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金明驿一 暴雨 -- 坚决要潜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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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金明驿十七 夜审

黑暗填满了整个房间,后院湫湫的虫鸣从半开的窗格里钻进来,与房里声如巨雷般的阵阵鼾响交织在一起,吵闹得整个金明驿都失去了夜间的宁静。房门轻轻给人推开,一盏灯光照了进来,冲淡了房里浓浓的黑暗,将黄黑的木板墙壁涂上一层淡淡的金色。唐喜斜躺在床上,眼皮似感觉到光线的温度,颤动了几下,鼾声暂停一伙,又继续哏哏的响起来。

一个不熟悉的脚步声走进房来,把油灯给放在了房内桌上,停了一下,走了出去,房间里又只剩下唐喜的鼾声。一会,前厅传来一阵桌椅板凳乱响的落座声,跟着有人说话,似乎是刘七儿的嗓音。“宋干办,吴家人都走了。留下的这个唐喜不是恶人,你们勿要为难他。”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刘七儿的脚步音在前厅门槛嗑了下,就渐行渐远。

一个尖嗓子的声音道:“干办,这吴乔真是胆大包天。相公派我等十余人秘密来这金明草市,调查吴家兄弟首告庶兄吴乔杀害嫡弟一案。兄弟们在四乡打探多时,才不过捕风捉影得到些消息,他竟敢设计打伤提刑司属员,还敢封锁道路,搜拿我等,实在是罪大恶极。”另一个浑厚的中年人声音传来:“甚么叫捕风捉影得些消息,我已有九成把握,这吴乔嫡弟定是给吴乔设计服下大量柳叶桃汁中毒,心衰而死。只是人都死好些年了,现在找不出详细的证据来治他的罪罢。”又有人冷哼一声,嘶声说道:“就算拿不到吴乔杀人的铁证,我们只须把他买扑税务后私养拦头,借收税之名横征暴敛,为祸乡里的不法行为作成文书,回禀提举相公,就制得他徒流之罪。”“正是。”“好计。”“妙极。”似有几人接着赞同到。那尖嗓音奸笑道:“吴乔如此恶行无良,又设伏打伤干办,可恶之极。我到有个法子灭这厮的门,既为干办出气,又显我提刑司众好汉的手段,不知列位可有兴趣。”这个声音说完便停了下来,厅里良久没有了响动。

“快快讲来!”“吊甚么胃口!”“再不讲干办生气了。”“哥哥我给你倒碗水润嗓子,你就讲罢。”“你这滑头奸吏是不是要我笞你一顿才说?”似有三五人轮番叫道,有喊的、有叫的、有央求的、更有出言威胁的。那个尖嗓子的声音笑得更奸诈了,清了清嗓子说道:“吴乔养着这么多拦头、书手,都是手持铁钎,打伤干办的吴家家丁又有刀弩。干办何不干脆将上禀文书写成这吴乔私蓄武器兵士,意欲造反。干办又有伤在身,我等俱是人证,不由得相公不信。到时大军合围,吴乔全家自是杀个干干净净,吴家参加过搜拿我等的家丁、拦手也都成了贼寇,一样没得好果子吃。这般可消得干办胸中恶气?”

“好狠毒的心思!”唐喜惊得从床上弹起来,冷汗直冒,酒意醒了大半。“原来吴家打伤,又要我们搜拿的竟然是路里提刑司下来查案的公人,还骗我们说是两个以前的仇家。甚么两个人,这前厅起码就有三五个,听口气在外察访的公人更多。这群公人看样子已在四乡密访多时,又是吴家兄弟内讧首告,这吴乔估计是要完蛋。要是那干办真以造反之名书禀提刑司,万一兴起大狱,吴乔不是甚么良善倒还罢了,这金明草市附近十里八乡的只怕就是一场大劫,自己给吴家作拦头更是池鱼之殃,弄不好要丢了性命。”

唐喜坐在床边惶惶无计,前厅里那个浑厚声音的干办沉吟道:“似作得太过,终是下策,容我再三思之。我先去审下房内那个拦头唐喜,若能审出些吴乔杀人的证据,却是最好。”那个尖嗓音道:“干办且去审问,我等在隔壁房旁听,以免都露了行藏。”“甚好。”就听到前厅起身推凳声、脚步声、持械声纷乱响起,有人直朝着自己房间走来。唐喜连忙躺下打鼾装睡,心里只在计较如何招供方能脱罪。

又是那个不熟悉的脚步声来到房里,在灯前交椅坐下,连叫了几声:“唐喜,快醒醒!”听声音该是刚才那个干办。唐喜战战兢兢的死撑着腰杆爬将起来,揉揉惺忪的两眼,看到一个团脸黑须的中年汉子坐在桌边,脸上不怒自威,恶狠狠的盯着自己,边上站着一个青衣小郎。

