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茗谈(二十九) -- 本嘉明
本来这一篇,是围绕中美峰会来说的。我倾向于认为这次中美峰会,和上一次江总访美(1997年10月,晤克林顿总统)合在一起算“一次”,是中美首脑会晤中并列最重要的一次,超过邓总访美,与尼克松访华等量齐观。
但话中无意带到了孔夫子(其实也是那个雕像引出来的),大家有争论了,就索性先交代清楚一点点。但只能说得简略,因为不是当前的重点------事实上,我认为孔子永远不会再成为中国人的重点了,我要去跟90后说这个,人家显得很正常,倒是我弱智了。
广场当然可以立像,但应该和其他的学术代表一起立。儒家,只是“百家争鸣”的普通一家而已。前2000年捧得太过了,后来老毛打了几天板子,亢龙有悔,不算冤枉。现在呢,在百家争鸣里头归到前十名的群众积极分子,就差不多了,省得又翘尾巴。这土地流转了,老孔挂帅了,2020年跟1920年,区别在哪里呢?
文化是什么?如果某高僧敢说:“佛是干屎撅”,那么我们说文化也就是吃喝拉撒,生活中的小点滴,恐怕不为过吧?
比如李刚你吧,放学了玩到“枯藤老树昏鸦”,然后你妈叫你回家吃饭,蹬蹬蹬跑回家一看,好嘛,满汉全席。如果一种文化流派算一道菜,如今互联网这双筷子,老长了,古今中外什么菜都够得着,哪道菜少吃几口,也未见得你会营养不良,明天会生食道癌。那儒教是什么?是桌上一道苦瓜炒绿豆。绿豆好啊,包治百病,小本倒也不是过敏忌口,但偏不爱吃,摁我的头我也不爱吃(吃倒是吃过几口了,这不能赖),直截了当就说不吃,而且说的时候基本不经大脑,没有把话想得四平八稳滴水不漏。我是很浅薄一个人,又不是教授啥的,乱说会教坏细路。这多大个事儿啊?不就一道菜嘛。您爱吃尽管吃,2000年如一日地吃,我也不能拦你啊。除了这道菜,咱中华文明就没别的了?这顶多是十个指头中的一个嘛。
(一)
一个人生下来,有些人认为,就是一个小蝌蚪放到了社会的大池塘里,就自由自在,想游去哪里就游去哪里了?不是的。
更真实的描述是,整个社会是个巨大的蜂巢,里面是一格一格的,每个人就是一颗绿豆,一筛子倒下去,滴溜乱滚,最后各自掉在一个坑里,稳腚。一个比较健康的社会,会有意让绿豆们在一生里挪动几次。资本主义社会,是激发绿豆自己蹦。虽说豆总是绿的(这叫“平等”),但一样米养一百样豆,这绿豆要蹦起来,心思各异,有的喜欢卖苹果,有的喜欢抢银行,属于乱糟糟的布朗运动,没个准,那么国家机器就管制你,逼你定向动,主流是上进。毛时代的社会主义社会,是“组织”这只看得见的大手,搅动豆们,推着你动,豆们也木得选,半梦半醒跟着走就是了,所以有时候是正走,有时候是倒走,大呼隆。当然,你要是把整个蜂巢兜底翻转一次,那代价就大了,名曰“革命”。
那么孔学是个什么理论呢?孔子认为,豆们是有色儿的,分金豆,银豆,铜豆,铁豆,倒下去后,要各按其位,不可以混占,不许擅自交叉。而且一旦各就各位,核对无误后,再上一遍胶,固定,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在那个时代,孔子这样想是合理的,在今天,你没有感觉到有一点“夸张地落后”吗?
所以,我们就不要大声讥笑印度的种姓制度了,童鞋们醒醒吧,孔学及其发展的儒教,就是“中国特色的种姓制度”,孔子可以容忍小步偷偷改良(比如周公定礼,国君下葬可以以活人殉葬,孔子是暗里反对的),但反对一切革命的精神,质疑天命的精神。大家要把孔家店请回来的话,不如直接移民印度算鸟!
