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稗读史记之释题 -- 无心之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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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长安的泰门

凉薄,是一种世态,古往今来,少有人勘破。

太史公的《汲郑列传》本来说的是汲黯和郑当时,在按语中少有的笔调一转,说起了下邽人翟公,写道:始翟公为廷尉,宾客阗门;及废,门外可设雀罗。翟公复为廷尉,宾客欲往,翟公乃大署其门曰: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贫一富,乃知交态。一贵一贱,交情乃见。汲、郑亦云,悲夫!

这不是活脱脱的雅典的泰门吗?当然,修正一下,长安的泰门。

雅典的泰门在将家产全部花销在宾客身上,终于破产,乃至于求告无门,衣食难续。那些曾经享受过他的宝马金钱馈赠的宾客——那时还是朋友,一个个在他落魄之时给了他一个个的磕掉门牙的背影。泰门流落到森林之中,偶然的机会,让他得到一大笔金钱,得以重新回到雅典。此时,得知消息的“宾客欲往”,泰门虚与委蛇,约好时间再次盛宴飨客。宴席之上,旧宾客全都来了。餐桌上摆放着从前的餐具,只不过各个上面加了个盖子。泰门入席,宣布宴席开始。盖子揭开,一个个盘子装着的都是沸腾的清水。泰门一边咒骂着,一边将热水泼向狼狈而逃的宾客们。

与泰门的报复方式相比,翟公的报复方式是更极端还是一样的呢?中国向来有象刑的说法,我认为,如果在知耻的宾客那里,翟公的方式是更极端的。不管怎么说,翟公的署门之语已经成了经典。

但这可以表示翟公已经勘破了凉薄吗?我一直未敢深信。

狡兔三窟,这个成语大家肯定是耳熟能详,《战国策》里有一个段落给这个故事加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结局,每次读到这个故事,我都纠结万分。

在冯谖给田文造了三窟之后,田文就带着家丁从薛回齐。这时,他的身边,原先的门客恐怕只有那个大智若愚的冯谖了。走到半途,有人拦路,一看,是原先的门客,一个叫谭拾子的人。

谭拾子见到田文,以他一直在等待的姿势告诉田文,他已经知道齐王要起复重用孟尝君了,所以,谭拾子就直接的问田文:你对那些不久前背离你的门客肯定是心怀怨怒的对吧?田文也老是不客气的回答说:是。谭拾子问,你肯定是想将他们全都杀掉的对吧?孟尝君也回答道:对!

于是,谭拾子问田文:你知道什么事情是必然会发生的吗?你知道什么道理是先验存在而且不会被改变?田文被谭拾子唬住,说道,这个我不知道。

于是谭拾子说道,必然会发生的事情是死亡,这不是意志所能主宰的。而先验的道理,就是人并不是道德的动物,每个人都在寻求更好的生活,不会完全顾忌道德,这也不是意志所能主宰的。如果一个人能给另一个人好的生活,那他会依附这个人,如果不能,他自然会离去,因为这就是人性。就好像菜市场,早上是集贸的时间,有利润可寻,所以大家都来,摆摊的和买菜的。到了晚上,按道理这个时候应该没人了,所以摆摊的和买菜的都不会来。所以,菜市场,早上则人满为患,晚上,则空空如也。而早晚是轮替的,菜市场并不在乎晚上的空虚,只要他还是菜市场,他就能在晚上等来早上。所以,如果您田文是菜市场的话,您就不应该怨恨那些在您的晚上离开的门客。

田文听了这话之后,马上将他的黑名单当场销毁,那个黑名单上可写着三百多个人的名字。

窃以为,田文和谭拾子才是真正勘破了凉薄的人。

从《汲郑列传》看来,汲黯有过一次“坐小法,免官,归隐田园”的经历,那时或许发生过“一贵一贱,交情乃见”的情况。而郑当时一直比较平稳,他若有的泰门的经历,也可能是和他父亲有关。刘邦曾经下令,项羽的所有老部下全部要改名为籍,和项羽一个名字。郑当时的父亲就不肯改名,他当时可能在汉也是一个官,因他执着,刘邦将他一撸到底,并且驱逐出长安。那时,郑当时恐怕受到点来自父亲的朋友的刺激。

但郑当时这人到底是个爷们,并不因此打击而抱残守缺。他的记载很好,“脱张羽于厄,声闻梁楚之间”,“存诸故人,请谢宾客,夜以继日,以至明旦,常恐不遍”,“其慕长者如恐不见”,因此,他的所作为很得时人钦佩,“年少官薄,然其游知交皆大父行,天下有名之士也”。

某一次,孝武帝让郑当时去视察决堤的河坝,郑当时领命,但请求给五天的时间让他准备行李。刘彻虽然允了,但私下里却奇怪:不是说郑当时出门,一千里都不需要带一分钱吗,自然有人招待他?怎么现在要自己带干粮了?

也许是郑当时可能担心他的朋友认为他从朝廷外放视察河流是个贬低,不会像从前那样待他。而他,对这种状况早就领悟,已经泰然,不想为此去招惹自己去埋怨谁,因此干脆自己自带干粮,不去麻烦那些有所疑虑的朋友。

我想,这才算是真正勘破凉薄的人吧?

通宝推:大山猫,柴门夜归,联储主席,旧时月色,三笑,任爱杰,aokray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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