烟皿。

他把水壶装满,放在了炉子上。心里寻思着,自己连这样的事也做过。他摆好杯子,取出速溶咖啡,拿来砂糖——这段时间,厨房里是安静的。

突然,女子自言自语道:“是SHOT HOPE呀。”

他转头看着女子。三枝将夹着烟卷的手停在空中,烟灰已经很长了,他也在看着女子的脸。

“烟,是SHOT HOPE牌的吧?”女子又说了一遍。

“你知道?”他问道。女子点点头。

三枝说道:“小姐过去身边好像有吸SHOT HOPE的人啊。”

他半信半疑。问道:“可她是怎么知道的?”

“靠烟味。闻到烟味就能立刻想起牌子来。”

“PEACE、SHOT HOPE什么的和现在流行的低焦油MILDSEVEN味道不一样。就连我,到了酒馆,要是身边有人抽PEACE,也差不多能闻出来。”

“你白天抽的是MILDSEVEN吧?”

“自动售货机里的SHOT HOPE卖光了。”

他背对着二人倒咖啡时,三枝问道:“你,抽烟吗?白天你可是抽了啊。”

“估计以前是个烟民。”

“抽什么牌子的?”

“白天去买东西时,也没考虑,就很自然地选了MILDSEVEN。”

他觉得自己喜好的品牌就是这个。超市货架上摆着好几种成条的香烟,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也没多想,手就不由自主地伸向了MILDSEVEN。

“从概率上讲,MILDSEVEN的可能性最高,因为最普遍嘛。”三枝说道。

可是,她身边——她连那家伙爱抽的香烟味道都能闻得出来的,那么近的身边——的人是SHOT HOPE的喜好者。这么一来,那人就不是自己了。这样推测之后,奇怪的是,他居然一瞬间感到了妒嫉。

他把咖啡放在桌上。女子两手放在膝上。他刚要开口,三枝却抢先说道:“小姐,要砂糖和牛奶吗?”

稍微考虑了一下,女子答道:“不要。”

“喝黑咖啡呀?减肥吗?看起来没有必要吧。”

他握着女子的右手,告诉了她杯子的位置。三枝又加了一句:“小心点儿,注意别烫着。”

默默喝着咖啡的时候,他对三枝这个人稍微琢磨了一下。对女子显示出来的关切倒不像是假的,可除此以外,他完全不知道这个人在想着些什么。从表情、还有闯入这里时的态度来看,不过是个只具备极其普通常识的男人。但如果考虑到,这人会熟练地使用手枪,而且执枪在手时的举动,那么三枝就是,危险——至少是不会为冒险而感到罪恶的人物。

“既然你们说了实话,那我也坦率一点儿——”三枝放下杯子,又点燃了一支烟。“我有前科。”

突然听到这么一句话,有些不知道应该做出什么反应。他僵在那里盯着对方。女子也像是要远离传来三枝声音的方向一样,稍微向后靠了一下。

“因为伤害罪。在酒馆里斗殴。我可不会向对方道歉。不过,该赔偿的我都赔偿了。好几年前的事了。我可不是危险人物啊。”

他考虑着该说什么,最后只说出了这么一句:“因此?”

“因此,才会——”三枝笑了笑说道:“作为我来说,没打算向警察紧急通报说,你们两个人是带着手枪和染血的毛巾还有塞满现金的手提箱的可疑人物。”

他没放松警惕:“为什么?”

“要说为什么呀。如果报了警,警察肯定会认为我是你们的同伙,和这些坏事脱不了关连。不,倒不如说,他们一定会断定我就是主犯。”

“主犯……”

“唉,抱歉。这归根结底是,限定在你们失去记忆前,做了什么坏事下做出的推断。”

女子吁了一口气,放下杯子。三枝接着说道:“那,要说到警察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就是因为我有前科。无论说什么他们都不会相信的。你们不也一样吗,刚才一听到我有前科,脸上的表情就跟看到一个抱着炸药的男的似的,别不承认啊。其实我也没什么,早习惯了。

安心感和不信感,交织在一起涌上心头。这个叫三枝的男人实在是不好对付。和他纠缠上,恐怕要吃大苦头。

“因此,才会——”三枝确认似的又重复了一遍:“有一个提案。”

“提案?”

