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末路(危层三部曲第二部)1 -- 邝言
九月,遥远的西站月台。
山坡上风很静,草地清新,四下里充满明亮的阳光。惟在天地相接的地平线上,一道淡淡的带状的云彩伸向远方,仿佛向世界的尽头伸出一只想要留住一些什么的手臂。然而,无论是对这流转的时光还是对这静止的山脉而言,这个姿势永远是徒劳的。就像此刻,任谁也不能向林苏和伊达再现十一年前的那一幕,天地间只留下无尽的揣想。
“你觉得凉真的会来到这里吗?”伊达在月台的尽头向另一头的林苏大喊道。
林苏凝望着铁轨消失不见的远方,没有应答,但是伊达想像得出她脸上坚定不移的神情。一路之上林苏的脸上就一直是这样的神情,伊达则坐在对面默默地注视着她。这一次,林苏是决定再也不放手的了。虽然林苏没有开口这样说,但伊达能体会到,林苏再也不愿意让心底关于凉的记忆渐渐淡去了,因此她定定地望着车窗外。虽然这样望着,但伊达明白她一定什么也没有望到,她只是死死地攥紧这份回忆。远在澳大利亚的时候,由于时空的阻隔,由于日复一日的庸常生活,她本已开始淡忘了,这份淡忘也许意味着她又可以接受一个全新的开始了。然而她却对这样的开始极为恐惧,于是又折回到凉的世界里来。在凉所居住过的地方,看着凉所看到的风景,听着凉所听过的音乐,林苏终于可以蜷缩在里面,孤单而绝望地享有着她所期望的内心的安宁。
就这样望着林苏的脸庞,如此年轻而美丽的脸庞,如果不是那双隐藏着幽深的心事的眼眸,伊达甚至可以揣想林苏陶醉在所有小女生都会有的浪漫感觉中的模样。于是伊达又止不住困惑起来:他究竟是期望着林苏能见到凉呢,还是宁可她将凉遗忘?有时伊达体会到:相比记忆而言,遗忘乃是岁月留给人们的一份更为昂贵的馈赠。可是,他会希望凉将苇遗忘吗?他能够如此吗?逝者已远离了我们,生者又当如何呢?如果说凉和苇还曾在那一段特定的时刻里见证到某种永恒的话,那么林苏和自己呢?面对如同生死之隔一样无能为力的界限永远希望着吗?还是终于不堪岁月的重负而转身放弃呢?
在这种反复自问之中,伊达的大脑又开始胀痛起来。他每每发觉他不能直接看明白他自己,他惟有借助什么人的折射之光才能将自己看清,也许他终究还是那种置身行程中的性格,尽管他曾在那一天强烈地感到他已不能如此洒脱地挥手上路了,他心里毕竟也有了某种莫名的牵挂,但是当他这一次再度踏进旅程,那种如惯性一般的轻快与自由感立即又俘获了他。在这个时候,伊达只要一想起凉,甚至只需一接触林苏的目光,他的内心就会立即被一种巨大的羞愧感所淹没,仿佛他又看到亚男在电梯口大声地问他:
“到什么时候你才会停下来去爱一个人呢?无论是谁,你爱过吗?”
伊达忽然被内心的追问激怒了。
“为什么嘛!”他心里大喊道:“为什么非得这样?这不过是人生的一种选择嘛!大多数人不还是得继续他们的生活吗?他们未必就不快乐,难道不是这样的吗?”他这样问自己,然后从这样的争执中醒来,发觉面前是空阔的旷野,从一开始就没有人在和他争辩。
“凉!”伊达忽然大叫起来,“你在哪里啊!”
没有回答,山坡上回荡着伊达的声音。
“你在哪里啊,你在哪里啊……”
伊达猛地抓起一块石头狠狠地向山坡上扔去:
“你再不出现的话,我就开始恨你啦!”
