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战西夏——伐元昊的人们 -- 万里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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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战西夏——伐元昊的人们

    【第一个故事 相面节度】

    【第一节 好官不过多得钱】

    “这家伙肯定有出息!”

    多年以前,当第一眼看到那人的模样,北宋高级军官曹玮便当即下了这样的断言,而按照中国古书上的记载,曹玮当时甚至都没有见到对方的真人——他看的仅仅是那人的画像。据说曹玮为对方与众不同的相貌惊叹之后,马上又补充了一句话:“将来他必然是我们的心腹大患啊!”

    记下这个故事的人,是大名鼎鼎的文豪苏东坡。根据苏先生的说法,正是在招待来自己辖区出差的三司副使王鬷的时候,身为主人的彰武军节度使曹玮向这位主管国家财政的客人,回忆起了自己当年对那个人的判断。这个故事在后来元朝编撰的官方史书《宋史.王鬷传》里也有明确记载,因此大概是真实发生过的。

    曹玮是本朝真宗、仁宗时期最有成就的武将之一,在狄青崛起之前可以说是帝国边疆的最大骄傲。因而,他在死后不仅被追封为侍中(帝国最高级别的官职,荣誉宰相之一),更获得了身为臣子所能达到的最高荣誉即“配享仁宗庙庭”,这意味着他不朽的灵魂具备了和先帝一起享用后任皇帝所上供的冷猪肉等各种祭品的资格。

    仁宗皇帝给曹玮拟定的谥号和后来南宋鼎鼎大名的岳飞一样——“武穆”,尽管按照中国古代模糊多变、可以做多种解释的谥法,“武穆”的含义其实并不明确,包括“威彊叡德曰武”、“克定祸乱曰武”、“刑民克服曰武”、“夸志多穷曰武”以及“布德执义曰穆”、“中情见貌曰穆”等等,但另一方面,由于这个谥号在古代武将中并不罕见,比如平定安史之乱的唐朝名将李光弼、本朝开国元勋高怀德以及后来南宋的刘锜都是该谥号的得主,而这些“武穆”们无疑都属于正面典型,因此总体来讲,这算一个相当好的谥号了。

    曹玮出身的曹氏家族是北宋最著名的将门世家,其实际地位和成就远比后世传颂的杨家将大得多。曹玮的父亲便是声望显赫的曹彬,这是个很难简单评价的武将,他既有扫平江南攻灭南唐的显功,又有北伐不力大败于契丹人的劣绩,因此关于其将道水平究竟如何的争执,一直是整个中国军事史上难以定论的问题:褒之者称其为稀世难得的名将,“唯彬为宋良将第一”,而贬之者则认为他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不过是一个内战内行外战外行的孱头。

    但其实对于曹彬将军来说,别人究竟怎么看自己根本无所谓,关键是,自己的最高领导皇帝会怎么看他。

    “嗯,这是一个不耍滑头的老实人,更是个绝对靠谱的人。”包括前朝后周以及本朝的几位皇帝们,对曹彬的印象大抵如是。

    要说起曹家和皇家的关系,渊源其实相当深远,后周太祖郭威的张贵妃便是曹彬的姨母,但曹彬却从来没有依仗自己皇亲国戚的身份而搞特殊化,恰恰相反,他一直夹着尾巴做人,简直低调到了极点。

    在担任河中都监的时候,当地驻军统帅考虑到曹彬的特殊身份,对他格外客气,而曹彬却越发恭敬,即使在参加宴会时也一直正襟危坐目不斜视,这位统帅感叹道:“老夫我自认为日夜勤劳毫不懈怠,等到见了曹监军的矜持严整,才发觉自己还是散慢啊!”还有一次,附近防区的将领派人过来办事可却不认识曹彬,有人指认后,使者以为人家故意拿自己找乐:“哪有身为皇亲国戚,却穿着粗布衣服,坐在光面马扎上的道理?”直到再三确认后,他方才勉强相信。

    郭威的继任者周世宗柴荣对曹彬的印象也相当好。曹彬曾奉柴荣之命出使位于今天浙江福建的吴越国,他办完事就立即回来,对这个五代时最为富庶的地方毫不留恋,人家送来的各种礼品也一概拒绝,搞得一心想巴结他的吴越人最后不得不专门派出快船,载着礼物追上去非要他收下。

    “如果我一直不收的话,就有故意沽名钓誉的嫌疑了。”这样被人家赶上好几次之后,曹彬终于妥协了。回来以后,他立即把所有礼品主动交了上去,结果被过意不去的柴荣退了回来并非要他收下不可,但曹彬很快又把它们全分给亲朋好友,自己什么也没留下。

