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末路(危层三部曲第二部)1 -- 邝言
那天晚上林苏没有走,伊达也没有走,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静静地听完了林苏对往事的追述。他第一次知道了凉的过去,知道了那个让凉的生命凝固成一种悠长深远、无边无际的想念的名叫苇的女子。
在一个遥远的西站月台上,这个名叫苇的女孩子与凉错过了火车。他们在山坡上并排而坐,说着一些无关痛痒的话,在夏日午后明媚的阳光里,两人就这样谈着,说着。有时凉仰天躺倒在山坡上,双手枕在头下,望着西部异常明净的蓝天,望着慵懒而过的朵朵浮云,耳边传来苇稚嫩而细碎的语声。这一定是凉那平淡无奇的人生中一个不可多得的美妙时刻。然而他却不知道这一切仿佛前生注定的际遇的来胧去脉,就像诗中所写的:
我知道月下盛开的/莫不是最早到的花期/而花前你我谈论的/莫不是最闲散的话题/就这样走着/从邂逅走到分离/你我似乎从不曾提起/眼前错失的/莫不是最美丽的岁月/岁月中流逝的/莫不是最美丽的记忆
凉一定将那次际遇当作他生命中一次充满小小惊喜的短暂假期,伊达甚至可以揣想凉携苇的手再度登上西去的火车时,凉一定并不以为他的未来会因这假期而有任何的不同。结束这次旅行之后,凉又回到了他日复一日的庸常生活中,并不厌倦,却也没有任何的好奇。惟有在偶尔的时刻,凉回想起这次的旅行,回想起那个给他出了一道奇怪的谜题的小女孩子,就在转过那条千百次走过的街角的时候,凉的嘴角现出一抹乍现即隐的笑容,没有人觉察,然而凉走过无数次的回家的路却有了一点小小的不同。
然而凉却无法知道那个阳光灿烂的夏日午后苇所有纤微而不可碰触的心情,即便是在苇再一次走进凉的生命,并终于将自己完完全全地交给了凉之后,凉还是无法想到苇是如何鼓起她全部的勇气,在那个响着淅淅沥沥的雨声的温暖而潮湿的夜里献出了她如窗帘和枕巾一般洁白的初次。那一夜,虽然一切并不显得仓皇与突然,然而凉还是从苇的眼底触及到了那一份近乎偏执的坚持。
“凉,你是我的第一次啊。”
“为什么说这个?”
“不知道,”苇口齿不清地答道,“我就是想告诉你啊。”
在多年之后,苇的话想必一次次地触发凉心底永无可能愈合的创痛,就像那夜苇紧紧抓住凉左肩的手,苇抓得是那样地紧,仿佛要就此抓住缓慢然而却不能遏止的时光的流逝,抓住凉全部的生命,永远永远地停留在那一个不再转动的时刻。
这个名字叫做苇的女孩是七年前去世的。她死于一种叫做“三尖瓣闭合不全”的心脏病。据说这种病是与生俱来的,换言之死亡对于她而言是一个随时悬临的东西,历史上的确有伴随生长发育而自愈的特例,但大多数人会在十七八岁这样青春最盛的年华中死去。
更可怕的是苇知道她所患的病,从来都知道。自从她遇见凉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会有这样的结局。无论是林苏还是伊达此刻均已不可能揣度到苇在那个特定的时刻里是如何作出了走进凉的世界的决定,亦无法揣想她又是何以在与凉的深深爱恋中撒手而去。林苏曾不止一次地想如果自己是苇,在那个情况下,就不应该再选择去走近凉,而是应该将这份绝望的情感深深掖藏于心底,然后眼睁睁地让凉从自己的生命中走过去而坚持不发一语。可是,在许多年以后,林苏慢慢地明白,如果说选择这样做需要极其巨大的勇气和承受极其巨大的痛苦的话,那么选择走近凉恐怕需要更大的勇气和承担更为巨大的悲痛。苇这样做是对的,就凭凉这许多年来从未逝去的追忆就足以为证,如果凉错过了苇,那么,世间就绝不仅仅是错失了一份如此炽烈而绝望的爱情而已。
苇是值得的,值得凉为之守候一生;凉也是值得的,值得苇献出自己只绽放一次的绝世美丽的青春。
林苏并非到这一刻才明白这一点,所以她在苇死后的第二年便离开了这个城市,前往澳大利亚继续她的学业。走的那天,凉还赶到机场去送她。在机场两人都相对无言,林苏原本有数不清的话想说,但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倒是凉最后开了口,叮嘱她在异国他乡要当心自己,还有,要稍稍收敛起她那些任性的小脾气。
凉,你怎么可以说得如此自然平直?你充满悲恸的眼神在哪里?你流血不止的内心在哪里?为何在苇的葬礼上竟不曾流过一滴泪呢?
