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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父亲的革命,第一部第十二章(结尾)

第十二章

大年刚过,空气中还弥漫着爆竹的硝烟。父亲起了个早,坐在窑洞的窗前削铅笔。铅笔是白丁弄来的,就一打,老上海的牌子货,父亲一直收着没舍得用。这会儿,他轻轻撕开胶封,只见上下各六枝笔整整齐齐躺在白皮纸盒中,红黑漆表面,锃亮的铜头包裹着挂霜的粉色皮擦,铅芯黑亮匀称,包木质地均一滑溜,还散发出淡淡的松香。平时,父亲他们用的都是些笔杆弯曲变形、笔端伤缺、裂缝、开胶、油漆坑坑洼洼,写字着色深浅不一,还动辄崩芯断芯的土产铅笔。比较之下,这盒笔真是上上品了。父亲拿起笔杆,先在手掌上掂了惦,然后把笔头凑到小刻刀前,用大拇指一捻,刀锋在靠近笔头处走过一溜浅浅的纹线。父亲以纹线为界,旋转着,慢慢削去笔头包木,露出一点笔芯,刮尖,修改掉包木上那些凹凸不平的地方,再用手指顺溜顺溜,感觉园润以后,方才把笔小心地放回到盒中。

门帘“呼”地一声被掀开,旅政治部主任山路走进屋。他打了声招呼,看都没看父亲一眼,径直跨到火炉前,哈着气,烤烤手。父亲连忙起身,从屋角堆着的土豆中挑了两个大号的,放在火炉的生铁盖上。

“来这么早,还没吃早饭吧?”父亲问。

“你回来得正好。”山路用冻得发红的手掌拔拉着土豆说:“部队刚招了千把新兵,教育,训练,问题很多呀。”

“一次招这么多人?大扫荡以来还没有过吧。”

“小日本快不行了,大家都在忙着准备反攻。你回来,主要负责新兵的政治训练,先要搞个大纲。”

父亲递过去一沓子材料,拿出自己的钢笔让山路签字。山路刚在纸上划拉两下,纸就撕开一条口子。

“什么破笔?不出水还尽划纸。”山路摇晃着父亲那支老旧的派克笔:“算啦,等打下邯郸给你弄支新的。宣传科长嘛,连支像样的笔都没有,成什么话?”

“今天下午是民主大会,号召全体官兵对不良倾向作斗争。” 虽然形势好转,但父亲觉得打邯郸还是猴年马月的事。

“对,领导干部要带头检查。”山路想想又问:“会后能不能组织一点文艺活动,也不能太紧张了。”

“我们都安排好了。宣传队有器乐,快板,活报剧,诗朗诵,舞蹈,最后来个全体大合唱:我们在太行山上。”

“嗯,到底是大知识分子,办起事来有板有眼。”说到这儿,山路盯着父亲桌上削好的铅笔,闷了会儿才说:“竺青要走?”

“嗯。”

“我要是你,就不让她走。肉要烂在自己锅里。”

“女人嘛,就那么回事儿。现在提倡妇女解放,你也不能藏着掖着的。”父亲做出一副豁达相。

““抗大那伙人哪,” 山路摇摇头,断了句不往下说。他继续扒拉着土豆,半晌才说:“几时走呀?”

“就今天。”

山路蹲在火炉边一动不动,微微有些感叹地说:“有的人见十次你都记不住他长什么样,有的人见第一眼你就会永远记住他。”

“见十次还记不住?那是因为你官大架子大。”父亲语带调侃。

山路啃了两口还没烧熟的土豆,嫌涩,又把土豆扔到火炉上,然后站起身,大声说:“说到记性,你倒提醒我了。过三天全分区要开英模会,部队提名好几十人,到现在连英雄事迹都没凑齐,怎么个上报法?你赶快带几个人下去,收集材料,写通讯,写报道。一定要简明扼要,有说服力。”

父亲的日记没有记下他和竺青的临别缠绵,只简单地写了这么几段话:

“送青赴抗大。赠笔记本二,铅笔一打,青回赠乌枣一袋。

返回途中遇雪。登高阜,品枣,略感酸。回首翘望,良久,不见人归,惟战士操演喊杀声,阵阵传来,怅然。”

