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Andrew Marr:当代英国简史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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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前言终了

历史要么是一场道德辩论以及为此时此地总结出来的经验教训,要么就只是一堆没有意义的事实。二战刚刚结束时的英国是一个很有道德意义的故事,也能总结出许多经验教训——一个乐观而活力充沛的时代,尽管面前困难重重。左右双方的政客们都相信英国在即将建成的新世界当中将会占据重要的地位。归来的士兵们以及上百万的平民决心弥补失去的时间,尽情享受生活。爱国主义并不狭隘,社会是存在的,公共利益也不是供人取笑的对象。工党承诺建造一个新耶路撒冷,尽管谁也不清楚住在这座魔幻新城当中是什么感觉,但是医疗、教育以及住房方面的新举措肯定是少不了的。电影当中包含着热情与雄心。设计师与建筑师们找出了欧洲在两次大战间隙绘制的城建计划,立志要打造一个更明亮,更宽畅,更多姿多彩的国家。科技领域成就显著,预示着美好的和平时光。

胜利带来了名正言顺的国民自豪感,此时尚未受到核恐惧的侵染。人们或许依然饥寒交迫,但他们现在安全了。人们或许依然生活困苦,但是他们现在有了盼头,因为婴儿潮正在高涨之时。四十年代晚期英国的许多方面都会使今天的英国人吃惊甚至反感。不仅仅是残破的城市与拮据的口粮配给,还有普遍的势利眼作风与漫不经心的种族主义——尽管集中营的证据就摆在人们面前,但反犹主义依然遍地开花。但是总体来说,这还是一个充满希望的国家,从历史上看,没有哪种品质比希望更明亮。

关于战后英国史的大讨论大致说来是左右之间的辩论。中左立场的历史学家例如彼得.亨尼斯对这个国家的领导十分敬佩,当他们遇到无解的难题时真心地为他们感到难受。还有以康瑞利.伯内特为首的一帮人着眼于各种失败与错失的良机,至少在1979年玛格丽特.撒切尔扭转乾坤之前如此。其他人则都在这两派势力之间摇摆挣扎。那我的观点呢?我看我们这帮坏脾气的英国人,永远被统治阶级的愚蠢与欺骗气得七窍生烟的英国人,(小声耳语)这六十年来过得相当不错。诚然,七十年代的英国遭遇了令全国神经都为之崩溃的危机,四五十年代时国家如此破败而效率低下,法国、德国以及日本之类的前战败国完全有可能全面超过我们。但从全局长远角度看来,英国成功地从一个死撑着帝国架子的低效制造业国家转化成了一个富裕的社会民主制国家,而且这一过程中还没有发生革命。

英国发动了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次自残行动。英国政府,工党与托利党,完全摆脱了帝国的桎梏。这意味着其他大陆上不可计数的死亡——身陷种族清洗的穆斯林与印度教徒,惨遭大屠杀与独裁专制的非洲难民,遭受内战与饥荒的阿拉伯人,塞浦路斯人以及其他远东国民。与此同时,英国将注意力放在了冷战跟班这一新角色上,近邻欧洲但绝非欧洲,与美国人说同一种语言但含义却不尽相同。

我们一直都是身居边缘的国家。我们从失败的边缘来到破产的边缘,又从核毁灭的边缘来到美利坚帝国的边缘,现在我们发现自己身处现代化社会的最前沿,一个后工业化、多种族共存的岛国,拥挤、富裕而充满创造力。撒切尔之前的年份并不是朝向灾难的稳步推进,对英国取得的这一相对胜利总结的最好的是美国历史学家乔治.伯恩斯坦,他在《传说中的衰落》一书中描述1945年后的战后英国时说:“英国在保障国民福利方面的表现——从就业率这一保障人们不致陷入贫困境地的安全网以及生活条件改善的标准看来——十分出色。”*2*而这一切都是在极端不利的经济环境当中取得的。

将真实的历史与虚假的结果拼接在一起是十分危险的。如果有人认为七十年代的崩溃是对战后英国影响最大的事件,此前此后的一切都不能与之相提并论,那么四十年代,五十年代以及六十年代的故事也就自然而然地黑暗了起来。欢庆的场面经过一番脑补之后全都成了不祥之兆。三十年里一切正确的决策,一切可喜的成绩,时尚发展与科技进步,健康水平的提高,低通货膨胀率,兜里的闲钱,全民度假和蓬勃发展的商业,一切的一切就都要打上引号,后面还跟着个“但是……”,让人心中一紧。但是这种思路十分不可理喻,就好比仅仅依靠一次中年时期的婚姻变故或者突发重病来衡量一个人一生的起伏得失。