生命在于运动,一个社会能运动,总是好的,因为没有任何大神可以保证自己的“神之选民”只正动,不反动,所以在互联网之前我们人类能做到“正三反一”,已经笑死了。而孔学的荒谬,在于他只推崇“制动”,维持祖宗之法的一潭死水,自己不创造,只盲从,不管你是正动反动,只要敢动,他就跟你拧巴。有时候他拧巴得是对的(比如台湾人就很伪娘地炫耀他们保留了更多的中华文化遗产,而蔑视WG,当然WG确实动得不好),但,偶尔拧巴对了一次,不是你丫轻浮一辈子的本钱。当今社会,环球竞争如此激烈快速,只要你制动,你就失去了球籍------因为很简单,网民们一壮大,加上民智一开,现在很难有大规模的反动了,谁爱制动谁落后。
这里的关键,不仅仅是具备在野精神的网民够多,还在于民智之开------就是独立思考,成熟思考。
(二)
我们回到老孔。
孔夫子的性格魅力,是极其伟大的,我个人认为他的问题,在于学术体系,先天不良。如果孔子搞宗教布道,应该是和耶稣比肩的人物,因为宗教可以回避现实,但孔子有强烈的“入世”情结,要服务于现实社会,所以他伟大的人格,就悲剧性地服务于一种不合实际的理想,因此不但在生前令他颠沛流离,身后还成为帝王们肆意阉割的工具。
我们要认识孔子,先要认识几个关键性的背景。
孔子的理想,是“克己复礼”(克己复礼曰仁),这个礼,就是周礼。春秋战国的一地鸡毛,按他的说,就是因为礼崩乐坏嘛,没了规矩嘛,野心任意膨胀嘛(君不君臣不臣)。周礼,是从周文王到周公制定的国家制度。其中很核心的两条,一是“用人唯亲”,二是“姬为上国”。
“用人唯亲”,是完全以血统来延续统治,而且必须是严格的“嫡长子”,庶出的不算(附带提一句,容毅仁是庶出,这是解放时容家举家避走香港,而留下他同TG周旋的重要因素,当然后来是因祸得福)。不但王和公爵如此,所任用的大臣(士大夫)也如此,不是正牌红二代是不能用的。这里面就有中国式种姓歧视的一个方面。
“姬为上国” ,是因为开国时封建,封了很多王国公国,其中有皇家的(“姬”姓),有外姓的(比如封姜子牙于齐,齐王就是姜姓)。两相比较,国不分强弱,必须“以姬为上国”。
孔子是鲁国人。鲁国是周公的儿子伯禽的封国,姬姓国。周公当过冢宰(总理),地位高于另一个王弟召公,更加高于外姓的姜尚(太公),而且周公为天子定制,就是制礼作乐(别人创作好了,他老人家审批),身兼中组部和中X部部长,D校校长。所以周天子特许鲁国可以使用天子礼乐(拥有第二套国家交响乐团),以褒周公之德。周朝的礼,是个很复杂的体系,繁文缛节,体现在“乐”里的礼,只是一小块。但在“礼乐”这一块,唯独给予鲁国以天子的规格,可见鲁国在一批姬姓国中的地位,也是超然于上的。春秋末期,社会生产力的发展,使“礼崩乐坏”成为必然,因为那一套不合用了。大家用拳头说话,晋楚秦这样的大国就趾高气扬,而鲁国要想在国际秩序中争得有利的地位,打架又不是人家的对手,于是就只好拿“我们祖上怎么怎么”说事。这是孔子一生追求“复礼”的根本原因:复了礼,周天子是爹,我们鲁国就是半个“嫡长子”,红歌一唱,吐气扬眉啊。
第二点就更困难。孔子本人,不是嫡出,连庶出也不是,而是鲁国武将叔梁仡的私生子。孔子本人倒是长得样貌堂堂,身材高大,颇为优秀(一般权贵人家,庶出的都比嫡出的要优秀,一是庶子们母亲的基因会比较好,嫡出的很多是政治联姻,木有优生学;二是庶出的要出人头地,必须付出更大的努力,更会做人。比如袁绍是庶出,袁术是嫡出,袁绍更优秀一点),但就是没资格拿到“士”(低级贵族)的地位。孔子有小姐的心,却只有丫环的命,在他幼小的心灵里,去当平民,不就是去当“贱民”吗?他自己曾说过:“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而绝不会如光棍一条的陈胜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因为老陈是真的木有贵种,而在孔丘的心里,是把自己看作贵种,看作“士”的。孔丘少年时之所以有远大的理想,艰苦的努力,原动力,是要整个社会承认他是贵种,是“士”,这靠不到老爹,就靠自己!如果他生来只是个平民,仍能有后来办学的成就,我会更加尊敬他。
