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战西夏——伐元昊的人们 -- 万里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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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战西夏——伐元昊的人们

【第一个故事 相面节度】

【第一节 好官不过多得钱】

“这家伙肯定有出息!”

多年以前,当第一眼看到那人的模样,北宋高级军官曹玮便当即下了这样的断言,而按照中国古书上的记载,曹玮当时甚至都没有见到对方的真人——他看的仅仅是那人的画像。据说曹玮为对方与众不同的相貌惊叹之后,马上又补充了一句话:“将来他必然是我们的心腹大患啊!”

记下这个故事的人,是大名鼎鼎的文豪苏东坡。根据苏先生的说法,正是在招待来自己辖区出差的三司副使王鬷的时候,身为主人的彰武军节度使曹玮向这位主管国家财政的客人,回忆起了自己当年对那个人的判断。这个故事在后来元朝编撰的官方史书《宋史.王鬷传》里也有明确记载,因此大概是真实发生过的。

曹玮是本朝真宗、仁宗时期最有成就的武将之一,在狄青崛起之前可以说是帝国边疆的最大骄傲。因而,他在死后不仅被追封为侍中(帝国最高级别的官职,荣誉宰相之一),更获得了身为臣子所能达到的最高荣誉即“配享仁宗庙庭”,这意味着他不朽的灵魂具备了和先帝一起享用后任皇帝所上供的冷猪肉等各种祭品的资格。

仁宗皇帝给曹玮拟定的谥号和后来南宋鼎鼎大名的岳飞一样——“武穆”,尽管按照中国古代模糊多变、可以做多种解释的谥法,“武穆”的含义其实并不明确,包括“威彊叡德曰武”、“克定祸乱曰武”、“刑民克服曰武”、“夸志多穷曰武”以及“布德执义曰穆”、“中情见貌曰穆”等等,但另一方面,由于这个谥号在古代武将中并不罕见,比如平定安史之乱的唐朝名将李光弼、本朝开国元勋高怀德以及后来南宋的刘锜都是该谥号的得主,而这些“武穆”们无疑都属于正面典型,因此总体来讲,这算一个相当好的谥号了。

曹玮出身的曹氏家族是北宋最著名的将门世家,其实际地位和成就远比后世传颂的杨家将大得多。曹玮的父亲便是声望显赫的曹彬,这是个很难简单评价的武将,他既有扫平江南攻灭南唐的显功,又有北伐不力大败于契丹人的劣绩,因此关于其将道水平究竟如何的争执,一直是整个中国军事史上难以定论的问题:褒之者称其为稀世难得的名将,“唯彬为宋良将第一”,而贬之者则认为他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不过是一个内战内行外战外行的孱头。

但其实对于曹彬将军来说,别人究竟怎么看自己根本无所谓,关键是,自己的最高领导皇帝会怎么看他。

“嗯,这是一个不耍滑头的老实人,更是个绝对靠谱的人。”包括前朝后周以及本朝的几位皇帝们,对曹彬的印象大抵如是。

要说起曹家和皇家的关系,渊源其实相当深远,后周太祖郭威的张贵妃便是曹彬的姨母,但曹彬却从来没有依仗自己皇亲国戚的身份而搞特殊化,恰恰相反,他一直夹着尾巴做人,简直低调到了极点。

在担任河中都监的时候,当地驻军统帅考虑到曹彬的特殊身份,对他格外客气,而曹彬却越发恭敬,即使在参加宴会时也一直正襟危坐目不斜视,这位统帅感叹道:“老夫我自认为日夜勤劳毫不懈怠,等到见了曹监军的矜持严整,才发觉自己还是散慢啊!”还有一次,附近防区的将领派人过来办事可却不认识曹彬,有人指认后,使者以为人家故意拿自己找乐:“哪有身为皇亲国戚,却穿着粗布衣服,坐在光面马扎上的道理?”直到再三确认后,他方才勉强相信。

郭威的继任者周世宗柴荣对曹彬的印象也相当好。曹彬曾奉柴荣之命出使位于今天浙江福建的吴越国,他办完事就立即回来,对这个五代时最为富庶的地方毫不留恋,人家送来的各种礼品也一概拒绝,搞得一心想巴结他的吴越人最后不得不专门派出快船,载着礼物追上去非要他收下。

“如果我一直不收的话,就有故意沽名钓誉的嫌疑了。”这样被人家赶上好几次之后,曹彬终于妥协了。回来以后,他立即把所有礼品主动交了上去,结果被过意不去的柴荣退了回来并非要他收下不可,但曹彬很快又把它们全分给亲朋好友,自己什么也没留下。

代替后周建立本朝的宋太祖对曹彬更是赞不绝口。在还没当皇帝时,赵匡胤曾是权势显赫的后周皇家禁卫军统帅,众人纷纷跑来巴结,可奇怪的是,曹彬却对他和对其他人没什么不同,只有遇到公事才会上门,赵匡胤组织的各种宴席集会也几乎从不参加。