“凉,”林苏呜咽道,“你也要当心自己,还有,要记得小白啊。”说完,林苏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
“果真长大了呢。”凉微微地笑了,“懂得关心别人啦。”他轻轻地抚摸着林苏的短发,话语里仍是充满最初的怜惜之意。
“我不要长大,”林苏拼命摇头道,“我要永远做你的小白!”
“别说傻话,”凉温和地道,“那天你出门前不是说好的吗?”
林苏知道凉指的是凉和苇为她举行生日Party那天的事。那个Party结束的时候林苏哭闹着要求凉与她跳一支舞,林苏还记得那首舞曲的名字叫《最后的华尔兹》。苇没有让凉为难,事实上,苇和凉一样,从来就是那样温柔地怜惜着自己。可是当时的自己是如此的任性和不懂事,自以为成熟地可以洞悉人世间所有的悲欢散聚。
一曲既终,林苏紧紧地抱着凉,许久不曾放开,最后她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了,走时甩下一句:“我不再是你的小白,你也不再是我的凉,我叫林苏,而你是我的凉大哥。”
当时林苏自以为说尽了人世间最凄美的一句告白,然后转身而去的,可是机场送别的那一刻她才意识到她是如此的幼稚,充其量只是在自己编织的剧情里独自体味那一种刻意的美丽。她多么希望她从来没有这样说过啊。然而,即便是这样林苏也还是知道凉从来就不曾因此对她稍有责怪,凉从来都是默默地注视着自己,等待自己从稚嫩的梦中醒来,然后去面对此后也许流离颠沛,也许平淡无奇的人生。
在阳光温和的六月里,在机场宽阔清新的草坪上,林苏最后一次亲证了凉的沉默与坚忍──自始至终,凉都不曾流露他的憔悴。
林苏留给了凉一封信,信上附着她在那个国度的联系地址,同时,她也留下了多时以来一直保留在身边片刻不离的凉交给她的那把房门的钥匙。
“我原本以为我这一辈子绝不会忘记凉的,”林苏在结束对往事的追溯的时候说道,“可是在后来搬了一次家失去了联络之后的一天里,我突然意识到我已好久没有想起凉了,我一下子害怕起来,于是便立即搭上飞机来到了这里。”
说到这里,她又攥紧了手中的钥匙。
“可是,刚才你开门的那一刻我发现拴着钥匙的带子是紫色的,可我一直记得是蓝色的。”林苏一下子又掉下泪来:
“我竟连这样重要的细节都忘记了。”
伊达动容了。在林苏开始她的叙述的时候伊达就一直在心里无以言表地感动着,可是听到结尾这句话伊达方才一下子陷入了某种冰凉的痛彻之中。
一个生命中对你而言如此重要的人难道也会摆脱不了被遗忘的命运吗?那么,要多少深切的东西才能让人铭记一生呢?凉会终于忘记了苇吗?伊达连想都不敢想。
“不是这样的!”伊达大声道,“往事在千百次上溯之后是会带上很多别的东西的。并不是你记错了,并不是的。”
林苏抬眼望了望伊达,从彼此的目光中两人都各自体会到了某种厚重而深切的东西。
“你累了,早点休息吧。”伊达站起身来,“先洗个澡,洗去一路上的疲惫和风尘。”
林苏默默地点了点头。
夜已很深了。从窗口看去,四下的灯火已渐渐熄灭,都市归于一片梦境一般的沉静。在林苏进去沐浴的时候,伊达打开了音响,放入一盘肖邦的夜曲。然后他来到阳台上,默默地注视着远方。
凉,你此刻身在何方?头枕着唐古拉山脉融雪汇成的河流吗?背倚着黄土高原一望无边的梯田吗?在草原芬芳清新的气息中安然入梦,还是抬头仰望着满天灿烂的群星呢?在你这一次突然起意的行程中,你在寻找着什么呢?在你匆匆逝去的三十多个年头里你曾找到过吗?虽然我原是你人生里一个极为寻常的过路人,虽然我也许永无可能明白你每一刻内心无法触及的心情故事,但你是否能感觉到我的魂灵正一路追随你向前行去呢?在过去的漂泊中我可能并不明白为何我总停不下脚步,然而此刻我却知道我如此热切地期待着你的归来。
那是一九九六年的夏日。伊达在凉那离地十七层的住所的阳台上静静伫立,试着让自己归复到与凉结识之前的寻常岁月中去,但那几乎已无可能。
直到他听见屋内传来林苏的声音。
“什么事?”伊达折回客厅里,冲着浴室的门应道。
“对不起,”里面传来林苏怯生生的声音,“你能不能,”声音停顿了一会儿,“能帮我拿一下‘那个’吗?”