一九四五年,大日本帝国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八路军乘机开始局部反攻。一二九师部队首先拔除了日军安插在太行山根据地腹心的各据点,使得原本被分割的几个分区连成了一片。不久,传来希特勒德国投降的消息,部队士气更加高涨,连续向敌重兵把守的正太,平汉,白晋线出击。开春,父亲跟随赵保田的团打据点,平毁当面的封锁沟。六月初,又出击阳泉,打敌人的煤矿。日本人的煤矿守备力量比较弱,只有一些护矿警备队和伪军。前段时间拔据点,赵保田打顺手了,这时就有点贪心。他琢磨着:眼下日寇兵力不足,要组织点增援也不容易。等他弄清情况,磨磨蹭蹭搞好队伍,我们的仗也打差不多了。于是,赵保田把部队全部撒开,一个营打一个矿,连点预备队都不留。没想到正打接骨眼儿上,一个民兵气喘吁吁跑来报告:“后山小路发现一拨日军。”

赵保田有点抓瞎,马上对父亲说:“你带上警卫连,赶快去把他们给堵住。”

父亲二话没说,出房门招呼上部队就走。一通小跑,赶到一个小山包前,正碰上日本人稀里哗拉往上涌。父亲心里发毛:我的个乖乖,这多少得有两百来人吧,自己手上名义上是一个连,其实也就八九十号人,能顶得住吗?不过,当时也想不了那么多。既然见面,就甭讲客气,先用手榴弹招呼。没想到手榴弹一扔,父亲乐了,感情您都新兵哪,要不怎么不到土坎后面躲弹片,反而尽往石头堆里钻?看着手榴弹爆炸激起的石头碎片打得敌人鬼哭狼嚎,父亲完全放下心来。他让警卫连长用多半拉兵力控制要点,剩下的全留后面充做预备队。赵保田的这个警卫连,人数虽少,个打个都是老兵油子,一人能顶好几个,外加地形也有利,小鬼子想通过,门儿都没有。矿井那边战斗结束后,赵保田派人通知撤退。父亲大致估算了一下,伤亡只有个位数。

父亲追赶上大部队。赵保田看见他们很高兴,说:“你们来得正好,帮忙拿点东西。”说着往父亲怀里塞上两个黄澄澄的油布包。

“啥玩意儿?”父亲问。

“炸药。”

“啥?”

“炸药,听不懂吗?”赵保田闷声说:“天快亮了,每人都得分摊几个。要不,队伍跑不快。”

父亲脸都绿了。我的个妈,这可是高危物品哪,是哥们儿有这么干的吗?你都知道天亮了,得躲敌人飞机,别人不懂吗?唉,也怪土八路穷,见啥都是好东西。

东方渐渐发白。杂乱的阳泉城如同生盐从混浊的卤水中解析从出来,露出了栉比鳞次的房屋和褐色的城墙。父亲他们顾不得其他的,只是加劲脚步赶路。还真是你怕什么就来什么。快到山口时,听山背后传来巨大的马达轰鸣声,紧接着两架乌黑的巨型怪物几乎贴着父亲他们的头皮掠过。赵保田的队伍略为有点凌乱,四面八方都有人高喊:“隐蔽,隐蔽。”

父亲这时倒不慌了,他飞速往四周扫视两眼,发现这半山拦腰连个沟坎都没有,根本就没个地儿躲藏,于是索性站直身体,走到山岩边,心说老子今天豁出去了,就站这儿,要清清楚楚见识见识你飞机的模样,也算是“过把瘾再死”吧。

飞机没有注意父亲这伙人,而是飞到阳泉城上空不住地绕圈子,阳泉城内响起了几声清脆的枪声。

“飞机怎么没有日本人的红膏药?”赵保田觉得纳闷儿。父亲看见机腹上涂抹着一个硕大的白色五角星,猛然醒悟:“是美国飞机,不是日本的。”

顿时,所有人都兴高采烈,纷纷伸长脖子去看飞机,七嘴八舌地议论道:“打个小狗日的。”“嘿,扔炸弹呀。”“这是战斗机吧?没炸弹。”“打机枪也行。”

正在这时,就见一列火车,明显是小鬼子的军列,冒着白烟扑哧扑哧从远处开来。父亲他们很高兴,纷纷喊叫:“打火车,打火车。”

火车很明显也发现了天空中的美国飞机,拼命加速,白烟冒得突突突突,几乎没有一个间歇。父亲他们知道火车前方有一个隧道,司机肯定想先抢先冲进去躲藏起来,于是所有人都跺着脚,冲飞机大声嚷嚷:“快快快,赶快扔炸弹,打,使劲打,唉,先扫射也行。”

两架飞机好像什么也没听到,依旧不紧不慢在天空溜弯子。就这工夫,火车呼地一声冲进了隧道。父亲他们顿时泄了气,个个摇头晃脑,嘴里胡唚海骂:“这老狗日的美国佬,没用的东西。”“扫兴,这叫什么玩意儿?”“ 美国佬呀,美国佬,你究竟打的是仗还是在搞对象?”

