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春秋左传注读后00-1 -- 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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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杨伯峻先生春秋左传注前言(三)《春秋》评价

《春秋》是鲁国的一部自隐公元年至哀公十四年(后人又续至十六年)共二百四十四年间的不完备而可信的编年史。

第一,为什么说它可信呢?以天象而论,《春秋》的纪载可信。以近代和现代天文学的发展,不但能推测未来的日蚀,还可以追测古代的日蚀。《春秋》纪载日蚀三十六次,而襄公二十一年九月朔、十月朔的一连两次日食,又二十四年七月朔、八月朔的两次日蚀,相连两月初一而日蚀,前人叫作“比食”,虽然有这种可能,但在一地两次都能见到,可能性没有。尤其在前一次是全蚀或环蚀之后,决不能于下一月又发生日蚀。因之襄公二十一年十月初一的日蚀可能是误认或者误记;襄公二十四年八月的日蚀,可能是错简。除此二次而外,实三十四次,而三十三次是可靠的。这是古人所不能伪造的。又如《春秋》纪载有“星陨如雨”(庄公七年《经》),这是公元前六八七年三月十六日所发生的天琴星座流星雨纪事,而且是世界上最早的一次纪载。不是当时人看到,当时史官加以纪载,谁也不能假造。还有文公十四年“秋七月,有星孛入于北斗”,这是世界上哈雷彗星的最早纪录,也是无法假造的。由于《春秋》有关天象的记载,根据近代和现代天文学家的研究,证明它基本上是真实的,也就证明《春秋》作为历史资料是可以相信的。

其次,由于彝器和古代文物不断地发现,很多能和《春秋》相印证。这在本书《注》中引用不少,也就不重复。

又其次,两晋以至唐宋人所引用的《竹书纪年》,也有能和《春秋》相印证的,本书《注》中都加引用,然而所引不多。为什么呢?雷学淇于《竹书纪年义证》卷三十一“八年晋文公卒”条说:

《纪年》为晋、魏之史记,其原本录晋、魏之事必详。宋初传本止记其异于《左氏》《经》、《传》者,以备稽核;其同者则不录。而唐以前诸书征引又皆取《春秋》《经》、《传》,而不引《纪年》。故《纪年》之同于《经》、《传》者多不传于后。如文公之霸业,《纪年》岂有不详记者,而今皆不见,即此之故。若《史通惑经篇》、《唐书刘贶传》所引,皆其仅存者矣。

我认为这话有一定道理。也足以说明《春秋》之可信。杜预《春秋左传集解后序》说:

会汲郡-汲县有发其界内旧冢者,大得古书。……其《纪年篇》……大似《春秋经》,推此足见古者国史策书之常法也。……略举数条,以明国史皆承告。

刘知几《史通惑经篇》也说:

观汲冢所记(即《竹书纪年》)皆与鲁史符同。(《竹书纪年》,其所记事,皆与《鲁春秋》同。)

这些都是确凿证据。一则证明《春秋》史料的可信;二则证明孔子未曾修,更未曾作《春秋》。

第二,为什么说它不完备呢?这可以从两方面来说。一方面,古代史官纪事本来简略,宣公二年,晋灵公被赵穿所杀,其中有一段经过,而晋太史仅仅写“赵盾弑其君”五个字,鲁太史才根据通报写作“秋九月乙丑,晋-赵盾弑其君夷皋”。而于具体情况,一字不写。而且实际杀晋灵公的是赵穿,为什么太史归罪于赵盾呢?这一道理,春秋也不曾提及。同样,襄公二十五年,齐-崔杼杀掉齐庄公,其中经过更为曲折,也有丑事,而齐国太史也仅仅写“崔杼弑其君”五个字。鲁国史官才根据齐国通告,补上被杀日期和齐君之名,写为“夏五月乙亥,齐-崔杼弑其君光”。(桥注:似晋史、齐史所通报之内容未必无君名、日期等,鲁史所加仅晋、齐字样而已。)我们再用古本《竹书纪年》相对,如桓公十八年齐人杀郑国之君子亹,《竹书纪年》也仅仅写“郑杀其君某”六(五?)个字。杜预在《春秋经传集解后序》论《纪年》说:“其著书文意,大似《春秋经》。”可见这样简略的记事,是当时各国太史的通例。这种大线条的画笔,连个轮廓都不完全,无怪乎桓谭《新论》(此书已佚,严可均《全后汉文》有辑本)说:

《左氏传》于《经》,犹衣之表里相待而成。《经》而无《传》,使圣人闭门思之十年,不能知也。

这话完全正确。如庄公二十六年《经》“曹杀其大夫”、僖公二十五年《经》“宋杀其大夫”,两条都没有《传》来说明补充,则杀者是谁,被杀者又是谁,为什么被杀,其经过如何,一概无法知道。杜预作《注》,也只得说“其事则未闻”。