这一次,伊达充满莫名怨恨的声音甚至惊动了林苏。她默默回转过头来,冲伊达道:“去打个电话吧,已经是傍晚了呢。”
伊达站得那么远,兀自喘着气,林苏的话他根本没可能听见。
当然后来伊达还是打了电话,可是电话那头亚南的等待也同样一无所获。
伊达与林苏在车站旁的小旅店里住了下来。日复一日,天气渐凉,这个夏季虽然漫长,但终于还是过去了。
渐渐地,林苏凝望远方的目光开始变得迷蒙了,有一次她忽然道:“兴许是我猜错了呢,那个谜语可能根本没有答案的。”
伊达望了望她,想说什么又止住了。
“你说凉为什么能天天站在窗前凝望呢?”林苏喃喃地问道,“为什么他总是听着同一首曲子呢?”
“莫扎特。”伊达吸了口气,“也许我知道为什么。”
林苏闻言慢慢地转过了头来,“为什么?”她问。
“你看过那部名叫《走出非洲》的奥斯卡经典影片吗?”伊达问道。
“你是说……”林苏想到了一点什么。
“当女主人公终于一无所有的时候,她的眼前就会浮现那样一幅画面:男主人公背着猎枪,孤零零的背影印在霞光四溢的天边。一望无限的非洲草原上,远远地,有几只狮子闲散地游走。每当这个时候,单簧管那独特的音质就这样悠然地响起来,回荡在四野。”
听完伊达的独白,林苏又陷入了沉思。
两人在月台上并排坐着,坐了好长一段时间,林苏又开口问道:
“你说,男主人公的死是可以避免的吗?”
“不可以吧?”伊达不确定地答道:“导演恐怕别无选择的。”
“不是问这个。”林苏连忙摇了摇头,“我是说,呃,本来会是这个样子吗?”
伊达知道眼前这个小女生又沉浸到他刚刚所叙述的剧情中去了,亦或者这个剧情又让她联想到了一些什么,这只是一部电影么,又有什么“本来”呢?
“其实将大师的音乐配上电影的剧情无论如何都是相当媚俗的,”伊达大声道,“大师的音乐本就不可以放在特定的情境中去理解,而是应该具有无限丰富的可诠释性,我对这首曲子的感受就有所不同。”
林苏安静地听着,听到这里她便问:“你怎么想呢?”
“我感受到的就是无忧无虑的欢乐的童年。”伊达说道。
“可是,这首曲子很忧伤啊。”林苏反问道。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伊达念诵着《诗经》里的句子,“美丽的东西总会让人感到些许忧伤的,本就是这个样子的。这一点在古今中外而言并无不同。”
林苏点了点头,安然地沉默了。
“我们做点什么吧?”伊达忽然开口道:“不要傻呆在这儿等。”
“我们做什么呢?”林苏问。
“凉很喜欢花花草草的,我们到山坡上给他摘些野花吧!”伊达提议道,“他或许就来了也不一定呢。”
林苏被说动了,于是两人离开月台,向山坡上走去。
此后的事情伊达无论如何追想也记不真切了。后来他头脑里的影像就只剩下最后的那一刻。真的,在那如最终审判一般的一刻到来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伊达已完全回忆不上来了。伊达记得那一刻林苏站在月台那一端的样子,头上戴着一道花环。是的,伊达记得那一道花环,这么说他和林苏的确在山坡上做过一些什么。他们采了许多野花,将这些花编成花环,然后呢?然后是林苏自己把它戴上的吗?还是他给她戴上的呢?记不起来了。那一刻林苏戴着那道花环,亭亭地立在那里,伊达记起来的是她的侧面,伊达记得那一刻林苏的脸上略带笑容。她为什么在笑呢?这个笑容如此地熟悉,好像在山坡上林苏也曾这样微微地笑过,她在笑什么?伊达努力地想,她是在笑他对她说的话吗?在那一片异常的光亮中,两人在山坡上奔跑着,相互追逐着,忽尔又一起跌倒,伊达就这样顺势将林苏抱在怀里。伊达想不真切他是不是在冲动之下吻了她,我吻过她吗?伊达真的想不明白,那一幕幕画面就像是隔了一重又一重的玻璃,怎么样也看不真切。然后呢?然后伊达去打电话了。“如果还是没有消息的话我们就回去吧?”伊达问了这么一句,林苏仿佛微微地点了点头,于是伊达站起来走了。