    代替后周建立本朝的宋太祖对曹彬更是赞不绝口。在还没当皇帝时,赵匡胤曾是权势显赫的后周皇家禁卫军统帅,众人纷纷跑来巴结,可奇怪的是,曹彬却对他和对其他人没什么不同,只有遇到公事才会上门,赵匡胤组织的各种宴席集会也几乎从不参加。

    “我那时候经常和你套近乎,可你为什么要疏远我呢?”他后来当了皇帝以后,曾专门向曹彬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我是周皇室的近亲,又在皇帝身边这样敏感的地方当官,老老实实干好本职工作还怕犯错误,怎么敢随便和您交往呢?”曹彬如此解释道。也许正是这种公事公办的态度,反而让宋太祖对其相当欣赏,此后一直委以重任。

    但其实,曹彬并非只凭老实巴交、廉洁严谨而出人头地,除了本身具备相当的军事及管理才能之外,他的待人处事其实是建立在对人性充分了解的基础之上,而从历史记载来看,他对于人心的把握,当时可以说无人可出其右。

    曹彬曾以主帅的身份率领大军讨伐江南的南唐王国,一举包围了对方的首都金陵城(今天的江苏南京)。眼看破城在即,可就在这时候,他却突然宣布自己生了重病因而无法办公,部将们果然都跑来看望。

    “我的病不是医药所能治愈的,除非你们自己诚心发个誓,答应我攻破金陵的时候,不可妄杀一人,那么我的病自然就会好。”面对前来探病的众人,曹彬叹息说。

    其实“不可妄杀一人”这个要求,完全可以通过军令的形式下发并强制执行,但这样的话无疑会让部下们心情不爽,不情不愿之下效果可能也打折扣。现在其实是曹彬在变相地求大家,既然主帅这么诚恳,自己当然要给面子,心理满足的众将纷纷赌咒发誓。于是只过了一天,曹彬便宣布自己的身体好多了,又过了一天,南京就被宋军拿下,将领们纷纷遵守了自己对曹彬的承诺,城中百姓因而幸免一劫。

    随后发生的事情更证明了曹彬对人心的准确把握。当南京终于被攻陷的时候,南唐国王李煜不得不带领大臣们来到宋军大营请求宽恕,出乎意料的是,他受到了贵宾一样的招待。曹彬见这位亡国大词人竟然慌乱到了衣衫不整的狼狈地步,便请他回去好好整理一下仪表,换身新衣服再过来不迟。

    “这样不好吧?如果他回去以后自杀了可怎么办呀?”部将们都相当担心。曹彬却笑着说:“李煜这人一向性情懦弱缺乏决心,既然已经投降了,就肯定不敢自杀。”最后果然如他所说,李煜换好衣服以后乖乖地回来了,而尽管立下了这样大的功劳,曹彬回朝觐见皇帝时,却仅仅仅在刺(古代官员的名片,一般起拜访通报之用)上写了一句“我奉命从江南办事回来了”。

    曹彬对待金钱的态度也颇耐人寻味。他似乎并不重视钱财,比如前面说了,他轻易不接受别人送的礼物,即使这些礼物是皇帝本人已经认可过的。他曾和其他宋军将领一起进攻富庶的四川,胜利后其他人都“多取子女玉帛”,但曹彬的行囊中却只有随身衣物和他所收集的图书。他的部队号称“秋毫无所取”,而其本人也不注意积累财富,自己所有的收入都分给了亲族,基本剩不下什么。

    但与此同时,这位武将似乎也并不怎么讨厌钱财,有这样一个故事:

    “等到打败了李煜,就让你当使相。”攻打南唐之前,宋太祖曾对曹彬如此说。所谓“使相”,原指节度使兼宰相的职位,这是唐朝藩镇割据时期延续下的一个尊贵头衔,到了本朝尽管已经没有实权,但在形式上却反而地位更高。

    “节度使兼中书令、或侍中、或中书门下平章事,皆谓之使相,以待勋贤故老及宰相久次罢政者;随其旧职或检校官加节度使出判大藩,通谓之使相。”对于这个官位,《宋史》如此写道。

    知道这个消息,曹彬的副手潘美——就是后世杨家将故事中潘仁美的原型——过来对他表示提前祝贺,但曹彬本人的头脑却相当清醒。

    “当使相这件事,实在是很不靠谱。”曹彬对潘美悄悄说,“咱们这次出征,成功要靠老天的帮忙和皇帝的教导,我自己能有什么功劳呢。况且使相这样极品的职位,现在还轮不到让我当的时候呀。”

    潘美奇怪地:“您为什么这么说呢?”