三枝点点头。冷不防地问道:“你善用右手吧?”

他条件反射似的看了下右手:“好像是。”

“从刚才开始,你无论做什么都一直用右手。即使失去记忆,人也不会忘记利手是哪边的。这样,有一件事情可以确定,你们俩不像是靠着自己的意志躺在那张床上的。”

女子把脸转向三枝那边。通过判定声音的方向,她好像已经掌握了注目说话人的要领。

“你怎么知道的?”

三枝比划着床那边说道:“你睡在了她的左侧。也就是说,平躺着的时候,你的利手处在可以触摸到她左臂的位置。对吧?”

他回想起刚醒来时的情形,的确如此。

“右撇子男人要和女人睡觉时,是不可能让女人睡在自己右边的。这个,不会有错。因此你们两个,并不是你情我愿地上床的。是在根本没法考虑那种事情的状态下——熟睡、或是昏迷——被人搬到床上躺下的吧,可那人粗心大意,没把这样的细节放在心上。”

片刻,女子长吁一口气。她为什么而叹气,他琢磨着。

三枝微笑着加了一句:“嗯,虽然不能100%断言,但也许你俩真的做了非常奇特的事。”

他一脸扫兴。她脸颊羞红。

“好了,不开玩笑了。”三枝摆出一副严肃的面孔。“在向你们稍微披露一点我的思路之后,该说说我的提案了。怎么样?二位,雇用我不?”

“雇用?”

“对。你们是怎么陷入这样的困境的?说起来,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我的意思是,要不要和我签个合同,帮你们查清这些?我想这不是什么不好的交易。忘了介绍,别看我这样,也还是记者的边角料呢。也许说成边角料的记者会正确点儿。”

他开始像评估一般打量着对方。

记者这个职业是,印张名片就可以自称的众多职业当中的代表选手。不需要本钱。哪种职业,混迹其中的人员素质都会有高有低。不需要本钱的职业,里面的高低落差大得惊人。而且,高与低工作的目的经常是不同的。

不过,现在的情况是,他根本没有余地去挑剔三枝是什么人。怎么着都行。这个提案本来就是口头说说而已,从一开始他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他脑子里转换到更现实的问题。

“报酬怎么办?”

“用手提箱的钱做担保。”三枝迅速答道:“万事解决,你们从这个泥潭脱身时,要是那钱是你们的,分一半给我;要不是你们的——”三枝说着,微微摊开双手:“我倒是想说分期付款也行来着。可是,你们多少也有些存款吧。”

女子把手放在嘴角,开始啃起了小指的指甲。即使记忆丧失,习惯也不会丧失。要是这样的话,那么此后,每当她陷入沉思的时候,似乎都会表现出这样的举动。

“不过,问题是这位小姐的眼睛。医院那边儿怎么办?”

对于这个问题,他没有资格回答。只能闭口不语。

她停止了啃指甲。抬起头。对着三枝的方向,轻声,但果断地说道:“为了让我能够尽早堂堂正正地去医院,请帮忙加把劲儿。”

这就定下来了。

她摸索到他的手,紧紧地握住。

“好吧。我们和你签合同。”他回答说。

“好!”三枝说着,轻轻拿起放在大腿上的手枪:“这个危险的玩意儿,我先保管着。反正,现在就是把这家伙给你俩用,也只能落个把自己手指轰掉的下场。”

“没关系,请拿着吧。但是——”

“但是?”

“请退下子弹,交给我。”

三枝笑道:“够精的啊。”

此外,他还想过,当作担保的不是箱子里的钱,是他们自身。

“现在就要麻烦你件事儿。”

“什么?”

“我想住在你的房间。”

三枝瞥了一眼女子:“小姐,你一个人没事儿吗?”

她刚强地点点头。他连忙说道:“我把放在靠着三枝先生房间的墙边,有什么事儿就敲墙。我早上不太容易醒,但你可千万别到处乱走啊,记住了?”

