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金明驿一 暴雨 -- 坚决要潜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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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金明驿十八 血亲

吴家庄园由一大片田地、农舍和山林团团围绕着,依山而建的那所占地极广的巨大院落就是吴家老宅。前边圈在高大院墙里的一丛房舍是吴家的主宅,祠堂、粮库,家主的内宅、花园,都集中在主宅之中。后面靠山的那幢四进院落原来是吴家几兄弟的住所,通过几条长廊与主宅接在一起。自从吴乔接任家主以后,将弟弟们都分派去外地掌管,这座宅院便空了下来。这座冷冷清清的院落都从外挂了锁,锁上锈迹斑斑,看样子已很久没有打开,一株山茱萸从门口砖缝里顽强的生长出来,在夜风里孤仃仃的摇拽着。本该空寂无人的院落里传出叮呤的一声轻响,就再也没有了声息。

“是甚么事拽铃叫我出来?”吴乔吊着左腕,面色苍白的从卧房里踱出来。“哦,是孙管家,有甚么事么?”姓孙的管事躬着背,从怀里摸出一封书信,双手呈上来,低着头道:“东主恕罪,这个时段东主曾吩咐任何人不得打扰。只是刚才家里童仆在前院拾到一封书信,信皮上写着内有机密要事需东主亲启,我不敢擅专拖延,特来送与员外。”吴乔一只手接过,打发了孙管家出去。

吴乔进到卧房,到窗边交椅上坐了,右手举起书信先翻来覆去的看了一回,才取了剪刀打开书信,从信里抽出一张薄绢,铺在灯下,右手掌将绢书抚平,两指夹着白绢的上端开始读信。渐渐的,吴乔的眉毛拧成一团,右手指松开绢书,屈指在木桌上嗒嗒的轻轻磕响。

夜越来越深了,吴家主宅里除了少量待夜的童仆,都已歇下。两个唇红齿白的漂亮童仆守在吴乔外室的侧房里,缩着脖的抵御夜间的寒冷。一个童仆淫笑着道:“哎,昨夜我又看见偷庄里财物那俏丫头了,是给东主的一帮拦头捉进庄来。你跟孙管事走得近些,知道她的下落么?”“东主今日早嘱咐刘头带走了,说是送县里交官法办。乍的,你看上她了?”那童仆叹了声:“都送走交官了还有甚么想头。”又似色心未尽的遗憾道:“可惜了,那丫头再养上几年定是个美貌的小荡货。东主何不将她养在院里调教几年,到时做家妓也好,卖出去也好,都是一大笔银钱,总比现在送去见官的好。”另一个童仆嘲笑道:“天这么冷还冻不缩你那骚根么,就是再美也轮不着你。”那童仆也自嘲般的笑了笑,又小声的与另一个童仆评论起宅里其它美婢的相貌与身段来。

“这信上只说知情人具,又不敢属名,难不成有甚么阴谋?是谁写的,宋楮么?宋楮怎会知道此事?”吴乔用右拳轻轻扣击几下脑门,继续推想。“嫣容产女是在绍兴二十八年九月,那时距我离家已整一年了,怎会是我的女儿?等我回来,嫣容又为何不告诉我,让她与我相认?嫣容死的时候到是说过一句甚么人爹爹,她爹不是我那下了十八层地狱的弟弟吴楚么?”

吴乔忽然猛捶一下脑门,脑子里灵光一闪,跳起身来:“不是人爹爹,是认爹爹,吴楚早给我毒死了还认个鬼作爹么!难道嫣容恨我恨到一直不让她认我,她真是我的女儿?”

“来人,快来人,人死那去了。”吴乔冲出卧房,才跑到外厅就高声叫喊道。侧房里的两个童仆正评女人谈风月聊得性起,用手掐着自己的骚根戏玩,听到东主催命般的高叫,吓得差点将三魂七魄一块丢在裤裆里,慌慌张张将手在身上擦两擦,跑到房里躬身道:“员外恕罪,唤小的们何事?”

“快备马,叫孙管家带人去将刘头与那女娃一起追回来!”一个童仆应了,抬脚要走,又听吴乔喊道:“回来,你们两个分头找几个管家,告诉他们,刘头不是去县城,可能是去了州里或是邻县。叫他们马上安排人手马匹,沿官道每个方向派一队去追。要是追不回人来,都骟自己那话儿再来见我。”

秋夜的宁静突然给吴家大宅里传出的阵阵马嘶狗吠打破了,从吴家大宅的门里冲出一个又一个的火把,在官道上连起了一条桔红色的火线。在得得的蹄声中,这些闪烁的亮点慢慢的散开,最后和天上纷乱的星辰一起散落在夜空之下。

明日就该是霜降了,可下午的天气仍是火热火热的,一点都没凉快下来。吴家大宅附近田地里的稻子都已经收完,只余下山谷里边的几块金黄在点缀着萧萧的秋意。一股轻柔的风儿从山谷里钻出来,先在山边的田地里舞出些金色的稻浪,又淘气的将河边树冠上的枯叶扫下一堆,撒在了水里。然后从空旷的田野上掠过,来到正中的土路上,给一群向吴家送粮的佃户来带了丝丝的凉意。佃户们有的住了车,有的放了担,把胸口汗湿的衣襟扯开一些,享受着这温柔的风儿带来的片刻舒畅。一个背着一大竹篓稻谷的半大小子从腰上扯下块汗巾,对一个健壮中年汉子道:“宋叔,擦下汗罢。”健壮汉子笑子笑,摆了摆手。