所以孔子的一生,首先是在为“小我”的社会地位而奋斗,其次是为同他一样的广大庶子们(“大我”)的社会地位和灰暗前途而奋斗(有教无类),第三是为了祖国鲁国“应得”的国际地位而奋斗。孔子承认,这个社会上,确实分光脚的和穿鞋的,但不是老法那种分法,而是应该由他老孔来分。等他夹带私货分完了,就可以固定了,不许发梦不许质疑,各安其命,是为“礼”。
这里,小本不由想到中外关于贵族和平民的几个掌故,今天看做笑谈,那时是社会常态。
1599年9月,80名商人和冒险家(准确说,就是海盗)聚集在伦敦,向伊莉莎白一世请原,请女王陛下特许成立一家与东印度地区进行贸易的公司。女王是同意的,无非你打劫我也有份嘛,但谁也想不到,事情僵持了,因为朝廷理所当然,内定一个贵族哥儿爱德华-米其本爵士来领导,而胡子们宁死不从,要求来一个“跟他们(平民商人)有同样出身的人”,而不是一个“绅士”。结果拖到1600年12月,商人们获胜,由他们推举的詹姆斯-兰开斯特领导的“东印度公司”成立。该公司在极盛时,拥有印度孟加拉巴基斯坦全境和26万私家军队(陆海军),是英国陆军的两倍。
日本明治维新前夕,向外学习的风气渐开,坂本龙马组织了一票亡命之徒,偷越国境到南洋学西式航海,但这其中有武士,有普通平民,经常起冲突,因为武士认为自己高档,不屑于同平民一起干甲板活。坂本大怒,用火枪逼着全体船员统统脱光,然后说:“看看,这就分不出武士平民,还不都是两条腿儿的吗?那兵右卫门,别看你平日老掖着长的短的,硬的翘的,现在呢?神马都是浮云苔司耐。”所以日本近代海军,是从裸奔起跑的。到了日俄战争时,俄国海军还保留着非常落后的制度,军舰上的军官都是贵族,而普通水兵同农奴没有区别(叫作“穿制服的牲口”),尤其是当时军舰还是用煤,在中立国装载煤炭是一个非常残酷的体力活,以至于对马海战还没有打响,伊万们已经生不如死,可以说未战已败。
所以孔子如果一步踏错,是一定会在社会的底层,光着脚丫不得翻身的。但他人品好的一面是,他把自己的痛苦深深地埋藏在心底,按一条光明磊落的道路进行毕生的温和的奋斗,而不是在那个动荡年代里当一个奸人,作价而沽。其次,是孔子的政治主张虽然不得意,但他选择了一个正确的支点,撬动了地球。
这支点,就是教育。
而讽刺的是,孔子能得到“士”的地位,居然是由于礼崩乐坏。换句话说,如果不是礼崩乐坏的鲁国现状,而是在平静的,阶层森严的“礼的世界”里,孔丘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得到“士”的地位。他本人,是他所深恶痛绝的社会现状的受益者。
(三)
孔子的时代,鲁国掌握实权的,不是鲁公,而是三桓(季孙,孟孙,叔孙三家大夫),其中以季孙氏为最强。鲁襄公十一年,三桓四分公室,把军队一分为四,由三家各领(季孙氏独领两军),而鲁公彻底丧失军权,成为傀儡。
这次分军,不能算全错。三位大夫家里都蓄养了大批家臣,很多就安插在军中。春秋时代,军士是一门专业职业,父老子替。当时的人,寿命虽短,但生孩子多,一旦十几年不打仗,社会生产力又发展了,部队没有战损,顶替进来的下一代就越来越多,这些红二代,劝他们去当平民是不可能的,就只能扩军。所以后来到了战国时代,战争的规模和残酷程度远大于春秋时期近于体育比赛般的“按规则游戏”,动辄“斩首数万”,而且军事改革家如司马骧苴,孙子也应时而生,其中有这个深层原因。而扩军之后,军队变得难于管理。鲁公无能,为防兵变,就不得不分下去,三家承包。