真的,多年以后伊达所能清晰地记得的惟有那一刻。那一刻林苏站在月台的那一头,头上戴着花环,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的笑容,然后她便意识到伊达向自己走过来了,于是她便转过头来。伊达清晰地记得林苏的神情如何瞬间地起了变化,她看到了伊达那张惨白的面孔,看到他向她走来时踉踉跄跄的脚步,于是她突然明白了。
在明白了的那一刻,她弯下腰,缓缓地、缓缓地在原地蹲了下来。
伊达与林苏回去后正赶上参加凉的葬礼。在葬礼的前一刻伊达都还没有准备相信凉已经死了,他暗自决定要好好地看一眼凉最后的面容。他觉得他一定能够将凉从梦中叫醒过来,然后哈哈大笑着说:“原来是吓唬人哪!”于是大家欢快地笑着。伊达想一定会是这样的,他坚信不移。他简直太相信这一点了,以致于当他只是在玻璃灵柩里面看到一只黑色的骨灰盒时顿时在原地头晕目眩起来。他一时弄不明白怎么会是这样。他问林苏:“凉呢?凉在哪儿?”林苏低低地回答道:“他们说一运回来就火化了,因为已经不像样子了。”说完开始抽泣起来。而伊达根本没有听进去,兀自在心底问着:“凉呢?凉在哪儿?凉呢?他在哪儿?……”
当然伊达最后还是明白过来的。在他明白过来以前林苏一直在旁边安慰着他,好像本应该反过来才对,然而事情的确是这样。
凉的葬礼后的一个星期,林苏飞回了澳大利亚。那天伊达同亚男一道,到机场去送她。在最后的一刻林苏似乎转身有话要说,但伊达没有动。亚男推了推他,“你过去呀。”伊达这才走上前去。林苏朝他笑了笑。
“好好照顾自己啊,”她笑着道,“我会给你写信的。”
“不必了,”伊达答道,“我也不准备留下来的。”
“你要去哪儿?”林苏吃了一惊。
“不知道。”伊达耸了耸肩膀,“这里我呆不下去了,我在这里已经呆了太久啦。你知道,我习惯了四处流浪的。”
林苏听伊达这样说,心情不由得黯淡起来。
“那亚男呢?”她问。
伊达又耸了耸肩膀,什么也没有回答。
林苏走后第二天,伊达便辞掉了酒吧的工作,然后到凉的住所收拾东西。收拾完自己的东西他站在客厅中央四下环顾了一番。林苏走的时候不曾带走她的玻璃船,她像是决心要忘掉一切似的。而伊达同样什么也不准备带走。
最后伊达还是带走了一样东西,就是那本北方流浪诗人的遗著。此后伊达在他流浪的行程中就一直带着这本书。多年来他不曾刻意地去遗忘这一切,也的确不可能忘掉。他时常想起那位流浪诗人问他:
“到完成的时候你在哪里呢?”
伊达在哈尔滨、在乌鲁木齐、在南沙群岛或是在青藏高原随时随处地想起这句问话,真的,他忘不了。
那天临走的时候亚男请了假赶来送他。他叫她不要送的,可她还是来送他了。在站台上亚男问他:“你准备去哪儿?”
“不知道。”伊达答道。
“会回来吗?”亚男又问。
“不知道。”伊达仍旧答道。
“不过,你答应过我会慢慢对我好的。”亚男笑起来了,“我记着呢。”
“对不起。”伊达的喉头有点哽住了。
“干嘛说对不起?”亚男胸无城府地笑着,“自打第一次见着你就一直听你对我说对不起,以后不许再说了。”
伊达望了望她,想说“对不起”,但是忍住了。
“这就对了,”亚男笑道,“我答应过你不哭,我就绝不哭。”
伊达上了车,隔着车窗见到亚男朝他挥手。
车开动了,伊达挥手示意亚男回去,但亚男没有动。忽然,她跟着车子跑起来了。
“伊达!”亚男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来,“记得我等你回来呀!”
伊达终于忍不住哭了。当第一滴泪流出来的时候就再也不可收拾。他用力别过头去,靠在窗边上,任凭眼前的一切骤然变得模糊,任凭多年以来的泪水在他脸上纵横地流淌。当列车轰鸣着奔向远方,当四下里末路的歌声在寂静而热烈地回荡,伊达知道,真的,他深深地知道──
并非直到这一刻
他才突然悲痛莫名
(末路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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