以上是一方面。还有一方面,《春秋》记事,可能本不完备,又加上后来抄写有遗漏,因之有不少地方使人难以理解。

以日蚀为例,在《春秋》自隐公至哀公二百四十二年间,日蚀在鲁都可见到的在六十次以上,《春秋》纪载仅一半。那一半就没纪载。纵使日蚀那天逢密云或大雨,其中有日全蚀,就是密云大雨,也不至于不知是日蚀,可见失记的不少。据《孟子离娄下》,孟轲说:“天之高也,星辰之远也,苟求其故,千岁之日至,可坐而致也。”那么,在孟子时代,已经知道推算冬至、夏至的方法,不论那种推算方法是否完全正确,总之,能求其所以然,便有一套推算术。对于日蚀,《春秋》史官是不是也知其所以然,而有推算术呢?如果说没有,那么,僖公十五年的那次日偏食,日月合朔在凌晨四时四十一分,日复圆在五点多,接近六点,而鲁都曲阜要到七点钟才见到日出,日蚀在日出以前,鲁国境内人都见不到,又如何能够写入《春秋》的呢?当时秦国地处西偏,日出晚于曲阜一个多小时,是否由于秦国见到日蚀通报各国,而鲁史加以记载呢?(桥注:此处论说似有疑问,能见到日食的似应是鲁东面的地方。又《经》云夏五月日食,当年建丑,夏五月亦大体当阳历五月,山东日出似不至晚到七点。建子、建丑、建寅者,以子月、丑月、寅月为正月也。子月乃冬至所在之月,冬至在阳历每年的十二月二十一至二十三日之间,故子月常常与阳历十二月大体重合。)这个问题,很难解答。若说有一定的推算术,不但文献无征,而且就当时文化水平论,连冬至常常有误测,更谈不上推算日蚀了。何况既有推算日蚀术,哪能漏掉一半而不加纪载呢?

《春秋》失纪的不仅一两件事,再略举出几点。

《春秋》历鲁国十二公,除闵公外,其余在位年数,隐公虽仅十一年,而摄位时年已长大,其余十公,长者三十多年,短者如定公十五年,然而他是昭公之弟,即位至少在三十二岁以上。这些鲁公,总有不少女儿出嫁。但《春秋》载鲁女出嫁的仅仅七次,可见遗略未纪的很多。尤为明显的,如宣十六年书“秋,郯伯姬来归”,她回娘家纪载,她出嫁为什么不纪载呢?成公五年书“春王正月,杞叔姬来归”,也不写其出嫁。当然,这两个女子,都是被夫家抛弃而回娘家,但她们出嫁时,怎么能知道她们将被离弃而不书呢?如果说,本是写了的,因其被弃,史官便删去了。那么,难道二百四十二年间鲁国仅有不到十个女公子出嫁吗?

春秋之时,周室固然已经衰落,但名义尚存,所以僖公二十五年载狐偃向晋文公说:“求诸侯,莫如勤王。诸侯信之,且大义也。”晋文公由此称霸。而鲁为周室之最亲近者,并且齐国-仲孙湫说鲁国“犹秉周礼”,“鲁不弃周礼”(见闵元年《传》)。既然鲁国还实行周代礼制、礼节,为什么二百四十二年间,《春秋》书鲁大夫到京师去的仅仅七次,聘问者仅仅二次呢?可见一定有漏载的。

其余明显失载的也不少。如昭公十八年,邾人入鄅。十九年,宋公伐邾,尽归鄅俘。由此可以知道鄅国并未被灭亡。哀公三年,鲁城启阳。启阳即是鄅国。《三传》屡说《春秋》“重地也”(《公羊传》襄二十一年,又昭公五年),“重地故也”(《左传》昭公三十一年),而鄅国为鲁所有,为什么《春秋》不载一笔呢?到今天一直还不明白鄅国是哪年并于鲁,用什么方法并于鲁。又如宣公十年《传》说:“凡诸侯之大夫违,告于诸侯曰:‘某氏之守臣某失守宗庙,敢告。’所有玉帛之使者则告;不然,则否。”然而文公六年《经》书“晋-狐射姑出奔狄”,那么,狐射姑应该曾经来鲁,作为“玉帛之使者”,但是《经》和《传》都不曾记载。总而言之,《春秋》失载的事不少,拿辑本《竹书纪年》来看,就有若干条为《春秋》所无,也应属于失载之列。

至于《春秋》是否有传写脱漏,从古今所载《春秋》字数的差距来看,未尝无此可能。《史记太史公自序集解》引张晏说,《春秋》一万八千字。《公羊传》昭公十二年“其词则丘有罪焉耳”下徐彦《疏》引《春秋说》也说“《春秋》一万八千字”。王观国《学林》却说:“今世所传《春秋经》,一万六千五百余字。”李焘为谢畴作《春秋古经序》说:“张晏云《春秋》万八千字,误也。今细数之,更缺一千四百二十八字。”张晏为曹魏时人,王观国和李焘都是南宋初时人。假若张晏的“万八千字”的数字可靠,则相隔九百年光景,《春秋》便漏抄一千四百二十八字。据汪伋《十三经纪字》,依清-乾隆甲寅(一七九四年)刻本,《春秋》为一万六千五百十二字,较之李焘所细数,又少了六十字。辗转抄刻,字数难免有脱落。试想,《春秋》一条,多则二十余字,少则几个字;而自张晏以来,几乎少了一千五百字,至少是脱了一百多条,是不是可以说,这也是造成《春秋》不完备原因之一。(桥注:杨先生的本子,1861条,16773字,每条九字稍多。)

公扈子曰:“《春秋》,国之鑑也。《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见《说苑建本篇》)董仲舒《春秋繁露灭国上篇》说《春秋》“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淮南子主术训》更明白地说:“春秋二百四十二年,亡国五十二,弑君三十六。”其后司马迁于《史记太史公自序》、刘向于所上封事(见《汉书楚元王传》)无不如此说。而按之《春秋》,实际都不够此数,也不知道汉人传说是这样,而不论《春秋》实际纪载;还是汉人所见《春秋》,远比今日所传《春秋》为多。所以我说,《春秋》所存史料并不完备。《左传》虽然增补了些,即“无《经》之《传》”,但还远远不够,春秋二百四十多年间的史实,有不少是失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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