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龙狮之舞——唐蕃英雄记【贰】 -- 京华烟云AMI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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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6、何惜此身的王爷与筋疲力尽的和平》

悉诺逻死后的第二年即开元十七年(公元729年),唐、蕃战争进行得更为激烈。

如果您只读了汉文史料关于之一年的记载,得到的印象似乎应该是唐军所向克捷,而其敌人吐蕃则连战皆北。

该年的三月,“瓜州刺史、墨离军使张守硅、沙州刺史贾思顺,领伊、沙等州兵入吐蕃大同军,大破吐蕃,驱剪不可胜计。”这里用了“入”字,其实就是说唐朝已不再像从前那样单纯防御,而是主动发起大规模反攻,并进入了吐蕃占领区。

同样在这一年,认为时机已经成熟的唐玄宗特遣朔方节度使、信安郡王李禕为帅,令其统率河西、陇右兵马,限期攻夺吐蕃河源要塞石堡城。

本朝开国之初,李孝恭、李道宗等宗室曾以显赫的军功扬名天下,但自从高宗朝则天皇后主政以后,李唐皇族饱受猜忌,再也没有掌握军权。李唐复辟尤其是玄宗上台后,宗室们都得到了不错的待遇,但这些锦衣玉食的家伙们多是雍王李守礼(吐蕃王后金城公主的生父)那样的酒囊饭袋,少数几个出类拔萃者以文臣为主,在军事领域少有造诣。

做为少有的宗室将军,这位信安郡王李禕是唐太宗的曾孙,也是唐玄宗的族兄,但按年纪来说他们并不是同一代人——李禕比李隆基大了二十一岁,此时已经六十六岁了。

当年,玄宗祖父高宗李治和李禕的祖父吴王李恪曾是一对竞争皇位的对手。史载李恪是其父李世民晚年最宠爱的儿子,太宗曾亲口对长孙无忌说吴王恪“英果类我”,希望这位权倾朝野的大舅哥同意自己废除晋王(也就是后来的高宗)的太子之位而代之以吴王,结果被长孙宰相硬梆梆地给顶了回去——他正言厉色对皇帝说道道:“晋王仁厚,守文之良主,且举棋不定则败,况储位乎!”

长孙无忌的拒绝不仅导致太宗的提议就此不了了之——史载“帝乃止”,更为严重的是,它使得宰相和吴王从此结下了梁子,“故无忌常恶之”。后人认为,长孙宰相这翻大义凛然的话并非出于大公无私,而是恰恰相反,他要维护的正是自己亲外甥的利益——李治是无忌的妹妹长孙皇后所生,而李恪的母亲则是隋炀帝的女儿杨妃,她本是李世民弟弟李元吉的妃子,据说曾在他们兄弟争斗时救过秦王的性命,玄武门之变后被太宗纳入宫中并颇为得宠。

唐高宗登基后,他的亲舅舅长孙太尉更加大肆弄权,做为眼中钉的吴王于是在劫难逃,很快便被牵扯进房遗爱谋反一案,太尉“因遂诛恪,以绝天下望”,由此可见这位吴王似乎在天下人心中的地位颇不一般。李恪死后,他的四个儿子都被流放,其中就包括李禕的父亲李琨。当然后来随着长孙的垮台,兄弟几个也都被放了回来。

李琨死后被唐中宗追封为张掖郡王,按道理应该由长子李禕继承,但此时却发生了感人的一幕,李禕坚持要把王位让给弟弟李祗——“禕少有志尚,事继母谨,抚异母弟祗,以友称。当袭封,固让祗”。在亲朋倾轧中九死余生的中宗皇帝感动万分,“嘉其意”,不仅答应了李禕的请求,而且还下令封自己这位友爱兄弟的族侄为嗣江王。

李禕此后出任过多处地方官,史载他为官清廉而且为人严格,“人吏畏而服之”。到了玄宗时期,李禕已经官拜礼部尚书,其封号改为信安郡王,并兼任朔方节度使,也就是说成为了独当一面的军事统帅。这次为了拿下吐蕃军事重镇石堡城,玄宗特地派出自己的这位老族兄,统筹指挥河西、陇右两大战区的兵马。

与大非川一样,石堡城也是唐蕃战争史中最重要的地点之一,此后它还会多次出现。据考证石堡城很可能在今青海湟源西南,但具体位置一直都有争议。不管怎么说,从史料记载来看此地位居险要,高踞山巅易守难攻。唐将们都有畏难情绪,纷纷认为“此城据险,又为吐蕃所惜,今总军深入,贼必并力拒守。事若不捷,退则狼狈”,认为“不如按军持重,以观形势”。