那干办见唐喜起身,开言道:“勿惊,吾乃是路里提刑司宋干办,有事要问你。这是路提刑司给我的告身文书。”从手上拿边一张绫纸,交给那个青衣小郎道:“拿给他看。”青衣小郎拿了文书,在唐喜眼前抖了抖。唐喜虽斗大的字不识得一担,只勉强认出个刑字,但作过八九年驿子,见过不少官差公文。见这告身文书用印、用纸、用墨、用字俱与往日所见官文相符,再加上刚才偷听到公人众多,先入为主,那敢再有疑惑。忙从床上跳下,伏在地上,与那干办磕头见礼。

那干办也不叫他起来,和声问道:“你可是唐喜,现在吴乔家作拦头??”唐喜点头应了。“你去吴家作拦头是甚么时候?”“不过几月。”那干办又沉声问道:“那吴乔嫡弟之死你可知道些甚么?”唐喜不敢乱答,垂头想了一会,答道:“那时我还在驿内作驿子,只听人传言他嫡弟与一个曾赶出门嫁人的滕妾又重拾旧好,日夜贪欢,不久因纵欲心衰而死。”

“哦,你也只是听人传言。”那干办侧头沉思,仿佛自言自语的小声说了句:“看来你也不知道甚么有价值的东西,总不成真要出下策才治得这祸害。”脸上阴晴不定,似在肚内不停的权衡计较。

唐喜听得“下策”两字,瞅这干办脸色,心里着急,猛的想起一件事来,赶忙抬首叫道:“宋干办,我有一件关于吴乔的要情上禀。”那干办扬眉瞠目,两眼圆睁,身体猛的向前倾靠过来,对唐喜喝问道:“是何要情,快讲!”唐喜胆怯的舔舔唇,说出一件秘事来。

几月前,我那时还在驿里作驿子。当时这驿站日渐萧条,刘七儿有手好厨艺,常有人请去帮厨,过得还行。我无有甚么手艺本事,过日甚苦。吴乔那厮见我见事殷勤,会服待人,常安排些客商到驿里打尖下榻,给我赚些钱花用。

有一回,吴乔知刘七儿出去帮厨几日,在第二日带了一个容貌甚美的女人来驿里歇宿。事后他嘱咐我,只要刘七儿不在驿内,就通报于他,他便带着那个女人来驿里住宿。他二人总是天色入黑才来,直接进房,很少出来。第二天天未大亮,女子就先走了,吴乔等天明后才离驿。我见过几次那美貌女子,她总是愁容满面,似不情愿般,房里时常有哀怨、哭泣与争吵声。那女子除了跟吴乔来驿,从未单独来过。

但在三个月前的一日正午,吴乔来驿与前日安置在驿里的客商商谈,有人来驿敲门。我开门一看,却是那美貌女子,只问吴乔可在。我虽然惊异,但不知就里,便点头放她入内。不久,与吴乔谈事的客商背了包袱出来,给了我几百文钱,告诉我吴乔吩咐我在前院等候,径直走了。

我在前院等得无聊,躺在廊下交椅上迷糊。忽然听到后院那女子大声哭叫道:“你这人面兽心的禽兽!”接着惨叫声传来,我惊得跳起来。跑到后院,见吴乔铁青着脸站在后院,那女子倒在从后廊下庭院的石阶上,额上磕破个大口,血汩汩的流。我吓得三魂丢了七魄,忙过来救人。那女子死掐着我的手,脸上又是血又是泪,口里只淡淡的说了声:“叶儿,幸好我没叫你认这个爹爹。”就断了气。

这女子死了还紧捏着我手不放,唬得我手软脚麻。吴乔过来扯脱了,又脱外衣盖了尸体。告诉我这女子用奸情来勒索他巨额钱财,两人争吵撕打起来,那女子用头顶他,误撞在石阶上碰死。央求我勿要说出他俩的奸情,只教说是因索役钱争吵,女子气不过自己碰死。又许了我不少钱财,更让我去他家作收税的栏头……

说到这里,唐喜抬头瞅了瞅那干办的脸色,见那干办板着个铁面,脸上无半分表情。唐喜抽自己两个嘴巴,又重重的磕个响头,大声叫道:“我当然是不肯的,只要去报官。吴乔苦苦哀求,说与那女子有些情义,先办丧事,若女子家人吵闹,但凭我去报官,我见他心诚,心软许了他。吴乔葬了那女子,后来听说又收养了那女子的女儿,那女子的家人也不见来吴家吵闹,我便淡了此心。干办若要治吴乔那贼厮鸟的罪,我愿作人证。”