唠叨还没完,就见其中一架飞机来了个漂亮的鹞子翻身,从半空中倒栽下来,然后贴着铁路线飞行一小段,冲着隧道口发射了两枚火箭弹。随着几声惊天动地的巨响,隧道两头红光外迸,黑烟滚滚,扭曲的火车头和破碎的车箱跳跃着从隧道口飞出来。而那架美国飞机好像穿梭在火光和烈焰中的小鸟,沿着山坡弧线一抬头,轻飘飘地又回到半空。

父亲他们千把人的队伍突然变得鸦雀无声。每个人搂着几包可怜巴巴的炸药,一动不动,好像僵死在原地。直到飞机已经无影无踪,赵保田才啐了一口痰,恨恨地骂道:“他妈的。”

对父亲他们来说,日本投降就像天上掉下个馅饼。经过八年浴血奋战,胜利似乎来得太突然,突然得让人有些不知所措。

那天晚上已经吹了熄灯号,就听见屋外一个小通讯员,好像在骑马飞奔,一路高声喊叫:“日寇投降了,日寇投降了。”声音不大,但很亮,很清晰,余音也很长。好像一颗光溜溜的鹅卵石落在平静的湖水中,激起道道涟漪波纹,飘摇着滑向远岸。

然而,短暂的静谧之后是爆发的欢乐。战士们从床上跳起来,套上鞋,抓起衣服就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嚷嚷::“胜利了,我们胜利了。”“共产党万岁。”“八路军万岁。”父亲听见赵保田从床上跳起来的第一句话是:“这下好了。该老子穿皮鞋,进石家庄住大洋房了。”父亲抱住白丁的头就想啃,白丁抓住父亲的头发,跺着脚哇哇乱叫:“黎明,你干什么?这是日寇投降,又不是老子。”

冲出房屋,四下里简直人山人海。官兵民,不分男女老少,见人就亲热。你拥抱我,我捶打你,喊,叫,唱,跳,个个都像发了疯。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山里山外,咚咚锵锵的锣鼓声,村头田间。几条汉子跳上房顶,从箩筐中抓起大把的沙果,红枣,瓜子,花生往天上抛,往人群中撒,红涨着脸膛兴奋地喊:“快吃胜利果,不要钱,尽管吃。”人们手舞足蹈,很快组成一支秧歌大军。大姑娘扎起红头绳,舞着红绸缎;青年后生扎上羊肚白毛巾,敲着腰鼓。媳妇,大妈转团扇;老汉,大爷耍拐杖。当兵的啥也没有,将就挥舞皮带或背包带。大家混杂一块,三步一前,两步一后,和着北方高呛的唢呐声,连扭带唱。更有一梭子幼童在人群中传插滑跳,平地给已经饱和的喜庆气氛增添几分釉彩。父亲不太会扭秧歌,开始还不好意思,等看见赵保田的模样也就理所当然了。赵保田手不是手,脚不是脚,楞要把硬棒棒的行军步伐揉和些纤巧,看去实在别扭。他老兄走哪儿,哪儿的舞蹈就乱套,整个就一拱上沙滩的大螃蟹。就在这时,只听对面山腰上也欢声四起,是前面村庄的秧歌长龙过来了。人们像洪水漫滩,欢呼着冲过去搅起来,把欢乐推向一个新的高潮。

白丁过来悄悄拉了把父亲。父亲问他干什么?白丁说:“光闹腾有什么意思?你就不想安静一下,到山顶看看日出,胜利的日出?”

“就我们俩?嗯,”父亲觉得这主意不错,想了想说:“那干脆,要去就上西峰。”西峰是方圆内的最高峰。

“黑灯吓火,得十几里地呢。”

“要的就是这个气魄。”父亲兴致勃勃:“等进了城,再想这么着就难了。”

“好,老子今天舍命陪君子。”

说完,两人离开大队,一路往大山顶子爬。半路上不时碰上三三两两的人群,不管熟不熟,都彼此招呼,互相庆祝,只是越往前走人越稀少,最后只剩下父亲和白丁在夜幕中呼哧呼哧。父亲笑着说:“没人了,但愿别碰上妖魔鬼怪。”

白丁说:“胜利了,就是妖魔鬼怪也得是狐狸精,碰上算你运气。”

话音刚落,就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哭泣,两人停住脚步,感觉四周冰凉。

“快到山顶了,还上去吗?”白丁有些犹豫。

一阵寒风吹过来,又带来一阵戚戚切切,悲悲惨惨。

“声音是山顶下来的。”父亲肯定地说:“共产党员死都不怕,还怕鬼?走,上去看看。”