面对这一大片反对进攻的声音,主帅李禕摞下了狠话:咱们生是皇帝的人,死是皇帝的死人,想打退堂鼓?门儿都没有!就算真的寡不敌众,大不了大家一块儿死!——“人臣之节,岂惮险不进乎?必众寡不敌者,吾以死继之。”

李郡王接下来的话则掷地有声,足以千古回荡:“苟利国家,此身何惜!”诸将自然不敢再说什么,事情于是就这样定下了。

史载李禕针对石堡易守难攻的特点,大胆决定乘敌人不备发动奇袭。他为夺取此城不惜一切代价,“督率诸将,倍道兼进”,终于率兵突然出现在石堡前。利用敌军毫无防范一片混乱的机会,唐军“并力攻之,遂拔石堡城”。此战唐军收获相当大,“斩获首级,并获粮储器械,为数甚多。”取得胜利的李禕并没有冲昏头脑,而是马上布置各处范围,防备敌人发动反击,“仍分兵据守,以遏贼路。”

石堡之战的胜利大大拓展了唐朝的西部疆域,史载“自是河陇诸军游弈,拓地千余里。” 皇帝对李禕取得的成功无疑相当高兴,于是特意给石堡改了个拉风的名字——“玄宗喜,更号其城曰振武军”。为了表彰自己这位劳苦功高的老族兄,皇帝特意宣布追封李禕已故的父亲李琨为吴王,并赠工部尚书。

李禕此后更受皇帝重视,屡次率大军出征,三年后的开元二十年(公元732年)他在不利的形势下大破契丹,因功加从一品的“开府仪同三司”头衔,开元二十八年(公元740年)六月,拜太子少师并退休,三年后的天宝二年(公元743年)又升为太子太师,同年阴历十月初三,八十多岁的李禕病逝,当时已年过六十的玄宗“闻而痛惜者久之”。

然而,以上石堡之战的内容只是唐朝的单方面记载,而根据同时期藏文史料所透露的信息,这场战争的胜利者似乎却是吐蕃一方。

敦煌吐蕃历史文书《大事纪年》记载道,这一年“论.结桑东则布等于木垒、九垒作战,击唐军多人。” 结桑东则布是继悉诺逻之后统兵的吐蕃统帅,而木垒、九垒一带所指应即石堡城地段,这说明吐蕃方面把此役视为自身的胜利,因为言简意赅的敦煌文书以往记载钦陵等将军取胜时,用的也是“击唐军多人”这种口气。

双方各持一词,我们也无法判断对错,但一个比较合理的猜测是,很可能唐军最终确实攻取了石堡城,但付出的死伤代价却是极为沉重的,远非汉文史书写的那么轻松。这种推测并非空穴来风,要知道整整二十年之后的天宝八年(公元749年),唐朝名将陇右节度使哥舒翰率领六万多士兵再次进攻石堡,而吐蕃守军只有区区数百人,最后唐军伤亡数万人方才勉强攻破该城,哥舒翰甚至为此背上了屠夫的恶名,此是后话暂且不表。

关于开元十七年(公元729年)这一年,敦煌吐蕃历史文书还记载说,该年冬天“大论穷桑……增加预备军旅之数字,引兵赴突厥地,还。是为一年。”所谓“突厥地”指的唐安西大都护府所辖四镇及突厥十姓地,这段话似乎表明吐蕃曾征兵增旅,大举进攻唐朝的西域领土。

这一年恰逢唐朝安西节度使工作交接,上半年的节度使是赵含章,下半年节度使则为吕休琳,但从汉文史料来看,当年都没有关于这两人建树战功的报导,大约西域的唐军未能阻挡吐蕃的强大攻势,被迫收缩固守防线。如果这样的话,则这一年唐、蕃战争的结果仍然是胜负参半。

经历了长达十二年的激烈武装较量,唐、蕃两国都已在这场战争中耗尽了人力、财力,双方都已经筋疲力尽,相互间达到了微妙的实力平衡。恰巧就在这时候,西域的形势又发生了新的变化,于是名存实亡的和亲关系再次发挥了其政治作用,再次出现了化于戈为玉帛的历史转机。

自这一年起,吐蕃连续遣使请和,并说明唐蕃交战不已与双方都有关系。唐玄宗却顾及自己面子,因为当初开战是自己不顾张说等大臣的反对做出的决定,此时如果同意讲和,岂不是打自己的嘴巴?李隆基于是故意找茬,宣称赞普送来的国书瞧不起自己这个皇帝,也就是所谓“上书悖慢”根本没有议和诚意可言,并发狠扬言要彻底灭了对方——“朕必灭之”。