    “因为太原还没有平定嘛。”曹彬笑着对副手解释道。原来,当时山西还盘踞着一个北汉政权,其首都在晋阳也就是太原,时任国王为刘继元。这个北汉国历来是本朝及其前身后周的重点打击对象,只是由于中原尚未统一,北汉又是北方强大的契丹人的盟友,因此才苟延残喘到现在。

    果然,平定南唐回来后,宋太祖对曹彬说道:“本来这回确实是想授予你使相官位的,但是现在刘继元还没有投降,你就再稍为等等吧。”听到这话,潘美不由得看着曹彬微笑起来。

    “快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赵匡胤立刻觉察了这一幕,马上追根到底非要弄个明白,潘美不敢隐瞒,只好把当时情景一五一十说了一遍。皇帝听了以后也哈哈大笑,于是下令赏赐曹彬二十万钱以表抚慰,同时也好掩饰自己说话不算数的尴尬。

    “人生的选择多少呢,干嘛非要当什么使相,”退下朝廷以后,自言自语的曹彬笑着说了一句话:“好官亦不过多得钱尔!”

    曹彬对皇帝心思的把握可谓入木三分,如果没有潘美出来搅局,宋太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想法早已被人看透。而这似乎并不是孤例,仍以前面那次伐蜀战争为例,尽管曹彬本人只收图书不取财物,但皇帝自然不会亏待这位功臣,不仅做出了“清介廉谨”的好评,还提升了他的官职,同时下令调查其他将领的不当行为。最后,这些曾肆意抢劫的将领都统统被交给执法部门处理,当初分毫不取的曹彬反而成了最后的赢家。

    而就在“使相”事件后不久,曹彬便被封为国家主管军事的最高长官枢密使兼检校太尉、忠武军节度使,太宗即位后又加同平章事,成了真正的使相。如果我们换个角度看,当初是不是曹彬为了以某种方式提醒皇帝不要忘记对自己的许诺,才故意挑起潘美的好奇呢?否则他把想法烂在肚里不说,又有谁能知道。当然没有证据,仅仅是猜测而已。

    刻意避免和别人发生正面冲突,凡事给人以足够的台阶,从来不把事情做绝,这样大巧若拙的人肯定不会树立过多敌人。事实上,曹彬确实给别人留下了一个浑身上下一团和气的老好人形像,无论上司、同僚还是部下对他都相当满意,史书评价说,他的性情无比谦和厚道,从来没有顶撞过皇帝,也从来没有对别人说三道四打小报告——“彬性仁敬和厚,在朝廷未尝忤旨,亦未尝言人过失”。

    皇帝喜欢,同僚信任,部下又支持,因此曹彬在本朝一直官运颇佳也就是一件人人可以想到的事情了。即使后来率军北伐契丹惨败,他也并没有失去皇帝的信任,仅仅被象征性地贬为右骁卫上将军,一年以后又被封为侍中和武宁军节度使,再次成为使相。从太祖到太宗再到真宗,皇帝对曹彬的宠信与日俱增。

    “老臣我没有别的事要说,我的两个儿子都还算有些本事,如果让我不别嫌疑来推荐,他俩都具备当将军的能力。”当曹彬临终之时,真宗皇帝驾临曹府,亲手为其和药,并询问后事,曹彬便说了这样的遗言。他最后以六十九岁的年纪寿终正寝,死后被追封为济阳郡王,并和另一名开国元勋赵普一起,以文臣武将代表的身份“配飨太祖庙庭”。

    曹彬所说那两个有将才的儿子,一个叫曹璨,另一个就是曹玮,而按照这位父亲自己的看法——“璨不如玮”,也就是曹玮的能力要更加突出。

    曹玮本人也确实没有辜负父亲的评价和皇帝的期望,他从十九岁起就来到西北边疆,担任渭州(今天中国的今甘肃平凉一带)知州,从而开始了自己与西夏人终生的战斗,直至凭借显赫的军功成为封疆大吏。尽管许多人对其父曹彬的指挥能力颇有微词,但对于曹玮,大家却一致公认为稀世的名将,“驭军严明有部分,赏罚立决”,“善用间,周知虏动静,举措如老将”,从曹玮刚出道时起,人们对这位小将军的各种赞美之词便溢于言表。

    “我当时一眼就看出来,这家伙肯定有出息,将来他必然是我们的心腹大患啊!”