两人嘁哩咔碴爬到山脊线,探出头往前看,只见峰顶的大青石头上跪着一个黑影,四肢着地,面向东方,边哭边扣头还边咿呀咿呀哼哼什么曲调。不一会儿,太阳光好像从地低钻出来,挥去了夜色的昏暗,刹那间,天光地明,万物都沐浴在亮丽的晨曦中。在耀眼的金色光芒下,黑影露出了人形。他猛地跳起来,竭尽肺腑狂吼一声,震得林木枝叶颤抖,然后颓然倒下,如同一滩烂泥趴在大青石头上,从此了无声息。

“是小野。” 父亲在任各庄抓住的那个俘虏。

“走吧,我们就不打扰了。”白丁冷冷地说:“积点儿德,让他自己难受去。”说完扭头就走。

父亲和白丁在下山途中,不住地哼唱当年的一首流行歌曲:“母亲送儿打东洋,妻子送郎上战场。”

还没进村,父亲就听赵保田大喊大叫:“把猪都杀了,羊都剐了,让大家敞开肚皮,拿肉当饭吃。”

“啊哟,赵大团长,不过日子了?”白丁上前说:“每周两顿肉,带兵不用愁。猪羊全杀光了,上哪儿打土豪?这儿可是老根据地,该共的都共产了。”

“嘿嘿,白科长,说你眼皮子浅没见过世面,就盯着穷山沟里几个土老财。眼光放远点,要看到邯郸,石家庄,还有太原,到那里共产才叫有劲儿。”

“好你个赵保田,日本人垮了台,革命还没到头呢,就想着过舒服日子了,当心屁股坐歪。”山路急急忙忙走过来,先骂了赵保田一句,然后一脸严肃地对父亲说:“黎明,你跑那里鬼混去了?部队不还没解散吗?怎么连人影都找不到了?还有没有点纪律观念?我给你说清楚:现在形势很不妙。大老王连跑两个集镇都买不到酒,这可是当前最大的问题,也是最紧要的战斗任务。你想想,部队要开庆祝会,要大会餐,没有酒,那不等于光棍娶不上媳妇,像个什么话?宣传科涮锅屠宰做饭都不行,你就集合上人,四面撒网,八方出击,给我弄酒去。记住不管那家店铺,只要有酒,大瓶小罐统统搬来。实在不行,就到老百姓家里搬酒酿。”

“找人当然没问题。”父亲两手一摊说:“但我是没发迹的朱重八,穷要饭的呀。一个铜子儿没有,叫人怎么去买?八路又不是土匪。”

“对对对,这真是个大问题,咱怎就没想到?”赵保田一拍脑门儿,竖着大拇指说:“山主任有眼光,有见识,有水平。黎明呀,黎明,只要你找到酒,钱我给。先说,要几百大洋?”

“几百大洋去买酒?”后勤科长哭笑不得:“团长,你不会拿着银元就山西老醋当饭吃?”

“鬼才稀罕沾你的醋?老子要的就是酒。我不管你给多少,打发他赶紧去是正经。。”赵保田对着科长暴喝。

白丁凑到山路身边说:“我说主任哪,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这附近都是穷山窝子,小庄户人家就是有点酒也不够这么老些人打牙祭。我看哪,你们不如直奔柳河,那儿是大集镇,有家大作坊,叫恒益兴。”

“恒益兴?不是卖小磨醋的吗?”父亲有些不解。

“瞧瞧,说你知书答理吧,还真眼皮子浅,这点世面都没见过。”白丁一有机会总忘不了奚落父亲:“酿酒和酿醋大道理相通,主要是曲子用的不同。山西人会做生意,他瞅准当地人爱吃醋也爱喝酒,所以大点儿的作坊虽有偏长,但多是既酿酒又酿醋,单看市面上什么好卖卖什么。”

“柳河周围部队也多,他们就想不到这一层?”山路心里活动,不过还有点犹豫,毕竟柳河离这儿挺远。

“我们当然不去镇上的恒益兴铺面。”白丁胸有成竹地说:“恒益兴的老板是柳河附近下村人。他爹以前做土酒生意,在本村就开有一家作坊。恒益兴做大以后,主要不再经营下村的土酒,但作坊却一直没停工,产出的烧酒大多算自产自销吧。下村因地处偏僻,交通不太方便,外人知道的很少,作坊生产在整个抗战中也没受太大影响。我们去那里准保弄到酒。”

“狗日的,你倒什么都清楚。”山路骂了一句,心里已经开始活泛。

“不是你们叫我当敌工科长吗?”白丁面露得色:“敌工科长不懂天时地利人和,那还搞个逑?”

