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稗读史记之释题 -- 无心之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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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入世音乐会

公元前544年,吴王馀祭派出自己的弟弟季札出使鲁国。这一年,离吴国始通中原整好过了三十年。

此前,吴国是个山泽水网的南蛮之国,和中原隔绝已久。五世祖周章在位之时,中原的远方亲戚建立了周朝,派人来吴给了一个王号。在那次和中原短暂的接触之后,吴国又长久的和中原隔绝,继续过着自己的蛮夷生活。直到十四世之后,吴王寿梦在位时,因一个意外的机缘,吴国开始接通中原,吴国的君王也开始在意自己的周室血胤,并审视始祖在周室家谱上的地位。

那个意外的机缘来自另一个南方的蛮夷之国,楚。楚这个自称最不在乎蛮夷身份的国家,经过几个世纪与中原的频繁接触,这时已高度中原化了。楚国的一个大臣名叫申公巫臣的,因为一个香艳的事件而被灭族,只好投奔晋国,奉使来到吴国,带来三十辆战车。展示了这种新式武器的作战性能之后,送了一半给吴国,并将幸存的一个儿子狐庸留在吴国,指导他们如何使用战车。

申公巫臣父子是受过良好的中原文化教育的精英,他们带着使命而来吴国,和后来的伍子胥一样,目的就是报楚。于是狐庸,先是帮助吴国建立了先进的军事体系,使之能与楚抗衡。再为吴国补上外交上的空白,吴国开始有了自己的外交使节,可以这么猜测,第一任外交官就是狐庸。

可以想见,狐庸还抓起了四个王子的教育,使他们了解接受并爱上中原数百年演化和积累起来的文化,并使他们成了吴国第一批浸淫于此文明的精英。中原文明给吴国带来的物质生产和军事发展的成效可想而知是足够震撼的,因此,加入那个文明体系便成了吴国上下的共同希冀。

从寿梦二年起到馀祭四年,经过三十年的沉淀,吴国君臣觉得自己已经吃透了中原文明,决定要在此时向中原全面接轨。

开拓性的任务交给了精英中的精英,公子季札。第一个目标是鲁国,以此开始了吴国向中原认证通关的外交旅程。

吴国此时的实力还不够雄厚,季札带去的最大底牌是家谱。他的始祖泰伯仲雍是周室的源头之一,是古公亶父的长子和次子,因决定让位给三弟季历,主动远窜吴国,断发纹身自动取消继承权。现在,中原文明发展得这么好,而且发展前景如此广阔,吴国想加入到这个体系中来,在这个体系中得到进一步的发展。而如果他们华夏的身份不被承认的话,他们向中原的脚步就无法迈出,有齐桓公尊王攘夷的先例在。

前期的沟通工作估计已经做好,既,让中原的主要诸侯国承认泰伯的身份。这一成绩也许是狐庸为吴国取得的,现在,季札带着被承认的家谱上路,准备好做务虚性的工作——展示吴国消化中原文化的程度。任务还是很艰巨的,并不是有亲戚身份就能得到想要的地位,他在鲁国有何表现才是决定性的,决定吴国蛮夷标志的去除与否。

孔子说过,鲁一变,至于道。估计这个尊崇鲁国在文化上的代表地位的观点在春秋时期很具普遍性。周室已经衰微,鲁国是周礼所在之国,掌握着华夷之辨的标准。鲁国是吴国的同宗,挑选鲁国作为通关之旅的第一站,很见考虑。首先,失散多年的亲属来走亲戚,找一个能给予认证的最省便。其次,表明向风慕义,是来回归于这个文明体系的,不是来争什么。总之,不论从哪个角度考虑,鲁国都是第一站的最佳选择。

中原文化的重头戏是礼乐,因此,季札一到鲁国就要求观乐。他的这一要求,其实是在为此时由他代表的吴国向中原国家提出一次认证的考试。鲁国答应了他的要求,并为他准备了一套精心设计的试卷。试卷的样式很独特,是以一场盛大的室内音乐会的形式举行的。题目从简到难,循序而进。