    多年以后,已知天命的彰武军节度使曹玮老将军对来访的王鬷副使如此回忆说。苏东坡认为,他们的这次会面发生在宋仁宗天圣年间,大约为公元11世纪二十年代,当时曹玮已即将走到自己生命的尽头。而从苏东坡和《宋史》的记载判断,曹玮看到那人画像的时间则要早许多,那时候他正担任秦州知州,兼泾、原仪、渭、镇戎缘边安抚使。

    秦州大约在今天中国的甘肃省天水市,当年那里正好是北宋帝国防御西夏和吐蕃的西北前线,曹玮的职务相当于秦州州长同时兼任帝国西北边防军司令,他在西北军民兼管,无疑是帝国独当一面的方面大员,可以说位高权重。在这个河西走廊的咽喉之地,宋军所面对的敌人不止一家,有羌人,有吐蕃人,有回鹘人,还有本文的主角西夏人。

    那时候,曹玮正值四十来岁的壮年,可谓年富力强,但令人想不到的是,他口中所赞叹的那个很有出息的家伙,当时竟然只有十三岁!

    在历史上,这位小朋友曾有过许多名字,比如曩霄,比如嵬理,再比如长长的男邦泥定国兀卒,但人们往往只记住了其中流传最广的一个:李元昊,而曹将军当年所料丝毫不差,此人日后真的成了北宋最大的敌人——西夏国的第一位君主。

    很明显,曹玮与李元昊其实并不属于同一代人,前者的年纪要比后者大许多,更确切地说,曹玮与李继迁、赵德明打交道的时间要比李元昊多得多,而李继迁正是李元昊的祖父,赵德明则是李元昊的父亲。

    于是问题就来了,李元昊的父亲为什么会姓赵呢?莫非他是抱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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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开头是《百年孤独》的范儿吗?

      另外曹彬、曹玮的家庭,他们的曹姓是中亚曹国的曹姓吗?

    • 家园 【第一个故事 相面节度】之【第五节 自古英雄出少年】

      (狗尾续貂)

      杀死李继迁的,是一个吐蕃人,他是“六谷”部落的首领,名字叫做潘罗支。此人在河西走廊势力庞大,据说凉州也就是今天甘肃武威的吐蕃各部落都愿意接受他的领导。潘罗支与西夏人的关系一直非常恶劣,因而对于本朝而言,他的价值尤大——他不仅是个非常可靠的盟友,而且对于朝廷的态度也十分恭敬。

      “这人真不错,封他个官当吧!”满意之下,真宗皇帝也投桃报李,封潘罗支为盐州防御使兼灵州西面都巡检使,相当于今天陕西定边的军分区司令,同时兼任今天宁夏吴忠的武警支队长,尽管灵州当时早已经在西夏人的控制之中。

      咸平六年(公元1003年),真宗再次收到了这位吐蕃首领的奏章,此人扬言,自己已经集结了六万骑兵准备进攻李继迁,同时请求朝廷出兵,双方会师一起攻打西夏,好为陛下收复陷落已久的灵州。

      “这家伙别不是吹牛吧?凉州那个地广人稀的所在,上哪儿去淘换出六万骑兵啊!”尽管狐疑不定,但皇帝和朝廷大佬们总不好给人家旺盛的热情浇凉水,大家合计之后眼珠一转,决定给他个惠而不实的答复,于是宣布加封潘罗支为尊贵的朔方节度使,但对一起出兵之事却含糊其辞,只是下旨让西北宋军将领便宜行事,自行决定是否展开对西夏的攻击。

      不久之后,一个坏消息传到朝廷,它似乎证实了君臣们当初的判断:潘罗支的老巢,当时号称“畜牧甲天下”的凉州,已经被李继迁攻陷,就连潘罗支本人,也已经向西夏投降!真宗和宰执们不由得擦了把冷汗,幸亏当初没答应一起出兵,否则可能就又要丧师辱国啦,“潘罗支这个满嘴跑火车——错了,是跑马车——的贼厮鸟,败了吧,败了活该!”

      “什么?!”君臣们很快又大惊失色。因为另一个惊人的消息传了过来——就在接收凉州城的盛大阅兵仪式上,毫无防备的李继迁竟然被潘罗支给射死了!“原来是假投降啊!”惊呆了的大宋满朝文武,心中又不免为此前对潘罗支的误解,而隐隐感到有些歉疚了,看看,忍辱负重,多好的一个忠臣啊!

