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稗读史记之释题 -- 无心之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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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好牧师和坏牧师

莱阿提斯去巴黎前,对送行的妹妹奥菲利亚作了一番长长的训诫,要她不要过于轻信丹麦王子的甜言蜜语,要“尽可能留在你感情的后方”,守身如玉,随时警惕青春对自己的造反。听完哥哥长长的还分行的训诫,调皮的奥菲利亚立马借力打力,对哥哥进行了还击:“可是好哥哥,你千万不要学坏牧师,给我指点上天堂要走的长满荆棘的陡坡路,自己可像个招摇过市的浪荡儿,只顾走莲花馨道路,流连忘返,全忘了自己的劝告。”

奥菲利亚所说的坏牧师在西方可是一个很有名的典故,他在教堂上能将那些有着坏习性的教众训得涕泪横流,洗心革面,自己却一不小心就溜到很不该去的地方,又一不小心被那些打算痛改前非的教众给发现了。

于是牧师就成了坏牧师,他的训诫虽然是好的,也因此而减色了。

读《孔子世家》时,我发现,伟大的导师孔仲尼先生有两次差点成为坏牧师,全都功败垂成。还有一次是被坏牧师,那一次,是个历史迷案。

孔老先生的讲义里面没有天堂这个去处,蜷缩在耶和华的脚凳下晒伊甸园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不是他给出的幸福。他的讲义提纲掣领的一句话,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平天下是终极目标,但怎样才能平天下,就要修身齐家一步一步的来。修身是最基本的,目标是要做仁人君子。

《述而篇》:子以四教:文、行、忠、信。在这基础上遵循礼的规范,就是仁人君子。看似简单的孔四条,古今颠倒了多少大大小小的儒。君子儒和小人儒,一念之差,一步走错,判若云泥。所以,做君子的路也是长满荆棘的陡坡路,不比上天堂的路好走。

成为君子之后,便具有职业经理人的资格,可以考虑治国平天下了。有出息的可以做总经理,更有出息的可以做总理,这就到尽头了。孔老先生不提倡自己另创垄断企业,他只鼓励学生去应聘,去和别的流派的经理人竞争,跳槽他也不反对,“鸟能择木,木岂能择鸟乎”就是他为学生提供的理直气壮。

孔老先生办了一座学校,招收了三千名学生,他是校董,要管理这么多人的生活,并亲自带了七十二个博士后,要指导他们的六艺论文,很是忙碌。但这忙忙碌碌仍无法打发他理想的寂寞,修身齐家了,也该治国了。

《孔子世家》:孔子循道弥久,温温无所试,莫能己用。孔老先生寂寞了。

由理想而产生的寂寞一点也不比由欲望而产生的寂寞更受不得诱惑,只要杏帘在望,脚步就对准酒馆。

鲁定公九年,孔子遇到他人生的第一个诱惑,来自费邑的诱惑。费邑的邑宰公山不狃派人来招他,请他去费邑跟公山不狃搭班子。

姬昌以百里之地的丰起家而最终兴成王业,他是孔老先生的偶像,他的成就是孔老先生梦寐以求的事业。现在机会来了,费邑虽小,也可以了。但这里存在一个问题,他是去做周文王呢,还是去做周公?如果他做周公帮着管理费邑,那谁来做周文王?答案只有一个:公山不狃。然而,这是与他给予弟子们的教化是有悖的,因为公山不狃不具备为君的资格,甚至谈不上是君子,连与之为伍都有立场问题。

公山不狃是季孙氏的家吏,季孙氏虽然把持鲁国朝政,但说到底名义上还是臣子,因此,公山不狃说的不好听的话,只是一个给奴才做奴才的奴才。那么,给这样一个人做帮手,自己又是什么?况且,犹如季孙氏把持鲁国朝政一样,公山不狃也把季孙氏交给他管理的费邑当成自己的,季孙氏对费邑已失去控制权。最严重的是,公山不狃和季孙氏的另一个家吏阳虎曾经劫持了家主季桓子,并想要废掉这一季孙氏的嫡脉,另立季孙氏的庶枝。

身为家吏而凌轹主公,是为不忠。主公将私邑交给他打理却鸠占鹊巢,是为不信。不忠不信还公然招兵买马,是为无行。这样的人,按照孔子的教化的定义是乱臣贼子,是君子的天然之敌,是要攻之的,哪里还能与之为伍,帮他增强实力呢?

可孔老先生还是动心了,因为他太寂寞了。他仿佛看到几百年前丰的影子,在费邑被自己克隆。

此时的孔子就像教堂的那位牧师,在讲台上痛斥酗酒之人,自己却感到了口渴,鼻孔中泛起葡萄酒的芬芳。

在他收拾行李准备上路的时候,子路同学找到他,向他表示很不赞同他的决定。太史公在此处省略了子路巴拉巴拉的十二个字,只留下不悦的表情。也许,当时子路自己先省略了一万多字,那省略的一万多字全写在他的脸上,油盐酱醋的五味俱全,汇聚成一句话:您老不能教我们一套,自己又做另一套。孔老先生见状,只好打消去费邑做公山不狃的合伙人的念头。

不是每个牧师去酒馆拉内需时都会被教众给拦住的,因为不是每个牧师都有像子路这样较真的教徒,大多数的教众都谅解坏牧师的心声:听我的话,别学我的样。如果目标够远,走着,或者停下,都无可厚非。毕竟,去天堂的陡坡路既难行又漫长。走完这段路还有一道窄门,不是可以蜂拥而入的,正好留给极少极少的走完陡坡路的人。

如果有辆代步车,你要还是不要?