先是歌诗,诗也是从风雅颂递次演进。

第一个节目是表演唱周南和召南两处的国风。我们不知道当时唱了哪些歌谣,不过从季札的反应可以看出,首先出场的是伐商之前周召两公采邑地区的歌谣是很微妙的安排的。

季札的观后感是:“美哉,始基之矣,犹未也。然勤而不怨。”

从这话或许可以这样推测,在周南和召南这两处的国风中,当时选唱的可能是反映季历继位之后,特别是文王徙丰之后周室的开拓发展以及巩固的历史场景的诗篇,而这段时间,正是吴国两位始祖,吴太伯和吴仲雍缺席之后,主要由鲁国的始祖姬旦和燕国的始祖姬奭辅弼助力。鲁国传达给吴国的第一个信息就是,你们始祖虽有让国之举,但周朝的创建并不因此而一蹴即成,其后的千辛万苦才是最主要的功绩。也就是委婉地告诉吴国,不要把自己当做周室的大恩人。季札的回答很得体,一方面表达了对开拓场景的神往,一方面表达对开拓时艰辛的感叹。他的态度很鲜明,吴国并不想居功。

季札这样上道,那就可以给他继续讲些本宗姓的建设事业。演唱邶风,鄘风,卫风。这就到了周朝击败商朝,取而代之之后了。

邶,鄘,卫是前朝商的行都的京畿地区的三个部分,武王灭殷之后,封纣王的儿子武庚为王,领地包括行都朝歌和京畿地区。姬氏放弃殷都,但并没有放心的交给武庚,而是派了三位宗室子弟来监管,他们的驻地就是三个京畿部分。后来发生了管蔡之乱,周公将八弟姬封从康国调来卫国,将这片广袤达四五百里的地方交给他管理。

卫康叔面临的主要问题是辖区内的殷朝遗民,这些人并不因周室将他们从暴君纣王手下拯救出来就心怀感激很好管理。恰恰相反,他们还很怀念故国故君。按照郑玄的解释,“庶民顽民被纣化日久,未可以建诸侯,乃三分其地。”可见这是一群心怀亡国之恨而且顽固地遵循故国风俗的民众,不是很好管理的,当初都不适宜在这里搞整体式封建。

姬封来了这里,有段时间焦头烂额也是可以想见的。季札就从卫风中听出了一些,他感叹着说道:“美哉,渊乎,忧而不困者也。吾闻卫康叔、武公之德如是,是其卫风乎?”忧而不困,季札对姬氏这一支脉以几世之功终于消化了殷朝留下的这块大骨头而钦佩不止,用了一个德字来评价。

接着为他歌王风,从前朝的京畿地区转到了今朝的京畿地区。季札在这里听到了周室衰微的先兆。他评论道:美哉,思而不惧,其周之东乎?带着忧虑上路,但仍不畏惧于叵测的前路,周民的血气和骄傲还在。

季札没有批评造成周室东迁的原因,对周王室他还是抱着敬意的。

唱完王风唱郑风,还是在姬姓诸侯国中。听到这里,季札的感觉很不好。他评价道:“其细已甚,民不堪也,是其先亡乎?”

对于政权的维系,中原文明有一个很明确的理念:保民。尚书有句话:欲至于万年惟王,子子孙孙永保民。其细已甚,律法太多,法网太密,百姓动辄得咎,不是保民的方式。而民不堪了,政权也就维系不下去了。季札的这一观点,在理念上是很正确的。

说到对郑风的感觉,比季札小二十五岁的孔子也不喜欢,他说过恶郑声之乱雅乐也的话,说明古代圣贤君子很坚持正确的政治理念。但奇怪的是,孔子这么不喜欢郑声,他编审诗经之时,还是保留了二十一首郑风,如果不将邶鄘卫三个地方捆在一块计算的话,这就是诗经所存诗歌最多的一个地区了。

季札对郑风的评价,不仅表现了他理念上的正确,还表现出他的政治审判标准已经和中原高度一致了。不过,他对郑国最早亡国的这一预言出了差错,因为无论从姬姓诸侯还是其他诸侯国国脉长短考察,郑国都不是最早亡国的国家。事实上,季札的吴国要比郑国早九十八年亡国。不过,可以理解,当时吴国正蒸蒸日上,谁也想不到会那么快亡国。