“记住了。”

三枝笑眯眯地说道:“够自律。”

他让三枝先回去,自己领着女子到床边时,小声地道歉说:“知道你会害怕,但请忍耐一下。”

她微笑着说道:“没事的。我知道,你是想尽力看住那个男的。”

第一次,他轻抚着她的脸颊,说道:“你的悟性真的很好。”

“小心啊。”

家园 level 7(02-13) (日 宫部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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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日 八月十三日 星期一)

13

美绪的电话断了之后,悦子马上给贝原家挂了电话。可是,只听见呼叫音,却没有人接电话。悦子又重拨了好几遍,焦急得直跺脚。

家里没人?在这个时间?

她耐心地一直挂到天亮,可结果是一样的,已经不会再有进展了。清晨5点半刚过,悦子起身决定去直接拜访贝原。

开始准备的时候,由佳里起床了。

“妈妈,早。出什么事了吗?”

看见夹着玩具熊,正在抹眼睛的女儿,悦子慌忙催促道:“听话,快穿衣服。领你去姥爷那里。”

“怎么了?还早哇?”

现在学校正放暑假,悦子不在家的时候,由佳里总是呆在义夫那里,每天早上七点半,和上班的悦子一起走出家门。

“有点儿急事儿。妈妈得赶紧出门。所以——好吧?”

“那广播体操呢?”

“今天不做了。”

“如果不每天都去,就得不到奖励的点心了。”

“没关系。妈妈去领给你。”

由佳里已经清醒过来,感觉到母亲那边的不是普通小事,于是吧嗒叭嗒地跑进了洗手间。

等由佳里的时候,悦子又给贝原家挂了几次电话。依旧没有应答。

这时,她突然意识到,和打进这里的求救电话一样,也许美绪的父母也接到了同样的信息,因此两人现在都不在家中。要是那样的话,从好子昨天的态度来看,她是不会善意地通知悦子一下的。

即便如此,美绪就是被看管起来了,也比找不到人影要好得多。把神色不安的由佳里抱上助手席,悦子默默祈祷着起动了汽车。

“妈妈?”

“嗯?什么?”

“现在的表情像是爸爸去世时的那样。”

悦子手搭在变速杆上,低头看着那张小脸。由佳里把装着暑假作业的小包放在膝上,轻轻地撅着小嘴儿。

悦子放松了一下。说道:“对不起呀。妈妈,有点儿担心的事儿。心里觉得挺紧张。是由佳里也认识的妈妈的朋友。”

“美绪小姐?”

虽然没有跟她提起过,可由佳里似乎已经隐约察觉到了。

“是的。美绪小姐离开家不见了。得快点儿找到她。”

“所以,妈妈要去找?要是那样的话,由佳里也跟着去不行吗?”

悦子摇摇头。由佳里拼命恳求母亲:“我不会捣乱的。我会听话的。由佳里,喜欢美绪小姐!”

悦子伸手弄乱了女儿的头发,微笑着说道:“妈妈也是一样呀。可是,今天呐,由佳里要留在家里。妈妈这边要是知道了什么,一定会告诉你。好吗?”

由佳里答应了。到了义夫那里,悦子跟父亲说了句详情过后再说,把由佳里交给他,之后马上出发了。

“妈妈,加油哇!”由佳里挥手叫道。

悦子还记得路线,所以没费事就到了贝原家。可是,按下玄关的门铃,却没有应答。

果然是外出了?——悦子看着房子周围想道。T字形的车棚下,右边停着一辆灰色的轿车,左边是一辆鲜红的轻型汽车。据美绪说——如果悦子没记错的话,那两辆车应该都是美绪父母的。

这么看,人在家?悦子回到门口,又按下了门铃。按了几次。到了最后,干脆用拳骨敲起按钮来。

里面传来咔嚓咔嚓的杂音,之后是着实慢腾腾的应答声:“唉~~”

悦子忙扑到通话器前:“喂?是贝原女士吗?是我!真行寺!”

通话器沉默了。过了片刻。

“你有什么事?”

没错,是好子的声音。看样子是刚刚起床。

“昨天,半夜里,美绪小姐来了电话。之后我也向您这里打了电话,可您好像没在家。”

“哎呀。”

悦子焦躁起来:“您能不能先把门打开!”