伊达怔了怔,随即明白过来林苏指的是什么。
“在右边的格子里。”林苏的声音很轻。伊达没有应声,他走到箱子边上,打开了它,然后照林苏说的从右边的袋里取出了她要的东西。
来到浴室门前,伊达敲了敲门。
门随即打开了一条缝,伊达迟疑了一瞬,然后缓缓伸出手去,绕过那道门边,递了进去。
在林苏去接的一刹那,指尖触及了伊达的手。伊达感觉宛如被电流击中了一般浑身一颤,随即翻转手来紧紧握住了林苏的手。
伊达分明地感觉到林苏的小手在同样地颤抖,先是在伊达手心里顽强而迟缓地挣脱着,只是过了一会儿,便没有了动静。
这是一个始料未及的夜晚。伊达和林苏就这样紧紧握着彼此的手,隔着浴室那道门静静地伫立着。谁都没有尝试着将那道门打开,谁也都没有再试图将彼此的手甩脱。
直到音响“咔”地一声停下来,并且不再转动。
此后几天林苏就住在了伊达这里。伊达没有去工作,他带林苏到就近转了一转。两人也没再谈起过凉。有几次,经过某些地方的时候,伊达从林苏的眼底里看到过瞬间的黯淡,但只是一瞬间,很快就过去了。
有一次林苏对伊达说起了自己的身世,她告诉伊达自己原本不叫林苏,她原本应该姓季,是某位官员的私生女儿。她现在的父母是那位要员的世交,因此她被托付给了他们。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她从小就不曾被真正严厉地管束过,由此她养成了放任的性格。林苏很早就知悉了自己的身世,因为那个官员定期会来看她。林苏在知悉了身世之后就益发放任了,她学会了抽烟,学会了逃夜,学会了乱花钱。伊达听过了林苏叙述了自己的身世之后未发一言,以致于让林苏觉得伊达开始越来越像印像中的凉了。不过林苏却从来都不曾对凉提及过她的身世,这一点让她大伤脑筋。难道我对他比对凉还好吗?林苏不自觉地想要疏远伊达了,对此伊达很敏锐地觉察到了,他选择了非常谦逊地退缩在凉的阴影之后。这样一来林苏反倒在心里觉得不自在起来。
“我想我还是搬出去住吧。”好几次,这句话到了林苏的嘴边,但却又不知为何终于没能说得出口。
但事情终于有了变化,有一天晚上,亚男突然不期然地敲响了伊达的房门。
“我去酒吧找过你,他们说你最近都没有上班。”亚男站在门口仰头对伊达道。
“哦,我有点事。”伊达支吾了一句。亚男很快发觉到这回伊达不曾有让她进去坐一会儿的意思,随即她便看到了林苏,林苏正穿着很贴身的小背心,在伊达身后怯生生地站着。
“是因为她吗?”亚男干涩地问了一句。伊达尚未及应答,亚男便掉头就走了。
伊达对林苏道了声“对不起”便追了出去。
“亚男!”伊达在电梯口叫住了亚男。
“你什么都不必解释,”亚男回头道,“没有必要的,我们原本就没什么的,她很漂亮,我只有为你高兴才对。”
“不是你想的那样。”伊达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
“是不是都不打紧,”亚男笑了起来,眼底却带着泪光,“你有很多女孩子,我知道你一直都有。我不是要为自己不平,但是要到什么时候你才能停下来去爱一个人呢?”
伊达本是无心去解说什么的,但听见亚男这句话他却忽然抬起头来,“你不明白的。”他狠狠地说了一句,眼里却分明流露出痛苦之意。
亚男忽然闪过了一丝迷惑,她的确不明白是什么在让伊达如此痛苦着,这种痛苦是她所从未见到伊达流露过的。
电梯门开了,亚男转身走了进去。在门合上之前她转身向伊达招了招手:“伊达你放心,不管怎样我都会喜欢你的。”
电梯降下去了,伊达在电梯口站了一会儿,然后缓缓走了回去。
回到房间他发现林苏正在收拾行李。
“你干什么?”伊达瞪大了眼睛。
“我不是因为别的,”林苏急忙道:“只是实在不愿打搅你。”
“你怎么会是打搅我呢?”伊达近乎无望地喊了出来。
“可是,难道她不是你的女友吗?”林苏问。
“当然不是,”伊达回答,“我压根就没有什么女友。”说着,伊达跌坐在沙发上,不再出声了。
“但你还是在乎她的吧?”林苏问道:“否则你不会这么急切地追出去。”
伊达缓缓地摇了摇头,示意林苏别再往下说了。
林苏站在原地,不知该做什么好,过了很久,伊达用一种沉缓的语调开口道:
“有一次,”他说,“凉就在这个房间里忽然问我,他问我,‘从没有喜欢过什么人吗?’我回答说怎么可能,只不过都不很深,所以忘记也不可惜。”说到这里,伊达抬起头来,然后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可是现在不是了,凉,再也不是了啊!”
林苏仰起头,闭上了眼睛,抓着行李箱的手缓慢地松弛了下来。她并不想明白伊达说的到底是什么,完全不想明白,但她已经被伊达话语中的一切丰富而不可诠解的内涵所深深浸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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