“嗯,事不宜迟,马上出发。”山路刚要走,又转头对白丁说:“不过,你也别想溜,一起去。弄不到酒,拿你是问。”

“切,我这不自找吗?偏多几句嘴。”白丁恨不得煽自己俩嘴巴。父亲的心情嘛,自然比较愉快。

到了下村才发现形势远不是白丁想得那么美妙。刚走到村口已经是人来人往,到了酒作坊门口更是拥挤不堪。作坊门口摆了一张白木长条桌,桌上放着十来个土碗。老板连吼带吆喝:“抗战胜利,倾家荡产,一人一碗不要钱,不喝白不喝。”

父亲他们好容易挤到跟前,开口就要大坛子。老板两手一摊,无奈地说:“就这点酒,撒完关门。你们倒是早点来呀。”

山路急得脸红筋涨:“哎,你招牌不是酒铺子?是酒铺就得给我想办法。没酒,今天我就坐这儿了。我们是正牌八路,买东西给钱,又不强抢。”先抓过一碗酒咕咚灌进自己脖子,解渴。

“嘿,大首长,您还别这么说。今天来的谁不是正牌八路?哪家八路不给钱?你不要,他还硬往你怀里塞。没有就是没有,别说您坐这儿了,您就把我压成酒糟子,我也挤不出酒来。”

正没开交,就听“闪开,闪开”一阵鬼嚎,白丁亲自当把式,驾着一辆马车从后院方向冲出来。有道是慌不择路,马车躲闪行人不及,居然跑出路面,跳上土坎。车尾一个战士“噼啪”一声摔倒地上,其他两人奋不顾身,摁住车上颠上颠下的大坛小罐。马车过后,是几个作坊后生拿着翻红糁的耙子在后面追赶。白丁冲上正道,只来得及瞟了山路和父亲一眼,就一溜烟跑开,留下的是绕樑余音:“拦住,拦住,快给钱。”

山路看见酒,眼都直了。关键时刻,也顾不得什么群众纪律了,马上对父亲说:“你给老板付钱,我挡追兵,掩护白丁。”

父亲感觉到底是做贼心虚,拿起大洋袋子,也不数数,一把塞到老板怀里,说声:“对不起,感谢了。”然后撒丫子跑路。

老板急了,眼珠子瞪得园园的,边追边喊:“八路同志,等一下,那酒不卖。都刚酿的,要隔年才出味。”

回家路上,父亲虚心向白丁请教。白丁洋洋得意,有点不知所以然:“做事不能太实诚。就你们那死脑筋,光知道守着大门,搞正面突击,人家说什么你们就信什么,要搞得到酒那才真叫怪。”

父亲已经注意到山路的脸色不太好看,但假装什么也没看见,依旧表现得非常虚心:“说详细点儿,我们也学学。”

“说你们老土还别不服。你要懂得点酿酒过程,办事就会很简单。烧酒其实是蒸酒。酒发酵后,要用蒸汽把酒从酒醅子里蒸出来。蒸出来的酒,按照先后顺序,分成酒头,原酒,大渣,二渣什么的。酒头的酒劲不大,要放回去重新发酵,重蒸。其他的要分罐储存,在地窖里放一段时间,等香味出来,再按品搅和,拿出来卖。

“所以你琢磨他这作坊后院总得有些存货,不可能全卖光了。”父亲表现得完全心服口服。

“然后呢?”山路冷冷插了一句。

“这还有什么然后?我的大主任。趁着你们在前面牵制,我带几个人奇袭他的后院。理由嘛,天热,找老板娘要水喝。老板娘人挺好,开门儿让我们进了院。我们正寻摸着她的地窖在那里,就看见院中放着几坛新出来的酒。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哪。”

“你们拉酒时,经过老板娘同意了吗?”山路终于找着机会,拉了下脸。

白丁一楞,心说这能是同意的吗?看来你们这帮当官的 都该去喝西北风。

“好吧,说你老土还别不服。你给部队弄到酒,值得表扬。但违反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功是功,过是过,泾渭分明。回去以后好好写份检查,这次就不做组织处理了。”山路好像还挺宽宏大量。

白丁气得差点跳起来。他不敢和主任硬顶,但看见父亲在一旁幸灾乐祸,牙齿直痒痒,几十年后还哼哼叽叽对我说:“小子,什么是站着的整干着的?你爸就是典型。”

俺老爸当即强烈抗议:“哎,那是主任要整你,跟我这个科长逑毛相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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