从吴国的亡国可以看出,政治理念的多重的矛盾性:一方面可以打出来声讨敌对方,一方面也会被敌对方拿过来声讨自己,另一方面,自己对理念的实际执行力度不够或根本就不去执行,就会被理念吞噬掉政权。夫差不惜民力去与晋国争霸,被越国灭掉。几百年的国家,一旦失守再不能翻盘,民力已尽造成民心已不怀念这个国家。

接下来的曲目是齐风和豳风,季札给了太公和周公两大周朝功臣恰如其分的褒扬。随后他听到的是秦风,他又有了强烈的感触。这个肇始于西戎目前占据西周故地的诸侯国的音乐风格已经听不出异域的腔调,完全变为夏声了。音乐上能成功从夷变夏,可见其政治体制也和中原一致了。进入了中原共同体,这个精力旺盛孔武有力的国家的发展前途自然无可限量,季札甚至强烈的感觉到,也许周代殷的进程会发生在这个国家上面。

季札肯定会在这时想起自己的吴国,虽然是姬姓诸侯国,可与中原接轨还是太迟了,落在了秦国之后。对秦的褒许,有没有对吴的期许的潜意识在呢?也许季札也曾想过,有朝一日由吴国来主宰中原文明。即便他有这个想法,此时他也不能有所流露的。

随后,报幕员报道:下一个节目,表演唱:魏风。

歌魏风时,周室初封的姬姓魏国已被同姓的晋国所灭,其地由晋献公赐给大臣毕万。毕万受封魏地之时,有个相士预言他的家族以后会很昌盛。他的后代后来证实了这个预言,从晋国分裂出来,建立了第二个魏国。但季札在鲁观魏风之时,魏还属于晋。季札听到的魏风,应该是被晋所灭的魏国的歌谣。但季札在听到这组亡国之音时,却发出了类似听到秦风时的感慨。

很奇怪,那么,能不能将季札对魏风的感言当做对后来从晋国分裂出去的魏国做的预言呢:

“美哉,沨沨乎,大而宽,俭而易,行以德辅,此则盟主也。”

事实上,在之后的魏文侯时期,魏国是战国实力最强的国家。而魏文侯执政时期,扶持了西河流派,使中原文化的中心从鲁国转移到了魏国,俨然一副盟主模样。真不可思议,季札这样跳跃而准确的预言,几近于巫了。

也许,季札当时还不知道歌谣中的魏国已经被晋国兼并,也未可知。

歌唐风时,季札也听到一个大国的声音。并盛赞晋国国君思虑深远,有帝尧的执政风格。当然,他此时还没去过晋国,不知道晋国已处于分裂的前夕。不过,此种迹象,当他到了晋国之后,很快就能发现。

唐风之后是陈风,帝舜的后裔妫氏管理的国家,在被采的歌诗中显露出了败相。再一次,季札对一个国家做出了马上会亡国的预言:“国无主,其能久乎?”这一次,他的预言完全正确,六十六年之后,陈国被楚国灭掉。

若干年后,晋国太史屠黍逃亡到周国,周威公问他哪个国家先亡。屠黍第一个提到晋国,第二个提到中山,第三个提到周国。提到中山时说过这样一段话,可做季札听陈风时的参考:中山之俗,以昼为夜,以夜继日,男女切倚,固无休息。淫昏康乐,歌谣好悲。其主弗知恶,此亡国之风也。

歌谣好悲作为警世之言对后世也有一个副作用,就是老百姓不得不在歌谣里一再的今天很高兴地过着好日子。

至此,季札已听了十五国风中的十二个系列,都分别作了评论。此后,他进入了一段沉默,没有对从桧风开始的其余三个地区的歌诗做出评价。

风诗歌完,季札应答得体,充分体现了他所代表的吴国和中原在理念上的一致,于是,继续为他歌小雅。

如果说风诗是观俗的话,雅诗就是观政了。歌小雅,季札听到了一些伤悲,他听到了从全盛时期转入半衰期之时的周室,臣民思念全盛时期但并不因转入衰败而心怀背叛,他感慨道:“其周德之衰乎?犹有先王之遗民也。”他对此的理解是周室后世的君王失政,政权全靠着先王的遗泽及万民的遗念来维持着。他的观点很正确,符合周室对王政的理念。

遗民因之思而不贰怨而不言的先王之遗泽是什么呢?在大雅中表现出来了。宽广浑厚的乐曲让季札神游不已,他从曲调中辨识出了文王所施的德政,如同孔子学琴于襄子,沉浸许久之后辨认出曲调中文王的样子:默然而黑,几然而长,眼如望羊,如王四国。季札在大雅之中听出的是文王德政的模式:

“广哉,熙熙乎,曲而有直体,其文王之德乎?”