其他的门徒在老师的选择前保持沉默,这很令人寻味。《仲尼弟子列传》第一段,德行: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政事:冉有,季路。言语:宰我,子贡。文学:子游,子夏。很奇怪吧?子路不是以德行见称,而是以政事见称,可他却这么的原教旨。

颜渊,闵子骞等人在这件事上表态了吗?这是我很感兴趣的事情。若干年后,子路问政,孔老先生说:“必也正名乎。”子路对老师的这个回答表现得很无所谓,定性为“迂”,他没想起正是因为名不正的原因,他才阻止老师去费邑的。孔老先生对子路反定性为“野”,然后阐述了一大篇“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的道理。他们师徒都忘了费邑事件中各自的情态,一本正经的纯学术讨论起来,想想,足够莞尔。

狂人尼采在《查拉斯图拉如是说》的“诗人们”一篇中,查拉斯图拉的弟子问道:“为什么你说诗人们太说谎了呢?”查拉斯图拉回答道:“为什么?你问为什么?我不是那些被人追问为什么的人。”

仲尼先生的弟子们除了子路看上去谁也不是那些会追问为什么“诗人们太说谎了”的人,所以,当老师寂寞了的时候,可以不考虑正名。也可以设想,如果孔子没受到子路的阻挠,去了费邑,他也能为这份工作的正当性找到理由。和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一样,欲正之名,何患无理?

五年之后,已进入鲁国领导班子,以公安部部长代理国务院总理的孔子,很不小心地露出得意洋洋的神色,被门人拍了板砖,祸不单行,接着他又接到鲁国的实际总裁季桓子的诀别信,信是写在一只玉诀上的。这个季桓子真是个有创意的人,养猫头鹰,吃生肉,小眼睛,还将玉诀作为辞退信,怪不得长江之水至今都延绵不绝呢。

好在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又是若干年后,离开了鲁国但简历已经很有东西可写的孔夫子,遇到了人生的第二个诱惑,来自晋国的中牟县。

这次邀他合伙的人叫佛肸,中牟县县长。这个人的身份有点复杂,现在有人说他是范、中行氏的家臣,有人说他是赵简子的家臣。不管他到底是哪个系统的,这个佛肸,他在中牟县县城竖起了大王旗,他要有理了。

这时的中牟正面临着战争,赵简子的军队随时将开赴到城下,不安全。比起费邑的邀请,这次的机遇附带着更大的困难。但孔老先生还是自信满满,环境如何他不很在意,或许,他还有点喜欢这样恶劣的环境呢,就像帕格尼尼演奏小提琴时,心中盼望琴上弦崩断,只留下一根弦,好让他在一根弦上表现自己出乎拔萃的技艺。

这时,子路又站到了孔老师面前,挡住他迈向酒馆的脚步。

他曰:由闻诸夫子,其身亲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今佛肸亲以中牟畔,子欲往,如之何?

您老以后的话还要不要我们来信了?我们以后是听您老的话,还是直接学您老的样?

孔子很委屈,也很窝火,这一趟看来又不能成行了。

他也曰:是说过那话,可我不是那啥坚吗?磨不薄的。我不是那啥白吗?染不黑的。你要我做一个空葫芦挂在墙上好看,也不容我进去打点酒。

理有时说不清的时候,请让我去做吧。

一部《论语》几乎上都是孔先生训导学生的话,这段话,是少有的自我辩护,而且显得那么委屈。另有一次的含屈申诉,也是向着子路,起因的事件不妨命名为尼父的最后诱惑。

这个事件就是历史公案:子见南子。

和周润发见周迅不同,太史公所描述的场面充满了暧昧。隔着絺帷,“环佩玉声璆然”。可以想见,南子是个深知男子的女人,隔着絺帷创造出一个“若有人兮山之阿”的场面,给人以空谷幽兰之遐想。又制造出“环佩玉声璆然”给这个遐想以画龙点睛。看到此处,我依稀想象到,随着南子的再拜,絺帷微动;同着环佩玉声璆然的声音,曼香悄送。两人未有一言相对,却恐怕早已“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我相信孔老夫子的脸红了,应该不是防冷涂了蜡。

我还相信孔老夫子对自己的这个微妙的生理变化有所察觉,所以他一出来,面对门人古怪的眼神,就赶紧自解:吾乡为弗见,见之礼答焉。约会推不掉,但见到她时我很老实。

这样急着为自己申明,谁听了都难免起此地无银三百两的疑心。

于是,子路又“不悦”,今天真的很火大,而且不是一般的大。

你说过: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可你视了,听了,动了,最可恶的是,你居然勿言,在里面做了什么不跟我们说。

子路的脸铁青得很有理。

被子路鄙视的眼神逼视的孔老师无奈只能发誓:予所不者,天厌之,天厌之!连发两遍毒誓。

谁信呢?

后来孔子有幸跟在卫灵公和南子的马车在朝歌兜风,有路人就唱歌讽刺:同车者色耶,同车者德耶?一下子,孔老先生对卫国就厌恶起来,这个鬼地方怎么这么多戴红袖箍的老太太呀?

他留下一句,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就带着弟子离开了卫国。

当然,上面这个故事是野史,做不得数的。

再后来,伟大的坏牧师朱熹对子见南子评价说:此是圣人出格事,而今莫要理会它。圣人何为见之?能磨而不磷,涅而不缁,则见之无妨。

可发一噱的同时,看上去尼父到底还是被坏牧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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