      其实,对于潘罗支是诈降一事,此前已经有人提醒过李继迁了,可惜后者当时并未在意。此人竟然还是个汉人,他的名字叫做张浦,是最早跟李继迁打游击那批元老之一,也是这位西夏王最重要的谋士。

      张浦最得意的成就,无疑是发生在太宗雍熙二年(公元985年)的那件事,当时,本朝的银、夏诸州都巡检使曹光实,已经率官军将李继迁逼入了绝境:他的母亲妻子都已被俘,而他本人及其残部也已经被逼到了一片叫地斤泽的大水泡子里——据考证该地在今天的内蒙古伊金霍洛旗西南部——被官兵擒获似乎是迟早的事。

      “曹光实现在肯定志得意满,我们不如趁着这个机会,如此这般……”就在此时,张浦献上了一条绝地逢生的妙计,他建议李继迁不妨假装向曹光实投降,并亲自做使者前往宋军大营献上降书。志得意满的曹巡检果然答应了,双方于是约定在葭芦川(位于今天陕西佳县西北部)举行投降仪式。

      到了受降的那天,曹光实穿戴光鲜,只带着少量人马来到葭芦川,没想到突然之间伏兵四起,这位都巡检使当场被杀。但曹的霉运即使死后也没有结束,因为张浦随即冒充他的名字,打着他的旗号,竟然赚开了银州城门,这座防守森严的军事要塞从此便落入了西夏人之手。

      “想骗我啊?没门儿!”本身即为诈降专家的张浦,自然对这里面的猫腻有着充分的理解,所以当潘罗支一提出希望李继迁受降的邀请,张浦立即发出了警告,并建议赶紧发兵将其消灭。可惜的是,信心爆棚的李继迁这次并没有听进去自己这个谋主的意见,最后果然被潘罗支突袭得手。

      据说,李继迁当时左眼中箭,伤势非常严重,很可能已经射入了脑神经,带有铁锈的箭头还极易导致破伤风等一系列并发症。被部下拼死救回灵州后,李继迁的箭创又多次复发,最终于在公元1004年正月不治身亡,而就在该年,本朝真宗皇帝启用了一个新的年号,它就是因瓷都的名字而被人永远记住的“景德”,这座后来世界闻名的小镇正是在北宋景德年间建立并因而得名的。

      爷爷死的时候,李元昊还不到一岁,他的父亲,李继迁的独生子李德明(—另说他还有个名叫‘徳昭’的弟弟,但也有人认为他俩其实是一个人,‘昭’字不过是‘明’字的笔误)于内忧外患中,在父亲的灵柩前继位,成为西夏的第二代君主——本朝淳化元年(即公元990年),契丹皇帝曾封李继迁为“夏国王”,此为西夏国名之始。

      不过,忐忑不安的西夏人并没有等到本朝派来屠族灭种的讨伐大军,因为就在这一年,契丹的圣宗皇帝耶律隆绪和他的母亲——史上众多萧太后里最著名的那个——发动了旨在一举吞并中原的战争。通过早已在自己控制下的燕云十六州,契丹铁骑倾巢出动,气势汹汹地杀向本朝首都开封府,而我们的真宗皇帝也不得不进行全国总动员,各路勤王兵马纷纷向着黄河快速集结,最终,两国大军对峙于黄河北部的澶州城。

      也就是说,本朝当时正处于生死存亡的关头,根本没有功夫去理会西北的蕞尔西夏。

      而西夏新任领导人——时年仅二十三岁的李德明,这位日后在儿子李元昊称帝时被尊为“太宗”的年青人,似乎也相当识趣儿,他继位后一改乃父与宋帝国对抗的政策,转而积极和对方修好,甚至不惜放下身段,主动向皇帝称臣。

      正所谓麻杆打狼两头怕,被辽军进犯忙得焦头烂额的真宗皇帝,见西夏这个小泼皮竟然没有在西北趁机闹事,反而主动向自己示好,自然喜出望外。于是双方一拍即合,皇帝下诏安慰这位刚刚失去父亲的年青人,而李德明也“遣牙将王旻奉表归顺”,朝廷对西夏使者予以优厚招待,“赐旻锦袍、银带”,并派遣使者回访西夏。