“我那时候经常和你套近乎,可你为什么要疏远我呢?”他后来当了皇帝以后,曾专门向曹彬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我是周皇室的近亲,又在皇帝身边这样敏感的地方当官,老老实实干好本职工作还怕犯错误,怎么敢随便和您交往呢?”曹彬如此解释道。也许正是这种公事公办的态度,反而让宋太祖对其相当欣赏,此后一直委以重任。

但其实,曹彬并非只凭老实巴交、廉洁严谨而出人头地,除了本身具备相当的军事及管理才能之外,他的待人处事其实是建立在对人性充分了解的基础之上,而从历史记载来看,他对于人心的把握,当时可以说无人可出其右。

曹彬曾以主帅的身份率领大军讨伐江南的南唐王国,一举包围了对方的首都金陵城(今天的江苏南京)。眼看破城在即,可就在这时候,他却突然宣布自己生了重病因而无法办公,部将们果然都跑来看望。

“我的病不是医药所能治愈的,除非你们自己诚心发个誓,答应我攻破金陵的时候,不可妄杀一人,那么我的病自然就会好。”面对前来探病的众人,曹彬叹息说。

其实“不可妄杀一人”这个要求,完全可以通过军令的形式下发并强制执行,但这样的话无疑会让部下们心情不爽,不情不愿之下效果可能也打折扣。现在其实是曹彬在变相地求大家,既然主帅这么诚恳,自己当然要给面子,心理满足的众将纷纷赌咒发誓。于是只过了一天,曹彬便宣布自己的身体好多了,又过了一天,南京就被宋军拿下,将领们纷纷遵守了自己对曹彬的承诺,城中百姓因而幸免一劫。

随后发生的事情更证明了曹彬对人心的准确把握。当南京终于被攻陷的时候,南唐国王李煜不得不带领大臣们来到宋军大营请求宽恕,出乎意料的是,他受到了贵宾一样的招待。曹彬见这位亡国大词人竟然慌乱到了衣衫不整的狼狈地步,便请他回去好好整理一下仪表,换身新衣服再过来不迟。

“这样不好吧?如果他回去以后自杀了可怎么办呀?”部将们都相当担心。曹彬却笑着说:“李煜这人一向性情懦弱缺乏决心,既然已经投降了,就肯定不敢自杀。”最后果然如他所说,李煜换好衣服以后乖乖地回来了,而尽管立下了这样大的功劳,曹彬回朝觐见皇帝时,却仅仅仅在刺(古代官员的名片,一般起拜访通报之用)上写了一句“我奉命从江南办事回来了”。

曹彬对待金钱的态度也颇耐人寻味。他似乎并不重视钱财,比如前面说了,他轻易不接受别人送的礼物,即使这些礼物是皇帝本人已经认可过的。他曾和其他宋军将领一起进攻富庶的四川,胜利后其他人都“多取子女玉帛”,但曹彬的行囊中却只有随身衣物和他所收集的图书。他的部队号称“秋毫无所取”,而其本人也不注意积累财富,自己所有的收入都分给了亲族,基本剩不下什么。

但与此同时,这位武将似乎也并不怎么讨厌钱财,有这样一个故事:

“等到打败了李煜,就让你当使相。”攻打南唐之前,宋太祖曾对曹彬如此说。所谓“使相”,原指节度使兼宰相的职位,这是唐朝藩镇割据时期延续下的一个尊贵头衔,到了本朝尽管已经没有实权,但在形式上却反而地位更高。

“节度使兼中书令、或侍中、或中书门下平章事,皆谓之使相,以待勋贤故老及宰相久次罢政者;随其旧职或检校官加节度使出判大藩,通谓之使相。”对于这个官位,《宋史》如此写道。

知道这个消息,曹彬的副手潘美——就是后世杨家将故事中潘仁美的原型——过来对他表示提前祝贺,但曹彬本人的头脑却相当清醒。

“当使相这件事,实在是很不靠谱。”曹彬对潘美悄悄说,“咱们这次出征,成功要靠老天的帮忙和皇帝的教导,我自己能有什么功劳呢。况且使相这样极品的职位,现在还轮不到让我当的时候呀。”

潘美奇怪地:“您为什么这么说呢?”

“因为太原还没有平定嘛。”曹彬笑着对副手解释道。原来,当时山西还盘踞着一个北汉政权,其首都在晋阳也就是太原,时任国王为刘继元。这个北汉国历来是本朝及其前身后周的重点打击对象,只是由于中原尚未统一,北汉又是北方强大的契丹人的盟友,因此才苟延残喘到现在。

果然,平定南唐回来后,宋太祖对曹彬说道:“本来这回确实是想授予你使相官位的,但是现在刘继元还没有投降,你就再稍为等等吧。”听到这话,潘美不由得看着曹彬微笑起来。

“快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赵匡胤立刻觉察了这一幕,马上追根到底非要弄个明白,潘美不敢隐瞒,只好把当时情景一五一十说了一遍。皇帝听了以后也哈哈大笑,于是下令赏赐曹彬二十万钱以表抚慰,同时也好掩饰自己说话不算数的尴尬。

“人生的选择多少呢,干嘛非要当什么使相,”退下朝廷以后,自言自语的曹彬笑着说了一句话:“好官亦不过多得钱尔!”