这里,又带出另一个问题:正主和摄政。
所谓正主,就是根红苗正的分封王室嫡长子,他当王是毫无疑问的。摄政王,就是王室近支或外人在王族临时接不上时暂代领国,摄取王权。我们现代社会一个好笑的现象是:凡是所谓民主政体政党轮替的,都把自己看作“正主”,君权神授,搞得再乱七八糟也无所谓,纯粹的死猪不怕开水烫;而某白兔党多少有点“摄政”的心理,自我感觉没有“神授”那么跩,需要执政得当来证明自己的正当性,稍微夹点尾巴。这在海峡两岸,特别明显。
回到鲁国,长期以来的现状就是:三桓虽然勾心斗角,但在管理国事以民为本上,还算小心得当;反而是这几代鲁公,仗着天授君权的正统,无一良善,横征暴敛,都是不堪之材。这种微妙局面,在春秋末期的各国,普遍存在,因为国君同卿大夫通常都互相提防,权臣们为了以防国君突然发难抄家,往往刻意在民间买恩市惠,一个是枪杆子,一个是民心,两手都要硬。比如齐国司马(国防部长)田乞放赈,借粮给民众渡荒,秋后归还,居然大斗借出,小斗收回,掏空国库,贩卖私恩,年年如此。
但是,一个坏的国君VS三个还算好的权臣,从“礼”的角度说,仍然是大夫们大逆不道。就是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国君再差劲,血统上讲是符合“礼”的,要规劝不能推翻;大夫犯上,哪怕是为民而谏,也是谋逆。所以,鲁昭公需要在朝中培植自己人,那种不分青红皂白忠君事礼之人。孔丘的出身不能令人满意,但他坚守周礼,事事反对权臣,是鲁公需要的。由于季平子的反对,鲁昭公无法任用孔子为官,但孔子不但得到了士的地位(可以佩剑出门),而且得到了一个吉尼斯记录:开办第一家私学。
鲁昭公发现,贵族们的嫡长子和嫡子血亲(所谓“公子”),都跟随三桓,于是他决定利用庶子和平民子弟,来逐步替换朝中的贵族子弟。但在春秋时期,只有贵族子弟(公子王孙)有权进入官学。而由于书简笨重昂贵,私学开办不起。所以,鲁昭公给予经济支持,孔子办起了私学,有教无类,不管你什么出身地位,只要想学,交十条干肉当学费,就可以入学,决无政审。古代“十(个)”称为“束”,干肉也叫“脩”(读“修”),所以“束脩”在解放前也指老师的报酬,是一种文雅的说法(好比请齐白石作画,酬劳叫“笔润”或“墨润”;小金库给知县老爷发奖金,冬季可以叫“碳敬”,夏季叫“冰敬”)。鲁公的如意算盘,等这些黄埔生毕业,就可以上岗了。
但鲁昭公来不及等到,就因为愤然发兵攻打季氏,而被三桓联合反击,不得不流亡齐国。孔丘认为早晚要株连自己,而主动去国避难,也去了齐国。这一趟远行,让他看到了两点:
1)天下乌鸦一般黑,鲁昭公实在不是什么好鸟。
2)天下乌鸦一般黑,齐国原来也是一本烂帐。
此时春秋各国,大夫坐拥实力,下克上,已经是普遍存在。时代已经变了,进步了。而孔丘的一贯驼鸟态度是:既然一个孩子长大了会出痘,出痘就可能会死,那就捏捏小,再塞回娘肚里,就没事了。
周公制礼,是猴年马月的事了,拿这个乱套现实,不是刻舟求剑,又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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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希有”的发明者,以言罪人的祖先。 随性自在 字0 2011-01-20 22:23:06
🙂孔子定“礼”,而没有发明礼教 博客南 字128 2011-01-19 21:20:32
🙂茗谈“快活体”舒服。 拿不准 字0 2011-01-19 19:45:45
🙂茗谈(二十九)-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