曲而有直体说的是文王屈身侍奉纣王,以千里之地换纣王取消炮烙之刑之类的吗?无论如何,季札的史论观点是和中原的史论观点一致的。他的表现一直很好,这为他也为吴国赢得了入世的许可,鲁国决定为他歌颂。

颂,宗庙之乐,为一个南方蛮夷之国的使者演唱宗庙歌曲,等于张开双臂说:欢迎加入中原大家庭。

而季札在这时的情绪也是十分激动的,他一反之前惜墨如金的语言,滔滔不绝地以十八个排比句子表达对宗庙之乐的景仰之心,并充分表达了吴国与有荣焉的欢欣。整个讲话,总结于盛德之所同这个句子。这个总结的句子,很巧妙地,不露痕迹地将自己的始祖也安了进去。

歌毕竟抽象些,更具象的历史档案藏在乐舞之中。既然已经认了亲,为了让季札更直观的了解中原的历史,鲁国决定为他献上高规格的乐舞。首先为他表演的是两个舞蹈,象箾和南籥。这两个舞蹈都是表现文王的功德的,象箾表现的是文王的武德,南籥表现的是文王的文德,也许文王还只是一隅之王、商朝的臣子,所以季札看了这两场舞蹈说道:“美哉,犹有憾。”

当大武上场之后,季札被舞蹈所表现的武王之德给震撼了,他歔然叹道:“美哉,周之盛也其若此乎?”他虽然身在中原,却没看到一个有那么强气场的诸侯国。而王室已衰,那里已是连有的诸侯国都比不上了。它原先的峥嵘气象只留在了舞蹈之中,全盛时期的印象仍能撼动后人的心灵。

周室夺取商朝政权时,曾对当时的商王帝辛进行了一番舆论上的造势,攻击他的形象。但对商王朝的创始人成汤给予了认可,保留并维护他的历史形象。王朝可以陵替,道统必须延续。周室还是比较重视道统的延续的,所以表现成汤之德的乐舞韶濩也被引入庙堂,成为周室宫廷乐舞。

在大武之后,鲁国为季札表演了韶濩。季札看着表现成汤功德的韶濩之舞,对中原文明认识的境界又有所提高,他赞叹道:“圣人之弘也,犹有惭德,圣人之难也。”像成汤这样的圣人也时常自我批评自我警惕,以维持仁德的高规格,可见圣人不是一天当上了往后就可以省力。

看完韶濩,历史又上溯了一页,到了夏朝。现在为季札表演的是大夏,这是表现大禹的功德的乐舞。季札对此舞的感受是:美哉,勤而不德。非禹其谁能及之?为大家做了那么多却不自居为百姓的恩人,这就是大禹在大夏这个舞蹈中带给季札的印象。

最后压轴的舞蹈上演了,那就是招箾,这个据传由虞舜创编的乐舞还有另一个名字,叫大韶,成汤就是在天下到手已稳之后,根据大韶创编了濩。而孔子后来在齐国听大韶,痴迷到三月不知肉味,评价道:尽善尽美。

季札对招箾更是推崇备至:如天无不焘,如地无不载。这个历史舞蹈满足了他的审美情趣所有的期待,而且超出了他的想象,使他不由自主发出:观止矣,若有他乐,吾不敢观的感慨。

无疑,季札的表现为吴国领到一张进入中原市场的入场券。从鲁国出来,他去了齐、郑、卫、晋四国访问。在这四个国家,凭着超常的预判能力,他准确地看出这几个国家所面临的问题。

但对于后世的人来说,季札的这几个访问,使他得以与晏婴、子产,遽伯玉、叔向这几大春秋末世的贤人相遇相知,是比什么都更重要的奇缘。

通宝推:三笑,老老狐狸,林风清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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