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一个大马华人的生活故事 -- 余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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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大马华人生活故事三

童年记忆之三

花蒂玛和她的家人

每次回木阁,都会跟祖父一起到胶园里去除草。到祖父的胶园,要穿过一座马来甘榜。马来甘榜不像街上华人的住家连接成一排,而是疏疏落落,个别独立。每一户都有空地庭院。其中一户就在祖父胶园旁边。

这间马来高脚屋,屋顶是‘亚答’,墙壁木板,虽然简陋,屋子周围却打扫得非常干净。屋前靠近梯边种了一排鸡冠花,路旁种了一行列的大红花,正好把屋子围住,成为一道篱笆。这户人家养了一大群鸡,这些鸡有的在屋子的庭院抓地扒泥,有的就跑到胶园去找虫子吃。

第一次经过这间屋子时,就被那一簇簇开得鲜艳灿烂的鸡冠花所吸引。站在路旁好奇地打量时,才发现一个跟我年纪相若的女孩,正从屋里的窗口,默默地注视着我。

此后,每天跟随祖父到胶园去,忍不住都会向那间马来屋望去,发现这屋的大门总是敞开着。没有见到成人的影子在活动;只有那个马来女孩。有时看到她拿 着椰骨帚打扫院子里的落叶,有时候就坐在梯阶上,手抱着小猫,轻轻怃摸着,眼睁睁地看着我和祖父从她家门前走过。她的眼神里含着忧郁和寂寞。

每次我看着她,她回视我,两人互相对望,但从来都没有打招呼。我总是紧紧地挨在祖父身旁。祖父告诉我她叫花蒂玛。我跟祖父说:”她真勇敢啊,一个人呆在家里。”祖父回应道:“就是啰,像你那样胆小,风吹草动,就以为蛇来咯。她跟你一样才六岁,就会煮饭了。”

祖父胶园尽头是一片狭长的沼泽地。沼泽上架着一座独木桥。走过独木桥就是一望无垠的稻田。祖父告诉我,花蒂玛的家人就在这片稻田上耕作。

每天经过花蒂玛的屋前,都没有看到花蒂玛的家人。直到有一天,像往常一样,跟祖父到胶园去。经过花蒂玛家时,发现气氛跟往常不一样,似乎显得很热闹。只见 空旷的庭院里,架起一个大火炉,几个壮年汉子,正拿着桨似的木棒在大锅里搅拌。一名青年男子向祖父招呼了一声: datuk Yow。祖父停下来,用他那浓浓福建腔调的马来话回答:”今天没去稻田吗?”

一名蹲在炉旁添燃料的中年汉子听到祖父的声音,忙回过头来,爽朗的笑着说:“再过几天就是 Hari Raya,只好放下田里的工作,准备糕点过节。这是你的孙女? Hari Raya 时带她来吧!”祖父摸着我的头:“快叫Pak Salleh!”

屋里几个妇女,听到沙列伯和祖父在寒暄,也出来跟祖父打个招呼。看到我胆怯地依在祖父身边,逗弄我说: Ini Ah Moi, comelnya!

此时,我看见花蒂玛从屋后跑出来,正追着她的猫,嘴里发出欢乐的笑声。此刻的花蒂玛,一扫往日的忧郁,非常活泼开朗。

下午,跟祖父从园里回来,经过花蒂玛家时,Pak Salleh正在屋楼上,热情地喊道“上来,姚伯伯,上来坐坐!”

祖父牵着我的手,穿过大红花篱笆,向屋楼走去。啊,第一次上花蒂玛家,心里感到紧张和刺激。梯阶前,放着一缸水,祖父脱了鞋,从缸里滔出一勺水洗脚,也替我洗脚。祖父说:“这是他们的习惯,上楼前要洗脚,我们也必须随乡入俗,懂吗?”

上了梯,走进客厅里,看到花蒂玛在客厅一角玩congkak, 一面哼着儿歌。Pak Salleh 叫道:“玛,教Ah Moi 玩congkak 啦!”

她抬起头,发现我们的到来,羞涩地对我笑。第一次看到她笑,觉得她笑容很甜美。祖父推了我一把,’去吧!去和她玩!’我犹豫着,她向我招手,我才放 胆走过去。她向我说了一些话,我摇摇头,她欢乐的笑出声来,笑声清脆悦耳。她拉我的手教我玩congkak, 很快的我们就投入地玩在一起了。

当我们玩得起劲时,Pak Salleh喊我们来吃糕。跟花蒂玛来到桌前,桌上已摆放了一些糕饼。其中一盘黑黑粘粘的糕。祖父说:这是Kuih Dodol。原来早上看到他们所做的就是kuih dodol。第一次吃到kuih dodol,是那么香甜可口。

稍后长大,才知道Pak Salleh 跟祖父有深厚的交情。每当稻米收成时,Pak Salleh 常常送祖父黑糯米;而祖父园里的几棵榴莲树果子成熟时,就交给Pak Salleh看顾,两家平方。

断断续续去过Pak Salleh 家几次,跟花蒂玛混熟后,她才让我抱她那只心爱的猫,和花蒂玛的家人也熟络了。她的家庭成员,除了她和她父母外,还有她的祖母,叔叔,二个姑姑和三个哥哥。一家十口,就靠那片稻田过活。生活相当清苦,但她们一家人十分乐观。生活得很融洽。

小学六年级时,祖父去世,我就少回木阁去了。一年后,我升上中学,同年,Pak Salleh 也因操劳过度得肺炎逝世,花蒂玛因此没有升上中学。Yusof 是花蒂玛家中唯一有上中学的孩子。Yusof 是比花蒂玛大两岁的哥哥。

当时,我们来自砂益或木阁的学童,小学毕业后,大都选择东甲的礼让英文中学继续求学。因此在礼中,我常常可以碰到Yusof。但是上了中学的Yusof,非常沉默和淡漠。每次碰面,也止于点头打招呼,显得非常隔阂。

最后一次见到花蒂玛时,是在她的婚礼上。当年,她十六岁,而我正忙着准备应付初级教育文凭考试。是Yusof 把花蒂玛要结婚的消息告诉我的。在她的婚礼上,她显得平静而庄重,看不出是喜还是忧?我们都同年,而我还在编织着青春的美梦时,她却已踏入人生的另一段旅程,面对新生活的考验。记得当时Yusof 说:“马来农村妇女的命运是悲惨的。如果花蒂玛能够想你一样升中学,他就不会早婚了。马来人必须改变这种命运。必须有一种力量来改变马来人的这种生活方式。”Yusof 沉痛而坚定的语调像是在向我叙述又似乎是自言自语。

我感到吃惊,Yusof 才大我两岁,但他已想得那么深入,深沉,而我对自己族群的命运,却从没有深思过。

1969年,我升上中四而Yusof顺利升上中六。同年发生了513种族暴动事件,深深的烙印在各族人民的心中。随这事件而来的,是新经济政策的推行,可说是我国历史的分水岭。之后,我再也没有回过木阁,也没有再见过她们。

通宝推:故乡明月,大地窝铺,穿坎肩的棉袄,玉垒关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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