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金明驿一 暴雨 -- 坚决要潜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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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金明驿二十五 尾声

杀声已毕,整个吴家庄园依然在一片喧闹当中,黑暗笼罩住这座巨大的院舍,又给来回穿梭的火光逼退到墙外。一队队,一群群的兵士提前武器,举着火把,反复抄捡吴家所有的财物,只要暗处稍有异动,刀枪便砍戳过去,再骂上声:“杀不完的匪寇。”腥气冲天的前院里堆满了尸首,死剩的几个仆役正将别处的死者抬过来,抛在一起。身着翠绿罗裙的吴夫人大张着口,仰面倒在尸堆之上,原来叠沓戴满金镯玉镯的双手被人齐腕斩下,痛苦的表情僵在脸上,表明这个女子早已经死去。赤红的地面盛不住这样多的膏血,浓腻的血水沿着低洼,汩汩的流进墙下的沟里,又在寒夜的低温中凝成一层豆腐状的血脂。

才走进院子,唐喜就感到一阵恶心,扯过藏在身后的柳叶,捂上她的眼睛,转身走出门去,向上风处跑了几十步,才倚着一颗小树,哗哗的连胆汁都呕将出来,拿衣袖抹了嘴,靠在树腰上难受的喘着粗气。

“唐喜,唐小哥,恭喜呀!这次你立得大功,相公定会重重赏你。”黑暗里传过来一个耳熟的声音。

“是谁?”唐喜捏了捏腰上的短刀,警惕的发问道。

“是我,宋干办。”对方靠近了些,借着远处的火光,一个白胖的中年汉子瘸着腿,柱着根木棍的拐了过来。

“宋干办?哎呀,还真是你。你怎会现在才出现!”

“来看看这杀我下属又打伤我腿的吴乔是怎样的合家灭门,好消我心头之恨!”来人恨恨的道。顿了顿,转了付脸孔,笑着道:“你这家伙算有胆识,干得不错。那日的我大难不死,命这女娃持告身文书来见你,叫你上州首告吴乔造假楮一案,办得甚是妥当。”

“哪里,哪里,都是干办的功劳。”唐喜抱拳作揖推辞,问道:“干办不让小人说出干办调查受伤之事,这功劳要都归在小人身上,实是不安。”

来人嘘的一声,作个小声的动作,压低嗓子道:“万勿提起!我在提刑司勾当十余载,这次来查案只以为布置周全,那知阴沟里翻船,手下死个精光,若相公知道,不重责便是好的,那有甚么功劳!假借你手,能复我仇,就是幸事。只等吴家案子作定,我再寻机交结几个相熟的吏员,在相公面前为我分说清白,才好回衙。勿再提起我失手之事。”

“这……”唐喜略有些不安,还未及回答,对方似有些生气,轻声叫道:“送你偌大一桩功劳,光赏钱不算,按高皇帝诏令,你就可补官进义校尉,莫不成你还不满足!”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不敢平白占了干办的功劳。”唐喜慌忙摆手,又叉手作了个揖。

“罗嗦!让你要就要,白长个胆子。此处人多眼杂,这吴家灭门,我已了得心愿。这娃儿与我有恩,我这便携去。你安心去受赏,勿提我之事。不然你成冒功,我要罚过,两不相便,徒增烦恼。”

“那多谢干办大人。只是干办腿上有伤,意欲何往?”

“不关你事,休多问!勿送,走了。”来人拉过柳叶,满面笑容,亲昵的摸了摸她头顶上的碎发。柳叶仰面望着他,眼里涌泪,脸上却洋溢着笑意,扶住他手,两人依偎着离开了唐喜的视线,消失在黑暗中。

三个月后。

绵绵的春雨才停,金明驿烧毁的驿舍一堆黑灰上就冒出了绿油油的草茎,而在春意盎然的后院里,右列的松树依然一如往日的挺立着。左墙下的花枝上,嫩绿的树芽吸饱了雨水,从枝里拱出头来,给暖风一熏,展出几片如娃儿青涩笑颜般的叶子,笑欣欣的看着后院石阶前两个一大一小的身影。石阶最上端摆着四杯酒水,五个供盘罗列在第二阶,第三阶的石缝里排过去三柱清香,袅袅的腾起几股檀烟。

“母亲、折儿哥哥、刘大叔,我和爹爹来看你们了。哎!不是……母亲,我认了宋员外作义父,所以叫他爹爹,你不会反对罢。”柳叶虔诚的捏着一柱香,拜下去,再点燃了面前的纸钱。一股轻柔的风吹过来,撮起几片纸灰,卷了卷,带着飞上天去。柳叶蹙着眉,诚惶诚惶的又磕个头道:“折儿哥哥,千万别吃醋,我会照顾好爹爹的。”“刘大叔,你莫要担心,每年我都会和爹爹来给你上香烧纸的。”

宋楮腋下夹着拐杖,单手握香,欠身行礼道:“师傅,折儿,刘驿官,吴乔合家灭门,已死个干干净净,我给你们报得仇了。”

柳叶接过香,插好,把四杯醇酒递到宋楮手里,宋楮把酒沥沥撒下,对着地面的酒迹缓缓说道:“折儿,刘驿官,为灭吴乔这厮,报大家之仇,我故意陷于吴乔之手,用绿矾油造旧楮纸法为他制作会子。这吴乔得我书写花押与造旧纸秘法,一月间就造假会十余万贯,悉用绿矾油作旧。却不知用绿矾油作旧的楮纸,只须浸汁出水,插草金铃花于水中,顿饭功夫,花转红色。而官家抄纸院所造楮纸,新纸浸汁转蓝,旧纸浸汁不变。那日,我设计使柳叶这孩子逃得性命,命她持假告身投书唐喜,哄得唐喜携她上州府。两月后,吴乔造作的假楮流散于市,他们二人到路提点刑狱司告首,把吴家假楮用草金铃花当堂试验,果然引得提刑司来吴家秘查,大军围庄,为我等报此大仇。吴乔,你作恶多端,杀师灭弟,害死折儿,又贪心不足,妄作聪明,终死于我手,正是天理循环,恶有恶报。”

宋楮仰天长笑,笑罢,又命柳叶倒酒一杯,放在石阶上,却命柳叶跪下,手拂在柳叶头顶,肃容道:“师傅,徒孙折儿已逝,徒弟已近废人,义女秦柳叶年齿虽幼,但有胆有识,甚有担当,我欲列入门墙,将一生所学尽传于她,现告禀师傅,望师傅在天英灵,多方庇佑。”

转脸对柳叶道:“叶儿,学我技艺,须心存善念,不得为恶,可曾记下。”

“记下了。”

“给师公磕头罢。”

柳叶重重的叩首三记,懵懵懂懂的爬起来,担心的问道:“义父,那我以后是叫你爹爹还是师傅?”

“啊!哈哈。”看着柳叶清秀的脸上一付迷糊的表情,宋楮乐得笑起来,眼前闪过折儿狡狯的面容,笑道:“随便!你家员外无甚规矩,也无须太听话,只要不与爹爹惹祸,师傅就是再恼也不过凿个暴栗。”

柳叶茫然的听着这三个称呼,望着微笑的宋楮,也稀里糊涂的跟着咯咯笑起来。爽朗和清越的笑声交织在一起,和着洋洋的春风,溢满了这被大火焚灭又发新生的金明驿。

全文完!兔子不顶牛儿喽,排排坐,听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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