      从此以后,终李德明一世,西夏向本朝“连岁表归顺”,而朝廷对其也赏赐颇丰,双方之间再也没有爆发大规模的战争。

      但就在这一片和谐之中,已经在西北前线崭露头角的曹玮将军,却突然向朝廷提出了一个骇人的建议:“立即出兵,杀掉李德明!”他的理由是,现在立国未久的西夏因李继迁的突然死亡,正处在风雨飘摇之中,而年纪轻轻的李德明并不能立即控制局面,正所谓主少国疑之际,如果不趁这个好机会消灭他,那么等李德明强盛起来,我大宋百姓就不得安生了。

      “今国危子弱,不即捕灭,后更强盛,不可制。”在奏章的最后部分,曹玮写道,“愿假臣精兵,出其不意,禽德明送阙下,复河西为郡县,此其时也。”也就是说,他向朝廷请求派出少量精兵,趁其不备一举擒下李德明,而恢复当年盛唐在河西走廊各郡县的美好前景,似乎已近在眼前。

      不过当时,朝廷上下从皇帝到宰执,都正想着怎么用恩惠来笼络西夏这位年青的君主,曹玮的建议可谓相当不合时宜,君臣们草草看过之后变放在一边落灰,从此再无下文了。李德明家族,包括尚在襁褓之中的西夏未来的皇帝李元昊,就这样幸运地逃过一劫。

      今天的我们都已经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情不幸被曹玮早早严重,而且,还是所有可能性中最坏的那一种……

      对于朝廷极力坚持的绥靖政策,不甘心的曹将军无可奈何,他只能在自己的职权范围内尽力去弥补君主的失误。不久之后,果如曹玮奏章中所言,年青的李德明无法立刻控制西夏局势,其境内的几个大部族,比如延家、妙俄、熟魏等等,纷纷与本朝官员悄悄取得联系,要求举族内迁,归附朝廷。

      “这别不会有诈吧?”收到他们的请求后,本朝西北边疆的将军们生怕出什么问题,他们考虑再三犹豫不决,都不敢做主答应下来,只有曹玮慨然应允,他说:“李德明狼子野心,如果这时候不赶紧想办法折断他的翅膀,等到他羽毛丰满,那就要一飞冲天了!”

      曹玮立即率领所部转移到天都山(又称西华山,属六盘山北端余脉,位于今天的宁夏中卫附近),宋军在天都山严阵以待,保护这些内迁的部族入境。李德明果然不敢追杀过来,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大批人口以及众多的牲畜财物损失殆尽,据说此后许多年,西夏都没有恢复元气。

      尽管在宋军面前表现得十分恭顺,但曹玮并没有看走眼,外柔内刚的李德明果然不是寻常之辈。本朝天禧四年(公元1020年),辽国皇帝亲率五十万大军,打着来边境狩猎的旗号,突然杀入西夏境内,但却在李德明手下大败而归。一年之后,欺软怕硬的辽帝不得不主动派出使者访问西夏,加封李德明为尚书令、大夏国王。

      对于自己的宗主国宋朝,李德明尽管“自归顺以来,每岁旦、圣节、冬至皆遣牙校来献不绝”,但他也并没有忘记经常搞些小动作,而且凡事以维护西夏核心利益为先。比如皇帝曾要李德明按照藩属国的惯例,向朝廷献出人质,但西夏王却以自己的祖先从来没有这个规矩为理由,坚决拒绝了这个要求。与此同时,李德明虽然年青,但却深知给人台阶下的道理,他随即隆重进贡以安抚对方情绪,“乃献御马二十五匹、散马七百匹、橐驼三百头谢恩”——送礼的效果相当明显,朝廷果然不再提此事。

      本朝大中祥符三年(公元1010年),朝廷突然收到了李德明的一道奏章,西夏王以境内闹饥荒为理由,“上表求粟百万”。满朝文武这下子犯了难,一方面起码在名义上,西夏可是帝国的藩属,宗主自然有义务帮助附庸渡过难关,可另一方面,这个所谓的藩属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大家心里都清楚,保不住哪天对方就会变脸,把这么多粮食给了他们,那不是有资敌嫌疑吗?大臣们讨论了半天,也没弄出什么结论。

      “依我看,还是这么着吧!”要说大领导不愧是大领导,到底比普通领导高出一筹,相当于帝国首相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王旦,最后想出了一个办法,大伙儿一听,无不竖起大拇指,高,实在是高!