等待了约有一分钟,可悦子感觉像是过了一个小时。

门总算开了,一看到里面站着的穿着宽大的晨衣,披着薄睡袍的好子,一看到她睡得蓬乱的头发时,悦子一股怒火涌上心头。

“大清早的,别那么吵好不好。让邻居看见了成什么样子!”

好子毫不掩饰地露出一副厌烦的表情。“连点儿常识都没有。”眼睛像见到醉鬼一样轻蔑地看着悦子。

可现在不是同她争论的时候。悦子按捺住怒火,迅速讲明了事情的原委——在门口,就那么站着说的。

但是,听完讲述,好子却淡漠地说了一句:“是骚扰电话吧?”

悦子怀疑自己听错了。

“的确是美绪小姐的声音!她喊出了我的名字——真行寺女士!”

“骚扰电话不也是这样吗?没准儿是熟人打来的呢。”好子斜眼看着悦子,继续说道:“年纪轻轻就守寡的……”

悦子无语直立在门口,感到耳垂发烧。她简直不能相信站在对面的也是个人,也是个母亲。最后,她从嗓子眼儿挤出来一句话:“我的事无所谓。您不担心美绪小姐吗?她说出了《救救我》呀!”

“是~吗?只说了个《救》电话就断了不是吗?是你胡乱猜测的吧?”

“可……”

好子说的是事实,可是人的肉声——从嘴里说出的话,却不是那种流于表面的东西。美绪说过《救救我》。这肯定没错。说了一半,电话就断了,或是别人给挂断了。

悦子转移了目标,不提电话的事儿了。

“您昨天去警察那儿报案了吗?”

“我不去。幸亏没去。”

“为什么?这是怎么回事儿?”

好子拉着门,做出要关门的架势:“请回吧。我还穿着这身儿呢。”

“贝原女士!”

“你这人真烦!”

“您为什么不接电话?那时您在哪里?您不担心美绪小姐吗?”

好子刷地一挑眉毛:“我什么时候说过不担心来着?”

“可是……”

“电话嘛,我们家到了晚上就关掉,把接头拔掉。就是因为骚扰电话太多了。”

悦子倒吸了一口冷气。“你明知道美绪小姐可能会打来电话的?还能做出这种事来?”

好子穿着拖鞋,走下玄关的水泥地,探出身子,怒视着悦子。

“我们家一直是这样的,可自从美绪离家出走后,就让电话在夜里也能接通了。我也想过,那孩子也许会打来电话。可是,到昨天晚上已经没有那个必要了,所以,就又改回到老样子了。怎么这么没礼貌呢,你这个人!”

到昨天晚上已经没有那个必要了?悦子为这句话再次沉默无语了。

好子脸上露出得意洋洋的笑容,说道:“美绪那孩子呀,昨晚来电话了。十点左右。说是住在横滨的朋友那儿。两人一起打工。还说要在那儿呆到暑假结束,干得挺来劲儿的。还说要从现在开始攒钱,想在寒假时和朋友们一起去海外旅游。说是想用自己的钱去。她还说知道不说一声就离开家不好,可要是跟妈妈说了肯定不会同意,所以就……”

“那个朋友的名字,您问了吗?”

“我问了,可她说是妈妈不认识的人。”

悦子不由自主地轻声说道:“撒谎……”

好子驳斥道:“那孩子为什么非得要说谎?美绪不是那种会编造谎言的孩子!”

“可是,我清楚地听到了她的声音啊!”

“都跟你说过了,那是骚扰电话。只是你把它瞎琢磨成美绪的电话了。首先,作为母亲,我不可能听错美绪的声音吧。跟你真是讲不清!”

好子说得气势十足,吐沫快要溅到悦子眼里了。“而且,我和那个朋友的家人也通话了。是朋友母亲接的,和我聊了几句。很普通的一个人。印象不错,比起你来要好得多。我刚说美绪还请多关照,那边就笑着说:‘我会照管好的,请不必担心。我们没想到美绪是瞒着您跑出来的,所以和您联系晚了,真是对不起。’说得让人都有些过意不去了。两人在马车道(横滨地名)的一家餐厅打工。美绪高兴地说,那是家很气派的餐厅,像这样和朋友生活在一起,仿佛成了亲姐妹一样。”

听着好子的说话声,悦子在无意之中摇着头。

不对。不对。不应该有那样的事。海外旅行?在餐馆打工?和朋友像亲姐妹一般生活?不会。如果真的制定了那样的计划,美绪一定会和自己说的。

“贝原女士——”

“够了!”