几声叮呤叮呤的脆响从人们身后传过来,一头青灰色的马骡驮着名老妇从土路上急急的走来,颈下的铜铃在随着骡头的点动,发出一长串清越的响声。一个吴家的男仆牵着马骡的笼绳,边跑边吆喝着:“闪开,闪开,快让开车子。”男仆拉着骡子飞跑,很快就超过了送粮的人流,扬起一道黄尘,向着吴家大宅而去。

“员外,曲老婆子我给找到接来了。”那名满面是汗,灰头土脸的男仆在吴乔住所门外叫道。“快,快带进来。”声线里带着些许焦急和激动,传出门来。“东家今日有些奇怪。”这个念头只在男仆心里闪了闪,便带着曲老婆子进了房去。

麦子麦子焦焦黄,拾穗拾得一大筐,磨成细面粉霜霜,给我乖叶儿作个好面汤。每年到了柳叶的生日,爹总要用打下来的新米到市集上换些麦子回来,细细的磨成麦粉,然后唱着这首的童谣给自己作些好吃的面食。爹手真巧,能用麦粉能捏出各种各样的小兔儿、小狗儿……蒸熟了,白生生的,漂亮得紧,自己哪个都不舍得吃。都是娘怕放坏了,一个个裹了些糖饴,塞在自己嘴里。自已吃得美起来,就咯咯的笑,让一个给爹和娘吃,爹总是假装舔一下,放到娘碗里,娘也假装舔一下,又喂到笑丫丫自己嘴里。

明日又是霜降了!柳叶无声的哭了起来,泪水顺着眼角从腮上爬下,流到嘴角里,苦苦的,咸咸的。

“哎啊,你怎么又哭了。”一个脸扑着厚粉,高高的颧骨上涂染了两团晕红胭脂的女婢,小心的张合着滴血般赤红的口唇叫道。“要是东主知道了又要责骂我,你这小贼娃娃怎的这样多眼泪!”她才恼怒的耸了下脸,白粉就嗦嗦的往下掉,赶紧松了颊上的肌肉,用手指夹了袖边,对着铜镜在脸上抹了抹。“这七八天,你不是逃跑就是哭泣,到害我吃了好几个嘴巴。你这小贼还贼性不改,我昨日有根簪子不见了,是不是你偷拿了去,快说。不说我就拧烂你那张嫩脸。”她曲着尖尖的两指,吓唬道。

“滚出去!”像是吴乔的声音在喝骂。那女婢转过头,见吴乔大步走进房来,谄媚的笑颜才涌出些许,脸上就着了两个耳光,打得头上云山雾罩的腾出股白雾,跟着给揪住头发,扯到门边踢了出去。

柳叶坐在床角,抬袖揩去脸上的泪痕,冷冷的看着吴乔打人,咬着下唇,一言不发。吴乔也盯着柳叶,仔仔细细的看,嘴里自言自语的念叨:“嘴和眉毛像嫣容,鼻子像我,耳朵也像我。像,真的很像。接生的曲老婆子也肯定的说嫣容产女是七月十六日。”看着看着,吴乔眼里迸出泪来,仰面悲愤的叫道:“嫣容,你怎的不告诉我,她是我们的女儿。”

过了一会,吴乔收拾了情绪,擦擦眼睛,微笑着对柳叶温柔的说道:“叶儿,你知道我是谁么?”柳叶咬着牙,恨道:“你是个恶财主,人贩子,大坏人。”吴乔挂着笑摇摇头道:“不对,我是你爹爹。卖你的是那个姓刘的坏人,第二次我找到你,那个姓刘的又拐你出去卖,爹爹我好不容易才追你们回来。那个姓刘的坏人已经给爹爹抓住送去见官了。”“才不是呢,那个姓刘的是你的手下,他路上都告诉我了。我自己有爹爹,姓秦。你是恶财主,大坏蛋,人贩子。”

“刘头怎的甚么都说。”吴乔有点恼怒,勉强维持着笑容道:“不是的,那刘的瞎说,我真是你爹爹。你娘怀着你的时候,爹爹被人陷害,出去躲避,你娘便改嫁给姓秦的,我才是你亲生爹爹。”说着便伸手去摸柳叶的头,却见她抬起手对着自己的手挡来,指缝里似见银光一闪,接着掌心疼痛,哎哟一声,翻手回来看,右手已给刺出个血洞。吴乔心头腾起一股火来,双目怒瞪过去,见到柳叶缩在床角,手上抖抖索索握着根带血的银簪,脸上又恨又怕的流着眼泪。吴乔看到柳叶这可怜巴巴的样子,心里那股火就像烧在了雪堆里,一下就熄了下去,一边伸手过去捉她的右臂,一边叹着气道:“孩子,爹爹不怪你,都是爹爹不好,你快放下罢。”

见到吴乔的手又伸了过来,柳叶挂着泪花的粉腮抖了几下,惨叫了声:“娘!”手上颤抖着的银簪突然一拐,就对着自己的咽喉刺了过去。

兔必肯顶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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