      这位王旦先生一向以脾气好著称,据说从来没人见过他发火。史书记载了一个有趣的故事,家人为了试探他的忍耐力,曾经把灰尘偷偷地掺到肉汤里给他喝,但王旦发现后却只吃饭不喝汤。家人故意问,您为啥不喝呀?宰相的回答无懈可击——我今天不想吃肉。家人决心把恶作剧继续下去,于是又偷偷染黑了他吃的饭,而宰相发现后的反应则更加有意思——他说,今天我不想吃饭,换碗粥吧!

      另一方面,这位好脾气的王先生显然属于大智若愚的那一类绝顶高手。他从来不像其他人那样买房子买地,有人问他为什么,王旦的回答是:“子孙当自立,何必田宅,徒使争财为不义耳!”他在本朝真宗时期担任了十余年的宰相,据说朝廷上的官员们大多数都是他举荐的,但他却从来没有推荐过自己的亲戚做官,就连那位后世名气比王旦大得多的同僚——一向恃才傲物寻人过失的寇准宰相,最后对王老先生也佩服得五体投地。

      言归正传。不久之后,西夏王收到了朝廷的回函。在信中,王旦宰相以皇帝的名义,向李德明信誓旦旦地承诺,朝廷十分重视西夏的饥荒问题,并决定百分之百地满足您提出的要求,我们准备停当,已经“具粟百万”了——只不过,这“百万粟”现在都堆在京城的仓库里,您赶紧派人来运走吧,如果霉烂了可就不好了。

      “朝廷里真有高人啊!”读完回信,西夏王不仅感慨万千。带人套上大车去开封把那“百万粟”拉回来?想什么呢?好几千里地啊,光这运费就比直接购买那些粮食不知要贵出多少倍,更不用说,恐怕这些粮食还没等到运回来,就已经被运粮的人马自己给吃光了。借粮这件事于是便不了了之。

      话是这么说,但身为宗主的帝国,总不能对藩属的饥荒真的置之不理,于是王旦宰相下令,全面开放宋夏边境上的农贸市场也就是所谓的“榷场”,同时要求关税卡口对西夏人购买粮食不加限制,以帮助对方渡过难关。

      对于西北边疆为数众多的少数民族,本朝政府的态度一向是打拉结合,一边拉一边打,打一些拉一些。前面我们提到过,当初为了建立最广泛的抗夏统一战线,曹玮曾专门写信对各部酋长们策反,此前曾多次抢劫官军粮草的康奴部落率先归附,被朝廷树为识时务的楷模。

      后来,等到西夏的威胁告一段落,朝廷秋后算帐的时候也就到了,于是官军对康奴部落突然发起了讨伐行动,史载战争进行得极其惨烈,到最后康奴人几乎被犁庭扫穴,官军“穷其巢穴,俘老幼获器畜甚众,尽焚掘其窖藏”。而指挥这场屠杀的官军统帅之一,正是前面提到的那位“太监中的武林高手、宦官将军里的佼佼者”——秦翰秦公公。由于这场胜利,已经奖状一大摞的秦公公,也再次获得了皇帝陛下颁发的通令嘉奖。

      与许多人想像的不同,身为狄青之前帝国西北边疆军功最为显赫的名将,曹玮的大多数胜利,却并不是在与帝国最险恶的敌人——西夏的战争中取得的。他所讨伐的敌人,更多的是当地羌人、吐蕃人武装,比如:

      “俄与曹玮、秦翰领兵抵镇戎军西北武延咸泊川,掩击蕃寇章埋族帐,斩二百余级,生擒三百余人,夺铠甲、牛羊、驼马三万计。”

      “伏羌首领厮鸡波、李磨论私立文法,玮潜兵灭其帐。”

      “其年,唃厮岩率众数万大入寇,玮迎战三都谷,追奔三十里,斩首千余级,获马牛、杂畜、器仗三万余。”

      “马波叱臈立栅野吴谷,玮选募神武军二百人,斩栅,获生口、孳畜甚众。”

      “宗哥大首领甘遵治兵于任奴川,玮遣间杀遵。”

      ……

      凡此种种,可谓不绝于书。大概也知道曹将军的厉害,西夏王李德明一直避免与其发生正面交锋,宋史中记载两人唯一的冲突发生在乾兴二年(公元1023年),当时李德明“攻庆州柔远砦。巡检杨承吉与战不利”,皇帝下令“命曹玮为环、庆、秦州缘边巡检安抚使御备之”。但李德明马上采取了克制的态度,事态没有进一步恶化,因而实际上,两人最后并没有交手。