正在用扫帚清扫院子的邻家主妇像被好子的怒喝震开一样,扭头瞪眼怒视着这边。

悦子硬撑着将情绪平静下来,放低声音说道:“那电话里的声音,肯定真的是美绪的声音吗?”

好子撅着嘴,点点头。

“来电话的时间是十点左右,对吧?”

“刚才不是跟你说了吗?你听不懂日语呀?”

“是十点左右,对吗?”

好子哼了一声:“是呀。”

悦子这边的电话是快到午夜零点时打来的。无法想象,仅仅在两个小时里,美绪所处的状况会发生那样戏剧性的变化。

(真行寺女士——救)

那,空洞的声音,像在空洞的喉咙里回荡的声音。

“贝原女士。”悦子抬起头,用锐利的目光看着好子。这个人,已经不行了。

“您丈夫现在在哪儿?”

好子皱眉说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您丈夫知道美绪小姐出走的事儿吗?”

好子因愤怒而涨红的脸颊上,闪现出一丝苦涩。稍过片刻回答时,她的声调也低落了下来。“我丈夫现在在国外。一直在出差,暂时不会回来。他很忙的。”

悦子泄气了。她原本打算,既然母亲不行,就和父亲见面直接谈谈的,可……

“能联系上吗?”

“我没有义务告诉你。”好子断然答道。做出了这回真的要关门啦的动作。“你也许是美绪的朋友,可不是因此就有了干涉我们家事的权利,别在为这事儿来烦我了。”

因为兴奋,她的话滔滔不绝而且变得越来越快。“托你的福,美绪找到了。安然无恙,活蹦乱跳的。那个任性的孩子,由当母亲的我来照管。请回去吧。要是下次再不请自来的话,我可要叫警察了!我们家亲戚里边儿,可有在警视厅办事儿的!”

在悦子的面前,门被迅猛地关上了。

家园 level 7(02-14) (日 宫部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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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14

悦子只好急忙赶去NEVERLAND上班。她迟到了15分钟。

一推开门,同事们一齐向她问早,而她连回应的力气都没有,瘫坐在了自己的桌前。

“怎么了?”

一色离开主任座位走近前来。悦子极少迟到,更何况,从脸色上就能看出不对劲儿。

“我想和你谈谈。”

“好啊。去会议室吧。”

一色先向走廊走去。悦子无力地站起身,为自己的迟到和暂时离席向同事们道歉,之后跟着出去了。

“看起来不大精神啊。真行寺女士,您父亲或是由佳里出什么事了吗?”一色问道。

悦子摇摇头。

“那就好。是工作上的事吧?”

一位年轻的女同事称一色是‘会走路的敬语’。对待任何一名部下,他都总是使用对保险客户那样的言语来说话。在同贝原好子近乎吵架似的谈话之后,他的声音在悦子耳中听起来显得愈发慈爱。

“我能帮你什么吗?”

悦子说出了事情原委。一色认真听着,不时发出附和声。

“是很麻烦呐。”听完讲述后,一色温和地说道,脸上没有一丝为难的表情。

“您认为我是考虑的太多了?”

对于悦子的提问,一色歪头思考了一会儿,然后答道:“不。如你所说,人的话语中确实存在着‘言外之意’。说话的氛围,语调微妙的差异,都可以左右言语的内容。要是真行寺女士从《救》这个字中听出了《救救我》的意思,那事情一定是这样的。”

一色的分析打消了悦子心中的焦虑。她告诫自己千万不能着急。

“那么,真行寺女士打算今后怎么做?”

“怎么——做……”

“首先我要和你明确一点,我刚才问的意思是,作为NEVERLAND一名工作人员,您打算怎么做。不是作为您个人。”

悦子张大眼睛看着一色。

“主任的意思是,作为NEVERLAND来讲,和这件事不应再有关联了?”