就在这时候,一个名叫皇甫惟明的官员向皇帝“面陈通和之便”,此人说话相当有技巧,为了避免玄宗敏感的神经,于是将以往双方开战的责任统统推给“边将”,这些责任人不仅出自对方,也出自己方:

“昔赞普年幼,必是边将好功之人为之,以激怒陛下。”

替皇帝推卸掉责任,皇甫随即话锋一转,分析起战和的利弊来,其结论是咱们已经筋疲力尽了,再打下去是只赔不赚的买卖,不如借吐蕃求和下了这个台阶。不仅如此,针对皇帝认为的吐蕃国书傲慢无礼的问题,他还提出了具体的和稀泥措施——您不是认为藏王这小子“上书悖慢”吗,那咱们就不直接理他,别忘了您的妹妹金城公主不正是这小子的老婆吗,咱们的诏书装做是下给公主的不就得了,她自然会转给自己老公的:

“二国交恶必兴师,师兴则隐盗财利,诈功级,希陛下过赏以甘心焉。今河西、陇右贷耗力穷,陛下幸诏金城公主许赞普约,以纾边患,息民之上策也”。

就这样,在金城公主提供的幌子下,唐玄宗欣然采纳了皇甫惟明的意见,并派他和一个叫张元方(不知为什么,在吐蕃文书中他被称为张太保)的宦官为使者,前往赴吐蕃当面赐给金城公主诏书。公元730年,皇甫惟明和张元方终于见到了金城公主和他的丈夫,赞普和公主都非常高兴,出示自唐贞观以来唐朝皇帝给吐蕃赞普的各种诏书,并厚宴唐使。

同年十月,吐蕃派使者随唐使臣入朝。这个吐蕃使臣是谁呢?您猜的没错,他正是唐朝人民的老朋友,那位汉语水平已出神入化的翻译官悉腊。做为本文最大的龙套,说起来悉腊大人已经是第三次出场了,他第一次现身还是在二十一年前的景龙三年(公元709年),当时他来长安为金城公主进藏打前站;第二次则是在开元六年(公元718年),他代表吐蕃与唐朝谈判,希望唐朝能把割让河曲落实在纸面上,但这场和谈最终不欢而散。现在,他又来了,并向玄宗皇帝再次递交了国书。

吐蕃在国书中首先表达了渴望和平的强烈思想感情,如“外甥是先皇帝舅宿亲,又蒙降金城公主,遂和同为一家,天下百姓,普皆安乐”,随后借着唐朝提供的台阶,把唐蕃连年交恶的根源统统推给双方边将,“边将所以互相征讨,迄至今日,遂成衅隙”。

国书中自然也少不了藏王为自己的辩解,比如说赞普“深识尊卑”,之所以发动对唐战争是因为年轻不懂事,受了边将的挑拨,“又缘年少,枉被边将谗构斗乱”,而且这帮可恶的混蛋搞得自己连辩白的机会都没有,“前数度使人入朝,皆为边将不许,所以不敢自奏”。但皇帝舅舅您别着急,您的赞普外甥肯定替您修理这帮混蛋,现在“已处分边将,不许抄掠”。至于那些投奔吐蕃的汉奸们,外甥一定送回去让您处置,“若有汉人来投,便令却送”。

吐蕃这份低调得甚至有些低三下四的国书无疑让玄宗相当满意,皇帝高兴之下立即派派遣御史大夫崔琳持国书回报吐蕃,这次不用再打着金城公主的幌子了,而是分致赞普和公主。皇帝在国书中指出舅舅是宽宏大量的,即“怀远以德,朕之本意”,而且俺和俺妹妹一向团结友爱,“纵有负约之过,讵移骨肉之恩,深明至怀,知得良算”,舅舅和外甥本来就应该和睦相处,“甥舅之礼,万里如初”等等,并同意双方于赤岭(现青海日月山)划界盟誓,各竖分界之碑。

公元733年,在金城公主的努力下,双方再次互遣使臣,交换“定蕃汉两界”的意见。第二年,唐朝派遣李诠为使臣与蕃使盟会于赤岭,并正式分界立碑刻约其上。事后,双方各派遣使臣多人分往剑南、河西诸州县“厉告边州”,说明“两国和好,无相侵扰”。唐朝还同意与吐蕃在赤岭交马,甘松岭互市。

前面我们说过,此次唐蕃和平的直接诱因之一是西域的形势又发生了新的变化,那里究竟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呢?

请继续关注下节《饕餮大食——哈里发的东方攻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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