      到了本文开篇招待国家财政部副部长(三司副使)王鬷的时候,曹玮老将军管辖的区域早已不是苦寒的西北边疆。此时本朝在位的皇帝,已经换成了历史上以宽厚著称的仁宗,新帝很体恤这位功勋卓著的老臣,下旨将曹将军调到了离京畿开封不算太遥远的定州,地点大概在今天中国河北保定的定州市,并给他加上了尊贵的彰武军节度使头衔。

      “真是好面相啊!”就在这次宴会中,曹玮节度使施展了自己相面的绝技,他一眼就看出王鬷的面相非常富贵,官职肯定能更上层楼,将来应该能当上国家主管军事的最高长官枢密使——从历史记载上看,王鬷确实生得与众不同,有“状貌奇伟”之称,而曹将军的绝技果然也例不虚发,王鬷后来真的做到了相当于枢密使的“知枢密院事”。

      “如果真地当上了枢密使,您最好多关心一下西北边疆的军事,因为西夏人迟早是要再次谋反的。”在饭局的最高潮部分,老将军对王副使提出了自己最诚恳的建议,他说:“您今后尤其要注意一个人。”

      “我要注意谁呢?”未来的枢密使问道,“莫非是西夏王李德明?”

      “非也!”尽管年老但远未糊涂的曹将军,大概有理由对王副使的无脑问题感到郁闷,进而怀疑起对方的智商以及自己对他远大前程的判断——李德明?那样一个鼎鼎大名的人物,还用得着你去注意?他不得不耐心解释道:“此人是李德明的儿子,名字叫做李元昊。”

      “愿闻其详。”王副使问道,但显然,与其说他对这个李元昊感兴趣,还不如说更多地是出于礼貌,至于他自己的心中,恐怕更愿意讨论一下将来要做枢密使的那件事儿吧。

      “老夫我当年在秦州的时候,”老将军拉开了话匣子,“吾闻赵德明尝使人以马榷易汉物,不如意,欲杀之。少子元昊方十余岁,谏曰:‘我戎人,本从事鞍马,而以资邻国易不急之物,已非策,又从而斩之,失众心矣。’德明从之。”

      王副使听得昏昏欲睡,但老将军似乎意犹未尽:“我直到这件事以后,相当惊诧啊!于是偷偷派人去给这孩子拍了张照——错了,是画了张像——果然模样与众不同啊!等李德明死后,这孩子肯定是我国的大患!”

      “恐怕到那时候,您正好当上了枢密使啊!”就像所有的老人一样,老将军仍对着自己唯一的听众喋喋不休,“所以我奉劝您,以后有时间就多关心下西北边疆的军事,万一皇上哪天问起来,您也好有个准备不是?”

      苏东坡写道:“鬷虽受教,盖亦未必信也。”也就是说,虽然曹玮啰啰嗦嗦讲了一大堆,可王鬷听了以后,却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他大概把这些话当成老年人发昏了,因而并未放在心上。

      王鬷后来果然如曹玮所言,当上了主管帝国军事的知枢密院事,但他并没有像自己当初曾答应曹玮的那样,去留心关注一向平静的西北边疆,直到突然有一天——

      “你们说说看,这个什么李元昊,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仁宗皇帝紧急招来几位当朝的宰执,一见面就劈头问道。原来,西北边疆传来紧急军情,说是西夏王李德明已经驾崩,而其继任者,一个名叫李元昊的家伙,突然发动了对帝国的进攻。

      “李元昊?这个名字似乎在哪里听到过啊!”与其他几个大眼瞪小眼的宰执一样,王枢密也顿时犯起了迷糊,他模模糊糊觉得,自己曾经听人说起过这个名字,可究竟是在哪儿听过呢?

      “身为堂堂宰执,连这点儿事都搞不清吗?”见几个人始终吱吱唔唔,一问三不知,就连好脾气的仁宗皇帝也终于忍不住火了,“既然如此,你们也都别干了!”

      就这样,几个倒霉蛋一起被免了职,其中,王鬷被贬为知河南府,不得不灰溜溜地去洛阳赴任。

      “OMG!I get it!李元昊,那不就是——”刚刚离开京城,当年定州饭局上的一幕幕景象如电影般突然在王鬷脑海中浮现出来,只可惜一切都已经太晚了,这位前枢密只能再次发出感叹:“和曹节度谈话,真是长见识啊!”

      而李元昊,我们这部文章的反派大BOSS,也终于登场亮相了。

      敬请期待下篇《第二个故事 佛子赞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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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本来今天想上来再发一节,却发现大家都忙着吵架去了

      对这个论坛越来越失望了,暂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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