一色点点头,把像女性一样白净的双手放在桌上,微微探了探身子:“你知道的,真行寺女士,在NEVERLAND的我们,说到底也只是虚拟朋友。给这里打来电话的人是这样的,非常孤单,但另一方面,自我防护意识又很强。虽然感到孤独,但又不想承受因交朋友而带来的麻烦。由于他们讨厌因和别人直接接触带来的麻烦,所以才会求助于只能在电话里听到声音的我们。《只能在电话里听到声音》反过来就是说,《仅在电话里的交往》。这个意思,您能理解吗?”

悦子点点头。

“声音上的朋友,实际上是很方便的。只在需要的时候,打个电话就会出来。像施了魔法的油灯一样。不需要的时候不叫出来,放在那儿就可以。不会遭到丝毫的埋怨。因此,挂电话的一方永远有主导权,而我们是被动的。像NEVERLAND这样的电话绝缘寺要想存在下去,绝对条件是,《这边决不主动接触》。”

一色微笑着说道。

“因此,可以把NEVERLAND的‘熟客’,考虑成是,孤独、消极思考的同时又随意任性的人。当然,并不是每位顾客都是这样,独居的老年人,情况就完全不同。但其他的,尤其是年轻人,只能这么说——这样的情况很多。但这是事实。”

“主任……”

“之前听到那个叫贝原美绪的女孩想要和你见面时,我同意了。因为我考虑到,您早晚都要遇到这种事,如果没有这种经历的话,真行寺女士就不会理解到NEVERLAND最本质的意义。所以,我说过吧?《要是直接见了面,剩下的就是个人领域的事》。从NEVERLAND的角度来讲,一旦同打电话的人见了面,它的存在意义也就立即消失了。因为去会面就等同于主动接触了对方的世界。”

悦子低头沉默无语。

“而且,像我刚才说的那样,仅仅在孤独的时候求助于这里的人,是很讨厌被主动接触的。这个真的是这样的。所以,我们这边一旦主动接触,我们的存在对对方来说,就会在瞬间变得不必要了。虽然个体时间有差异,可或早或晚,对方都会开始厌烦我们的。可想想不也是吗?如果是非得要亲身实地交流的人,何必要叫我们呢?自己周围就有那么多的人。正因为,他们认为总是得到而不付出就不能维系的朋友关系太过麻烦,所以才会选择我们这些虚拟朋友的。”

“我不知道,您想要说什么……”

“好吧,真行寺女士。我说的意思是,和偏好NEVERLAND的人不得主动接触,不行是因为受到伤害的是您这一方。他们是冷酷自私的。要是他们感到不再需要您了,您的主动交往变得麻烦了,或是他们的兴趣转移到了别处,就会把你轻而易举地抛弃。说起来,电话这种机器本身就是自私任性的象征呀。人们只顾着自己的方便,随意搅乱别人的生活。”

“我不这样认为。”

“啊,当然我也没说都是这样。请别误解。好朋友之间,恋人之间的电话就不同。还有很普通的,在现实中也有交流沟通的人,他们之间的电话也是例外。这些都是用来代表着一分一秒也不愿分开,或是要呆在一起之类想法的行为。而且我认为这才是正常的电话行为。我用《自私任性》表达的是,只在自己有兴趣时才往这种场所打来的,单侧通行的电话行为。

悦子将手放在嘴边,指尖在颤抖。她万万没有想到一色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开场白讲了这么长,想必您也能猜到我要说什么了。真行寺女士,我的结论是,反对您今后过分干预贝原美绪小姐的事。她不是在朋友那儿吗?也许在打工。之所以没通知您,我想只是忘记了。”

“可是,我们不是虚拟朋友。我们成了真正的朋友。”

“只在自己家里招待了人家一次,您就可以断言吗?即便您是这样想的,可美绪小姐怎么想没人知道。也许她会想,那时被您邀请心血来潮去玩了一次,可要维持这种朋友关系还是太麻烦呐——”

可是,美绪小姐那天真的很高兴。悦子在心中反驳道。

“只要一想到麻烦,就只会一刀断绝。至于您现在在这里如何的焦虑不安,美绪小姐恐怕连想都不会想吧。事情就是这样的,仅仅是声音的,施了魔法的油灯一样的虚拟朋友,要忘记也是很快的。”

听着一色连绵不绝的讲述,悦子在他的表情深处,察觉到了之前从未注意过的东西。

那个用什么来表达才好呢?果断?放弃?