曹彬对皇帝心思的把握可谓入木三分,如果没有潘美出来搅局,宋太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想法早已被人看透。而这似乎并不是孤例,仍以前面那次伐蜀战争为例,尽管曹彬本人只收图书不取财物,但皇帝自然不会亏待这位功臣,不仅做出了“清介廉谨”的好评,还提升了他的官职,同时下令调查其他将领的不当行为。最后,这些曾肆意抢劫的将领都统统被交给执法部门处理,当初分毫不取的曹彬反而成了最后的赢家。

而就在“使相”事件后不久,曹彬便被封为国家主管军事的最高长官枢密使兼检校太尉、忠武军节度使,太宗即位后又加同平章事,成了真正的使相。如果我们换个角度看,当初是不是曹彬为了以某种方式提醒皇帝不要忘记对自己的许诺,才故意挑起潘美的好奇呢?否则他把想法烂在肚里不说,又有谁能知道。当然没有证据,仅仅是猜测而已。

刻意避免和别人发生正面冲突,凡事给人以足够的台阶,从来不把事情做绝,这样大巧若拙的人肯定不会树立过多敌人。事实上,曹彬确实给别人留下了一个浑身上下一团和气的老好人形像,无论上司、同僚还是部下对他都相当满意,史书评价说,他的性情无比谦和厚道,从来没有顶撞过皇帝,也从来没有对别人说三道四打小报告——“彬性仁敬和厚,在朝廷未尝忤旨,亦未尝言人过失”。

皇帝喜欢,同僚信任,部下又支持,因此曹彬在本朝一直官运颇佳也就是一件人人可以想到的事情了。即使后来率军北伐契丹惨败,他也并没有失去皇帝的信任,仅仅被象征性地贬为右骁卫上将军,一年以后又被封为侍中和武宁军节度使,再次成为使相。从太祖到太宗再到真宗,皇帝对曹彬的宠信与日俱增。

“老臣我没有别的事要说,我的两个儿子都还算有些本事,如果让我不别嫌疑来推荐,他俩都具备当将军的能力。”当曹彬临终之时,真宗皇帝驾临曹府,亲手为其和药,并询问后事,曹彬便说了这样的遗言。他最后以六十九岁的年纪寿终正寝,死后被追封为济阳郡王,并和另一名开国元勋赵普一起,以文臣武将代表的身份“配飨太祖庙庭”。

曹彬所说那两个有将才的儿子,一个叫曹璨,另一个就是曹玮,而按照这位父亲自己的看法——“璨不如玮”,也就是曹玮的能力要更加突出。

曹玮本人也确实没有辜负父亲的评价和皇帝的期望,他从十九岁起就来到西北边疆,担任渭州(今天中国的今甘肃平凉一带)知州,从而开始了自己与西夏人终生的战斗,直至凭借显赫的军功成为封疆大吏。尽管许多人对其父曹彬的指挥能力颇有微词,但对于曹玮,大家却一致公认为稀世的名将,“驭军严明有部分,赏罚立决”,“善用间,周知虏动静,举措如老将”,从曹玮刚出道时起,人们对这位小将军的各种赞美之词便溢于言表。

“我当时一眼就看出来,这家伙肯定有出息,将来他必然是我们的心腹大患啊!”

多年以后,已知天命的彰武军节度使曹玮老将军对来访的王鬷副使如此回忆说。苏东坡认为,他们的这次会面发生在宋仁宗天圣年间,大约为公元11世纪二十年代,当时曹玮已即将走到自己生命的尽头。而从苏东坡和《宋史》的记载判断,曹玮看到那人画像的时间则要早许多,那时候他正担任秦州知州,兼泾、原仪、渭、镇戎缘边安抚使。

秦州大约在今天中国的甘肃省天水市,当年那里正好是北宋帝国防御西夏和吐蕃的西北前线,曹玮的职务相当于秦州州长同时兼任帝国西北边防军司令,他在西北军民兼管,无疑是帝国独当一面的方面大员,可以说位高权重。在这个河西走廊的咽喉之地,宋军所面对的敌人不止一家,有羌人,有吐蕃人,有回鹘人,还有本文的主角西夏人。

那时候,曹玮正值四十来岁的壮年,可谓年富力强,但令人想不到的是,他口中所赞叹的那个很有出息的家伙,当时竟然只有十三岁!

在历史上,这位小朋友曾有过许多名字,比如曩霄,比如嵬理,再比如长长的男邦泥定国兀卒,但人们往往只记住了其中流传最广的一个:李元昊,而曹将军当年所料丝毫不差,此人日后真的成了北宋最大的敌人——西夏国的第一位君主。

很明显,曹玮与李元昊其实并不属于同一代人,前者的年纪要比后者大许多,更确切地说,曹玮与李继迁、赵德明打交道的时间要比李元昊多得多,而李继迁正是李元昊的祖父,赵德明则是李元昊的父亲。

于是问题就来了,李元昊的父亲为什么会姓赵呢?莫非他是抱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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