这是否意味着我们应当为自己的领导人鼓掌欢呼呢?当然不是。当代的大部分时间政治为英国做出的贡献都赶不上我们对一向引以为豪的议会民主制的期望。正直的好人却是失败的领袖,左右党争激烈,但双方对国家的走向都没有明确的认识。亨尼斯是正确的:政客阶层才智不俗,他们面对各种艰难选择,而时过境迁之后人们往往忽略当时的情况多么危急。但是伯内特也是正确的:要是政客们头脑清醒,将选民当做成年人对待,敢于在逆境中坚持事实,事情本可以大不相同。结果工党没能建成新耶路撒冷。结果托利内阁蹉跎五六十年代没能重振大英雄风,重现梦中的伊丽莎白时代。原指望威尔逊与希思的时代能令英国重振旗鼓,为其带来现代化,结果却是工会横行,电力衰竭。梅杰承诺要打造一个轻松的英国,结果社会却四分五裂,人人看他不顺眼。布莱尔的新工党英国即使在伊拉克战争爆发前也只不过是差强人意而已。上述种种失败全都事出有因。

1945年的工党政府是个例外,他们成功发展了福利社会,尽管这一成就没能带来预期中的社会变革。撒切尔的最初两届政府也可以算作成功,他们面对英国的危机选择了迎头而上。但就算这两个反例也并非无懈可击。战后的工党不过几年就丧失了冲劲和公众支持。撒切尔意图打造一个士气抖擞、工作发奋、储蓄得力、家庭稳固的英国,但八十年代的现实却是玩乐成风,四分五裂,挥霍无度,刷卡上瘾,还有可笑的爆炸头发型。这是一个关于政治精英如何失败的故事。许多鼎鼎大名、家喻户晓的政治人物在我看来就像是残缺的惯性轮,面对着庞杂的现实生活却无能为力。

如果这就是一切,那这个故事未免令人丧气。但并非如此。开放市场,教育良好的劳动力,相对清廉而守法的国家传统,对二十世纪新科技与新体验的喜爱,都使得英国人的日常生活比单纯从政治角度看来要舒适得多。近十几年里宗教信仰与意识形态的退潮以及消费主义与娱乐追星的抢滩登陆或许的确令我们脸上无光。但是当代英国在科学、文化与金融方面都取得了了不起的进展,我们的成就正在并还将继续造福整个世界。二十一世纪的人类面对着一系列棘手的问题:全球变暖,意识的起源,以及老龄化的西方社会要如何应对新兴的移民文化。英国人在解决问题方面一直扮演着重要角色,互联网、当代音乐与电视的发展进程中英国都功不可没。我们成为了一个崭新的世界岛。当代史的主导感受是加速,我们生活得越来越快,看得更多,听得更多,交流、改变、出行得更多。物质的极大丰富与哲学宗教层面上的缺失是我们与之前时代的最大不同之一。

如果通过科学或者魔法手段,一群1945年的英国人穿越了60年的时光来到今天,他们会对我们怎么看呢?恐怕他们会一个个忍俊不禁。他们会震惊于街头上千差万别的肤色,诧异于拥挤的道路,艳俗的店铺,不再受烟雾遮蔽的天空。我们的体格会令他们目瞪口呆——满街都是超码的大胖子。新一代英国人干净的头发,整洁的服饰与年轻的面庞会令他们印象深刻。但是他们也一定会对我们无节制的浪费感到反感与厌恶,从津巴布韦和秘鲁进口的食物还未经品尝就流落到了住宅或超市屋后的垃圾箱里,设计精密的随身听、电视、冰箱、服饰和家具被人弃若敝履,堆积成山。墙壁上张牙舞爪的涂鸦,遍地都是塑料瓶子。我们对教堂视而不见,对性行为无所顾忌,离婚已经成为了习惯,而住宅依然布置得温暖而舒适,这一切都会令他们大跌眼镜。而他们说话的声音就我们听起来也是十分可笑——要么说不出的做作,要么地方口音太重。但是这些怪人就是我们。这些短发的淘气包们已经成为了今天的花甲老人,这些瘦削的年轻男女,迫不及待地要重振帝国雄风或者建设社会主义的年轻人,今天依然坐着轮椅在我们身边出没或者藏身于养老院当中。他们的人生与选择造就了今天的一切。所以,如果他们瞪着我们问道:“这些怪人是谁?”我们可以回答:“我们就是你们,你们的选择造就了我们。”

*1* Correlli Barnett, The Collapse of British Power, Eyre Methuen, 1972

*2* George L. Bernstein, The Myth of Decline: The Rise of British Since 1945, Pimlico, 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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