不,不是那些。是算计!

她好像是第一次理解了保险公司为什么要设立NEVERLAND这样的机构。这不是慈善事业,也不是企业宽宏大度的表现。

说起来它是一种市场调查。是用来收集大量的、其中多数是孤独者,真实的声音。也许就在这座大厦的某处,一群人正在收集给NEVERLAND打电话的人的声音、然后进行统计分析、整理为资料。

保险不限于生命保险。住院赔付金、收入保障金、护理费用负担、和个人养老金之类,种类繁多。这些,对于那些一旦有事而又孤独无依的人来说,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当然,NEVERLAND并没有对此进行露骨的宣传。可是,只要对那些打进电话的人说你需要的东西在那里,就已经构成了宣传。看似不经意,其实就像在观看棒球比赛过程中,自然而然映入眼帘的,球场挡球网(在捕球手背后设置的,为防止球飞出场外)下绘制的广告一样。

“主任的意思是说,美绪小姐对我已经厌烦了,根本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是吧?”

一色笑了笑说道:“或者说,也许仅仅是遗忘了。总之,你要是把她等同于工作以外、私生活中的其他朋友的话,就会感到极其失望。”

“那,打到我家里的电话,那是怎么回事?”

“我还是认为那是骚扰电话。如果是美绪小姐打来的,那可就太让人感到意外了,真行寺女士。”

悦子低下头,闭上眼睛,暂时让心里平静一下。

然后,她直视着一色的眼睛,说道:“我能请假吗?夏季休假。预定是从这个星期三开始的,能不能提前一下?”

一色移开了视线,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了空调的方向。

“拜托。”悦子连声说道。

一色叹了口气,又把目光转回到悦子。“你要以私人名义去找她?”

“是。”

“很困难的。首先,你要怎么做?”

“去警察局说明事情原委。之后的事,到了那儿在考虑。”

一色苦笑着说道:“够固执的。好吧,我准你假。剩下的事我会和其他人商量的,你就不用挂念了。”

“谢谢您!”悦子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可,一色竖起食指,“等等”,叫住了她。“真行寺女士,我是你的上司,也是你的朋友,是这样吧?”

悦子犹豫着点了点头。

“那么,作为朋友,我可以帮你一下。请等十分钟,我到处都有朋友。其中有一个在都内的警察署里做少年课课长。”

一色在会议室挂通了那个朋友的电话。干脆利索地说明了事情经过之后,询问对方从原则上讲像这种情况,警察是否会按离家出走案件来进行搜查。

对方的回答是,恐怕不行吧。“她母亲已经确认本人打来了电话吧?那就没有搜查的必要了。”

那个朋友还热情地询问了贝原美绪住处辖区警察署。“比起你这样的不速之客突然去那里打听,我这儿的电话人家才会认真应对吧。”

结果,处理离家出走案件的负责人的回答也是一样的。

挂下电话,一色脸上露出了为难的表情。“请别认为我是存心找麻烦。”

“哪里的话。这样就省得白跑一趟警察署了。谢谢您。”这是发自内心的感谢。她觉得,无论是对一色,还是对NEVERLAND,都应该重新做出评价。NEVERLAND的股价暴跌,一色的股票呢,之前卖了一些,现在又以原价购回。之前之后,只是分类方式不同而已。

不过,这样一来,悦子也清楚了,自己不得不完全孤立无援地去寻找美绪了。

这样也好,一个人干到底。

贝原好子靠一个电话就深信不疑美绪是出于任性而离家出走的。一色也深信给NEVERLAND打电话的人都是脾气古怪、自私任性的。大家都这样认可了结论。

可是,悦子不一样。用一副不懂装懂的样子来自欺欺人,而因此失去了最宝贵的人,这样的事,有一次就够了。悦子决不妥协。

(由佳里,喜欢美绪小姐!妈妈,加油哇!)

能够依靠的,只有由佳里的鼓励——她这样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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