那干办盯着唐喜,反而笑了起来,侧头对边上记录的小郎道:“都可曾记好?若记好,拿去给他签字画押。”小郎点头答道:“都记下了。”拿去给唐喜画押。唐喜跪直身子,两手抖抖索索的握着墨笔,赔着十二分小心问道:“宋干办,我若画押作证,能脱罪否?”那干办抚须大笑道:“若是因此破案,你是功臣,有赏无罪。”唐喜窃喜,手也不抖了,谢过那干办,画了押。那干办接过文书,放在桌上,叫唐喜站起身来,却又把面皮一沉。

“唐喜,你作得甚好,只是光靠这些书证还扳不倒吴乔,我还得再察访些铁证方定得吴乔之罪。我等是提刑司派下来秘密查案,不能留你在身边,你先回去继续作拦头,不得将此事告诉任何人。若是你走漏风声,与吴乔同罪。到需要你时,自会有公人去找你。若有甚么新线索或是困难,可到草市码头附近找一个姓涂的船家,也可去南头村找一个姓崔的木匠,他们都是提刑司的密探。你现在就离驿回家,出驿之前不许左顾右盼,明白没有。”那干办威声赫赫的吩咐下来。

唐喜听得心惊肉跳。“原来真是下来这么多的公人秘密调查吴家,还好我招供得快,险些不知不觉吃了吴家的挂落。”当下点头不迭,也不敢再言,直着脖颈,恨不得眯着两眼快步的窜出驿门,慌慌张张向家里跑去。

清凉的夜风穿过淡黄的月光,吹拂在金明驿后院的石阶上,这个在几月前送掉那名美貌女子性命的现场显得更加冰冷而诡异。后廊上的亮起了一盏昏黄的灯光,三个高矮不一的身影走到台阶边。一个小个子身影笑道:“员外真是好口技、好心机,唬得那唐喜甚么都讲了出来。”“嗯啊,宋先生真是神乎其技,我在隔壁房听了还真以为有三五人在前厅内讲话。”“呵呵,雕虫小技罢了,我们还是先察验一下这里。”宋楮抚须笑了笑,交口夸赞的两人乃是折儿与刘七。三人将石阶仔细的寻看了一回,折儿道:“员外,那女子死了这么久了,台阶上根本找不到甚么。”宋楮嗯了一声,说道:“走罢,我们回房再去分析一下那份供状。”

三人回到驿舍里,刘七儿道:“这等费脑筋的活我帮不上甚忙。现在已是丑时,员外与折小哥还要用功费神,我去厨房烧些茶汤,煮些宵夜过来。”不等两人推辞,自行告辞去了。折儿坐在床上,两手把着床沿,凝神皱眉的道:“现在就算将吴乔通奸并可能杀人的书证拿去告官,只怕一时也救不了叶儿妹妹回来。要是这段时间叶儿妹妹又被卖去远方,等扳倒吴乔再去寻找她,恐怕更是难上加难。可惜我们在吴乔地盘上势单力薄,又不能用这份书证去与他作交易,换回叶儿妹妹。”宋楮答道:“正是,的确很怵头。”折儿接着分析:“若按唐喜所说,吴乔该是将秦传福派了远役,然后用威胁手段霸占了柳叶的母亲。因为家里与集市人多眼杂,故而收买了唐喜,总在驿内行奸。可怜柳叶她母亲只能丢下孩儿,却给吴乔这畜生如此糟蹋。那日可能是受辱太甚,气极之下一头撞向吴乔。吴乔或是闪躲,或是故意,结果导致柳叶母亲触阶而死。”

宋楮赞许的点点头,说道:“推断得有些道理。只是吴乔为何如此恨秦家。如果只是为霸占柳叶的母亲,她母亲死后,吴乔没必要假装收养柳叶,再将她卖掉,作得如此之绝。除非他能肯定秦传福出役到广南西路便再也回不来。莫不成是假借出役,其实早已把这秦传福害了?这吴乔到底与秦家有甚么深仇大恨呢?”折儿便不再言语,倒在床上苦着脸冥思起来。

宋楮想了阵,又捧起那份供状在灯下细细的读。忽的眉心一皱,没头没脑的问折儿:“你是否问过柳叶的年纪生辰?”折儿坐起来,脸上有些不自在的神色,扭捏着答道:“曾经偷偷问过,叶儿妹妹说霜降前一天就是她生日。我当时笑她是个还未满八岁的娃娃,比我小太多。她急了,讲道据她母亲说,她其实是绍兴二十八年七月十六日生的,现在已经虚龄九岁,不比我小多少。嘻嘻。”“哦,虚龄九岁,绍兴二十八年七月生,也就是到如今已是八岁零两个月,再加十个月的孕期——那不就是九年前!”

兔必肯顶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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