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第三种黑猩猩 -- 淮夷

某日与几个旧友在北京聚会吃饭，偶然说起一个电视节目，江苏卫视的相亲秀《非诚勿扰》，众人立马来了精神，七嘴八舌谈兴甚浓。我听得一头雾水，插嘴说，这节目很火吗？我从没看过。大家看着我，眼神很恼人，潜台词的意思大概是，您是寒武纪穿越过来的吧。

回家后有点好奇，遂上网找了一些《非诚勿扰》的视频。看了片刻觉得超级无聊，几个女人莺莺燕燕站成一排，然后一个糙男出来，介绍自己何方人士、以何谋生、有何理想追求。女人们对他一番围观继以围攻，几轮不知所云的问答之后，速配成功或告失败。

面对这种闪电式的觅偶，我的一个疑问是：人类到底凭借什么选择自己的伴侣，难道真的只凭一面之缘、几句闲谈？相亲秀这种节目的存在到底有没有潜在的逻辑？

这些念头在脑中一闪而逝，未曾当真思考。直到最近读了一本书，才偶然找到问题的答案。

此书叫《The Third Chimpanzee》（第三种黑猩猩），作者是加州大学的地理学教授Jared Diamond。Jared以《Guns, Germs, and Steel》一书蜚声世界，他还写过一本名著叫做《Collapse》，讲述环境变化对人类文明的致命影响。

就像黄仁宇先生喜欢以所谓“大历史观”反思中国历史进程，Jared这几部杰出著作连在一起，也可称作一种宏大历史，且他的视角更宽，盖因他的观察不只是文明的兴衰，而是人类的动物性起源及其演进，以及在演进过程中人类与自然界和其他物种的互动关系。

“第三种黑猩猩”比喻的就是人类自身，因为人类和其他两种黑猩猩共享98%的基因。此书初版于1993年，我读完之后颇生相见恨晚之感。Jared以其驳杂的知识和风趣的文笔，剖析了人类演化过程的很多奇怪习性，例如，为什么动物不去吸毒酗酒而人类偏偏有此劣习？

说回到人类的伴侣选择问题，书中介绍了一个概念叫做“search image”，这个词的意思是成年人的脑海中有一个理想配偶的搜寻形象，尽管当事人未必意识到这点。不同的人有不同的search image，亦即中国谚语的情人眼里出西施，看起来没什么科学道理可言。

不过，心理学家总是试图找到一男一女能够成为夫妻的道理。换言之，为虚无缥缈的缘分找到一个统计量化的方法。量化缘分绝对是一件焚琴煮鹤的事儿，但是看看统计数字的结果还是挺有趣的。

具体的方法是这样：他们收集了很多对夫妻的资料，然后分析每一对夫妻之间各项变量的配对情况，这些变量有身体上的（比如身高、体重、肤色等）、有性格上的（沉默寡言、活泼好动等等）、还有社会性的（比如收入、年龄、信仰等）。

当样本量足够大的时候，可以相对准确的计算出这些变量和婚姻之间的相关系数。相关系数是一个统计学上的概念，这个系数的数值为0意味着毫无关联，0-1之间的数值意味着关联程度从低到高。举例身高来说，如果夫妻身高的相关系数是1（完全线性相关），那么姚明选择的配偶只可能是郑海霞而不会是邓亚萍。

统计上的方法大略就是如此。那么实验的结果如何呢？

结果显示，若有缘分做成夫妻，相关系数最高的（+0.9）一些变量是人的社会属性，比如宗教信仰、民族种族、经济条件、年龄、政治观点。看来中国古人讲究的“门当户对”和包办婚姻还是有点道理的。公主不会喜欢乞丐，王子也瞧不上灰姑娘。同样的，黄钟人不愿意找白种人结婚，80后和60后也隔着巨大的鸿沟。至于为何上海女人非老外不嫁以及82岁杨老娶妻28岁，只能说这些是outliers，属于偏离了统计规律的异常样本。

除了社会属性，夫妻配对的性格因素具有+0.4的相关系数。0.4这个数值在统计学的定义上一般是临界点，≥0.4是显著相关，<0.4是弱相关。所以，看起来性格配对也是觅偶时的一个重要的因素。对此实验结果我多少有点怀疑，盖因很多夫妻恰好是性格相反，温吞水配火药桶的成功案例屡屡皆是。

很让我讶异的是实验显示，夫妻之间身体特征的变量（身高、体重、肤色、腰围、鼻宽、耳垂长度、等等）相关系数只有+0.2，这在统计学上是非常弱的关联。所以，人们选择意中人的时候，潜意识里对于彼此的身体条件似乎并不非常在意。

假如这个实验结果是普遍性的，人类择偶之时其实并不真的“以貌取人”，而是选择社会属性最类似的人。人类演化的进程是很现实的，社会地位的匹配远远超过俊男美女的磁力，这就像基辛格说的 ”Power is the ultimate aphrodisiac.”（权力是最好的春药）。

所以，相亲秀千篇一律的“本人体健貌端”似乎全然抓错了重点。尽管人们选择配偶时脑海中那个search image各有不同，但最有缘分的目标注定还是那些与自己出身背景相似之人。不然，就算您比山东二哥还壮，也还是追不到老徐的。

一个显然的问题是，人海茫茫，这样的人哪里去找呢？

从基因相似的角度来说，最速配的意中人，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是他的母亲或姐妹。对于一个女人则是她的父亲和兄弟。

书中提到一首20年代的美国流行歌曲，是此种择偶观的绝妙概括：

I want a girl

Just like the girl

That married dear old dad…

大多数的人类皆须遵守道德伦理，不会与自己的父母或兄弟姐妹结婚。乱伦禁忌是后天养成而非得自遗传，作者举了一个以色列集体农场(kibbutzim) 的例子，农场的几千个孩子从出生到童年全部混住，像是一个大家庭的成员。按说青梅竹马的后果是诞生大量农场子女的内部联姻，但是考察2769个农场孩子的样本，只有13对婚姻是和自己人，其余的都选择了外面的异性。回避亲人的行为是后天养成的，在这方面以色列人展示了超强的自制力。

那么，表兄弟姐妹又当如何？

Jared教授并未明言，不过我揣摩他书中的意思，似乎他暗示表亲配对是很有机会成功的。

他提到了一个可能的实验：把一个男人和他的表姐妹们关到一个大笼子里，这些表姐妹从嫡亲到远亲，亲疏不等。观察员记录该男子和每一个表姐妹make love的次数。这个实验需要找很多男的重复做，然后再找很多女的和她们的表兄弟做。据此，可以分析出人类对异性表亲的偏好系数。

显然，如此荒诞之事并无可能进行活人实验。Jared提及一个有趣的动物实验，用鹌鹑做的。

他说，科学家将雄鹌鹑从小由其养母养育，以使其无法见到血缘亲属。雄鹌鹑长大后，将其和不同的雌性鹌鹑关在笼子中，观察他比较喜欢哪一位。实验的结果是，雄鹌鹑最喜欢的是表妹雌鸟而不是陌生雌鸟，哪怕这表妹素未谋面。而且雄鹌鹑喜欢嫡亲表妹远胜于远房表妹。

是故，乃有钗头凤的名句“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陆先生的痛苦我终于能够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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